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旅程

  作者:豆芽砧板


  野马


  罗汉 3019

  紫色的天空看起来仿佛在他头顶颤抖,伴随着动荡、变幻和舞动,倾盆暴雨即将随着呼啸的狂风而来。闪电划破了单调的灰色天空,几个回合之后,轰隆隆令人沮丧的雷音几乎震憾了大地。

  伊欧墨见那匹野马泰然自若地穿过起伏的平原大地,完全不受可怕的暴雨前兆威胁,就仿佛它在和煦阳光中漫步别无二致,不禁微笑了。

  “陛下,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说话的是他的贴身仆人赖恩,一个不受约束的年轻人,一头亚麻色头发永远都是乱蓬蓬的,一双眼睛永远都是懒洋洋的。他的工作包括给国王穿衣服,给他整理行装并且跟在他身后哪里都去。他必要时也可以很有效率,国王留他在身边却主要是因为他那寡居多年的母亲实在希望儿子可以在国王那里找个差事。赖恩总是为了这位卓越的国王操这心操那心,而他操心的本事是他所有本事里面最大的。

  “一下雨,马一定会飞跑。”赖恩催促他道,“算了吧。陛下。不值得为了一匹马被平原上的闪电击中,要知道,您这样年轻的国王要是就这么死了,可不是好兆头。”

  伊欧墨对他挥挥手让他住嘴。他们两人正趴在一个小山丘上窥视那匹紫酱红毛色的公马。

  “没有被暴雨吓着,它绝不简单,而且它会是我马厩中一件不错的收藏品。”

  伊欧墨小心翼翼站起身来慢慢走向山丘下,他自己的马正在溜达着等待主人。赖恩却立刻爬起来跟着国王。

  野马的头突然转过来,对着入侵者骚动的方向嘶叫了一声,然后猛地后腿一踢,用一种风驰电掣的惊人速度向前冲去。

  “赖恩!”伊欧墨不满地吼了一句,一边飞快上马前去追赶。

  “请您恕罪,陛下!”赖恩嚷道,气喘吁吁地在自己的坐骑上追赶国王。“真对不起!”

  伊欧墨咬着牙奋力追赶。他的马倒是很喜欢这种竞赛——马蹄重重敲打地面,声音就像是一种炙热的心跳;而那风,正在将人与马都变得激情四溢。

  “那匹马会是我们的。”伊欧墨低下头,对着他坐骑厚厚暖暖的耳朵低声说道。这种征服美丽狂野生灵的欲望是他那一族的天性,就像他血管里流着的鲜血一样古老。他的一只手放开了缰绳,伸到马鞍袋中取出了套马索,而他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猎物。

  雨滴开始在他周围落下,一开始是零落的成串水珠,然后渐渐加重,变成了数不清的白色丝线,穿梭于空气中把天与地连接了起来。

  他眨着眼睛保持视野的清晰,将粘在脸上的湿头发摔到脑后去。

  “那匹马会是我们的。”

  他在步步追近。那马在浓密的暴风雨中仅仅是一个隔开雨水的深色影子。它跑着、闪躲着、威风凛凛地移动步伐,傲视雨的激流,不畏追捕者的绳索。

  突然间,伊欧墨意识到,就在这昏暗的倾盆大雨形成的厚厚幕帘中,还有另外一个影子,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在平原上就直挺挺地站在罗汉国王以及野马冲过去的方向上。

  “快让开!”伊欧墨惊慌地大叫。这匹野马既不认人,也不懂收腿,那个站在那里的傻瓜一定会被活活踩死!

  “快让开!”伊欧墨再度嚷了一声,催马加快速度,希望能快一点套住那野马,但是……肯定来不及了……

  让他惊讶的是,野马居然稍微偏离了跑的方向,就那么一点点,以分毫之差的距离避过了穿斗篷的人,而那个愣在那里的陌生人从黯淡的、浸透雨水的斗篷皱褶中,伸出一只苍白而优雅的手,轻轻在野马经过时触碰它的脖子和身侧,而那马居然放慢速度任由他这么做,等他摸完了才放开脚步跑掉了。

  伊欧墨喘着气,暂且放过了猎物,让自己的马停下来并使它安静。他很生气,是的,这个傻瓜居然不怕死地站在原地。更重要的是他很妒忌,野马本应该属于他,却好像对这个陌生人颇有好感。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伊欧墨下得马来,质问他。

  那双美丽的不同寻常的手举了起来,将斗篷的帽子向后拉了拉,露出了脸部。伊欧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因为眼前竟是一位老朋友。

  精灵王子和战士莱戈拉斯正在踌躇地对着他微笑。他的蓝眼睛在这暴雨中明亮出奇,他满头金发即使此时已经彻底湿透了,却还是让人不可避免地想起阳光的色彩。

  他对着罗汉国王鞠躬,一只手恭恭敬敬放在胸前施礼。

  “莱戈拉斯,”伊欧墨总算说得出话来了,也微微鞠躬,因为他这位老朋友自己也是个王子。

  “我正准备问你同一个问题呢。”莱戈拉斯对他说。

  “嗯?”伊欧墨没有明白,他已经忘记自己刚才的话。

  “问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莱戈拉斯解释道,“不仅仅是闪电,这雨本身对于脆弱的人类也是威胁。我听过人家这么问……‘你想活活冻死自己吗?’”

