<br> 《(魔戒同人)紫杉木》作者:豆芽砧板【2部完结】<br>
豆芽, 砧板, 魔戒, 同人, 杉木
文案
性质:《魔戒》同人
声明:人物不属于我,属于J.R.R.Tolkien
文体:Drama/Adventure Legolas’POV
级别:G-R(暂拟)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Legolas ┃ 配角:Aragorn,Thranduil,OC ┃ 其它:
1、第 1 章 ...
当整个中州在历史上记录下我的名字,人们不会记得我的功勋如何伟大,但是多半会承认我是一个不错的弓箭手。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怎样为练习箭法的事情发愁,更不会有人想到弓与箭一度是我最不喜欢的两件东西。
说出去的确很少有人会相信,这也是当初我的几个兄长总是皱着眉头看我,不知道应该拿我怎么办的原因——幽暗密林的精灵个个箭法出众,骁勇善战。瑟兰迪尔王最小的儿子几百岁了却还无法射中箭靶的中心。
"莱戈拉斯的眼力和耳力是我们兄弟之中最好的。"三哥喜欢替我辩护。母亲在我诞生以后不久去了曼督斯神殿,父亲……不用说父亲很少会来管我,而大哥与二哥差不多跟父亲一样忙,因此我从小都是三哥带大的。
"他很小就可以比我更早看见天上的飞鸟,比我更快对周围的风吹草动做出反应。"三哥说,"而且你们见过他飞跑,他身形轻盈快捷,这些全都是成为优秀战士的有利条件。"
"可要是成不了一个像样的箭手,这一切都是白搭。"二哥说话总是简单明了。
"哦,给他一点时间,会有进步的。他只是手法还不太正确。"三哥说。他忘了大家已经给了我多少时间了。我这个年纪的精灵全都上了战场,而我,一年一度的箭法考试已经快成了我的噩梦,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我们这里有全中州最好的箭术教练,最好的练习场地,因此如果有什么问题,归根结底是他自己,不是吗?他必须日益即日地练习。我想父亲不会希望他最小的儿子这一回再名落孙山了。"大哥看着我说,他的目光总是让我不知所措,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是欧罗费尔王氏家族最丢脸的后代。不过当然了,我宁愿被他瞪着眼睛看半小时,也不愿意被父亲撇上一眼。
我低下头去应承保证,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哥哥们都已经没有了责备我的热情,三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嘱咐我利用最后的时间认真练习。他们三个走开一定距离,以为我听不见了,可是事实上他们的谈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进入了我的耳朵。
"他是个奇怪的孩子,有时我觉得他做事常常心不在焉。你知道,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很早没有了母亲,而我们又没有抽时间好好管教他?"这是三哥的声音。
"你不用为这个自责,"大哥说,"全国上下有多少幼年丧父丧母的孩子,照样成长为优秀的战士,和他们逝去的父母一样担负起保家卫国的使命,莱戈拉斯有父亲,有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二哥接口,"只可惜成不了大器。"
我盯着脚下的试练场地黄黄的砂石,觉得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刺痛脚底。
我何尝不想早一点保家卫国?如果他们认为我贪图安逸,不愿刻苦训练,我会忍不住辩解,说我花在箭场的时间比大部分年轻精灵都多。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么说。
他们是说我心不在焉。
我真的心不在焉吗?我懂得练就一手好箭法的重要性。在这片不存在戒指魔力保护的广袤深邃的森林里,没有了弓与箭,就没有了一切。我有好好思索过为什么我们要拚死拚活地战斗,是的,虽然我年轻不懂事,但是真的有花心思好好想过。
他们告诉我从前这片森林并不是如此的。它是无边茂密的绿色,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们为了夺回这一切而战,为了每一棵树、每一片叶,为了那自由自在穿梭在树林之间,跟树木畅谈的木精灵天生的权利而战。我没有见过传说中美丽的家园,但是可以想象那种美好,因此很明白这一切值得战斗。
可是,我们因为无时无刻地战斗而更加忽视了周遭的一草一木,这也是事实。
木精灵天生是与活着的树与木在一起的,而现跟与我们形影不离的,却只有我们手中,那用死去的木头制造而成的——弓和箭。
它们在手里是冷冰冰的,温度和我脚底下那些箭场的砂石完全相反。
我总是想太多,这就是哥哥们口中的心不在焉。其实我自己也不想这样,我很想象大哥那样勇猛果断,像二哥那样机灵聪明,只可惜我就是我,是不成器的、心不在焉的莱戈拉斯?绿叶。
抬起头来搭弓射箭,心里下定决心,在那个清清楚楚的靶心没有落到箭尖之前,绝不回去休息。
箭尖非常锐利,锐利地刺眼,冷冷如同君王的目光。我常常不敢逼视它。就好像我不敢逼视父亲的眼睛。心里希望他多看看我,可是同时又希望他最好永远都不要看,不要看到我多么优柔寡断,多么不成器。
一连射了好多箭,只有没有几支接近了目标,但是更多的还是像以前那样相差很远。我疲惫地甩了甩胳膊,准备走过去拾起箭来再射。
"如果你一直这样射,就算射一百年,还是通不过考核。"角落里有一个声音说。
我愣了一愣,不敢相信自己敏锐的耳朵会完全忽略有精灵走近。回头一看,他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的。也许都要怪罪胡思乱想和心急火燎,我的确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艾罗恩瑞斯,我一生的心灵导师,尽管他与我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时光将永远不会磨灭他在我心中烙下的痕迹,爱尔贝蕾丝知道,我当时在月光下向他走去的时候,心中居然满是他那句话引起心烦意乱和不以为然。
"你是谁?"我问他。
"我只是一个负责收拾场地的精灵,正在为了明日一早的箭术考核准备器械。如果你想问我的名字,我叫艾罗恩瑞斯。"他微笑道。
如他所说,他脚下堆着好些练习用的紫杉木弓,他正在一把一把整理擦拭。不过他看起来虽然普通,到的确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他用来一遍一遍地清理整理着弓弦的,是一块松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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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你知道射‘箭’和‘射’箭是两回事吧?”他漫不经心地问。一边依旧不停擦着弓。
我听他把重音分别加在了不同的词上,可是还是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见我不答,他又抬起头来。“我看见有一支箭飞了出去,却没看见有人射箭。你和你的弓与箭根本不是一体的,就好像你骑一匹马却不告诉它要往哪里跑,那你怎么能怪它不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呢?”
“马是活的,箭是死的。”我简短回答。
他笑了。
“你倒是很会概括自己。证明我完全没有把你看错。”他说。
“你把箭看成死的,所以射不中靶心;而且你只提到‘箭’而忘记了‘弓’,因此你作为箭手,却无法驾驭自己的箭。”
话听起来的确很拗口,但是我想了一想,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这话的意思。
“把你的弓给我。”他随随便便地说。
如果他用这口气跟我的三个哥哥说话,哪怕遇上脾气最好的三哥,也会立刻引起大发雷霆。我们虽然常常嘲笑那些喜欢称王称君的贵族精灵,说总把血统高贵放在嘴上是无聊事,但是经常性的带兵打仗也使得我们很重视严明的纪律和上下级关系。世上哪有下级这么不礼貌要求上级军官交出武器的?
不过这一点我倒是不在乎……既然还没有进入军队,自然算不上军官,我可以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也表现得心不在焉,所以我的反应是立刻照办,把弓递给了他。
他接过来上下看了看,然后又用手比了比,这才用那块松脂由上而下开始擦拭弓弦。他动作非常缓慢,仿佛在对待一件有感觉的活物一般,细腻体贴。我默默注视他的动作,看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上下移动,一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
“你说,弓是什么?”他问。
我想了一想,“弓是一件保护我自己,进攻敌人的武器。”
“那个是箭,你依旧‘弓’和‘箭’不分。”他说,“我再问你,什么是弓?”
我再想了一想。“弓是用来‘射’箭的武器。”
“答对一半。”他笑,把擦拭完毕的弓还给我。“摸一下弓弦,好好地、仔细地摸。”他说。
我把手指放在弦的正中,闭起眼睛。
沾上了松脂的弓弦,摸起来果然有很大的不同。松脂在弦上留下生涩的摩擦感,让手指尖敏感的触觉感受了有力的刺激,这是第一瞬间。然后,当最初的惊讶过去,弓弦在指腹之下就变得清晰万分,闭着眼睛仿佛可以数清楚一把弦丝中究竟有几根,我相信这情形在睁着眼睛时,是绝对想不到的。
这是擦拭琴弦的方法!我突然间想起来。
这个自称为艾罗恩瑞斯的精灵究竟是谁?弓箭手?还是……音乐家?
“艾罗恩瑞斯,为什么要给弓弦擦上松脂?”我睁开眼睛问。
他站起身来。我看见他脸上有一种奇异而温暖的微笑。
“我一直在想……”他轻声说,“有一天会有个精灵问我,艾罗恩瑞斯,为什么要给弓弦擦上松脂?”
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笑,“莱戈拉斯王子,你射不准箭靶不是因为你缺少天赋,而是因为你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天赋罢了。你天生太过于敏锐,无法机械性地重复一个死板的动作,可是只要你能学会跟这些紫杉木说话,学会触摸弓弦上的歌声——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箭手。”
他的话太过于匪夷所思,我愣愣地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你已经好好摸过自己的弓了,”他说,“现在,究竟‘弓’是什么呢?它真的是一种武器吗?”
我盯着他看了两秒钟,然后一个奇异地回答就这么蹦出我的双唇。
“它就是‘射’箭的‘我’。”
艾罗恩瑞斯的微笑变得更为悦目。夜晚微凉的风在他发丝间穿梭着,清雅的月光把他的眼眸点得晶亮。
“来吧,我来教你射箭。”他说。
当他举步往箭场中心走去时我方才发现,原来他的一条腿是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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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艾罗恩瑞斯说,大多数精灵习箭不过是简单练就一种有效的连续性动作,在重复中寻求熟练,在熟练中寻求精准。
他说,我不能够用同样的方法是因为我天生过敏锐,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过敏锐"是什么意思。他说这很难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我的身体感官对周遭的一切感觉比别的精灵还要强,或者说,我对于细微的差别感受太过于清楚,以至于根本无法用"重复"的强化方法来训练。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两个动作是完全一样的,即使身体处在精确的相同位置,周围的风、光、声、色都会给我无法忽略的影响,因此我射箭是从来找不到熟悉的感觉,好像每一次拉弓都成了第一次。
"这算得上是一种烦恼",他十分肯定地说。"可是,你却也可以利用这些特长。"
"首先你必须在射箭的时候,学会忘我。"他说道,"我刚才观察了你半天,发现你太在意箭尖的位置,总是盯着它看,然后又盯着箭靶看,这样来来回回转移目光。"
"我以为这样才能瞄准。"我羞愧地回答,其实何止呢?我每次看着箭尖就会想起父亲的目光、他给我的无形压力、我的轻微自卑和困惑等等。忘我?对于我这种心思涣散的精灵,恐怕是个很大的难题了。
"我知道,你把我的话理解为,必须在射箭时集中精神,什么都不想。可是我并不准备这么要求你。"他出乎意料地说。
我不解。
"对于你,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因此我觉得你不如索性放开自己的感受。在射箭的时候把思绪集中在应该集中的地方,从而不再会去想别的,这样更容易些——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在弓弦上擦松脂吗?"
"是的,为什么呢?"
"这道理可以用流水来解释。"艾罗恩瑞斯说,"当流水不急的时候,我们可以轻易堵上它,可是在瀑布之下,就只有愚蠢的家伙才会想要堵住水的冲击。聪明人的做法是疏通水的流向,或者甚至找到什么东西,来利用水的冲力。"
我恍然大悟。"松脂是用来加强手指和弓弦的摩擦,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弓上。"
他笑着点头。
"除此之外,松脂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引导你与你那紫杉木弓的接触。紫杉在所有的树木中,是非常谦虚而羞涩的一族,"他继续说,"它们不轻易放开歌喉,也不轻易与精灵交流。"
"但是有了松脂,我可以很清晰感受它们,一如它们也能清晰感受到我。"我说。
"我很高兴你明白它们也能感受你。"艾罗恩瑞斯说。
那天晚上所剩下的时间,我在艾罗恩瑞斯指点下不停练箭。他教了我不少从前我并不曾学过的东西,直到天光微萌,他坚持我必须在考核开始之前去吃点东西,并且休息一下。
"可是我还没有能每一次都找到感觉。"我急切地说。
这对于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原来每次张弓都是一种自由飞翔,并不是禁锢在忐忑不安中,这很好,可是也很陌生,令人惊喜又害怕。
"没有人能够指望一夜间就会出现奇迹。"艾罗恩瑞斯说,"莱戈拉斯?绿叶,你将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箭手,但这梦想绝不成就在一夕之间,明天你会发现世界已经不同,然而你却还是有很长的路需要走,好多难题需要自己想明白。所以,没有必要刻意,只需要尽力去体验你新学来的东西就好。"
"我以后可以常常来找你吗?"我问。
"如果你愿意。"他回答。
于是那次我没有问起他的腿,我想,往后还有许多时间可以问。
幽暗密林的规矩是新入伍为弓箭手,以后才有资格参与近身格斗训练并被派上战场。我记得那一年准备录取50名新弓箭手,我的成绩是第17名。
如艾罗恩瑞斯所说,天下没有一夜之间的奇迹,尽管世界对我来说已经不同。
我记得那天三哥高兴得忘记了自己在授奖台上的仪态,大哥不停咳嗽提醒他,我不过是个中等成绩。
我以二等普通士兵的身份向哥哥们鞠躬,领了一张入伍证明。上面写着:"莱戈拉斯?绿叶,弓箭预备队第四小分队入伍新兵,次日一早务必到军营报到集训。"
我收拾了王宫寝室里简单的东西,准备从此搬到军营去住。望着两个扁扁的包袱,我发了一会愣,心想,谁会料到一个王子生活如此简单呢?表面上好像我要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中去,但事实上我还是我,没有任何变化,不论对我个人还是我的周围,都是一样。
因为关于我的一切从来就是如此简单。只除了……只除了昨天,我发现自己也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么想着,我才意识到居然还没有好好谢谢艾罗恩瑞斯,是的,我应该好好谢谢他才对。
我跑到习箭场,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他还是坐在老地方,只是这次他的手没有忙着擦弓箭,却拿着一支碧绿色的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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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怎么了,小王子?想起明天要离开王宫害怕了?”他看见我就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我向来并不擅长与人亲近,昨天也许因为心急于考核的事情,好像全然没有把艾罗恩瑞斯当作陌生的精灵,今天一切不同了,我变得手足无措。一句如此简单的道谢的话,居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你早晨看着我射箭吧?觉得怎么样?”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真讨厌这情形,他优优雅雅地坐着,我却连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觉得怎么样?莱戈拉斯,这话应该问你自己才对。”他还是在微笑,淡淡的,口气并不热衷。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得到肯定,我问话时带着好些期待,很想多听一些赞许的话,尤其是他的赞许。
“可是我并不确定自己的好坏。”我说。
“你会确定的,”艾罗恩瑞斯说,“对于你这样的箭手来说,能回答这问题的也只有你自己而已。”然后他低下头去,仿佛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有些错讹。昨天他还很乐意地不厌其烦给我指出各种错误,怎么今天好像突然对射箭完全失去了兴趣?