  “我可一点都不脆弱。”伊欧墨简单地回答,望着那匹马消失的方向不无惋惜地叹息,“那是你的吗?”

  “不是。”莱戈拉斯回答,“抱歉我毁了你的猎捕行动。”

  “陛下!”赖恩总算跟了上来对他喊,“我真的是很抱歉。”

  “可见猎捕行动老早就已经被毁掉了。”伊欧墨用讽刺的口吻对精灵说。

  赖恩下了马,发愣地盯住莱戈拉斯。“哎呦老天爷啊!我认得他的脸。人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为我们战斗过的,来自森林王国的莱戈拉斯。”

  “要是这样,对他行个礼才不至于失了体统,笨蛋。”伊欧墨恼怒的看着他的跟班男孩,“你爹现在在坟墓里躺得都不安稳了。”

  “抱歉抱歉!”他喊道,慌忙对莱戈拉斯频频鞠躬,“大人, 我可否请教……您到此地干嘛来了?”

  伊欧墨为了这样不够谦虚地口气而皱眉头,不过他也期望地看着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好像对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旅行。”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然后笑着摇了摇头,“要是我说我也不清楚,你会不会很惊讶?”

  “我们自己也流浪过,”伊欧墨说,“一点都不新鲜……不过我没想过你会这样而已。”

  “啊,是啊,” 莱戈拉斯吸了口气,“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四海云游未迷踪’。” (注*)

  “因此,你只是无意中经过这里,而你清楚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咯?”伊欧墨猜测道。

  “是的。”莱戈拉斯回答。

  “你说话口气好像巫师似的。”伊欧墨评论道,而莱戈拉斯感觉那不是一个好的评论。

  “我只是在旅行而已。”他说。

  “我猜你打算穿过我的领地,却没打算知会我一声。”伊欧墨淡淡地说。

  “我猜也是。”莱戈拉斯回答,忍不住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景。”

  “不过既然我们都在这里,而且都从头到脚湿了个透,”伊欧墨宣布,“你就有必要在我的大殿里忍受我了,还得跟我一起烤火呢,不然我不放你走。”

  莱戈拉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暴雨和美丽的平原……他冷,他累,他意志很弱,就连心也一样,所以这些给予的确很有诱惑力。

  “谢谢你,”他对国王说,“听起来真是太好了。”

  “很好,”伊欧墨点了点头,“你是徒步旅行的吗?”

  “我的马就在……”莱戈拉斯往四周看了看,“这附近。我可能走得远了一点,它本该就在我身后几步之遥而已。”

  伊欧墨停下来,伸了一只手给莱戈拉斯,“来,我带你。我们可以一起骑到艾多拉斯去。”

  莱戈拉斯接受了国王的建议,伊欧墨的手就好像所有战士的手一样,温暖而坚定。又或者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手冷得过了份。他坐在国王身前,一起以一种舒适的速度前行。

  “我记得这条路,大人。”赖恩在他们身边骑过,对莱戈拉斯说,“这些平原,山丘和山石。那边还有一个悬崖,是不是?我记得的。很久以前,我们在这条道上前往圣盔谷。您不会知道我也在的。可是我知道您,莱戈拉斯,您和我们塞尔顿国王以及伊西尔多的后人在一起。我们还在这里被袭击了呢!”

  “是的,”莱戈拉斯安安静静地证实,“就是这条路。”

  “我们还以为阿拉贡大人在这里牺牲了。” 赖恩对伊欧墨解释道,“您当时不跟我们在一起,陛下。”

  “这个我清楚得很,”伊欧墨小声对男孩说,“我只是十分殷切地希望你现在不跟我们在一起。”

  他可以感觉到莱戈拉斯在他身前笑得肩膀抖了抖,但是谢天谢地精灵王子免开了尊口。

  ****

  那匹带灰色斑点的马老得不成样子,鬃毛黑灰,瞳色黯淡。根深蒂固的骠骑之国将士伊欧墨忍不住惊讶了。

  “这个可不是阿诺德。”他评论道,然后就发现没什么其他的话可以说了,这马还算站着,倒也不在乎雨水,而且它怎么会在乎呢?除了嘴巴里面的一簇草以外,它大概是什么都不在乎。

  “不是的,”莱戈拉斯笑起来,“那是‘黄油’。”

  “‘黄油’?”伊欧墨无力地回答“那是它的名字?”