“你——呃——你会吹笛子?”我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
“会一点。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吹奏了,恐怕生疏的技艺无法讨你的喜欢。”他回答。
“如果你愿意,我是说——因为——”因为我现在都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了,我心里想。
他真的就坐在那里吹奏起来了。曲子听来不是欢快的,但也并不悲伤,清清淡淡的,一如一潭一时忘记了流动的水。傍晚时分空旷的箭场,环绕着笛子乐曲颇不相称。但是艾罗恩瑞斯总是能把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变得顺其自然。比如你不会注意他的左腿微微屈起的姿势有些僵硬,不会再记得方才的不知所措,甚至于,几百年来做不成一件事,一夜之间找到答案。
“谢谢你。”当他的笛子离开嘴唇的时候,我开口。
开始我还以为他没有听见。他看起来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目光都失去了焦距,沉浸在遥远的时空中,深绿的瞳眸闪烁着波光。
“不客气。”半晌以后,他方才答道。
“你从前是音乐家吧?”我小心翼翼地问,不想显得不礼貌。
“你说的从前,是指大绿林变暗之前,还是我的腿断了之前?”他反问。可是不等我回答就笑了。“我从来不是什么音乐家,莱戈拉斯王子。”
“你可以不要叫我王子吗?”我皱着眉头。
他看着我,表情很和气。“但是你终究是王子,不论你自己多么不愿意。”然后他伸手递给我一样东西。
一块松脂,晶莹漂亮的,他说那是他给我当礼物,祝贺我入伍。
我接过来的时候触摸到他的手指尖,夜风里冰凉冰凉的。与所有我认识的精灵不同,他的指尖生着厚厚的茧子,摸起来粗糙而不舒服。别的老练箭手也长茧,可都在手掌的部位,只有他不同。我可以想象他曾经多少次用那四枚手指抚摸沾染松脂的,弓箭的弦。
两千年以后的某一天,有一个人类为了我手上同一部位的茧而落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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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三个月新兵训练不知不觉就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仅仅靠这么短的时间就真的成了合格的士兵,我只是按照艾罗恩瑞斯所说的,顺其自然地体验着新学来的技巧而已。
到现在还记得那段平静而短促的日子。我常常在结束一天训练之后,利用晚餐后自由活动时间去箭场找艾罗恩瑞斯,跟他兴致勃勃地讲当天训练的内容。还把一系列刀法、剑法演示给他看。现在想来,那时候艾罗恩瑞斯一定把我看成一个很大的困扰,总是缠着他说这些琐碎无聊的事情。可是即使真有这样的想法,他也掩饰得很好,只是平平静静地听,适适当当地答。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依赖他,也许因为只有他能够看出我与别的精灵的不同。
除了初见我的时候以外,他跟我在一起时很少主动引导谈话的内容。我这一方非常愿意深入了解他,他也算不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很显然并不热衷于跟我谈他自己。总之,我当时太年轻,毫不在意这些。
这一天我跟他说起结束训练以后,我会被编制到二哥的军营里去做弓箭手。
“二哥对我说,他会早一点派我们去战场,但是他绝对不会用新丁做前沿部队,看来我们一开始跟留在后方并没有太大区别。”我说。
“你这么急着要看死半兽人吗?”艾罗恩瑞斯笑我。
“我又不是没见过!”我不满意地说,“在幽暗密林随处都可以是战场。”
“那是不同的。”他淡淡地道。
“二哥说他会希望我多学习一些编队、战术、攻略之类的东西。”我叹气,“因此他会把我定为特殊编制,好常常出入他营帐。”
艾罗恩瑞斯很早就发现,我不喜欢那些涉及我家庭血统的话题。因此每当我流露出对自己身份的压力,他总是不发一言。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次他却开了口。
“难道你不想像你哥哥们一样成为很好的统帅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答,“我喜欢当战士,可是战争理论令我昏昏欲睡。我明白这也许是我的责任,可要是能选择,我一定愿意当一个普通的士兵而不是统帅或者领袖。”
“你的想法也许会变。”他回答,“除非找到一个真正令你敬佩的领导者,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否则,你这一辈子是不可能默默无闻的。”
“我还没有想那么远,”我承认,“不过我想不出为了某一个人战斗的感觉是如何的。我是说,我很愿意为了我父亲的意愿,还有幽暗密林的未来而战。但这一切都是宏大模糊的目标罢了。战争对于我们来说仿佛真的是没完没了一样。如果要找一个领袖,那么他必须是一个,有能力将这一切结束的人。”
“我们讨论的是忠诚的话题。”艾罗恩瑞斯说,“而忠诚的意义在于,无论你追随的人是谁,无论他对于别人或者这个世界的意义是怎样的,你对他的情感始终如一。”
“这话听起来好糊涂。”我说,“我的忠诚只能给国王或者领袖,别人岂能轻易拥有?”
“国王和领袖。”他重复我的话,“你遗漏了最有资格拥有你忠诚的人。”
“谁?”
“朋友。”他答。“对朋友的忠诚最不掺杂质,你看,哪怕你朋友只是个游民,只要他身上有你敬佩或者喜爱的东西在,而这些东西并不曾变质,你就会一直跟他在一起。这样的感情难道不比对君王和伟人的忠诚更加可贵吗?”
“也许吧。”我若有所思地说,“可世上真的存在永不变质的东西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他说,“不过我始终认为,最为可贵的忠诚是在不计较对方身份的前提下付出的。”
我们当时坐在箭场的砂石地上,斜阳隐去了,风很惬意。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低下头去,用手指在细小的砂石中划了几道。
艾罗恩瑞斯就是有这些奇怪的本事。我一直在想,他如果不待在幽暗密林,而是一个瑞文戴尔精灵的话,也许他真的是一个音乐家,或者——画家。
因为他寥寥几划,就在地面上画出了一张漂亮的弓,这张弓无论是角度还是形状,都令人感觉颇不一般。
“紫杉木大黑弓。”他喃喃地说,“知道毕烈格?库萨里安是谁吧?”
我忍不住心中一凛。
虽然历史对于我们来说,有的时候与书本无关,仅仅只是歌谣,但《大弓之歌》永远是我最不喜欢的一首。
没有韵律的歌曲,可以唱到一个精灵撕心裂肺,也许要怪就怪这首歌出自于人类之手。
一个精灵遇上一个人类还要谈忠诚,实在是一种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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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第一次上战场,本来预计不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却不料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的任务是在午夜前偷袭一个前不久被半兽人占领的瞭望岗哨,这个岗哨看来虽不起眼,却是后半夜突袭的关键所在。我们不能行动过早,因为这样会打草惊蛇,让敌人猜测出我们身后小部队的目标在哪里;但是也不能行动过迟,来不及接应同伴,掩护他们顺利进攻。
我和另外一个弓箭手在两名比较老练的士兵带领下,入夜后悄悄从小径出发,借着茂密的低矮灌木掩护,来到岗哨的侧翼。
"你们看见了吗?"带头的士兵菲利安诺指着岗哨的顶部,"这个位置完全可以清晰看见密林山脉以东地势不算太高的地方所有的活动,因此拿下此处刻不容缓。这里的守卫的半兽人不过十个左右,我们突袭的话,应该很快可以得手。"
"岗哨顶部有一个半兽人值岗,"我说,"底部有三个。看来需要同时解决它们。"可是我视线一转,有一样东西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
"菲利安诺,"我说,"远处那片乌云借着风速很快飘来。等到我们部队袭击的时候,正巧会起狂风。"
"那我们抓紧时间行动。"菲利安诺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已经找到适合的射击位置。
开始一切都顺利,我们同时射杀了站岗的四名半兽人,并且乘势突袭得手,可是随着山下小队开始行动,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块地方被半兽人暂时占领大约有半个月之久,这段时间内它们在这一带肆无忌惮地出入,甚至砍伐了一些高大的山毛榉,用绳索绑起来造了一些粗糙却沉重的桥,架在密林河的小支流上面,这些小支流虽然不深、水流却很急,本来要短时间内渡河并非易事,但是有了这些树干做的桥,从河对岸过来两、三百人只消花半个时辰就够了。
我在岗哨高处放眼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几座桥的走向和途经路线立刻引起了我的警惕。
"这些桥排布看来零乱,实则非同小可。"我说,"只要调度合理,很快就能从半里开外的半兽人出没地派许多人过来。我们这边的袭击的部队恐怕无法应付。"
菲利安诺听了我的话,吃了一惊。"你说的不错,莱戈拉斯。看来我们的人疏忽了。没有好好勘察这里地形的改变,这也难怪,毕竟除了站在这个地方以外,在别处很难看出这些粗制滥造的桥有这等效用。"
"现在怎么办呢?"我慌张地问,"来不及回去通知部队了。"
"怎么办?只能见机行事了。"菲利安诺说,"好在我们的行动很保密,只要小心不要打草惊蛇就好。"
不过一会,我们的突击队伍进了西边的一小片林子,战斗开始进行了。我和菲利安诺在高处观战,我们一方占上风。这时候狂风大作起来,空中闪电密布,轰隆隆几阵之后,大雨顷刻间落下。
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就阻碍了我们的视线。狂风也继而更为猛烈,刮得岗哨的高台摇摇欲坠,我们身边相继有几棵高大的树木被吹倒,树干断裂的巨响震耳欲聋。
"撤离吧。"菲利安诺说,"这里太危险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一道闪电划亮了天际,我借着这光亮看见了远处正在向这里进发着的一大队半兽人。
"不好了,菲利安诺!"我喊道,"它们果然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包围过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不要慌张!"菲利安诺命令道,一边皱着眉头思索。这时候就能看出我们这些新丁和老兵大大不同之处了,他完全没有我的慌乱,在如此危急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
又一道大大的闪电,整个瞭望塔被震得再度晃了一晃。
"莱戈拉斯,卡勒依恩,你们两个竭力瞄准最近那座木桥的绳索。看看能不能射断它。只要切断那条路,这些天杀的半兽人就无法渡河,看大雨的趋势,水涨的飞快,很快会引发山洪,只要阻得了它们一时,我们的人就有时间撤离。"
另外一个老兵卡勒依恩摇头。"不行,菲利安诺。距离这么远,风雨又这么猛,就算是我们最厉害的神箭手也未必能射准,在这里多拖一分钟,我们全都有生命的危险。"
"必须这么做!"菲利安诺下令,"我们的人现在对背后可能的袭击完全不知情。这样糟糕的天气,我们也没法及时向他们示警。现在他们的安危全靠我们几个了!"
这看起来果然像是不可能的任务。距离很远不用说了,即使是居高临下的射击,这样的距离还是会让箭矢失去应有的力度。再加上狂风大作,风速和雨水的打击让箭的走向根本无法估计。
我竭尽全力射了几箭,连桥的边缘都不曾碰到。这时候半兽人队伍离那最后一座桥近在咫尺。有几个跑在前面的家伙甚至已经开始踏上了桥身。
我的手紧握着弓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的潮湿融入了我的呼吸,在我周身贯穿游走,直直传到手中的紫杉木上。雨和风,还有这曾经的树木,一瞬间组成了一种奇怪的融合。
我的手指尖触摸到粗糙的、上了松脂的弦。弦在风中和我的指腹下的振动,加入了先前那种融合的节奏,竟然出乎意料地合拍。突然间,我莫名其妙感觉自己也许可以做得到。
"看来行不通!"卡勒依恩说,"菲利安诺,撤离吧,别做这种毫无用处的尝试了。"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这么待下去我们全都要送命。"菲利安诺说。"莱戈拉斯,快撤离。"
我没有回答,反而搭起了箭。
"莱戈拉斯,没有听见命令吗?"不知道谁在喊我。接下来也许还喊了什么,可是我突然间听不见了。
我只听见自己手中有什么东西活起来。这古老的木质一瞬间在狂暴的大自然中被唤醒了,在怒吼着复活。
我可以感受到风的节奏,感受到雨的气息,感受到天空中乌云与雷电的交融一刻。可是这些感受加起来也没有手掌中这紫杉木来的清晰。
我的脚下摇晃了起来,我努力保持着平衡,等待一个绝好的时机到来。
瞭望塔倒塌前一瞬间,我的箭离了弦。它破开了风,在雨的间隙中穿梭直去。我的目光跟着箭尾一直到很远的地方,看着它带着雨力和风势命中并且刺穿了摇摇晃晃的绳索。
下一刻我听见洪水暴发的声音,桥墩整个脱离了绳索被卷起来,连带着其上面的敌人一起轰然碎裂。
我也倒下了,连同整个瞭望塔一起,厚厚的木桩敲打到头上,立刻让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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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
房里淡淡的草药香味提醒我,我是受伤了。床边还坐着一个已经睡着了的医者,呆呆地瞪着毫无焦距的眼睛,模样十分好笑。
伸手摸了摸头顶,伤口早已经愈合了,不过还有些轻微的疼痛。看来我一定流了不少血,我可以闻得出自己身上粘着血腥味,既然不曾与任何敌人近距离交手,那当然是我自己的血啦。这么想着,不禁有些沮丧起来。第一次上战场就挂了彩,不知道哥哥们会不会因此笑话我。
我在枕上略微侧了侧身,看见我那紫杉木弓被端端正正放在床边的桌上,忍不住因此模模糊糊回想失去知觉前一刻的奇异感受,仿佛一切都不像真实发生过。
我伸出手摸它,闭起眼睛,试图再一次经历那种令人窒息的心跳停滞,可是此刻空气静置,月色高悬,四周所有的活物都在休息,就连我的弓也仿佛睡着了,就像所有凶猛狩猎过后的野兽,酣睡的时候是完全的坦然和宁静。
父亲总是说,紫杉是非常普通的廉价木头,好处就是多而轻便,所以拿来造弓最合适。我想,幽暗密林有的是引人瞩目的上等木材,还有上千万珍贵的树种,谁也不会把这矮小纤细、其貌不扬的紫杉木当一回事。
可是,也许是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它们吧。经历过这次战斗,无论如何我不再相信紫杉木只是普通死去的木头了。它们纤细的身体和淡然的性格只不过是一种表面,那种隐藏在并不魁梧的身躯后面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
我就这么躺在那里胡思乱想了好一会,无法再度入睡。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音乐算不上是快乐的,但也并不悲伤。
艾罗恩瑞斯!我忽然意识到,此刻满腹的疑惑和初尝某种感受的激动真的需要找个人说说,否则我也许是不会安宁的了,而整个幽暗密林恐怕只有他能够理解我,不会笑话我。
于是我悄悄爬起来,有把握地在决不打扰照看我医者的前提下,溜出了门去。
他还是在箭场,我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他待在别的地方,还真是个怪人。而且今夜他看起来和往常有点不同,也许是因为月光。今晚月亮真的很圆很亮,照在他银色的头发上,让我想起宁静湖水的微波,可是比那更淡然,更喜欢隐藏自己。
他已经停止了吹奏,抬起头望着箭场边上一棵高大的水杉,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没听见我走近,等我喊他才回过头来。
“伤员你怎么不躺在床上休息?”他问。
“这种情形下谁能安心休养呀。”我说。
“怎么啦?”
“我——”真糟糕,从哪里说起呢?我能解释明白吗?他真的会人理解我吗?“我……”如同每回不知所措的结果一样,我又一次语塞。
艾罗恩瑞斯耐心地看着我,忍着笑。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说你第一次上战场的心情?”他问。
“我——我射中了绳索。”我的脸都快要涨红了。“我是说——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山洪暴发了,就算我不射中,那座桥也会断裂的,可是,可是,当时的情形真的……很奇怪。”
“因为在罕见的狂风暴雨下也能射中摇摆不定的目标?”他问。
我点点头。
“我想,你在那一刻一定好好放开了自己的感受吧,”他说,“你的特质就是这样的,越是在这种自然的狂暴中,越是可以把掩藏在纤细外表下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爆发出来。”
我猛摇头,“不不,艾罗恩瑞斯,我不是说我自己,我说的是我的弓啊。它在那一刻与往常毫不相同。真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这不可思议,可是我真的感受到了!平日温文尔雅,不起眼的紫杉木,到了那狂暴的时刻,会像狮子一样怒吼……”
艾罗恩瑞斯静静看着我。有一会儿只是不说话,任凭我词不达意、滔滔不绝地向他形容当时的激动情形。
然后,等我好容易说完了,他就微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放在我的肩膀上。
“莱戈拉斯,弓就是射箭的你。你忘记了吗?”他淡淡地问。
我刹那间愣住了。
“紫杉木,在浩瀚的幽暗密林高大的参天古树包围中,也许只是年青的、谦虚的,看来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是它自有它的价值,只要能够找到一个让他力量发挥出来的好箭手,它会是最出色的战友。”艾罗恩瑞斯缓缓地,一句一句地说,仿佛担心我听不明白一样。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慢慢地抬起来,忽然做了一个通常是父亲才会做的动作——他轻抚了我的脸颊。
“你就是幽暗密林的紫杉木,亲爱的莱戈拉斯。有一天如果你能遇到了解你真正价值的人,哪怕经历长时间的默默无闻,属于你的辉煌一刻终究会到来的。”他轻轻说着,目光由我的脸上移到我头顶曾经的伤处。
他微笑了,“不过现在你还是个莽撞的孩子。为了射那可有可无的一箭,差点丢掉了小命。你以为曼督斯的神殿很好玩,是不是?下次记得,只有学会保护自己的战士才能杀敌,一上战场就受伤怎么行?真正的好战士是杀敌而不自伤、血不染战袍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头,忽然,一个想法由他的那些话里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一个我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却总找不到适合的时机。今晚,我忍不住了。
“艾罗恩瑞斯,你是怎么受的伤?”
他为我那突如其来的问题吃了一惊,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莱戈拉斯。”他说,“我不确定今晚是不是说这个冗长故事的适当时机——今晚月色多么宜人,我很多年以来都想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月夜,坐在树梢上吹一曲。可惜,你看,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办法爬上树去了。”
他的语气是戏弄而自嘲的,可是他的目光里却流露出一些我能解读的东西,这东西突然让我心中隐隐作痛。
我两三步跑到树下,伸手抓住最低的树枝,轻轻一跃就跳了上去。然后我向树下的他伸出手。
“来。”我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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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他有些不相信地抬头看我,月亮在他双眸中化作两个晶莹的光点。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手更坚定地伸向他,他的目光终于由我脸上移到了那只手上。
看他还在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我冷不防一把抓住就往上拉。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有些慌乱地用另外一只手毫无用处地抓住树干,我忍不住笑起来,自从认识艾罗恩瑞斯,我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成了老师。
他的腿让他完全失去了精灵应有的平衡性。但是他身体依旧轻盈、双手依旧敏捷,因此在我的帮手下,还是很快就跟着爬上了树梢。当我拨开最后一道茂密的树枝,只听见身后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光辉的伊希尔,”他轻轻开口,“今晚提里昂一定心情平静。因为月亮的阴晴圆缺就是他脚步的快慢……你说,为什么他今夜不像往常一样急急忙忙去追逐太阳?却只是静静地顾影自怜?”
“也许他也有累了的时候。”我说。
“或者是又一次因为追得太近,被她的火焰灼伤了。他总是旧习不改,”艾罗恩瑞斯说,“哪怕被伤着一千次一万次,还是忍不住去追赶她——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事实,明白他们注定无法在天际相遇?”
“嗯……”我歪着头想了想,“也许她对他的吸引力是致命的,是他无法抗拒的。”
艾罗恩瑞斯笑了,“你这孩子……说起自己不懂的事情来,居然也能头头是道。”
我有些生气了,“谁是孩子?我是个战士。”
“而且我还得谢谢你帮我爬树。”他话中带着挑拨的轻嘲,我正准备反唇相讥,他笑了,然后把语气转严肃。
“谢谢你,莱戈拉斯,真的。我已经有差不多两百年没有离伊希尔这么近了。”
他这么说我倒尴尬起来了,我所做的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他的感激让我脸红。毕竟,比起他为我所做的,我的举手之劳又算得了什么?