  “‘黄油’。”莱戈拉斯重复道。那匹马抬头看它的精灵主人,倒还有点捣蛋的神气似的放下了草,跑过来选择被它主人拍拍。莱戈拉斯凑上去溺爱地碰它的鼻子。

  “你从哪里找来这东西的?”伊欧墨问。

  “从一个老流浪汉那里买来的。”莱戈拉斯回答,“很便宜。”

  “可是你买的不是方便,而是负担。”伊欧墨指出,“这马都快不行了,瞧我说的对不对吧。你启程时我会另外送你一匹的。”

  “它还能顶用的。”莱戈拉斯对伊欧墨保证,“它会做它该做的事情,会带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精灵对马低低诉说了几句他自己的语言。然后才对伊欧墨解释:“阿诺德对我来说很重要,它陪着我走过了最艰辛的道路,我到现在还感谢你呢。不过我最后决定把它送给吉穆利,矮人还是跟从前一样骑马很困难,我不忍心让他跟唯一的马朋友分开。”他自己笑得出了声。“不过你可别跟他提起这个,他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通过一场赌牌赢得了阿诺德,一直为此得意洋洋呢。”

  “本来矮人一直跟你在一起,”伊欧墨看着莱戈拉斯上了自己的马,说道:“可是这次你为什么一个人上路呢?路上还是很不安全的。”

  “我要去的地方他不能,也不可以跟着。”莱戈拉斯回答。“那个地方,我不得不说,任何人都不可避免要单独去。”

  “是的,”伊欧墨说,“但是没必要非这样不可吧。”

  “啊,”莱戈拉斯点着头,“问题就在这里,各种情况造成了这样单独旅行的必要性。”

  伊欧墨皱紧了眉头:“是有麻烦吗?”

  “也不是特别麻烦。”莱戈拉斯回答,再次把帽子盖住了脸部。“要是你能够对我在艾多拉斯的事情暂时保密,我将很感激。”

  “在我的领地你不必担心什么的。”伊欧墨说,“但这终究是个小城罢了。哪怕你一直这么遮着脸,也会最后被认出来的。”

  “我只是请求不要当众宣布我的到来。”莱戈拉斯解释。

  “如你所愿。”伊欧墨回答,然后特意看着他那年轻助手。赖恩看起来有些失望的样子。

  “你不是有话要说吧?”他用一种国王的口气问,潜台词也就是威胁你最好没什么话说。

  “没什么,陛下。”赖恩一口气接下去,“就是……那个,老百姓要知道精灵战士回来了,一定会高兴而骄傲的。我们本来可以象象样样地欢迎他。”

  “人们行事都是有原因的,”伊欧墨冷冷地说,他们此时渐渐走近罗汉的王都。莱戈拉斯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国王,他知道这句话里也浸透了国王的口气,潜台词就是威胁我马上就会搞清楚你的原因是什么。

  ******

  他好几次充满渴望地盯着那张床,好容易才回过神来面对这个有些可笑的境况。

  “大人?”

  莱戈拉斯看着那个年轻仆人鼓励地笑笑,都忘了他还在了。

  “这住处还行吗?”赖恩问道。

  “非常完美,”他回答,“就跟以前一样,感谢你们的款待。”

  赖恩点了点头,向那个装潢精致的木质衣柜走过去。

  “这屋子从前是国王住的,”赖恩一边从橱里取出一些外套、袍子和毛巾递给莱戈拉斯用,一边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伊欧墨国王继承王位之前是住这间屋的。衣服都是他的,您的衣服洗干净烘干之前,可以随便用。”

  他将衣服放在床上,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准备侍奉穿衣。

  “我并不需要仆人,”莱戈拉斯笑道,“你可以去服侍你自己的主人。”

  赖恩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是,大人。”然后转过身去把壁炉的火捅捅旺,他干活很熟练,三下两下就弄好了。呼地站起身来在裤子上拍掉手上的灰,“欢迎您回到罗汉来,殿下。国王两个钟头后等您一起用餐。”

  莱戈拉斯看着男孩子带上门出去,终于把他一个人留下了,他走向火堆,吃力地在地上坐下。温暖是如此诱惑而舒适,仿佛要将他引诱到那种早就需要、早就应得的睡眠中去,即便他现在并不真的想睡。

  他屈起腿来,把膝盖抱在胸前,又把额头靠在上面。他正在被严重的头痛所折磨,都已经痛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还以为只要习惯就没事了呢,只可惜事实却并非是如此。

  咳嗽了几声试着恢复正常的呼吸,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下,可是他不愿意。以后有的是时间用来休息,急什么呢?

  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他颤抖的手伸过去脱靴子。然后把靴子,外衣一件件放在火边。他的浅蓝白衬衣湿答答粘在皮肤上,贴着他鲜血浸透的、包裹着身体的绷带。那块原本是白色的绑在他左手臂直至肘部的布,也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湿透,跟他右侧肩膀和腰上的没有两样。

  看起来好多了。他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只不过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伤已经是两周以前的了。血流得并不厉害,也许应该说,自从他把这些本来只需要任其自生自灭的伤口缝起来,自从他发现这这些伤口并不会自己长好以来,血已经流得不很厉害了。不过即使是不会愈合的血流不止的伤,缝起针来却还是一样的麻烦。血液从他衰弱的身体不停冒出来,本来如果不是他几周来出现的那种奇怪的病症,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不论怎么说,他并没有感染,从这一点看来,他依旧感觉自己实在是很走运。

  他缩了一下光着脚站起来,慢慢走向他的旅行袋,那里面的东西绝对不会比他干到哪里去。他小心瞥了一眼门口,才取出一些湿掉的绷带,挂在壁炉边上烘干。

  这是一个错误。他飞快地想。我不应该来这里。在这里,他的伪装和他的秘密被发现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他清楚地看见窗外的倾盆大雨,外面的世界比起屋内的温暖来,实在并不令人神往。

  太阳一出来我就走。他决定。

  他又在火堆边坐下,在火光的温暖照射下渐渐放松。盯着那光亮,想着他的朋友们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大战获胜才几天而已……要不是病成这样他是不会离开的。他也许会接受矮人的邀请去那些辉煌的洞穴看看。同时也给吉穆利讲讲森林。或者,他会在米尼斯蒂里斯多呆一段时间。那城市真得很美,到处都充满胜利的欢欣,忙着欢迎她长久以来流落他方的孩子阿拉贡?阿拉松之子回归怀抱。更或者他也会回家去,回幽暗密林他父亲那里去。只不想到他却跑这里来了。在艾多拉斯跟伊欧墨在一起,真是奇怪。

  这个人,他想,可不止是个普通人。伊欧墨决不会轻易被蒙蔽,他是个高尚的、无畏的、相当有能力的战士,拥有与年纪不相称的聪明才智。但是他跟他相似之处也仅止于此了。莱戈拉斯对于战场之外的伊欧墨毫不了解,甚至说不上他是自己朋友。他不记得他们是否曾经一起吃过一顿饭,或者一起为了什么事情发笑。他并不是不喜欢罗汉国王,这是肯定的,他只是跟他不一样。命运却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境遇下让他们相遇,实在令人费解。

  他倒是希望自己此刻身在别处。跟吉穆利这个让可恨的洞穴变得神奇、让紧张的战役变得有趣的家伙在一起,或者跟阿拉贡这个他心灵上的手足在一起,看着他那双爱开玩笑的和蔼的眼睛。阿拉贡对他来说就好比一块坚硬的石头,从不动摇,他的力量如同光,不停召唤和感染,但是一旦远离那力量自己就会弱下来……就像现在一样。一切都不同了,他再也不能依赖他了,他自己日益深邃的暗淡将会侵犯和浑浊那种光,他知道如果继续跟刚多国王在一起,他就会给他的快乐蒙上阴影。

  想起阿拉贡和他妻子,他笑了。阿尔温会让他幸福的。他们会有漂亮的孩子,还有一个叹为观止的国家来养育孩子们。他可不会打搅和破坏那样一种完美天堂。他自己的心,就曾经因为失去他所爱的东西而……被毁了。


  回忆•寻找埃斯特尔之一


  瑞文戴尔 2938

  这算不上一个从未遇到过的病症,至少,莱戈拉斯很早就得过。

  差不多是八十年以前,在幽暗密林王后、王子死于一场奥克斯伏击以后的几周,瑟兰迪尔国王甚至濒临失去最年幼儿子的危险。

  一队幽暗密林士兵约十二人,护送病重的王子来到伊姆拉崔,由埃尔隆德领主本人照料。这地方是最安全的,在这里养伤避难再好不过。王子看上去苍白异常,但是他却固执地站在那里领队,拒绝任何帮助,尽管他双手颤抖,虚弱不堪。

  莱戈拉斯亲眼目睹了他母亲、哥哥、还有无数亲密朋友被残杀,离开战场时他头上受了伤。虽然伤不致命但影响了他的视力和平衡力,伴随着无法忍受的头痛折磨,额头血流不止,看起来着实不轻……虽说他从前也有好几次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那次的幸存者非常少,然而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失去那么多东西。他朋友、兄长和母亲蜷缩染血的尸体在他眼前久久停留,深深刺透了他的心。

  就好像奥克斯实实在在杀死了许多人一样,他们也在慢慢用深切的悲痛残杀年轻王子,几个星期过去了,他的伤拒绝愈合。幽暗密林的医者们起先还以为这是缘于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识过的毒药,但是激战当天其他的伤员却恢复得很好,看来除了莱戈拉斯自己的心过于悲戚这个理由外,找不到别的解释了。尽管他看起来强壮而固执,他的心正在一步步枯萎掉。

  莱戈拉斯来到伊姆拉崔时,埃斯特尔七岁。王子脑子里有太多事情,大概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好动的,敬畏地盯着幽暗密林队伍走进埃尔隆德殿堂中的黑发人类小男孩。这个好奇的杜内丹小孩跟着他们来到客房——并不是给伤员常用的空房,他注意到——正准备一脚踩进去张望一番,却感觉他哥哥一只手搭到了肩膀上。

  “回你房间去,埃斯特尔,”埃拉丹催他,“Ada 接下来几个钟头会很忙的。”