即便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自问艾罗恩瑞斯当初为什么要教导和帮助我,却还是不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也许他就是遇见了,想到了,就去做了。我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他从前不在乎,以后也不会想起。他只是活在过去,早已把现在和未来的所有都看成了影子。因此,即使他知道他是怎样改变了我的一生,也许不过对此轻轻一笑罢了,更不可能在乎他给我留下的遗憾如此深沉,只因为我如今无论怎样努力回想那段短暂的日子,却只能惭愧地说,我给过他的所有帮助,不过就是,让他爬上了一棵长在箭场边上的高树。
可是他当时的确很快乐,不仅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笑容,还主动再次拿出衣袋里面的笛子,又吹奏了一曲。
“我今晚就睡在树上。”他把笛子收起来的时候宣布,然后他把双腿架起来搁在并不很宽的树干上。
树干还留着前日大雨带来的潮湿,被打烂的叶子在他脚底下滑了一下,我忍不住心惊肉跳。
“你小心点好不好,艾罗恩瑞斯。”我责备。
他的笑声闷闷的。“这点危险是值得冒的,莱戈拉斯。”
“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我再度问。
他的笑容不见了,也许因为发现我今晚一点都不好打发。
“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对,”他淡淡地说,“我的腿不是因为受伤才断的。”
我没敢接口。心里想也许这次真的是犯错了,而且犯了他的大忌。那么如果他不愿意说,我就不再问了。
可是过一会他还是开了口。
有的时候一个孤独的人会对着影子说话,那一晚的艾罗恩瑞斯就这么做了。即使我对于他来说,就只是一个影子。
“当提里昂追着雅瑞恩满天际跑的时候,他心里想的不是他跟她不一样,只是怪她脚步太快,而停留的时间又总是太短。”他说。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没有明白。
“在说一个精灵对一个人类的怀念,莱戈拉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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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那年冬季很寒冷,也许算得上我的记忆中最寒冷的。
我随着二哥的队伍一起,镇守在东部边防。部队转移到这里大约有两个月了,大雪封住了大多数道路,尽管我们本来可以在雪上行军,但是林间没有了茂密枝叶的隐蔽,部队太容易暴露目标,权益之下,二哥决定按兵不动,于是双方的陷入一种罕见的僵持。
到了月末,二哥和他的几个部下开始有些不安心了,因为补给没有办法运到、后方的消息也断了很久。
"这么下去军心涣散,"二哥说,"虽然我们的任务主要是防守,但是跟后方失去消息这么长时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您可以派遣一个小队去勘查,"他的一个部下说。"可是这很危险。"
"也许吧,但我心里想的不是简单的勘察行动,"二哥说着,指了指手边的地图,"看,此地是一个广大的低谷,积雪很深,据说,很久以前曾经住着一些人类,算得上是一个天然屏障和通道。但自从我们劝他们离开以后,这地方就被许多毒蜘蛛所占据,变成了危险地带。"他顿了一顿,"我的意思是,这本是一条近路,我们的人却一贯绕道而行,很不明智——不如趁着蜘蛛活动较少的季节,去吧这块地方攻打下来,将之扫除干净,日后保证我们跟后方的正常联络。这对于我们要塞的防守大有好处。"
他的部下们都纷纷点头。
"你怎么看,莱戈拉斯?"二哥问我。
我愣了一下,"嗯……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二哥挑高了眉毛。
"为什么要劝那些人类离开?我的意思是说——嗯……如果不是这样,也许现在这地方不会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简直有些心发慌。
二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是为了我不好意思。"天哪,莱戈拉斯,你怎么在这时候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劝他们离开,是为了他们好,他们在这样的地方建造村落是很危险的,我们为了保护他们所以才这么做,毕竟人类往往没有办法好好防守,会给他们自己,也给我们造成麻烦——我问你怎么看,是问你对计划的看法,你认为这可行吗?"
"这样的时候,我说不准。"我回答。"士兵们都很累了,很久没有吃上热饭热菜,又很久没有后方的消息,如果镇守原地,问题还不是很大,可要是此时出击攻打敌人,我觉得不宜。"
二哥的一个部下说,"队长,我认为我们的部队训练有素,吃这点苦还算不得什么,而蜘蛛在冬季活动能力下降,正是我方进攻的好机会,这个机会丧失掉,以后可很难找了。"
"我并不是说我们不应该攻打这个低谷,队长。"我对二哥说,"只是说,也许等待后方的支援更好些,等补给到达,军心稳定,再做进攻打算。"
"可要是不回过头攻打那个低谷,就无法开拓安全的道路,我们的补给援军又怎么到得了呢?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二哥说,"您,麦科因尔,主要是想着大部队的战略,而莱戈拉斯则比较了解普通士兵的心情。"
他沉思了半晌,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的话值得我考虑,莱戈拉斯,毕竟我们在这里的主要任务是防卫要塞,防守边境的半兽人。但是,有的时候做统帅的人,必须有更多大胆的尝试和行动。这样才能把仗打得漂亮,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低下头,"是的,队长。"
"很好。"他点头,"那么我们就决定马上行动,攻打这个名为'圆月'的低谷。"
我心里一动。"你说这地方名叫'圆月'?"
"是啊,"他回答,"因为地形呈完美的圆型。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
二哥耸了耸肩膀,"莱戈拉斯,熟悉驻扎地方的周围地形和地名,也是统帅的功课,你有时候太过于一心一意于训练了,以后要记得多注意这些。"
"是,队长。"
蜘蛛的战斗力的确是降低了,但是我们的行动也还是算不上轻松。因为这个山谷很大,蜘蛛的数量又比想象中多出许多。
结果是,二哥不得不一批一批从要塞里调派人手过来支援战斗。士兵们的状态不佳,简直不比战斗力下降的蜘蛛好多少。
雪纷纷下着,战斗时间越拖越长。
这时,突然有一阵号角声从基地方向传来。
"不好了队长!"麦科因尔跑过来汇报,"边防基地遭到半兽人进攻了。"
"你说什么?"二哥不置信地嚷,"它们好几个月都没有任何动静,居然挑现在进攻?"
"我想,是我们恋战时间太长,终于惊动了它们,它们有的时候也并不完全迟钝。"麦科因尔说。
"马上撤回去保卫边境!"二哥下令。
可是晚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无法冲回去,半兽人阻断了前方,把我们跟营地完全隔离开来。而我们身后的毒蜘蛛群的嘶叫声也越来越大,士兵们听说基地被攻打,益发紧张慌乱起来。
"莱戈拉斯,麦科因尔,你们两个想办法冲过去,保卫营地要紧。"二哥说,"我来掩护你们,在这里断后。"
"不行,队长,您是主帅,您跟莱戈拉斯回去,我来断后。"麦科因尔说。
"你们两个都必须回去指挥防守。"我说,"我留下,我可以支撑的。"
"我绝不让你涉险。"二哥生气地说,"尤其是在我自己犯了判断的错误之后。"书&香&门&第五#月#雨 整 理
"队长——"我抓住他的肩膀,"你总是说,在战场上要学会用统帅的眼光思考,所以你就不能仅仅以一个哥哥的目光看我,对不对?"
他盯着着我看,目不转睛的。
"我是一个很好的箭手,哥哥——不,我是说,队长。"
"当然了。"他对着我微笑,"坚持住,二等兵莱戈拉斯,我一会就回来接应你。"
"是。"我说。
于是他带着几个精英分子准备突围。接下来,还是第一次,周围士兵们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组好队形。"我下令,一边搭起了弓箭。
这一场混战,是我经历的第一次近距离战斗。但是我丝毫没有时间去发现新奇,更没有时间慌乱。飞快抽着箭囊里面的箭,我确保没有一支箭会浪费,甚至每一支箭都必须达到最好的效果。因为我知道最大的目的在于拖延,阻止这些该死的蜘蛛往前去追赶突击的部队。
因此,我渐渐忘记了时间。直到号角声再度响起,才放下心来。
"队长控制了营地的局势!"我对大家嚷,"往后撤,往营地撤。"
我毕竟只是第一次指挥,也许是我操之过急。
三只巨大的蜘蛛趁着队伍背对它们,忽然从高处以惊人的速度嘶叫着冲了下来。
我没有看见,但是却能够感受到不远处空气突然收紧的窒息感。猛地回过头去。只看到队伍的后端有一个士兵反应比我还快。
他居然来得及搭起弓来,并且以惊人的速度瞄准,就在蜘蛛几乎袭到队伍后端的时候,一箭穿透了前面两只蜘蛛的腹部。我还在惊讶之余,他已经拔出刀,飞刺最后面的蜘蛛。
随着阵阵嘶叫,三只凶猛的蜘蛛王翻滚着脚倒在地上,景象简直匪夷所思。
"天哪,这家伙真厉害!"我身边不知哪个士兵大声说。
我远远看着那个精灵,只见他站在高处的斜坡上,离开队伍有一段距离。他并不是弓箭手,因为跟别的步兵一样,他带着头盔,只露出头盔底下一把银色的头发,随着风微微飘动着,雪花纷纷落在他肩膀上,看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孤独感。
然后他动了一下,也许是在战斗中受了点轻伤的关系,脚步有点不稳。
是我的错觉吗?还是,他头盔底下那双眼睛真的在看我?我莫名其妙地为了这个陌生精灵愣了一下。
"莱戈拉斯!"二哥在我身后叫我,"谢天谢地,你没事。快点,我们已经基本控制局面。"
我转头之前最后又看了那精灵一眼,依旧是远远的。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变,在风雪中一动不动,银色的发丝在雪花映衬下很和谐,就如同在月光的笼罩之中。
那是我看艾罗恩瑞斯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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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麦科因尔冲进来的时候,二哥正在兴致勃勃给我念大哥的信。通信才刚恢复,大哥就立刻表彰了我们在圆月谷取得的战绩。
“麦科因尔,什么事慌慌张张?”二哥问。
“关于阵亡战士的后事问题,队长。”
二哥皱起了眉头。这次的战果虽然有目共睹,伤亡过多却依旧是无法忽略的过失。
“怎样呢?”
“队长,有一个士兵——我们无法确定他的身份。”
二哥从信上抬起头来,仿佛没有听明白麦科因尔的话。“你说什么?”
“有一个战死的士兵,名单上没有他,没有人认得他是谁。”
二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站起身来,严厉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麦科因尔?所有士兵都应该有正规登记。我还以为编制分工等等都是你分内的工作,不是吗?”
麦科因尔慌忙立正,把手放在胸前行礼。“是的,队长。我将为此事受军法处置。可是我还是必须向您如实报告——有一个阵亡士兵不在名单上,我已经让所有分队的小队长来认过尸体,都说他不属于自己的管辖。”
“怎么会有这种事?”
“而且他还断了一条腿——不是这次在战场上断的,是旧伤。因此他不可能是我们部队的一员,队长。我认为事情非常蹊跷,所以我请求您下令调查。”
当啷一声,桌上的一只杯子被我起身时碰翻了。
他们两个吃了一惊,都朝着我看过来。
“是不是那个在撤退的时候独自杀死三只毒蜘蛛的士兵?”我发现自己声音在颤抖。
“是的,莱戈拉斯,很多精灵亲眼目睹了他在战场上英勇的表现。可是,竟没有一个精灵认得他。”
“左腿?”我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麦科因尔奇怪地挑起眉毛。“难道你认识他吗?莱戈拉斯。”
我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呼吸急促,胸口发闷,什么东西猛地一下从全身都涌上了脑门,然后,沿着脊髓再直冲下去,变成一阵震颤。
我的直觉提醒我,不久以前仿佛也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在听说那个地方名叫“圆月”的时候。
“莱戈拉斯?”二哥有点担忧地向我走过来。我的膝盖一软就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莱戈拉斯,怎么回事?”二哥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可是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思维都停滞了。耳朵里好像塞满了棉花,二哥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的。
“莱戈拉斯,如果你知道那个精灵的身份,也许你应该跟麦科因尔去认一下。毕竟队伍里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他是什么时候混入部队,怎么混入部队,什么原因要跑到这里来——你对这些有头绪吗?”
我抬起头来看着二哥。
多奇怪的问题。
他什么时候混入部队的,怎么混入部队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听见自己脑子里回响着这些问题。一遍一遍。
“我不明白——”我直直盯着麦科因尔的眼睛,声音非常非常轻。“我一点都不明白——我最后一眼看他,他还好好的呢。”
“可是军医说他早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莱戈拉斯。他们脱了他的衣服,才发现许多毒蜘蛛撕裂的痕迹,长长短短的,军医说很奇怪他居然能支撑到战斗结束才倒下。”
“莱戈拉斯,你究竟认识他吗?”二哥开始有些急切了,但还在努力保持声音的冷静。
莱戈拉斯,你究竟认识他吗?你认识他吗?
我忽然明白,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么自私。
***
他们把他的遗物给了我,因为我是唯一叫得出他名字的精灵。
一支笛子、一块松脂、还有一叠信。
信的年代久远了。粗糙的纸张磨坏了边,可就算不是因为太古旧,恐怕字迹也难以辨认。这大概是我所见过最糟糕的辛达文文法,好多地方读不通,夹杂着错字、非常用字、和明显使用不恰当的字。
可是我还是一封一封读着,饥渴地想要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里去寻找些什么。
时光就像贪婪的猛兽,消耗并且剥夺着一切珍贵的东西——人们以为精灵不受时光的干扰,可是他们是错的。
当我读完最后一封信,准备把它放回去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信的背面也写着字迹。而且明显不是出自写信人之手。
“承诺并不都是美丽的,我的爱人。
亏欠也一样。
我欠你什么,就还你什么。
这是忠诚的代价。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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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维奥拉给艾罗恩瑞斯的信
第一封
我亲爱的长头发娃娃:
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我想,这可以向你证明一件事——你留给我的识字书本,我都已经看过、而且都记得了。它们真的太可爱也太漂亮了,我很想永远占为己有,可是爸爸说这东西要分给村里其他孩子用。他说这话的时候很严肃,所以我没敢跟他撒娇。
被他的表情吓到的还有马克西欧叔叔和村长,他们开始笑话他,后来不知怎么就红着脸跟他吵起来了,好像他们是说,你留下的这些东西没什么用。这我可不明白了,你走之前教爸爸做的那些长长短短的带尖刺的东西,村长可是找了不少人来看、还照着样子做。
我很担心你的腿,虽然你走的时候看起来已经都好了,但是我知道贝希亚大妈腿好了很久,每次下雨下雪还会痛。我跟爸爸说了我的担心,他说你不会像贝希亚大妈,说你跟我们都不一样。我想,是因为你会发光的关系吧,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你不用担心我,马克西欧叔叔后来没有再骂过我了。不过我还是要负责每天给村子里拾柴,作为我偷那一捆柴的惩罚。爸爸说村长原谅我是因为你的缘故,可我心里知道他起先生气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爸爸说他要去长湖镇,会把信交给那里跟你一样的长发娃娃,这样你就能收到了。爸爸还老是骗我说森林里的发光娃娃更多,不过,我想你一定是最漂亮的一个。
月亮第三次圆了,你又应该来看我了吧。
想亲娃娃的维奥拉。
第二封
我亲爱的调皮娃娃:
我照你说的,把信放在这棵锦葵树树下的第七块石头底下,这样我们不用等爸爸有空再通信了。冬天来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村子里总是特别紧张。
过冬过冬……
今年有七户人家的房子屋顶和墙壁必须要修,可是木材不够。村长还是说不许砍树,但是今年许多人都不开心,马克西欧叔叔家的屋顶裂开了大洞,他跟村长快要吵翻了天。
我又想起我为了你偷柴火的事情,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确犯了很严重的罪。你是个精灵,根本不怕冷,可我们村里每年都有人冻死。
我当时并不知道啊。我在河边发现了你,你浑身湿透,身上腿上血迹淋漓。这么冷的天,我以为你也快要冻死了。我不想看你冻死,就是这样,我不想看我会发光的长头发娃娃冻死。
昨天村长来找我,吞吞吐吐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奇怪的是,我能猜出他想跟我说什么,他一定是想让我写信给你,跟你说关于砍树的事情,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想,就算你能理解我们,也一样不知道怎么跟你的朋友们说。
也许我们应该一起谈谈这件事情,等下一次月圆。
想念你的维奥拉。
第三封
我亲爱的艾罗恩瑞斯:
你送给我的花谢了,所以我又开始想念你了。
你说你教我的精灵文我学得很好,那么为什么我教你吹的笛子你学得这么糟糕呢?我觉得你一定没有用心学。可是我不怪你,你一定是在战场上吧。
我们村子附近也出现了半兽人,夜晚男人们轮流守夜、女人们再也不去林子里打水了。我记得我遇见你就是在去打水的路上,你躺在那里发着光。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可大变样了。父亲这么说,我不信;村里的人这么说,我也不信;你没有说,可是我在你眼睛里看出来,我就信了。
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我不想总是等月圆了。
守着凋谢花瓣的维奥拉
第四封
我亲爱的艾罗恩瑞斯:
情况糟糕透了。村里组成了自卫队——可是我们武器不够,战死的人越来越多。马克西欧叔叔最后一个儿子也战死了,他本来有三个儿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昨天父亲去村长家里开了一晚上的会,回来的时候表情严肃。他说,也许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以前诺言的事情,这是没办法的,我们也必须要生存。
我想,我不需要告诉你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想说,如果我必须用那捆为你偷的柴火去换这个,我会愿意的。
尽管别人都说你感觉不到,我却知道,这样你是会冷的,而我的心会跟你一起冷——然而这样也许可以少一个人冻死。
我也知道你能理解我,不会怪我。如果再不想办法保护自己,也许我们就会被迫离开圆月谷了。而大家都不愿意离开这里,这里有我们开垦的土地,还有我们的房子,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
父亲说要送我离开,他在长湖镇认识一些人,可是我不愿意。
下次你来的时候,他说,他要跟你好好谈谈。
……
第五封
我亲爱的艾罗恩瑞斯,
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父亲总是跟我提起长湖镇,还说镇上有一个脾气很好的酒馆老板,妻子死了,有两个孩子,想要给孩子找个心肠好的后妈,不介意姑娘的嫁妆有多少。
艾罗恩瑞斯,你快些来,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在战场上吗?你在行军吗?你在舞刀弄剑吗?不论你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先停一下好吗?先来看我一次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只知道,如果你再不来,我们两个都会后悔的。
……
第六封
艾罗恩瑞斯:
我天天等你,你却不来。上次我在放信的地方等了三天三夜。第三夜睡着了,醒来信就不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不相信你已经完全不在乎我了,因为你每次都会来拿信。我只想说,我决不这么就嫁到长湖镇去。你要是不愿意来,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你。
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来逼迫我离开?不外乎就是不再来拿信。我不在乎。我还是会一封一封写下去,直到你愿意来见我。
前几天附近有精灵部队和半兽人交锋,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在那里。我们村里的自卫队也参加了战斗,并且给精灵帮了大忙,所以村长和父亲都很高兴,他们说,照这样发展下去,也许我们能够跟精灵朋友们好好沟通,村长第一次对父亲说,他当年坚持让村里孩子们学习辛达语还真是聪明的做法——我又想到了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可能。
……
第七封
我亲爱艾罗恩瑞斯:
今晚月亮美极了,所以我又忍不住给你写信了。算起来我大概有三、四年没有写了。写字的手都有些僵硬了。
父亲去年冬天去世了。他死时对我说我是勇敢的,就是太不听他的话。我哭着哭着就笑了。他是个好人,如果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是个好姑娘。
我爬上了一棵树的树梢。我的笛子已经坏了,再也没有时间再做一个。我想过去都已经过去了吧,现在我生活里再也没有不着边际的梦了。不论曾经怎样伤心,我想,你是对的,你跟父亲两个都是对的。
可是,并不是因为你们是对的,我就承认我错了。艾罗恩瑞斯,不论你信不信也好,我并没有一直把你当成那个长头发娃娃。即使你对我来说也许太好了,我看你的目光,并不因此而低下。
只要我还在,我总是等你来看我的。
……
第八封
我亲爱的长头发娃娃:
我想,你看到我的信,一定以为我又在求你来看我了吧。
不是这样的,亲爱的。这封信是我让村里的小男孩送的,我希望他不要认错了树才好。
不知道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记不清了。
我也已经不介意你是否来看我了。因为你即使来了,也不会再认得我,你计算时间的方式与我有多么不同啊。
我只希望在我最后离开以前,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让圆月谷成为我最后的归宿,永远不要让这里的人被迫离开,就像我当初答应自己的——
在月亮底下,离你最近。
永远属于你的维奥拉
12
12、第 12 章 ...