  “可是我想看看。”埃斯特尔抗议。

  “王子病得不轻,”埃拉丹告诉他,“他可不会喜欢你探头探脑。”

  “精灵不是不会生病的吗?”埃斯特尔指出。

  “那个纯粹是埃洛赫尔吹的牛。”埃拉丹笑着说,他的收养来的弟弟变聪明变得太快了“现在回去吧。”

  “亲爱的哥哥……”

  “少来这一套,”埃拉丹严肃地训斥,“你自己感冒还没好呢,父亲看到你跑来跑去一定会不高兴的。事实上,我老早就听见他叫你上床睡觉去。”

  “是有这回事,不过,”埃斯特尔眼睛闪闪发光,“我知道他当着客人的面不会骂我,我是对的。”

  “你不应该为此得意洋洋吧?”埃拉丹叹气。

  “埃洛赫尔说,你们从前就常常这样。”埃斯特尔透露道。

  “他也不应该为此得意洋洋。”埃拉丹说,无助地笑了笑,有时候他感觉自己不止是追在一个,而是两个七岁男孩屁股后面疲于奔命。

  “我可不可以见见他?”埃斯特尔问,“我指那个王子,我们这里有个王子啊,亲爱的哥哥,我在图书馆里看了好多关于幽暗密林的故事,关于那个强大的国王瑟兰迪尔,还有蜘蛛啊什么的。我有许多问题呢,我可以吗?”

  “如果你乖的话,就可以。”埃拉丹承诺。

  “可是你总是这么说的,”埃斯特尔再度指出,“而我从来也得不到我想要的。”

  “那你究竟有没有听我的话呢?”埃拉丹争辩着等他回答,对方却没作声。

  “我看你就没听话。”他总结道,“现在睡觉去,埃斯特尔,我是认真的。”年长精灵走进了客房并在身后关上了门。埃斯特尔向他的房间慢吞吞走去,打算暂时“听话”。

  *************

  埃斯特尔七岁大,是的。而且成长在一个广大的憧憬神秘魔法的世界里。他那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永远也没办法被墙壁和屋顶套牢,在他看来,他所造成的所有那些灾难其实都朴素得可以。

  埃尔隆德来跟他说晚安,顺便看他是否病还没痊愈。伊姆拉崔领主对他小儿子的恢复情况很有信心,对其表现却不甚满意。

  “我听说你今天又往外跑了。”尔隆德淡淡地说,胳膊肘撑在床上。

  “我只不过是活动活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而已。”埃斯特尔飞快回答。

  “外面很冷的,埃斯特尔。”埃尔隆德叹气。“人类天生不够强壮。难道我不是已经跟你解释过好几遍了吗?你还没痊愈,会复发的。”

  “对不起,ada.”埃斯特尔说。

  “道歉的前提是真心诚意。”埃尔隆德疲倦地说,指望他再说一次对不起。那个诚实非常的孩子居然就一语不发了。不知为什么,这反倒让他笑起来。

  “晚安,埃斯特尔。”埃尔隆德溺爱地对他养子说道,靠过去亲了亲他那还发着烧的额头。

  “晚安,ada。”

  他缩进被子里面一本正经打算睡觉,可是不料父亲走了一个好几个钟头他还是躺在那里清醒得要命。叹了口气,他踢掉被子套上睡袍,看了看他房门口通往大厅的路,又看了看他小衣柜那个隐藏着秘密通道的地方。

  他猜,既然他醒着(他又不是故意的!)就完全可以跑到图书馆去温习有关幽暗密林的知识,幽暗密林的王子就在这栋房子里呢!他有这么多问题要问,需要抓紧时间。Ada不会介意的,伊姆拉崔领主一向非常重视……那个……埃洛赫尔怎么说的来着?孜孜不倦的教育。是的,也许他还会为他骄傲呢!

  然而埃斯特尔却抓了一盏油灯,选择了秘密通道,没有走外面的大门……因为,那个,ada也可能有别的想法嘛。

  ****************

  莱戈拉斯听见支支嘎嘎的奇怪声音,猛地睁开眼睛。他的心开始飞快地跳,原本厉害的头痛又恶化了。

  他屏着气想……也许是个医生吧。他们总是没日没夜来来去去折腾他。可是等他看见眼前那墙壁移动的时候,忍不住怀疑头上的伤益发严重造成他最终丧失了理智,难道死亡的一刻已经到来了?

  一个小孩的头探进了他的房间。那是一张白白的可爱小脸,聪明的大灰眼睛,周围是乱七八糟的黑色卷发。莱戈拉斯对着陌生入侵者眨了眨眼睛,恼怒而厌烦。

  这个孩子还是个人类!——他这才有点惊讶地发现——而且好像跟他一样吃惊。

  “对不起,”男孩飞快地小声说道,“我大概是在哪里拐错弯了。”他举起他的油灯“灯灭了,你看。我本来打算去图书馆的。”

  “恐怕你来错地方了。”莱戈拉斯告诉他,动听的声音因为痛得厉害而颤抖着。他已经尽力把话说得清楚了,但是孩子仿佛很精明,立刻上前一步皱着眉头看他。

  “你病了?”男孩问,“你难道不是一个精灵吗?”

  “要是我能够阻止自己生病,我早就这么干了。”莱戈拉斯回答。声音里面有种苦楚,他总是诅咒自己掩盖不了这种苦楚。孩子倒是没觉得什么不妥。

  “我是埃斯特尔(希望)。”他说,这个名字让精灵抬起了眉毛。

  “你是吗?”莱戈拉斯喃喃问道,难免有点不相信的意思。希望就在一个安静孤独的夜晚来找他了。他感到痛苦而衰弱,而且非常非常生气。人们没有对他明说,但是他清楚每个人都认为他快死了。而这个捣蛋的男孩还说什么他是希望,这一切也太好笑了。

  “我知道,”埃斯特尔表情夸张地叹了口气,表示那名字已经是他的老问题了。“我但愿自己叫‘运气’就好了。”

  男孩向莱戈拉斯走去,在他床沿上坐下来。莱戈拉斯皱起眉毛但是没说什么。这个不适时宜的打扰也算是个让他分心的好事,算是,但并不完全是。

  “在幽暗密林,是不是能找到世上所有的树种?”埃斯特尔问。

  “我不这么认为。”莱戈拉斯回答。

  “但是它非常大啊。”埃斯特尔指出,“我知道它有多大,我有地图,我可以背出地图上的所有地名。”

  “要是你根本不相信我,”莱戈拉斯虚弱地喘气,缩了缩鼻梁,闭起眼睛来试图削弱疼痛感“你又何必来问我?”

  “跟埃拉丹的回答一模一样。”埃斯特尔皱眉道,“我不知道,大人本应该懂得更多,我有时却觉得还是我比较懂。”

  “看得出来。”莱戈拉斯低语了一声,然后把声音加大“你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或者别的人可打扰

  “噢,是的。”小男孩站起来,拿着他那盏没用的油灯。莱戈拉斯瞥了他一眼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伸手去取他自己的灯。

  “给你,”他把它放在人类手里,“跟你交换。”

  “你不要用啦?”埃斯特尔问。

  “有些人宁愿选择睡眠。”莱戈拉斯告诉他,一边取过另外那盏灯。“不过我建议你别走那条道,用普通的路回去。”

  “不行,”埃斯特尔一边试着莱戈拉斯的灯是否管用,一边说道“我现在本应该在躺在床上养病的。”

  “那你把灯还给我。”莱戈拉斯吃力地说。这该死的男孩还跟他讨价还价呢。

  “不论你给不给我灯,”埃斯特尔走向那移开的墙面,“我都要从这里走的,所以你还是给我好了。”

  莱戈拉斯不满地皱眉头。

  “要是你不告诉ada和其他人,我会很感激的。”埃斯特尔半路停下来说,“我是说真的很感激。”

  “我看不出不告诉的理由在哪里。”莱戈拉斯说。

  “假如你答应,”埃斯特尔说,“我就保证不再找麻烦,保证直接回房间去。”

  他头痛欲裂。这个疯子人类小孩却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烦他。“我答应你。”他简短地说,用手指尖钻着太阳穴“拜托你快点走吧。”

  孩子有点担忧地看看他,点头走开。

  莱戈拉斯看着他离去,墙也随之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夜晚没有了他,突然变得更加黑暗死寂。

  瑞文戴尔,2938

  他早上醒来时,发现埃尔隆德的正带着关切的表情审视他。伊姆拉崔领主看着王子,面色紧绷着甚为忧虑。见病人醒来才动了动。

  “早上好,莱戈拉斯。”他连忙微笑着打招呼。“太阳升起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我睡得很晚。”莱戈拉斯回答,准备回嘴说是这屋里的奇怪客人造成了他的麻烦。但是这个世界看起来实在摇晃得厉害,他太虚弱,没力气说俏皮话。只得舔了舔嘴唇,忍受令人难堪的检查。

  “你睡觉闭起眼睛了。”埃尔隆德小声对他说,“而且你醒过来很困难。我很担忧,莱戈拉斯,我得让你父亲亲自过来。”

  “他有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忙。”莱戈拉斯立刻回答。“请您别去打搅他。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国王不能为了我冒险出行,何况现在这样的时候,人们更不能失去他。”

  “我无法对我的担忧保持沉默。”埃尔隆德说,即使他知道莱戈拉斯考虑的问题是值得思索的。

  “会过去的。”莱戈拉斯撒谎。

  “你身体的这种情况,我只见过一次。”埃尔隆德安静地告诉他,“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ada也必须知道。”

  “我跟他已经郑重道别过了。”莱戈拉斯说,“我们之间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您坦白跟他说实话,但是不要让他为此到这里来。”