我坐在树下发呆,二哥轻轻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失去朋友是很难过的事情。”他说。
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正是我此时此刻反复思索的问题。我能够说艾罗恩瑞斯是我的朋友吗?我可以为了他而悲伤吗?他对于我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我过去没有想过,现在却再没有机会得到答案了。
“要是心里难过,你完全可以发泄出来。”二哥说,“身为战士的都是些血性男儿,我们都能理解。”
我明白二哥是想安慰我,以为我伤心却不愿意表现出来,也许看上去像这么回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的悲伤已经渐渐被一种困惑所代替了,而那后一种感情比前一种更为强烈。
“也许,跟我谈谈你的朋友会让你好过一点。跟我说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精灵?”二哥继续努力,“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哪次战役立过功 ? 什么时候不小心受了伤?”
二哥真是越帮越忙。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跟人谈论艾罗恩瑞斯。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只有我知道他的名字,只有我知道他的过去。
二哥又再度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要以为我看惯了战士的牺牲,就变得无动于衷。只是我学会了这样想——埃尔达充满了痛苦,这种痛苦不断消耗着我们的身体和思维,就跟我们的生命一样永恒。因此灵魂的休憩只是一种生存方式罢了,就像你小时候我们告诉你,母亲对我们来说永远都存在一样。”
他顿了一顿,苦笑了一下。“嗯,大道理我就不说了。作为战士,我们要学会尊重每一个以不同方式离开的同伴——祷告他们的灵魂,然后继续战斗,为了他们,也为了这个跟我们的生命共存的世界——同时在心里始终相信有一天会跟他们重逢。”
可是他跟她就永远不会重逢。我心里想着,突然间开始明白艾罗恩瑞斯为什么会绝望了。
我静静坐了一会,二哥并没有逼我说话,只是陪我坐着,直到我自己突然开口。
“哥哥?”
“嗯?”
“亏欠也是一种很强烈的痛苦吗?”
“亏欠?”
“对。觉得自己欠了别人的,却没有办法去还。这种感觉是否很难过?”
“为什么会有这想法?莱戈拉斯,我说过了,你要在心里相信你跟你的朋友肯定有重逢的一天。”
“万一没有呢?”我问,“万一,曼多斯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万一……”
“莱戈拉斯,”二哥打断我,“信仰,是一个精灵战士的精神支柱。”
我没有再说什么,有些时候,信仰不能回答所有的问题。
如果是精灵亏欠了人类,他又如何去相信他还有机会偿还,如何相信他们会在曼多斯重逢?
我欠你什么,就还你什么。
说得出却做不到,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挣扎?即使是随着岁月的消逝也无法黯淡下去,没完没了,没有答案就没有解脱。
或者只有解脱了才能结束。
他欠她一条腿,还欠这个地方一个承诺。现在——现在算不算都还清了呢?
“没关系的,莱戈拉斯。”二哥说,“我们每一个都曾经动摇过。经历越是多,就会变得越坚定。”
我无声的点了点头。
“你会没事的。”二哥转身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头来。
“莱戈拉斯,也许这样做不合规矩,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特别批准,命令他们把你的朋友带回王城,让他更为体面地安葬。”
我看着他,然后很坚定地摇头。
“不,队长。”我说。
“确定吗?”二哥再问,“你知道这并不很麻烦。”
“你问我他为什么要跑到此处来,我当时也许无法回答,现在却很清楚了。”我说,“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埋葬在这里。”
二哥有些愕然的看着我,似乎想要开口问为什么,但是终于还是没有问。
我想,也许他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就像他不明白那些两百年前居住在圆月谷的人类,为什么如此危险还不肯舍弃家园,为什么我们认为对他们是好事,他们却未必这么想。
对于大多数精灵来说,这个地方什么都不是,但是对于那些人类和艾罗恩瑞斯,这个地方就是一切。
艾罗恩瑞斯将要安息在月亮底下,也许正因为我能理解他决定跟着队伍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才最终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断了一条腿。
13
13、第 13 章 ...
我正要走进二哥的营帐,碰巧会议结束了,精灵们纷纷起身,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一时间把我堵在了入口处。
“莱戈拉斯,”二哥在里面喊,“你接到命令了吧?”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
“大家都很高兴,”二哥笑着向我迎过来,“上次大哥在信上已经夸奖了我们,现在正式的命令也下来了。我想我还要恭喜你——我当初做了五十年二等兵,大哥做的时间还要久,现在局势不同了,但是你也的确表现出色。”
“谢谢你的夸奖,队长。”
“你是说,‘谢谢你的夸奖,新任将军阁下’。”麦科因尔在边上笑着插嘴。
二哥爽快地笑笑,“是的,莱戈拉斯,我也被升职了。而且很快会被调走。”
“被调走?”
“当然了,莱戈拉斯,难道你会指望父亲让一个多余人手留在这里吃白饭吗?”二哥笑道,“命令上说,你会接替我的职责留在这里,我调到南边去。”
“允许我也恭喜你,莱戈拉斯王子,”麦科因尔向我行礼,“你这次在圆月谷出色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的确当之无愧。”
“可我觉得这太快了。”我说,“不能仅仅以一次行动的结果来判断我。我还太缺乏锻炼。”
“锻炼从何处来呢?莱戈拉斯?”二哥笑,“来自实战。所以你接受队长之职也是一种锻炼,不是吗?”
“我不能接受这个职责。”我清清楚楚地说。
二哥不再笑了,麦科因尔想保持礼貌,但是还是忍不住面露惊讶的神情。二哥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很快退了出去。
“莱戈拉斯,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二哥的口气已经变得很严厉。
我没有说话。
“你刚才公然违抗命令了。”他说,“而且还当着下属的面。不用我来告诉你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吧?姑且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我只当是你年轻不懂事,不予追究。相信麦科因尔也不会不知轻重去多说什么,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你马上要肩负重要的职责,我不想再看见你这么孩子气。”
“这不是孩子气的话。我是认真的。”我说。
二哥皱起了眉头。“你再说一遍?”
“我不能接受这个职责。”我重复刚才的话。
“‘不能’还是‘不愿意’莱戈拉斯?”二哥加大了声音。
“‘不愿意’也‘不能’。”
“你还说这不是孩子气的话!”二哥愤怒地大声嚷。“莱戈拉斯,我问你,军人的职责是什么?”
“是服从。”我回答。“我知道我违反了规定,你可以把我铐起来,关起来,甚至开除我——但是不能强迫我接受职责。”
二哥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给我一个理由,莱戈拉斯。”
我低下头。
“这一次,我‘不愿意’,也‘不能’包庇你,如果你无法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我将真的把你关起来,并且把这件事交给大哥和父亲来处置。”
“父亲”这个词,让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是我咬了咬牙,没有做声。
“最后一次机会,莱戈拉斯,接受命令,还是去见父亲?”二哥已经对我失去了耐心。
“我愿意去见父亲。”我说。
说出这话的感觉,好像平生第一次打赌,却直接把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上面。
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得偿所愿。当我被两名士兵客气地‘押送’回去时,我还在想,以父亲这样忙碌的日程安排,恐怕儿子违抗军令这等琐碎事情,根本不会引起他的注意,或者我会被赦免那一场令人紧张的会面,直接被送去关禁闭。那样倒也不错。
可惜我想得太美了。
我前脚才踏进王城,父亲的传令官已经跑来通知说,国王马上要见我。我沮丧地想,也许我的行为已经被看作是对精灵王声誉的一种羞辱。
我试图回想自己大概有多久没有单独见过父亲了,可是却想不出来。我入伍的时候曾经以为他会出现,可是并没有;我第一次受伤也曾经以为他会关切,但是也并没有。而现在,我苦笑了一下,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进来。”是他的声音隔着门,听起来如此陌生。
我走了进去。
他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低头继续读他手里的什么公文。我了解他的习惯,他不喜欢被打断。一个儿子,决不会比他手中的东西更为重要。
所以我站着不做声,直到他抬起头来看我。
他的目光,一贯是我所最害怕的,但是这一次,我直视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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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我听说,你公然违抗我的命令。”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开口,语气有点懒洋洋的。白天微露一现的阳光斜斜照耀着他的满头金发,悄悄滞留于他那顶编制王冠的阴影处。这样的阳光已经非常罕见了,且短暂得让人无法不珍惜。然而,当我的目光试图在他头顶稍作留恋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
“我的四个儿子中,你大哥性格最像我,”他说,“可是就算是他,也不敢这么做。”
这样的语气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还以为他会立刻大发雷霆。但是即使如此,站立在他面前我也丝毫不敢放松,保持着直立姿势不变,感觉每一块肌肉都开始发酸。
他继续盯着我看,我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
“我在等你开口,莱戈拉斯。”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虽然你二哥写了这么长一份报告来替你解释辩解,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方才低头阅读的是二哥所写的关于我的行为报告。不知那上面是怎么写的,居然能写这么长。
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能正常说话。
“我对于自己违抗命令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借口,父王。”
可以看出来,我的话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是瑟兰迪尔就是瑟兰迪尔,他决不会在儿子面前显得吃惊。
“没有借口,那么说说理由。”他挑起一根眉毛,“我想,你对我的了解,足以让你明白我耐心有限。”
“我认为您的做法是错的。”我说。
尽管已经下定了天大的决心,说出这话时却难免还是声音发抖。我立刻忐忑不安地低下头,等待可能爆发出来的可怕后果。
半晌无声。
最后,传来了一阵笑声。吃惊的那个很快就轮到了我。
“是吗?”瑟兰迪尔说,“是什么让你认为,凭你那点经验足矣判断我的正确性呢?”
既然他并没有发火的样子,我就暂且壮着胆子说下去。
“您下任何别的命令我都没有资格质疑。但是您却不可能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能力。”
父王没有马上回答,他由上而下扫了我一眼,仿佛有好几年没看见我一样。不过细想想,他也的确好几年没有好好看过我了。
“对于这话,我应该解释为你通常的自卑,还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任性呢?”
我愣了一下。
“当你连续三年没有通过箭术考核的时候,你的几位哥哥曾经提出要求,请我多花点时间在你身上,这事你不知道吧?”
我语塞。突然,那种箭场砂石滚滚灼烧的感觉刹那间回到了脚底下。冰冷的箭尖和我最致命的弱点。在我心里仿佛一直都明白,父王会一眼就看到我的最薄弱处。
“当时我拒绝了。”他说,“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觉得我给你蒙羞。我心里想,可是说不出口来。
“因为我很清楚每一个精灵都是不同的。我不能用你哥哥的标准来要求你。你有你自己的步伐和速度。”他的音调忽然有些变了。
我抬起眼来,发现那微弱的阳光就快要隐去了,最后逗留在他美丽金发上的是一轮明亮却模糊的光晕,并不刺眼,确很奇异。
“你二哥报告里说,你最近刚刚失去了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接着说,“他认为这是你突然表现得跟往常很不一样的原因。”
我感到那抹淡淡的暖意远远不够,我心里的那一种冷仿佛无法驱赶尽去。
“听我说,莱戈拉斯。我知道你自小就没有很多朋友,那是因为你的脾气和王子的身分并不相符合造成的。你不喜欢像一个小王子那样对伙伴们呼来喝去,而其它年轻精灵又无法把你看成普通朋友那样自在随便,所以到今天养成了你这样喜爱独处的个性。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唯一的知心朋友很容易会占据你所有的心思,而他的离去对你的打击也会是可怕的。”他又稍微停了一下,仿佛仔细斟酌着想要说的话。
“我所担心的,不是你能否走出悲痛,不让它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而是你最终是否能明白,身为一个王子本来就注定了的孤独命运。”
仿佛是一根弦,是的。在我心里什么深埋的地方响了一下,声音就跟我射箭时每一次听到的一模一样。
“身为王子不仅孤独,还有别的职责。”父亲说。“比如在需要的时候管理一个团队。”
我再度吸了一口气。
“并不是那样的,父亲。”
“那么是怎样的呢?”他问。
“我变了,不是因为我受了打击无法适应。而是现在,我比过去更了解自己了。我知道您需要一个可靠的队长管理东部边境,但并不因为我是您的儿子,就必然是最佳的人选。”
父亲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是一个很好的弓箭手,父亲。”我挺直身体,注视着他。“而且我知道自己会变得更优秀。但我的位置绝不在那个边境瞭望塔的高处,不是站在那里指挥别人作战,自己却披着厚厚战袍远远观望。我需要了解森林,贴近敌人,学会另外一种作战方式。”
父亲依旧不发一言。但是眉头却越皱越紧。
“王子有王子的责任。”我说,“国王也有国王的。如果王子的责任是侍奉国王,那么国王的责任就是让他的每一个战士以最适合的方式战斗,就好像您说的,物必尽其用。”
接下来的几秒钟,我几乎认定自己这次是彻底完蛋了。因为我从来没看到父王那样一种表情。
静止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然后,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他那目光的时候。他“呼”地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屋顶都快要摇晃了。我制止住自己想要捂着耳朵的冲动,只听见门外的哨兵一阵慌乱。
然后,他好容易收住了笑意。走过来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小看了你,小子。”他说,“真的,看来我是白操心了。我当国王几千年来还是第一次有精灵教训我,你知道吗?”
我几乎被他拍的忍不住咳嗽。
“毕竟规定是人创造的,”父亲语气里还滞留着笑意,“它应该服务我们而不是束缚我们。比如按照规定,新兵入伍需要很久的磨练期。二等兵升职成为队长需要五十年,而且还是表现出众的前提下。”他顿了一顿,“不过呢,莱戈拉斯,这个战乱的年代,什么变化都是可能的,你说是不是?”
我瞪大眼睛愣愣看着他。
“你长大了,孩子。”他说,“对不起,作为父亲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就突然长大了——这是我的不对。但是你得原谅我,就像我曾经请求过你所有哥哥们的原谅,今天我也要请求你的。国家与战争占去了我太多的时间,你们却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他眼睛里有一种自豪的光芒,比方才暗淡的阳光更为夺目,惹得我目不转睛盯着看。
那天晚些时候,我从他办公厅走出来,轻轻关上房门。我怀里揣着另外一张任命书,任命莱戈拉斯?绿叶为王国信使兼机动部队弓箭组小队长。那是我跟父亲共同商议,互相妥协的结果。
生平第一次在走出他办公厅的时候面带微笑。我想,我以往对父亲的许多看法都是错的,比如,我以为他从来不曾注意我,但事实上他对我的理解却超乎我的想象,只是他并不常表露出来。
我当时大概还没有意识到,所有的国王都不能轻易表露。这是他们的另外一项可怕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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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对于萝林或者瑞文戴尔的精灵来说,漫漫的岁月就像写在长长卷书上的诗篇,起初或者很浓烈,读到后来就会渐渐变平,变淡,变得了无激情。于是传奇在他们笔下变成了干枯的历史,神话在他们口中变成难以解读的谜语,情感最终经过洗涤化为命运的一部分,再也没有了最初的不安和躁动,变得如此气定神闲。
不过,有些东西却无法影响幽暗密林。
日子对于我们来说永远不会是平静的。过一天征战一天,过一年征战一年,过一生则征战一生。脚下踏过燃烧的战场,断折的弓箭,滚烫的碎石还有殷红的血。谁也不会轻易说累或者说厌倦,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即便这场战争注定了要输,我们也会一直这么打下去,直到被彻底打败。
或许,这就是我们在中州的使命。高等精灵会去思考生命的意义、世间的哲理,纷争的瓦解还有永恒的终结。而我们只是单纯地,永不停息地战斗着;不叹息这无边无际的罪恶,不仰望那遥不可及星空,偶尔低头呵护伤痕累累的树木,闭眼歌唱满目苍夷的大地。
然而当那些预见了精灵一族最后归宿的智者们开始身上背负沉沉重担、眼里透露晦暗悲伤的时候,我们却并不曾为越来越近的宿命而忧心。在我们看来,星辰所揭示的未来和被掩藏被淹没的过去一样,都蒙着厚厚一层纱。虽然希望是渺茫的,但是希望还是存在于那些难以觉察的细微之处。
只有木精灵的眼睛,才会看见灼烧过后焦黑的战场上,有时也会长出青草;暴风侵袭次日光秃的树梢上,偶然也会冒出新叶。别人或者认为木精灵是天生不爱多思考,我却觉得我们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了一些别人不曾注意的地方。
在我生命中动荡不安却同时无比平凡的漫长的战斗生涯中,有时也会考虑到一些问题,例如我们如果不打仗会做些什么。可惜,两千年来我对此都不曾有过明确的答案。如果没有战争,是否就真的无忧无虑了呢?抑或是所有的生灵都一样,会在挣扎中争取生存,却在安逸中自寻烦恼?如果不打仗,父亲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如果不打仗,母亲会死去吗?如果不打仗,艾罗恩瑞斯会留在维奥拉身边吗?如果不打仗,我会遇上阿拉贡吗?
太多的如果,智者们会说是毫无意义的,我却觉得生命本身并没有什么玄机,所有经历过的,就都是樊拉给予的恩赐。然而虽说每一天都是一样度过,总还是有一些日子是特别的。正如3019年3月25日是一个中州世界永远不会忘记的特殊日子,2978年秋季是莱戈拉斯? 绿叶漫长生命上的一道深深的痕迹——尽管大海这边的世界对此一无所知。
那时我正带队从林顿赶回幽暗密林,这样由西往东的长途跋涉在我们来讲已经司空见惯了。对于在哪些地方可能会遇上伏击、哪些地方需要提高警惕、哪些地方最好绕道而行早就了如指掌。因此听到前哨侦察兵带回的消息我很有些吃惊。
“你说你们在这一带发现半兽人足迹?”我问。
“是的队长,就在前面,东南二十里处。”士兵回答。
“可那里已经是属于瑞文戴尔地界周围了。”我说。
“我看我们不要轻易打扰才好,”我的手下参谋说,“随便在伊姆拉崔附近动手也许会被认为是一种不敬。”
“我相信埃尔隆德大人不是那种讲求小节的精灵。”我说。“他们有多少人马?”
“按照足迹推断,有200左右。”侦察兵说。“问题是,附近还有人类的痕迹,队长。看来这些可怜家伙很可能碰上半兽人。”
“人类的部队?”
“不,队长。痕迹看来不像部队,他们行动迟缓,好像还带着妇人。”
“人类游民应该是往东去,而你刚才说半兽人队伍是往南。”
“是的,队长。不过那些人类是往北方去的。”侦察兵回报。
“这个季节往北方去?”我皱了皱眉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
“召集人马,去保护人类的妇孺。”我下令。
“队长,您认为这明智吗?”参谋说,“我们带着紧急口信,陛下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复命。我认为我们应该绕道而行避免冲突,然后派人去通知一下伊姆拉崔的边境部队,让他们去营救人类。一来完全不违背信义,二来在别人的地盘上也合乎礼仪。”
“来回延误的时间太多!”我摇头,“营救不容有误,何况战事已久,何必在乎那么多礼节?”
我们追赶了半天光景,才找到了人类的车马。侦察兵没有说错,这些只是普通人类,虽然带着些简单的武装,在这样的地方行走,真可以说是危险到了极点。
我派部下上前用通用语打招呼。
“去往北方的商人们!你们面前是幽暗密林瑟兰迪尔国王的部队。首先请不要害怕,因为我们毫无恶意。我们带来了警告——这附近有好多半兽人伏击,你们队伍中有妇孺,需要加紧防范。我们碰巧路过,愿意对盟友伸出援手。”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他骑在马上,斗篷的帽子低低盖住脸部。他虽然身材并不显高大、但是骑术很好,听了我部下的话也并没有慌乱。
可是他接下来的举动却令我迷惑不解,因为他居然不直接回话,只是低头跟身边的人小声说了几句,由他身边的部下高声道谢。
“我们不知道如何感谢幽暗密林瑟兰迪尔国王英勇而友善的部队。”那人说,“然而我们知道自己的队伍不适合作战,因此我们将会设法躲避半兽人,掩藏行踪。我们不想在精灵的领地附近引起无谓的麻烦和争斗,因此我们感谢队长的好意,但是还请让我们自己上路,也好便于隐藏。”
我的部下们有些不满的交头接耳起来。
“安静!”我下令。然后策马向前,自己开口跟他们的首领说话。
“如果你们只是担心会对精灵不敬,我可以以幽暗密林莱戈拉斯?绿叶,瑟兰迪尔之子的名义向你们担保,伊姆拉崔埃尔隆德领主决不会为此怪罪你们。而且我真诚建议你们暂时接受我们的保护,直到脱离危险。我们绝不会干涉你们的行程。”
我等着首领自己回话,可是没想到他停了几秒钟,依旧低声去跟身边的人说话。我不禁皱眉,这个人类果然有几分无礼。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王子殿下,”首领身边的人开口道,“但是我们不希望引起太多的注意,这都是因为我们的首领和埃尔隆德大人私交所致,因此请您谅解,并且放我们前行。”
“不识好歹的人类!”我身后的参谋忍不住说。我朝他挥了挥手,禁止他再说话。
“既然如此,我尊重你们首领的决定。”我说,“建议你们避开大陆,绕道而行。”
“我们会照办的。”首领身边的人说着,示意队伍继续往前走。
“别管他们了,队长,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的参谋说。
“我们必须要暗中保护他们。”我说,“你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了,好像他们此行非常隐秘,尤其不能让埃尔隆德领主知道,所以我们也不能通知瑞文戴尔的部队前来。”
参谋无法置信地看着我。
“人太多会暴露行踪,引来半兽人,也会被他们发觉。我看,你带着部队停在这里,过一段时间再跟上,注意保持跟我一里以上的距离,我带几个人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我坚决反对这么做,队长!”参谋脸色非常难看。
“这是命令。”我说。
与人类需要保持多远的距离才不会被发现呢?我完全没有经验,但我还是慢吞吞跟着他们走了好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如此执着地保护他们,也许是不想看见因为一个首领的傲慢自大,就让老弱妇孺遇险;也许是怜悯人类的脆弱;也许仅仅只是好奇。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那时候真是大大低估了人类的警觉性。
三个小时以后,人类部队停下休息。我和几名精灵士兵就隐身在树丛后面,等待他们启程。
首领被他身边的人扶下了马来,他们两个在一起嘀咕了一阵。然后,突然毫无征兆地朝我们这里走过来了。
我知道我们已经被发现了,躲避是没有用的,礼貌起见还是站出来说话才对。好在,这次这个首领明显不打算再回避我了,他们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然后,首领掀开了帽子。
“我是杜内丹人吉尔蕾恩,很荣幸认识您。”
那是一个满头黑发的人类女子,尽管不再年轻,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美貌。
16
16、第 16 章 ...
午后温和的阳光从云端里冒了出来,将原先阴雨留下的潮湿和闷气一扫而光。尽管两千年以来我见过无数美丽的容颜,吉尔蕾恩却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她的美与精灵是如此不同。可以清晰的看见她眼角和嘴角有细小的纹路,青春年华早已随着岁月离她而去,然而她却站在那里,挺拔、娟秀、高雅且尊严,仿佛丝毫不输给时光,反而被时光洗涤为更稳重、更优雅、更令人目不转睛的美丽源泉。
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看着我的那种神情。好像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却隔着层层的迷雾,朝我温暖地微笑。
“很少有精灵会如此在意普通陌生人类的安全。”她说道,“即便我与埃尔隆德大人相熟,了解他,却知道他做不到您这样。请您告诉我,瑟兰迪尔之子莱戈拉斯,您为何执意要帮助我们?”
“生命都是同样珍贵的。”我说,“越是短暂,就越是值得珍惜。”
“这么说您看见人类会产生强烈的保护欲望。”吉尔蕾恩说,“您认为我们生命短暂、脆弱、不懂得保护自己?”
我没想到一个外表温和的美丽女子,说起话来居然有着那样一种奇异的严厉。看来对于她的问题,我最好是认真回答。
“不是这样的。”我答道,“我认为人类生命与我们相比是短暂的。也许有的时候在我们看来只是孩子,但他们的智慧代代相传,与我们智慧的积累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且更无负担。然而他们的方式更多建立在诚信和互助的基础上,因此与精灵相比,他们更需要与别的种族互相认识、互相交流、互相传达知识。而作为伊露维塔头生子的我们,在遇见年轻而羞涩的人类时,应该主动提供那种机会。”
吉尔蕾恩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嘴角含笑,目光十分温和。
“您是一个非常高尚的精灵。”她向我点头。
一个与埃尔隆德大人相熟的人类给我这样的评语,实在太让我不好意思了。天哪,近三千岁的精灵居然因为一个人类女性短短的赞扬而烧红了脸,也许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实在太过于温暖,与我幻想中母亲的容颜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们走到他们中间,并且向我介绍她身边的人哈尔巴德。我们开始自然地谈论起附近的路况、近来半兽人在这一带的动态等等话题。由于他们并没有问起我的去向,出于礼貌我也没有问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尽管我对这个问题有很多疑问。
突然,一阵慌乱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回过头去,只见我的一个部下正骑马飞奔,远远就看见他神色慌张。
“出什么事情了?”他一下马,我就皱着眉头问。
“半兽人从侧翼袭击我们,队长。”士兵喘着气说,“我们以为他们的目标是人类,但是看来现在盯上了我们。”
我感到一阵自责,因为我命令他们跟在我身后,却没有部署任何应敌的方案。作为指挥官,这简直是严重的玩忽职守。
“我马上回去。”我向吉尔蕾恩和哈尔巴德告别,并让他们也做好作战准备。“我们会有效阻截半兽人的。”我承诺道。
“情况怎样?”我一边骑上马,一边问传令的士兵。
“一开始很糟糕,我不得不这么说。丛林中的半兽人发起突袭,我们毫无防备,一时乱了方寸。”他说,“而且我们一点都不确定半兽人究竟在哪个方向,感觉好像被四面八方包围了。”
“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我郑重地说,“我离开队伍,却毫不考虑敌人在附近的事实。”然而我知道目前不是自责的时候,关键是先处理危险境况,然后我自然会向父王报告,请求他的责罚。
“不过后来情况好转了。”传令兵说,“有几个人类,我想应该是这些人类中间掉队的,从我们身后追上来,给我们带来了明确的半兽人方位和情报。”
“人类?”我惊讶地问。我的部下居然会轻易相信陌生人类,实在太罕见了。
“一个说辛达语极其流利的人类,队长。”传令兵答道,“他熟悉精灵礼仪,谈吐高雅。且他提出的建议合理而令人信服。您当时又不在……所以我们就采纳了那些建议,分散开来,利用巧妙的方式反击半兽人队伍。”
“战况如何?”我问。书&香&门&第五#月#雨 整 理
“我赶来之前,已经基本歼灭半兽人。”传令兵对于他们在指挥官缺席情况下的战绩很自豪。
有的时候想起来真的颇有几分讽刺意味。我一心保护营救脆弱的人类,到头来却是人类拯救了我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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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这个人的目光颇不一般。
即使是在马上,在飞驰之中,也与静止时一样笃定清晰,仿佛天空中的鹰,不停盘旋着,却把草原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索龙吉尔,鹰目如星。仅仅这么一瞥我就敢肯定,就是这个人拯救了我的部队。尽管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返回吉尔蕾恩营地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哈尔巴德还在守夜,我告诉他我是来向刚多的索龙吉尔将军道谢的,那是他留给我部下的名字。因为听说前方有人类车马,他一等战况稳定就离开了,我只是匆匆与他在马上见了一面,没来得及说上话。
哈尔巴德告诉我,我询问的那位将军正在前面的帐子里跟吉尔蕾恩商议一些事情,如果我不介意可以自己去找他。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走近,就听出来他们这不是在商议,而是在争吵。
“您得承认这确实很不负责任!没有任何书信,不带任何武装……什么掩人耳目?这么一大队人也能叫掩人耳目?你难道还真的以为半兽人不会袭击普通商旅吗?依我看,你这并不是在为我着想,而是彻头彻尾有欠考虑的任性行为……”
我故意放重脚步,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进来。”索龙吉尔道,口气还有些余怒。
“抱歉打扰了。我是来自北方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只是想来向索龙吉尔将军表达真挚的谢意。”我走进帐子说道。
我没有猜错,果然就是那个人,此刻仔细看来,他的外貌与吉尔蕾恩十分相似,同样一头浓密的黑发,甚至有着几分她的端庄。只是方才在马上我所见到的那双灰眸犀利而敏锐,此刻看起来却很有些疲惫。
“请允许我介绍,这是我的儿子。刚多埃克西利恩摄政王麾下,索龙吉尔。”吉尔蕾恩轻轻说。
“很荣幸。”索龙吉尔说,我的部下说他辛达语流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现在在人类的地方,他说的是通用语。“请别放在心上,我相信您处于我的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且今天您已经做了,我母亲告诉我说,如果不是您的保护,也许今天下午遭到袭击的会是这里的老弱妇孺。”
“您的母亲过奖了。”我说。
“我并没有夸张。”吉尔蕾恩说,“要不是您,我想今天我们会遇到危险的。”
“的确,”索龙吉尔若有所指地说,“从您所采取的保护措施来看,这一点是肯定的。”
吉尔蕾恩微笑着,“请别介意我的儿子,在人前他是个了不起的将军,但在我这儿却免不了有些孩子脾气。”
“我看您自己今天没有什么权利这么说吧——”
“我今天很累了。请您允许我告退,莱戈拉斯。并且宽恕我的无礼。”她说着站起来往外走,我听得出她的语气也含着愠怒。 但是她走到帐篷外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当初去瑞文黛尔寻求保护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我现在应该选择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特别是自从你……”
“自从我做了一个你不能接受的选择?你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受人保护是可耻的?其实天下究竟有多少女子能够明白,爱他们的人不在乎艰难困苦的前提是在心里确信她们的安全。”
听了这话,她低下头,慢慢举步离开。 而索龙吉尔默默看着母亲的背影,一言不发。
看来我今晚做了一个纯粹的不速之客。有些尴尬地再度清了清喉咙,我打算请求告退,不料索龙吉尔转过头来对我抱歉地笑笑,温和地用字正腔圆的精灵语开口。
“对不起。”他说,“今天下午我很失礼,因为急着找家母,没有来得及留下来跟您打招呼。事实上,我由南方过来的时候,侦查到附近一些半兽人的活动。但是我带的人不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很想跟您商量一下。”
他的语气很诚恳,我想不出理由拒绝这样一个请求。于是我应他的请求坐下,看着他展开一张地图,挑亮了油灯,开始仔细讲解他所搜集的情报。
他的精灵语说得的确很好,太好了,口音甚至比我的还要纯正。我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他。
也许是因为灯光,那双鹰的眼睛此刻显得得非常温和,非常和气。
“怎么?您的情报跟我的有矛盾吗?”他问。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很少遇到精灵语说得那么好的人类。”
“因为我两岁大的时候就被母亲带到瑞文黛尔了。”他淡淡地说,“然后我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在我看来短得不能再短,如果只在一个地方待十八年,只能说明他讨厌那里。
“这么说来您不喜欢瑞文黛尔?”我忍不住问,“可我听说那里很美。”
他笑了。“不,不是那样的。”
我稀奇地看着他,知道开口问是不礼貌的,但是我的好奇一定是清楚地写在脸上了。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精灵女子。”他轻轻说,“因为她,我必须离开伊姆拉崔,也因为她,我母亲直到今晚还在生我的气。”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想遭遇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失去了一个爱上人类的精灵,如今又遇上一个爱上精灵的人类。
是啊,一个爱上了精灵的人类——阿拉贡对我来说,永远都是如此简单。
18
18、第 18 章 ...