  埃尔隆德只是皱了皱眉头,拿起王子一只冰冷的手感觉他紊乱的脉搏。“你太冷了。”他低声说。

  “我并没有不适。”莱戈拉斯轻轻说,尴尬地躲避他的注视。“谢谢您收留我。抱歉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要是我有别的办法减少我那已经身负重担的父亲的担忧,我是不会来的。”

  “没什么麻烦的。”埃尔隆德向他保证,“我真心希望你能够好起来,如果不能……”他犹豫了一下,“也许你应该考虑西渡,这个措施总会有效的——别人就是这样做的。”

  “您是说您妻子。”莱戈拉斯想了想温和地说,“我听说过她,我很遗憾。”

  “他们把她的身体毁了。”埃尔隆德说,试图保持语调的平静却无法掩盖他说话时的急促,“但是比这更严重的是那令人心碎的失败情绪,我现在从你的眼睛里面就可以看出来。让我想起了她跟我说再见时的样子。我们都知道这事情最后是怎么了的。”

  塞勒伯丽恩的伤是毒性的,不会愈合。她在渡海之前受了许多苦。这件事所有的精灵都有所耳闻。

  “我很遗憾。”莱戈拉斯过了一会又说。

  “这又不是你的错。”埃尔隆德说。“只不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邪恶的力量,总是毁灭最美丽的事物。我知道你的心是很坚强的。但是我们能够忍受的也只有这么多而已,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已经承受了多少。虽然就好像我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看见了什么,遭受了什么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心碎成了这样还依旧支撑。但是我却能了解,没有人是战无不胜的。莱戈拉斯,你的身体可以很强壮,但是意志才是我们最后的武器,同时也是我们最大的弱点。倾注的泪水跟汹涌的鲜血一样,对我们是致命的。”

  他放下莱戈拉斯的手,鼓励地拍了拍他。“事情还有转机,莱戈拉斯。我不会要求你坚强,因为我知道即使再强大,也有倒下的一天,心碎的一天。我只想告诉你不要放弃希望。”

  莱戈拉斯深深吸了口气,拖着身体坐起来,埃尔隆德忍耐着不去帮忙,只是小心看着他准备一出问题就伸手。莱戈拉斯最后成功地靠在了精致的床头板上。

  “坚强仿佛更加容易些。”精灵王子嘲讽地说。

  “你可以两者都试一试。”埃尔隆德回答。

  莱戈拉斯转过头来,比伊姆拉崔领主先一步听见外面慌张靠近的脚步声。

  “进来。”埃尔隆德命令。

  是他的双生子之一,至于是哪一个,莱戈拉斯就不清楚了。他看见那英俊的精灵一双担忧的眼睛在寻找父亲。

  “Ada,”埃洛赫尔说,“我还是没能找到埃斯特尔(希望)。”

  莱戈拉斯坐直了一些,真难以相信,他沮丧地想。也许这一切都跟他有关……

  “失陪一下。”埃尔隆德对王子说,又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才站起来,衣袍沙沙响着,跟儿子走出门去。

  莱戈拉斯瞪着他眼前那堵墙,昨夜有个顽童曾经从那里进了他的房间。现在它又在晃动了,他屏着呼吸等待坏透了的小孩钻出脑袋来看他,但是这一次,的确是他头上的伤在作祟,因为整个房间都跟着摇晃起来了。

  他忍住了一阵熟悉的恶心感。然后伸出手去抓床头柜用来作为扶手挣扎起身。成功直立起来后,四周围猛地倾斜了一下,他努力找回呼吸和平衡,眼角处都是晃动的闪光。

  我得走开去 他想道,然后他迈出了昨天到达此地以后的第一步,离开了那张他来时就认定给自己等死用的床。

  回头看皱褶的白色丝绸床单,在阳光下玩着光与影的游戏,看起来温暖诱人,仿佛在呼唤他回去,但是他却抓过睡袍罩在了睡衣外面。

  他一路摸着墙,寻找可能存在的活拴或者把手什么的。找着找着,来到一面古老的镜子面前,忍不住凝视自己的影子。

  我看起来活像死尸。他不高兴地想,而且我很清楚死尸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母亲,他的哥哥,还有他的朋友……一堆高高堆着的血肉泥泞模糊的、不自然弯曲的苍白四肢……

  他发疯一样甩了甩头,故意用发抖的手指摸自己的脸,看起来跟他那黑眼圈和深陷的脸峡配得还不错。

  我这就去找那个混蛋小孩,他一定以为我是个幽灵。他打定主意。

  他把头发往后抹,不太满意的看着他的老伤口依旧淌着血,夹在他的头发里面,顺着下颌滴下来。

  母亲从前说我很美。他想起来了,也想起来自己多讨厌这说法。他年轻而爱发脾气,满脑子英雄的传奇故事,他说他要一个疤,甚至两个疤。不用很恐怖的那种,只要小小的,让他看起来够勇敢就好。她笑话他,然后又说他很美。

  这下不美了吧,他叹了口气背对镜子继续搜索。找遍了整片墙壁,也没有找到秘密通道的开关。他看了一眼房门,想着要不要干脆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别人。但是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答应过那个孩子保守他令人讨厌的秘密。