我牵着马走出了人类的营地。哈尔巴德还站在篝火边上,细细长长的影子是他唯一的伙伴,星光明晰的夜晚,四下一片宁静,不论这漆黑的夜里有多少邪恶依旧在持续不停地滋长,此刻这些人类还是安静地睡了,休憩了,在这纷乱的世界里暂且忘记了一切烦恼,试图在次日到来之前重新聚集一些勇气和力量。
可是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有种烦躁,让我无法平静。两千年以来,每逢寂静而无所适从之时,这种感觉就会来找我。
父亲说过,他不担心我是否能走出悲伤,只是不确定我能否接受作为王子注定孤独的命运。
注定孤独的命运——就像艾罗恩瑞斯,就像提里昂,就像所有相爱着,却没有得到结果的人类和精灵。
我抬起头来看月亮与星空的光辉。
如果贝伦与露西安的故事在精灵们的歌中被唱成悲剧,那么爱伦迪尔与埃尔维的结局又算不算完美呢?爱伦迪尔之星的确永远闪亮在中州大地的上空,但是他们毕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不论他们的后代子孙选择做人类还是做精灵,他们都不会知道,也不能干预了。
不知道艾罗恩瑞斯对此有没有答案呢?如果他在这里,会跟吉尔蕾恩一样生索龙吉尔的气吗?
我苦笑一下,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这些烦恼。他们的孤独与我的孤独毕竟是有区别的,且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必然的联系。莱戈拉斯?绿叶,你总是那么喜爱胡思乱想。
我默默地在一块干净的大石上坐下,从背后的箭囊里取出了从不离身的笛子。今夜如此安宁,就如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不可思议;而这样的安宁如今又是何其珍贵,珍贵到只能用回忆来尽情挥霍。
良久,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支笛子上。记忆就像淡淡的气味,你不去注意它就不存在,而将所有的感官倾注之上,它就会萦绕着久久不去。很久以前我曾经听过一首歌,反反复复地听过,我以为我早就把它忘了,但是它终究还在,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嘴唇轻轻贴在了笛子上,开始用记忆来哼唱。
夜风好像静止了,晨曦就快要降临,露水从高高的草干尖部滴下来,滚落到泥土中,无声无息,但是我知道它们在倾听我,正如我倾听它们一样专心致志。然后,我仿佛听见艾罗恩瑞斯就在我头顶的那棵大树上,一条僵硬的腿有些尴尬地发出了声音,但是他最终成功而安稳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后脑勺靠着树干,随着我的笛声轻轻地哼着。
我并不感到惊奇,两千年来早就已经习惯了,每当我孤独的时候艾罗恩瑞斯总是会来的,通常是在夜里出现,然后在黎明到来前消失。有时只是看着我,有时会笑笑,但从不说话。然而不过一会天就会亮了,他这次一定不会停留多少时间,他只是来听歌的。
不知道这首曲子是否有歌词,我突然很想知道,但我不敢问,怕说了话他就会消失,就像怕音乐结束了他会消失一样,然而音乐总是要结束的。
我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默默地闭起眼睛来,知道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就会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了。
我的马突然打了个鼻响,匆匆踏了几步。
“原来是你,”我背后有个声音说,“你居然会吹奏人类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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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微薄的清晨凉意带来了霜露,散乱地凝结在他的黑衣上,但是索龙吉尔方才的疲惫却已经一扫而光了,也许是黎明的清爽令他忘却了烦恼,脱下战袍的他少了几分严肃,看上去显得年轻英挺。
“你知道,自从离开瑞文戴尔以后,我最想念那里的什么?”他问。对我的称呼就这么自然而然由“您”变成了“你”。这个,据他后来告诉我,是对会唱人类歌谣的精灵特殊的礼遇。
然而,对于他的问题我怎么会有答案呢?我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瑞文戴尔。
“清晨的歌声。”他微笑着回答,“林迪尔和许多精灵一样喜爱晨曦的美丽。他们一起唱过、谱写过好多关于金色阳光的歌。可惜我离开以后才知道,阳光最重要的作用是赶跑半兽人……”他爽朗地笑起来。
“我并不知道那首歌在唱些什么。”我不无尴尬地说。
他饶有兴味地看我。“真的?”
“我不知道歌词。”我坦白道。突然间居然感觉有些异样起来。就在方才,几秒钟以前,这正是我渴望向艾罗恩瑞斯提出的问题。然而我知道他无法回答我……还是,他在试图用别的方式回答我?
“那是一首很古老的歌。”索龙吉尔说道,“以前我旅行去东方,在那里听到过。歌里唱的是独自旅行的少女,她的爱人离开她去流浪,但她从不哭泣。因为……她认为爱情令她变得坚强。”
“抑或是孤独令她不得不坚强。”我说。
索龙吉尔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那不是一首悲伤的歌。”
“可是坚强并不能否定悲伤。”我轻轻说。
“否定悲伤的不是坚强,”索龙吉尔看我的目光更为专注。“是爱情。”
我摇头。可我不想再争辩什么。爱情这个理由比坚强更糟糕。
索龙吉尔耸了耸肩膀,“人类相信爱情是悲伤的敌人。因为对于爱情来说,不论结局怎样,它本身却是甜蜜幸福的。不然的话,它就不是爱情了。歌中的少女唱,爱情就是她脚下的旅途,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从平凡走到不凡。”
“林迪尔也这样认为吗?”我问。
“谁?”他问。
“林迪尔,你爱上的精灵女子。”
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微笑,比嘴角的笑意更为明显。“如果她爱我,那么她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他那种微笑令我妒忌。真正的愉悦,简直拥有感染天色的效果。真的,即使还这么早,我看得出今日阳光明媚,不用担心敌人的突袭,是一个安全的旅行之日。
“也许你应该把这首歌唱给吉尔蕾恩夫人听听,也许能让她改变想法。”我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跟他开起玩笑来。
“林迪尔与我恐怕还需要比唱一首歌更复杂一点的努力。”索龙吉尔的语气也很轻松。
“你不该抱怨。”我说,“想想贝伦为露西恩都做了些什么。”这话出了口,我才发现它实在不是一句良好的祝愿,不过索龙吉尔看来毫不在意,反而挺高兴的。
“你不像大多数精灵一样把这种事看成悲剧吗?”他问。
“你自己说,爱情本身总是甜蜜幸福的。”
“是啊,”他沉吟道,“可这并不意味着它永远是对的。”他若有所思地伸手拍拍我坐骑背上的鬃毛,马儿又一次轻轻嘶叫。
吉尔蕾恩和哈尔巴德已经穿戴整齐,迎着晨曦缓缓骑过来了。很明显是想乘着好天色在白天多赶一些路。
“看来我无法说服她了,她真是个固执的女人。”索龙吉尔说。
“有原则的女人。”我纠正。
“她要不是我母亲,我也会这么说的。”索龙吉尔叹了口气,向吉尔蕾恩走了过去。
“至少允许我和我的人送你回去。”他说。
“哈尔巴德会很好地保护我的安全。”吉尔蕾恩淡淡地说,“刚多比我更需要你。”
索龙吉尔伸过手去握住母亲的手。有一分钟默默不语。
“这次分别,也许我们会很久都见不了面……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他轻声说,低头看着母亲那娇小的戴着手套的手,安安静静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中。
吉尔蕾恩温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她从马背上弯下腰来,在儿子的额头印上轻轻一吻。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的黑色长发陡然倾泻下来,滑落在索龙吉尔的肩头,遮住了他的脸庞,一片丝光,在黎明中闪烁着。温暖而不可思议。
眼前的这个情景毫无理由地让我感到心中某处有些隐隐疼痛。只因为我根本不曾拥有过母亲,我就永远不敢说自己能够理解做母亲的心。然而,在那天清晨,在那一刻,我的的确确曾经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吉尔蕾恩,感受到她的牵念,她的爱,她胸中的希望,还有她的决心。
也许,她决定离开瑞文戴尔不仅仅是为了人类的尊严。她生气的对象,也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儿子。
“傻孩子,爱情哪能算是什么过错呢?”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注:瑞文戴尔的林迪尔(Lindir),其实名字后缀dir一听就知道是男性精灵,我在文中彻底忽略了这种可辨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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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兵法。如同弓箭一样,是又一件在过往岁月里我曾经对其大大改观的事物——在遇到索龙吉尔以前,我大约是从未把这回事当过真。
说实话,在幽暗密林,作战方式是非常随意的。经验和直觉一直是森林精灵们赖以生存和战斗最可信赖的伙伴。当然,我们也会在作战前夕与同伴口述一些既定的方案,但很少想到要把这些不成系统的东西记录在纸张上。退一步来说,幽暗密林的战斗从来也不是真正“系统”的。这一点,一直等到我后来跟随阿拉贡才渐渐明白过来。尽管阿拉贡常常对我说,北方游侠借助森林来隐藏行踪、以弓箭为主要武器、常常以少数防守多数的作战方式很大程度上承袭自他对幽暗密林边防部队的观察,我心里却知道,比起空旷地带由骑兵和带长矛的步兵组合而成的攻击队形,这种被阿拉贡命名为“游击”的战斗模式,实在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也许这跟我自己的脾气也有那么一点不大不小的关系。我总觉得,一切行动还要依据不同的情况而改变,倘若不亲身经历,很难从理论上了解到什么关于战斗的实质,与其花那么大力气去看那些又臭又长的分析,还不如打仗的时候直接做一遍来得印象深刻。
当然,人类不可能像我们那样。因为每个人的寿命不到百年,其中年轻力壮能上战场的时间就更短,也许还没等真正理解一种方式的时候,军队生涯就要结束了。
于是,他们不得不依赖书本的记载。
“这种枯燥的东西可不是人类想出来的,瞧这就是证据。”索龙吉尔笑着说。他正在收拾行装,因为被我发现了那一大堆盖着瑞文黛尔徽号图章的羊皮纸卷书,就忙不迭辩解起来。
所以说智慧的诺多精灵是非常古怪的,就像父亲常说的那样。
我带着几分好奇,随手拿起一卷。卷轴边缘横向标记着年份类别“347年秋季海战”。海战?我皱紧了眉头,这可是我从来不了解,也无从了解的东西。微微摇头,百无聊赖地准备放下那沉沉的卷轴,可是突然,原本压在陈旧羊皮纸底下的一幅画却不失时机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天蓝色的背景上画的是天空,有些古怪的是,下方色泽比上方浓重一些,白云的边缘用的线条也十分奇特。就在浅蓝色和深蓝色中部的区域,一些精灵弓箭手并排站在木制的实体桥上,正在瞄准对面另外一座桥上的敌人。
“刚多南部水域近来麻烦不断,”索龙吉尔说,“而对于海战我的经验也很不足。但我觉得倘若现在再不好好补习的话,恐怕到时候会被杀得措手不及。”
我这才恍然大悟。画上画的,正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的所谓“海战”。于是我再次更仔细审视那幅画,渐渐明白过来,那些起初被我错看为“桥”的,实则是战船。我当然并非没有见过船只,只是由于现实中幽暗密林所用的木筏小舟远没有那么复杂的构造,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如此说来,那些战船下面深蓝的部分根本不是蓝天白云的延伸,而是……而是……那对所有西尔凡精灵来说最为神秘的“大海”了。
我一时间竟然完全愣住了,视线直直盯着那幅画,无法移动。那似乎永远都动荡不稳的海水,甲板上无法穿盔带甲的精灵,没有树林的掩护、没有自由的移动范围,永远承受风向和气候的严重的影响——这样的仗可要怎么打呢?
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那令人遐想的环境之中,脚下是随着浪花震荡着的甲板,手里紧握紫杉木的弓身。我与的我的目标之间的距离不停改变,一寸、两寸,往上后又再度向下,风很大,吹得船帆呼呼响,我正在用自己身体里所有最敏锐的感觉去抓住最为精妙的时机,好射出手中唯一的一支箭……
“莱戈拉斯!”索龙吉尔拍了一下我的背。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外面有人找你。”他说。
“对不起,”我有点尴尬,“我只是从没看见过在海上打仗的情景。”
索龙吉尔和气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很理解我的这种失态。
帐外有人报告说,我的部下来找我了。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夜没回去也没给他们报讯,这算得上是昨天下午抛弃他们以来的又一次玩忽职守。
果然,我的参谋脸上明显有不高兴的神色,他报告说手下都已经准备好启程,就等我发布命令了。
我正在犹豫着准备告辞,同时又对那幅奇异的绘画意犹未尽,索龙吉尔却捧着那幅画和我方才拿过得那卷旧羊皮纸走到了帐外。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莱戈拉斯,请你把这个留作纪念吧。不知道以后我们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但我很想表达对你的谢意。”
“谢我?不,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我连忙说。
“不不,你根本不明白你的音乐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宽慰。我四处征战,经常都很疲惫。而在疲惫中听到那种只有精灵才能表达出来的恬淡与代表人类内心悸动的音乐结合在一起……这种感受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他的微笑里带着一种不言而喻。
奇怪,他说的话我经常一下子听不明白,但转念想一下又很快能体会。初见他时就已经是如此了,只是我当时自然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如此之久。
“我不能要这么珍贵的古物,你说过你很需要它不是吗?相反的,它对我其实……没什么用处。”也许是对方才那种全神贯注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原因,我竭力谢绝他。
“这一卷我已经看完了。该记录、该修改的内容也已经都摘抄过了,所以……”他顿了一顿,“虽然幽暗密林也许用不着关于海战的知识,不过,你完全可以把阅读它当作是一种消遣。因为这一卷并非仅仅只是兵书,而是古代精灵战士的航海日志,里面除了对战争部署作了详尽叙述以外,对大海、造船这些东西也有相当的描述,我猜想,你会喜欢的。”
他把它轻轻递到我的手中,我本能的伸手接过来。
“对大海的眷恋总是留在每个泰勒瑞后裔的血液中。”他笑着说。
他当然是对的。事实证明我的确极其喜欢那卷旧羊皮书,并且一度以一种我对书本从来未有过的热情全心全意地阅读过它。然而中州世界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本书中对于造船工艺的记载,是我直到第四纪和平岁月中还反复翻阅它,并在最后一次展开它以后,移过彻夜未灭的油灯,将它彻底焚烧为灰烬的缘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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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历史上的刚多国王以沉默寡言、面容严肃而著称。对此我只能做出两种解释:或者是某种原因让他改变了性情,或者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我还记得自己站在忙碌整装出发的刚多士兵帐外再度辞行时的情形,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太阳第三纪的某个秋季,在没有精灵三戒保护的荒郊野外,那算得上是最好的天气。阳光和煦,温和的微风将几片半青半黄的叶吹离了树枝,沙沙地落到地上。年轻的刚多队长穿着简朴的旅行外衣,腋下夹着散乱的地图与书籍,对我爽朗地笑笑,那头以精灵的标准看来乱得过了分的头发,在阳光的魔力渲染之下与我的眼睛玩着游戏——所以,很有可能的确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是啊是啊,莱戈拉斯,我不该再挽留你了,”他说,“只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直到现在也还没能道别……”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我的确已经三番两次地跟他道别却老也不离开,想来的确好笑。
“那么这次你跟我说再见吧,”我说,“也许可以产生干脆一点的效果。”
然而这不过是萍水相逢,我想。从此以后多半天各一方,我只能在心里祝愿他和他的精灵恋人终成眷属。我是幽暗密林的国王信使,他是刚多摄政王的一名将领,埃达世界谁也不会认为这样的一个人类与一个精灵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当然我也不会。
“可我说我们用不着道别,谁知道哪天我去东方真会在疲惫的路途上听见你的歌声,或者到时候你就会唱出词来也说不定。”
我笑着摇头,转身跨上了马背。
这是幽暗密林信使队五千年来唯一一次在路上与陌生人类搭话,我的副手如是说。但我不觉得这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父亲也常常违背传统在长湖镇与人类建立贸易往来。反倒是与索龙吉尔的结识让我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在离开人类营地的最初几小时中,这个想法还很模糊零碎,并未成型。
“不论是五千年还是六千年,幽暗密林的侦察队从来没有去过东方。”我说。
“东方,队长?”我身边的士兵摸不着头脑。
“当然,收集情报的首要任务是防守与抵抗。”我说,“是多尔格尔德的阴影将我们压迫得太沉太重,无暇去更多了解中州。”
没有人回答我,这也是我所料到的。
然而此时此刻人类在做什么?一个被精灵看来有许多许多弱点的种族。他们的国家同样摇摇欲坠,他们的安危同样岌岌可危,好像索龙吉尔那样一个人类,看起来很普通却又是如此特别,因为他受了精灵的教育,有着精灵的知识和人类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我知道不论是瑞文戴尔、罗斯洛立安还是林顿,精灵都在逐渐地离去。向往平静或者是我们的天性,可是精灵究竟要在中州留下什么?美丽的传说,遥远的传说,还是也可以有点别的东西?
怪只怪我生得太晚,没能见证第一纪与第二纪的辉煌;而幽暗密林也不是伊姆拉崔或者伊瑞詹那样的地方……
与刚多人分开后的第三天,我开始坐立不安,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然而就像很多时候一样,我能感受危险就在近旁,却说不清灾难来自何方。抑或者这次并不仅仅只是危险,我血液里有种静止了千年东西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地涌动起来,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强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梦境里呼唤我:莱戈拉斯?绿叶,莱戈拉斯?绿叶,你究竟为何与别的精灵不同?你究竟等待什么等待了千年?
然后我梦见了岩浆在地面流淌,寸草不生的一片焦土之上,所有的生命都枯竭。我远远站在朦胧的雾中眼睁睁看这一切,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咽喉,哀歌唱不出来,呼喊也没有声音。
没有了,一切没有了。精灵离开了,人类灭亡了,中州被遗弃了……
于是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慌忙间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放在身边的紫杉木弓。直到把那温润的木质弓柄抓在手心里,才呼出一口气,慢慢把纷乱的呼吸一点点调匀。
它永远是令我安心的存在,艾罗恩瑞斯说过,尽管紫杉在幽暗密林并不起眼,它却自有它的价值。
或者它真正的用武之地,并不在生它养它的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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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这是第七片以同样的方式折叠,然后以同样的姿态压在石下的树叶,不用再怀疑了,这是一个记号。
然而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向阳的一面朝东,背面朝西,是在说西方有敌人?可这既无法表明敌人数量、装备,又无法做到更有效更快捷的传递消息。与其如此麻烦又容易被发现,还不如利用飞鸟更聪明些……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做这些记号的并不是精灵。
我继续追随这些标记顺着这条小溪往前去,知道再走不多远就会越过幽暗密林巡逻队通常在这一带的活动范围,但,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已经是日落的时分,温和的夕阳将空气微微熏香,溪水边的芦苇丛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摆。接近了源头益发清澈的溪水对我来说是一种十足的诱惑。四周看来并没有危险,温度也适宜。
但就在我解开外衣衣扣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警觉地猛一回头,咔嚓一声把短刀抓在手里。
“幸好我已经把衣服穿好了。”人类举起空空的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他的黑头发还在滴着水,汇成细细的水珠掉落在敞开衣襟的胸前。
“你的部队怎么不见啦?”见我愣在那里,他就发问。
“这话我也想问你。”我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打招呼的话也会忘了说。
“看来我说我们没有办法道别还真是说对了呢。”他甩了甩潮湿的头发,“我不是存心打扰你,只是误把你当作了另外一个我正在等的精灵。”说着,他指了指河水,意思是请我继续方才正打算做的事情——洗澡。
虽然他已经转过了头,我还是很犹豫。
“你想让我走远一点吗?你可以直说。”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跟我对话,“不过你出现的正是时候,我正需要精灵的帮忙,当然,那是说如果你有空,又不觉得特别麻烦的话。”
他的口气听起来仿佛已经跟我很熟的样子,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有什么事情?”我犹豫地问。
“等你洗完澡再说吧——我在那边等你。”他指了指近旁的矮灌木林。
“喂……”他本来正准备迈步离开,我突然张口叫住他。
“嗯?”他回头。
“那个……我不是存心跟踪你的。”我没来由地向他解释。
“什么?”
“我说不是存心跟踪你的。我是在跟踪……嗯……一个树叶做的记号。”我说。
“哦,那记号是我做的,我想万一我走运,有瑞文戴尔的精灵经过的话,他们一定能认出来。不过你跟来了,这也一样好。”
“我并不知道那是你……”我说了一半不再说了,再说下去的话,听起来简直好像我非常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似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走开了。
我有点急急忙忙地洗了澡,快步走进灌木丛,只见他已经升起了一堆火,并将一只清洗干净的小野兔架起来烘烤着,他拿起手边有一个深黑色的小袋子,从里面掏出好些带奇怪的香料,略微一扬手,均匀地撒在兔肉上,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香喷喷的兔肉顿时惹得我饥肠辘辘。
“不需要我邀请你吧……”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不晓得我算不算史上第一个被人类用食物诱拐的精灵?天知道,为了追赶那些标记,我已经连续两天只吃路边的野果子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又一伸手就不只从哪里变出来一块毛巾。“放心,很干净的。”
说他不是被精灵养大的都不会有人信。
“你的队伍呢?”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试图找点话跟他说,其实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我实在并不十分关心他的队伍在哪里。
“我的队伍被召回刚多了。”他音调不带起伏地说,“德内豪王子的命令。”
“什么?!”我吃惊地停下手。
“对,我违令没有回去。”他说,“但我不能让所有人跟我一起违抗命令。”
“你……你做了逃兵?”我不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刚多的。”
我看着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他的目光十分有神,仿佛散发一种热力。
“至少……不回在去昂巴之前离开。”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将声音放低,好像是在下定决心,却并不是在跟我解释什么。
“你刚才说,你在等一个精灵。”我轻轻问。
“埃洛赫尔,或者埃拉丹,如果是格洛芬德尔就更好。”他说,又一次低下了头。
这三个名字让我放下了手里的毛巾。
“我……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些上回没说过的事情?”我皱着眉头问,“我现在有点被你搞糊涂了……索龙吉尔。”
“埃斯特尔。”他伸手去拨弄那只正烤着的野兔。
“嗯?”
“叫我埃斯特尔,现在没有别人。”他继续看着火光。“索龙吉尔并非我的真名。”
我放下他给我的毛巾,站起了身。
“你要去哪里?天快黑了。”他抬起头。
“谢谢你好意跟我分享你的晚餐。”我冷冷地回答。“不过我还有点别的事情,现在就得告辞,很抱歉没办法帮你了。”
“莱戈拉斯。”他连忙站起来,“你怎么了?”
“可能是我不太了解人类的习俗……”我继续用同样的口气回答,“在于我们精灵来说,倘若你诚心想与人交友,会告之自己的真名。”
“莱戈拉斯,听我说……这里头有点复杂。”
“我有耳朵,你也有嘴,周围没危险,离天黑还有时间。”我飞快地说。
他呆了一下,有点错愕地看着我。其实我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在想这个精灵和他前几天遇到的那个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事实上我自己对自己这样激烈的反应也非常吃惊。连续两天了,我不知道为何如此急切地下了这样重大的决定,又莫名其妙追着一个人类留下的记号走了将近二十哩路,我一直在用忙碌和速度来否定冥思苦想的必要。
“莱戈拉斯,我养成谨慎的习惯,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责任有多重大。”他认真地对我说,“而身在如今中州世界,我们共同的敌人不会允许我们犯任何缓急不分的错误——如果秋天结束之前没有办法拿到证据说服埃克西里恩陛下相信昂巴海盗已经意图与东方黑暗势力同流合污,刚多的南部疆域就有完全沦陷的危险……我知道现在那证据就在附近,但我没办法一个人做到,我需要帮助——你可以因为一个名字这类的小事情而不信任我,但我绝不相信一个像你这样有责任感的精灵,会在跟了我二十哩路之后,完全放弃掉原先的雄心壮志,就这么一事无成地打道回府。”
篝火映衬着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与其说那是一种诚恳的神色,不如说是一种挑拨更为恰当。
我轻轻哼了一声,走到篝火边上。
“兔子快烤焦了,滔滔不绝的人类。”
由于背对着他,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我宁愿错过他听见这话的神色也不愿意让他看到我此时的模样。
等我坐下来接过第一块烤兔肉的以后,他把我扔在地上的那块毛巾拾起来,掸干净。
“有什么好笑的?”我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脸上无声的笑容。
“我听说森林精灵脾气都很好,只有瑟兰迪尔王是例外……”他说,“当然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说完,他将手臂越过篝火,替我把最后一缕湿头发裹进了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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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他低伏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倾听远处的马蹄声。
原来那一身的泥就是这么沾上去的啊,难怪他昨晚不仅不费神去清洗那件墨绿色的外套,还仿佛嫌弃它不够脏似的将他垫在身下睡觉,今天早晨的阳光一照,眼不尖的人一定会以为它是灰黑色的,可惜了那一针针刺绣上去的星辰图案。
而且就像那件衣服一样,他浑身上下都是自我缝补的痕迹,也不知是人类都特别容易受伤,还是只有他对自己特别不小心。我总认为身上伤痕少的战士才是最善战的,就像艾罗恩瑞斯说过的“好战士杀敌而不自伤”,但依我看这位人类将军一定是没理解这里头的奥妙。
他突然抬起头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已经愣愣地盯着他有些时候了,看得出他习惯于在作战时处于领导者的地位,这一点与我正好相反,倒也让我很得其所。
从声音判断,来了十几个人类,且已经旅行了很长的距离,马匹劳累。从路口到溪水边这么几步路而已,居然走了好几分钟。
我隐身在树的枝叶之间看得清晰,那两个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人带着古怪的头巾,几乎把大半张脸都遮蔽了起来。
他们看见了那位满身泥土的堂堂刚多将军。
“喂,流浪的,告诉我,这里离开爱明摩尔还有多远?”驾马车的人大声问,他说的的确是通用语,但是口音非常奇怪。
“爱明……摩尔?没听过。”
“那艾苟纳斯呢?艾苟纳斯总知道吧?是一个方向的……”另外一个戴头巾的稍许年轻的人问,但是前头那人突然用严厉的眼神扫视了他一下。
流浪者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原来你说‘石窟神像’啊!”他说。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叫法。当地人真奇怪。”那个年轻人说。
“别随便相信这些西边的人。”他的年长同伴告诫道。
“我骗你做什么?这里人人都知道那两尊大石像,可却都绕着走,别说安度因的河水这个季节不老实,那石像本身就够邪门的了。”
“怎么个邪门了?”年轻人抵挡不住好奇,完全顾不上同伴接二连三的阻止。
“那是西边特别高大的人的祖宗,据说他们的儿孙能活好几百年,我小时候听我爹说的,这些人都很可怕。”
“我瞧这个人没说谎,都很吻合嘛。”年轻人对同伴悄悄耳语,不过那种音量对我来说已经很清晰了。那临场表演的人类趁他们目光转移的当口,微微一转头,将一双锐利的灰眸穿透我隐身之处的树从,我按照约定给他做了个手势。
“可惜的是你们走错方向啦!”他于是打断窃窃私语的路人,“石窟神像在西南面啊。”
“不可能,我们一直顺着大路走,不可能走岔的。你身后那条小溪应该就是连着安度因河,我们只是不知道还有多远罢了。”年长者说。可是他身后的好几个人露出了不赞成的神色,走路走长走累的人,常常都这样责怪领路者。
“那你们可绕了大远路了。”刚多人大声感叹,“因为这条小溪不过是北面流过来河水支流,沿着它是走不到平地的。”
那一小队人马中传出细碎的嗡嗡声。
“幸亏你们遇上我。我对这里很熟,倘若你们给像样的赏金,我就带你们走山里的小路去……只可惜马车过不去。”
“我看我们还是走大路好。”
“开玩笑,有近路不走反而累死累活赶命呀?要是把马都给累死了,我们可怎么办?”
他们三言两语说起来。
“如果离开他们已经这么近,我们的确不应该再走大路。马车可以卸下,信件带走。不过问题在于我不是很相信这人的话。”
我的手指依旧向上,但是左右摇晃了好几下,对面那个人类微微点了点头。
“马车过这条山道很危险,以前有人在这里翻了车,结果统统没命了,如果你们驾着马车,不如还是绕远路安全些,反正一两个月总是走得到。”
又一阵意见纷纷。最后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
掀开马车斗篷的一角,抽出几把长刀和弓箭,我看见刚多人的目光锐利地跟着他们的武器,仿佛已经开始了默默的计算。
“喂,这人会透露我们的行踪的。”人群中有人小声说着,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我的弓本来已经握在了手里,但是人类用力朝我的方向瞪了一眼。
好几个人走过去,不顾他的抗议将他五花大绑。
“要是你骗我们,我们就把你抓到东边去。”他们威胁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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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我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东方人从马车上卸下来并且埋藏起来的东西——除了各种武器之外就只有好几袋子味道非常难闻的黑色粉末。我本来是想带一点在身上拿去给刚多人看的,可惜那种刺鼻的味道我实在无法忍受。研究了半天,我得出结论——这些是人类抽的烟——于是满不在乎地把它们丢在地上不予理会了。那些刀剑也没有太大的特别,打造在我看来远远算不上精良,父亲要看见了准会说“一堆次品”,还有一些射程极差的小弯弓,我瞧着简直有点想笑。
看来不论刚多人要找的“证据”是什么,它一定没有被留下,而是被带走了。
这次,即使没有任何树叶做的标记,追踪也非常轻松,这些疲惫的人完全没有防备,一路上留下不少显而易见的痕迹。但等我赶上他们以后,便想起了上次跟踪杜内丹人的失误,于是不敢大意地跟他们保持了相当一段距离,直到入夜时分确定他们都已经熟睡,才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刚多人坐着,背靠灌木丛边上的一颗树。他的上半身完全被绑在了树上,小腿和脚上也缠绕着粗粗的绳子,不得不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一起。天知道他为什么还能那样悠闲自得,居然轻轻哼着“贝伦与露西安之歌”,就差手里再抓把烟斗了。
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时,他头也不回地说;“我正在担心你是不是跟丢了呢。”
“你们人类晚上都不派人守夜,太大意了吧。”我忍不住评论。
“这些人对这一带的危险根本就不太了解,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累了。”他回答道。
“那为什么你总是活蹦乱跳的?”
“我的精灵朋友,你看着我被俘虏又被威胁,怎么不但连一句慰问的都没有,反而牙尖嘴利地讥讽我?”他小声笑,“你查过他们留在那里的东西了?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我说“一些破铜烂铁的武器和一堆讨厌的烟渣。”
“啊……那你一定好心给我带来了一点。”
“想得美。”
“等一下……”他皱起了鼻头,“那是什么味道?”
“就是那些臭哄哄的烟渣子,害我现在身上还沾着味道。”我不满地说。
人类突然向我凑了过来,鼻子贴着了我的肩膀上的头发。
“你干什么?”我一把推开他,本来可以把他推老远的,可惜他被绑着,因此效果不过是让他后脑勺重重撞到了树干。
他咬着牙瞪我,“拜托你,虽然这些人累得很,动静这么大还是有可能吵醒他们的!”
“哼!”
“那个不是烟。”他轻轻说。
“啊?”
“我认得那个味道,那是东方人的火药。”
“火药?”
“对,那些是准备运送给海盗们的火药。在海上作战时威力非常大。这是很重要的情报,莱戈拉斯。刚多的海军并没有装备这些,因此如果开战的话,对我们是很不利的。”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要不要我回去把那些东西扔进河里去?——可是最好不要,我不想把河水弄这么臭。”
“不,最重要的还是他们身上的信件。”他说,“没有挨克西里恩陛下的命令,一切都没用。”
“人类真是奇怪的种族。如果是我们精灵,有情况报告一下不就好了,我们对自己人总是互相信任的。”我说。
“是啊,精灵在这一点上的确简单过人类。”他不无感慨地说,“遗憾的是,刚多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政权与威信是不能受到伤害的。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侵占德内豪王子的地位。”
“建议打海战,会侵占德内豪王子的地位?”我被他搞得糊里糊涂。
“其实是这样的,莱戈拉斯,”他说,“如果我要求挨克西里恩陛下出兵,他肯定是会答应的。但这样一来,整个王国就都会知道,陛下对我的信任已经超过了他对自己儿子的宠爱。”
“那又怎样?”我继续歪着头。
他笑了。摇摇头放弃了解释,仿佛在说“算了吧,跟你永远说不清楚的。”
莫名其妙的,我沉默了半晌,听着夜里的风声和东来者熟睡的鼾声。
其实不要说人类与精灵有多少不同之处了,就连人类与人类之间,何尝不是总有着那么多的分歧?地域、种族、年纪、文化,隔开了东与西,黑与白,甚至是与非。
“别担心。”我冲口而出。
“啊?”他回过头来看我。
“别担心,”我说,“证据我们一定会拿到的。”
他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这个笑容让我想起吉尔蕾恩看见我时的表情。温温的,暖暖的。
可是突然,他的笑容不见了。
急切中一皱眉,他猛地提起自己唯一还能动的部位——他的膝盖——将我重重撞倒在后面的灌木丛中。紧接着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近了。
我隐身在那里,忍着胸前剧烈的疼痛,心里无声地咒骂了几十次,该死的人类,他不可能认为以我如此敏锐的听觉会需要他迟钝的耳朵来提醒,这一定是对我刚才那一推做出的报复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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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刚才是什么?”一个声音问。
“一只野兔。”刚多人回答。
这谎话未免编得太过于糟糕。哪有野兔会在深夜里接近有人类扎营又有火光的地方?我的手抓紧了身侧的刀,警惕地防备者,只要那人伸手过来搜查灌木丛,就一把堵着他的嘴,用刀架住他的喉咙。
但是那人并没有什么大动静,我只听见他皮靴底下的细小叶片轻轻擦着地面,他在刚多人身边坐了下来。
“想喝点水吗?”他居然问。
刚多人没回答,想来他听见那句话的反应也一样吃惊。隔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我依稀看见那个东来者从身上解下水囊,递到刚多人的嘴边。
“你不是普通的流浪者吧?”他把水囊收好以后问。
“当然不是!”刚多人反应飞快,“我打赌你找不到比我更熟悉这一带山路的人。”
“这我并不怀疑。”那人说,“单凭你今天带我们走过的地方,就知道你不仅熟路,而且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习惯于旅行。”
“那你为什么还绑着我?”刚多人的语气非常不满。
那人没有马上回答。我可以清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尽管刚多人竭力用每一句话来继续掩饰自己,但在我看来,他已经失败了。
“我们在你身上只搜出一把藏在靴子里面的小刀。”东来者说,“但的你手掌一看就是用剑的。”
现在就连刚多人也开始绷紧了身上的每一处,甚至隔着空气也能感觉得到他的警觉。
沉默,仿佛是夜色里生出的一股被拉紧的弦丝。
我小心翼翼透过枝叶去看那个说话的人,看见他跟其他东来者一样带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一对深褐色的眼睛。如果刚多人的眼神是用“锐利”来形容的,那么也许应该说,同样是人类,他们的眼神锐利起来却各有各的不同。
以一个弓箭手的本能直觉,我察觉眼前那一双眼睛存在着一种漠然和傲慢,好比一只追逐着驯鹿的猎豹,直到最后致命跳跃之前,绝不会透露任何多余的表情。
刚多人与他对视,冷静而镇定。除了星辰的光芒之外,并没有任何光与声见证这一场目光的较量——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听说西方王国的人很会用剑。”那人终于调离了目光,再次开口说道。“所以有人认为教训你们最好的方式是在海上打败你们,不过,我有不同的看法。”
他顿了一顿。
“那是一棵紫杉吧?”
我与刚多人的目光都立刻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不远的地方有一棵不高也不矮的紫杉,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存在着,丝毫不引人注目。
“我听说这种树在北方很多见,你们用它来制造弓箭,造出来的长弓坚固耐用,不知道我这个消息是否正确?”
“紫杉木是造弓的良材,是人类和精灵共同依赖的朋友。”刚多人认真回答,他已经放弃了那种装出来的语气。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猛地站起身来,从背后抽出三支箭。
以人类的目力而言,在这样的黑暗和微弱的篝火之光中瞄准应该是很困难的,但这仿佛丝毫不曾阻碍他。而更重要的是,我一眼就从他拉弓的姿势看出他的臂力非同一般,甚至超过了许多精灵。
三支箭一起射出,夜色里的破风之声,声声入耳。
紫杉木高处的一根树枝应声而断,重重跌落在地上。引起了营地里的一阵响动,好几个人被惊醒了。
“看见了没有?什么叫不堪一击?”那人冷冷地说。“所以我说想要挫败你们的傲慢,何必非跑到海上去?”
虽然我从不是争强好斗的精灵,此时此刻却有一股无名的怒火突然在胸中烧了起来,我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走出灌木丛去。
“咔嚓”一声,我回过神来,发现捆绑着刚多人的绳索被割断了。
“你的诡计已经被我看穿,不论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从现在起就得凭真本事了。你一个人,我们十二个,对你来讲不公平,所以我放了你,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我们来看看究竟是你的宝剑厉害,还是我的弓厉害。”
说完了,他转过身,走到一片狼籍的营地,用脚踢醒几个还没有爬起来的人类。
“起来了!赶路!”他大声喊。
………………………………………………
营地清空之后,刚多人走到我的身后,而我手里握着那段被三支箭射断的紫杉木。
锐利的切口诉说箭支的力量与速度,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对手,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我身体里也被点燃了一种火焰,烈焰的余温传递到手中的木,一阵一阵,如波涛汹涌的潮汐,不停撞击,分散成细碎的火星,不消一会又重新汇集起来,变得益发猛烈。
“喂!”我开口喊刚多人。
“怎么?”他问。
“你这次有没有带弓?”我问。
“没有。”他说。
“这没关系。”我回答。“我们明天一早动手,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来给你做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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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只有木精灵知道,为什么刹那截至的生命遭禁锢之时,会让温润的木质渗出一股寒冷的杀气。与其说这是一种愤怒,倒不如说就是不甘心而已。
手中这片紫杉木质地出其不意的好,纹理丝丝入扣,紧致而坚硬,被我用刀刃细细刨过之后更是展现出一种少见的平整光滑。我把它交给人类,让他试手。
看到长度刚刚好,他老练地将它放在手背上观察其平衡。有一头略嫌重,虽然肉眼很难觉察,但我还是可以感受得到。于是我再度接过手,飞快在略重的木缘处简简单单地刻了一片叶子的花纹。
人类默不做声地看着我做手中的活儿,已经有好一会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其实有话对我说,却找不到适合的措辞。然而不用他开口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想说我们不应该操之过急。
又过了一会,在我着手驯弓的时候,他忽然走开了,反倒害我纳闷了一阵子,正要开始疑惑他干什么去了,他倒又跑了回来,还里抱着几根柴,重新升起了营地里被动来者踩灭的篝火,一声不响地煮起了茶水。
“我来接手吧。”他说,“你休息一会。”
“不用。”我说,“再说驯弓的力度是不能变的。”
“你真的觉得,两把弓对一把就会有胜算吗?”他抬起头来问我。
“这不是数量的问题。”我淡淡回答。
他饶有兴致地抬起眉,看着我。
“在树林里小范围作战,关键就在于弓箭手的力量,”他说。“当然最危险的也是弓箭手本身。”
“我知道。”
“你有你的道理,莱戈拉斯。”他说,“就好像我知道你坚持明天一早动手的理由是三天后他们有可能走出树林,到时候失去树木的隐蔽,我们想要出奇制胜就会很困难。”
“这我倒没想过。”我皱眉。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森林精灵。”他低低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点声音。
“说话小心点,”我打断他的笑声,“别忘了森林精灵的听力。”
“也别忘了你是瑟兰迪尔的儿子。”他补充。
我不去理会他,全神贯注于压在双手下的那张弓。
他收住了笑,转为严肃的语气。
“但是莱戈拉斯,有一件事情我得提醒你。”
“什么?”
“他们有马。”他说,“东来者的箭术本来很好,但他们最为擅长的是骑射。”
“所以我们需要第二把弓。”我轻声说。“因为面对速度比我们快的敌手,关键不在于追赶,而是将他牢牢套在你我的中间。”
他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篝火的光芒印在他深灰的瞳眸,借着微弱的光芒我看见他嘴角有一个细微的弧度,那是一个仿佛印证了什么的表情。
我不记得阿拉贡什么时候对我说过,盯着我的眼睛他就没办法说谎。对于我来说,那双灰眸的奇异作用恐怕远非如此。世上有些珍贵的东西,不论你如何小心翼翼地去呵护,最终还是注定了要失去。这并不说明你对它的用心少,更不表示它是脆弱的。
就像我为阿拉贡做的那把弓,还有艾罗恩瑞斯留给我的那支笛子。它们都已经彻底消失了,不在了,淹没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去追问。
然而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支绿色的笛子由竹子制成,因为被长年累月拿在手里抚摸,所有的竹节都已看不见。边角脱落,吹孔破损,不知道的人看见了一定以为它早就奏不出乐曲;至于那把弓,后来瑞文戴尔的工匠把它漆成了黑色,阿拉贡带着它哪里都去。昂巴海战、搜寻之路、风云顶,护戒队……它所射出的最后一箭被钉在白城米尼斯蒂里斯的铁门上,自从门被孤山矮人吉穆利换了,世人便再也找不到它所留下的痕迹。但它还是被挂在国王的御书房里做装饰,长达一个世纪。直到第四纪元120年,它突然从墙上消失,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王城的寂静之道乃王陵禁地,除了离世的国王以外谁也不能进入,也许是这个原因,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这把弓。
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两件东西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联系,因为弓诞生的那一天,笛子就折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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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靠着刚多人领路,我们在入夜前夕就顺着山里的小路赶到了那伙人前头。他并没有夸口,的确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熟悉此处山路的向导了,即使作为精灵我也不得不感叹这个人类与的环境之间的融和能力——就好像每一棵树、每一株草和每一块石头都在他的记忆力留下了特有的符号。
“到了。”他一边挥手擦了擦汗,一边把一块扁平的大石指给我看。“这里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而此处是伏击的最佳地点。”
我只稍稍环顾了一下四周,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面狭道,躲藏在这块石头下,只需要稍稍移动就可以改变射箭的方位,而底下数史开外得视野也清晰无比,就算要我临时特意安排,也未必摆得出这样出色的埋伏点。
看见了我赞许的神色,他看来似乎轻松了些。但这只是一小会儿,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
“我们或许在速度和视野上占优势,但最初的偷袭得手以后,人数的劣势还是会带来很大的危险。莱戈拉斯,我很抱歉让你卷入这么一场战斗……”
“你这个刚多人怎么这么啰嗦?”我已经在石头的一边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匍匐下来测试射箭的范围。
他因为被我打断而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
“我不是告诉你我的真名叫埃斯特尔吗?”他轻声问,“为什么你一直不是喊我‘喂’就是叫我‘刚多人’?”
我拿出收在口袋里松脂,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弓弦。
他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忍不住再问“莱戈拉斯?”
“谁知道这个又是不是真的。”我冲口而出。
“啊?”
“一个人用过一个假名字,多半就会用第二个。”
他再度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眉宇收紧,神色变的益发凝重。随后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很快咽了下去,只是默默走到大石的另外一边,开始着手准备他的弓和箭。
好一会寂静无声,倒弄得我有些莫名的内疚,于是便有意无意地打破沉默。
“一会儿你等我发第一箭。”我说,“你利用我放箭的时候上弦,记得每放一箭都要转个方向,我放两箭,你放一箭,千万不要着急。”
他没出声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另外千万记得,最后一箭不要发。”我告诫道,“这点很重要,因为你不是弓箭手,但对方是。面对那样一个敌人,你若是空着手,就是死路一条。”
“我死了你在我墓碑上刻什么名字?”他突然抬起头来问。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他脸上有个奇怪的表情,我说不出那意味着什么。
不等我回答,他嘴角微微扬了一扬,甩了甩头,仿佛故意要摆脱一个想法似的,转头闷声不响地坐下,开始聚精会神地望着敌人前来的方向。
一种怪异的严肃笼罩了我们。在紧张的备战气氛之中,只让人异常烦躁。
东来者不一会儿就出现了。领头的就是那天夜里对着紫杉木宣战的家伙,还戴着昨夜那一条黑色的头巾,骑着马走在最前面。
我的箭尖直指他的眉心。
东来者都是索隆的奴仆,即使如今索隆不复存在,他们的足迹依旧遍布末日火山。
“嗖”的一声,来不及诉说任何的话语,他应身倒在马下。队伍中一阵混乱,人们纷纷拔剑举弓,但是风吹开了他的头巾,露出了前日问路年轻人惊讶而毫无防备的脸庞。
无形中我仿佛被什么人重击了一下,胸口一阵闷痛。没想到敌人居然如此冷酷,用同伴假扮自己的模样来引诱我的出击。
现在,那个可怕的弓箭手还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而我却已经暴露了位置。
一阵乱箭,刚多人与我谁都没有闲着。我迅速利用他给予我的间歇时间在人群之中扫视,寻找那个危险的敌人。可是他太狡猾了,至今不放一箭,任凭一个个同伴在前面倒下。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逼迫他露出行踪。
我一下子取出三支箭,对准了一个家伙的长弯刀,只听“呯”的一声,刀背被我的箭矢所折断,还没等持刀者反应过来,他边上的人大喊了一声,长剑被另外三支箭击弯。
好吧,现在是纯粹的箭手对箭手,你就不要再躲着了。
他终于被我激怒了,在我又发出三支箭去击碎一个人的盾牌的时候,一阵劲风突如其来。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侧过脸去,一边脸颊却已经被擦到,热呼呼的血滴落到嘴角。
惊魂未定,我伸手摸了摸箭囊,发现只剩下一支箭了,为了刺激对方我用了太多箭矢。
一个黑呼呼的箭袋被抛到了我跟前,里面还装着三支箭。那个笨蛋刚多人,难道他不知道他才应该多留点箭保护自己?来不及细想,我把自己的箭囊顺手递了过去。
我一直故意不跟刚多人说,其实我们最大的危险就是箭太少了。
不过我喜欢这个局面。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箭手。两支箭足够了,两箭对一箭,这就是决定胜负的一刻。关键在于你够不够快。
然而我的对手有着同样的想法。只听一声马蹄嘶叫,他的下一支箭夹着飞奔的灰尘迎面而来。我躲过却因此错过了举箭的时机,不过这没关系,等他再度策马回转之时,他一定会比我慢一拍。
其实阿拉贡何尝不是早就提醒过我东方人善于骑射?也许是精灵天生的优越感让我总是对人类掉以轻心,但自从那次以后我知道自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因为有谁会愿意冒险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那个人弓弦上有两支箭。当他放第一箭之时,还有另一支留在弦上。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技艺,因此自然无法防备。
有一件什么东西从我左侧飞了出去,眼看就要砸中箭手,他凌厉的眼神一转,箭尖转了方向,噼啪声响,是竹子破碎的声音,箭射穿了竹笛,继而直直插入刚多人的肩膀前胸。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一个转身,他的要害部位暴露在我的箭下。
他掉下马的声音我没听见,我飞快冲到刚多人那里,愣愣地看着他肩膀处涌出的鲜血,猛烈地摇晃他。
“喂!”我急切地大喊。
他慢慢睁开眼睛,脸色有点苍白。
“阿拉贡,阿拉桑之子。”他轻轻说道。
“什么?”我没有听懂。
“那个刻在我墓碑上的名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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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他醒来的时候,天早已黑了。我看着他微微移动,愣愣地瞪着夜空里的星星,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
“我们这是……在哪里啊?”他轻轻问。
好傻的问题。他以为背着他这么大个人我能上哪里去?
“我们离开早晨的山坡不远。”我回答,“我不敢挪动你,不过我用溪水给你清洗了伤口。希望你感觉不是太糟糕。”
听到我的声音,他又露出了刚醒来时那种捎带迷惘的神色。看来,他睁眼却并不真清醒,刚才他说的那句话,也不晓得是在问谁。
“不糟糕……”他迷迷糊糊地说,“一点都……不糟糕。”说完他头往边上一沉,又闭上了眼睛。我吓了一挑,慌忙跑过去看他。所谓的“一点都不糟糕”是纯粹的夸口。他身上发烫,心跳飞快,但是谢天谢地,他并没有昏过去。
“倘若你不这样一直摇晃我,我本来还可以继续做梦……”他说,“梦里是真的一点都不糟糕啊……”
这个人真是——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信……”那是他意识恢复想起的第一件事,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拿到了。”我从东来者那里取来的一个袋子,里面装了厚厚一叠信,其中好些信封上还有蜡封的刚多徽号。但我一动没有动过那些信,我想应该等刚多人醒来让他自己查看。
“你没有遇到太大麻烦吧?”他问。
“没有。”我回答,“他有许多同伴只受了轻伤,但他们看见我全都默不做声,任凭我取走这些东西。”
“这是他们的习俗。”人类回答我,“战胜的一方可以占有任何东西。看来有些野蛮……其实却很文明。”
看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我将他旅行用的袋子放在他背后,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低头看着自己敞开的衣襟。
“包得很不错嘛,精灵。”他说,“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你成天照顾昏迷不醒的人类呢。”
“你这个刚多人,伤成了这样却一样啰嗦。”我把信递到他手里。
“结果还是叫我刚多人啊。”他把信放在手里,有些费劲地就着火光开始翻阅。
我没搭话,只是低头拨了拨篝火。火星被我拨得到处都是,然后互相在半空中撞上了,就劈劈啪啪地响。我透过火光看他不曾恢复血色的脸,徒劳地皱着眉头试图获得更为清晰的视野,我猜想,劝说他休息是无济于事的。
“我还没谢你……今天是你救了我。”我轻轻说。
“倘若不是我,你根本不用冒险。”他说。
“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这场仗并不是我为你打的,反而是你为我打的?”我问。
“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互相说‘谢谢’的次数却太多,”他的目光并没有从那些信件上移开,“这是很容易把人搞糊涂的。”
“嗯?”
“不用理我,这只是发高烧的人在说胡话,你知道,人类发烧时说的话通常没什么意义。”
“那他们那时候听别人说话也不会当真,对吧?”
“可能吧。”
“我并不是为了你化名的事情生气。”我说。
他没回答,好像对我的话完全心不在焉,这并不奇怪,照他目前的状况,集中精力看那些信就已经够吃力了。
“那是因为我突然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我继续轻轻地、飞快地说着,好像耽搁了这一回就再也不能说出口一样。“我决定不再留在幽暗密林,我决定走出来参与这个动荡的世界……好像人类所做的那样……我想,我本可以给自己很多这么做理由,但是说到底,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应该是你。”
他咳嗽了一声,翻过了一页信纸。
“世上有些人天生具有改变别人的能力……我以前就曾经遇到过……”我把声音放得很低,“我大概永远也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对那样一个人一无所知——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因为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你知道,很不好受。”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是一种无名的尴尬。好在很快就被他的咳嗽声打破了。他哼哼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包扎好的伤处。然后,抬起头看我们之间的篝火。
“那火上热着的是汤吗?”他问我。
于是,阿拉桑之子阿拉贡,成了中州世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喝过我做的汤的人。据他后来形容说,那味道非常可怕,也只有罗翰王女的手艺可以与之比较高下。其实我不太相信这话,因为无论如何他那天晚上把汤全都喝光,且从来也没表示过要倒掉一点。
这就是人王阿拉贡与精灵王子莱戈拉斯相识的整个过程。虽然我们的故事很长很长,跨越了半个第三纪元和整个第四纪元,虽然我们分别隶属于不同的种族,交集时深时浅;虽然我们一个永生,一个必死,终究不能携手于灰港的白帆之下,但正如我曾经对好友吉穆利所说的那样:
“你是被祝福的,格洛因之子,你所见到的风景将永远印刻在你的脑海中。”
那夜有着橘红色的篝火,受伤男子迷离的灰眸,带着陈旧墨水气味书信,还有他身上微微透出的阿夕拉斯药草的芳香。
这个人类带我走出了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片天地。如果不是他,我也许不会说服父亲答应保管咕噜;如果不是他,我也许不会参加多年以后的瑞文戴尔会议,更不会成为护戒远征队的成员;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是中州所知道的那个莱戈拉斯?绿叶。
所以我会永远记得那夜的色彩,篝火的明亮远胜于他登基为王那日头顶上黄金的王冠。
于是我决定了,尽管我们的故事很长很长,足可以写满整个米尼斯蒂里斯山坡上所有的城墙,但我已经完全没有必要把它讲到最后了——历史书上写不下来的那些东西,充其量还不都是精灵脑海里各种各样的色彩。就像我眼中蔚蓝海水的冰凉,没有哪一日不被橘红色的篝火所覆盖一样。
如果说我好比被拿来做弓箭的紫杉木,那么他或许就是那夜篝火之下的木柴,终究会走向灭亡的血肉之躯,选择燃烧到最亮,最热。
那种色彩是怎么也写不到纸上,说不成故事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