  真不公平。他惨兮兮地想,这完全是被强迫的,我意识根本不清楚,无法作理智而有逻辑的决定。

  他几乎看见他父亲对着他摇头,不停跟他唠唠叨叨:你啊,你总是轻易许诺别人,莱戈拉斯。

  他想念他的ada, 无论怎样,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继续下去。镜子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走过去,努力避免去看自己的脸而专注于华丽的框架部分。

  镜子是铁丝做的,到处镶着珍珠和彩石,式样是复古的繁复金黄色,整个装嵌在墙面里。他皱眉思索。

  他的手指伸进凹槽中,在那里,他终于发现了他寻找的栓子。墙轰隆一声移开了。他往里面望了望,是一条又长又窄的通道。

  “埃斯特尔?”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并不十分想要走进去。尤其这里面这么黑,而他的灯已经被一个人类小疯子抢走了。

  “埃斯特尔。”他又喊,还是没回答。通道里的空气潮湿,他几乎快要无法在原地站立了。

  “我找到你以后就杀了你。”他自言自语着走了进去,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虽然过道很窄,却同时给了他双手支撑行走的方便。

  他把通道的入口敞开着,里头已经够黑的了,他可不想迷路。何况他只是答应埃斯特尔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如果有人看见墙打开了,自然也就是他们自己猜出来的。

  他很快来到交叉路口。是往前?还是往左?往右?或者别再犯傻回去算了?

  “埃斯特尔?”他喊,就在他说服自己那孩子要不是死掉了就是不在的时候,他听见左侧过道传来什么东西移动的声音。

  他皱眉,深深吸了口气,还是无法满意。是这狭窄的空间造成的……他喜欢空气和蓝天,星光和无垠的地平线,讨厌狭窄的空间。或者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不治之症造成的。他还是继续走下去了,因为有人需要他,因为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他看见男孩蜷缩在地上,纠结的衣袍中伸出四肢,意识全无……就在这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倾塌了。

  他的母亲,他的哥哥,还有他的朋友……一堆高高堆着的血肉泥泞模糊的、不自然弯曲的苍白四肢……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在他伸出手臂去碰孩子时,手比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热的。他先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理智的一面才意识到这种热度并不见得是好事情。孩子说他发烧了。看起来他也有病势如山倒的一刻。

  至少你活着 他想,向神灵祈祷了几句。在男孩的头部他发现了那盏灯。他又摇了摇头保持清醒。

  “埃斯特尔,”他说,摇晃着孩子的肩膀,“埃斯特尔,醒来。你选择睡觉的地方再糟糕也没有了。”

  人类小孩咕哝了一声,说什么听不明白,然后他的银灰色眼睛睁开来看着精灵。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置信地问莱戈拉斯。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莱戈拉斯平淡回答。

  “我头晕。”埃斯特尔回答。“就是想躺一会。”

  “现在都早上了,”莱戈拉斯面无表情,“而整个伊姆拉崔为了找你都掀翻了屋顶。”

  “我有麻烦了。”他总结,然后猛地坐起来。动作太快以至于头晕目眩,他眼睛迷惑惊讶地睁得老大。尽管身上还是火辣辣的烫,却同时出了一身冷汗。

  莱戈拉斯两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帮助他稳住。“你来拿着灯好吗?”他命令,埃斯特尔在黑暗中照他的话做了。他点亮了灯,有点悲伤地看着精灵。

  “他们会活活剥了我的皮。”他悲惨地轻声说。

  “是啊,他们可能会的。”莱戈拉斯回答,不愿意用安慰的口吻。“不过既然你在生病,他们也有可能对你网开一面。”

  “要是那样就好了。”埃斯特尔说着仿佛眼睛也亮了些,不过不一会又黯淡无神下来。

  “抓紧灯。”莱戈拉斯告诉他,一边把孩子扶起来,抱在怀里。“我可不想让它掉下来砸着我的脚,或者掉在地上把我们两个绊倒。”

  “我可以自己走。”埃斯特尔抗议道。莱戈拉斯好笑地发现,这个孩子这会儿除了抗议以外什么别的也干不了了。因此他一语不发,一步步走回他的房间去。

  等他们到了那里,孩子已经又睡着了。莱戈拉斯把他放上床,卸下重担似的大大松了口气。本来这根本算不上是麻烦的,但他的身体却精疲力竭地发抖,而且他实在是庆幸这条回来的路不算太长,否则他们两个可能双双迷失在走道里面。

  他吃力得关上通道入口。慢慢走向他的房门。两个幽暗密林带来的守卫惊恐万分地冲上来。

  “殿下!”他们嚷道,“您怎么……”

  他抬手阻止无意义的抗议,“请帮我找埃尔隆德大人来。”

  “您还好吗?”一个士兵惊慌地问。“我们可不可以帮您什么忙?”

  “不,不必。”莱戈拉斯说,“就是请你们把埃尔隆德大人找到这里来,告诉他,我找到埃斯特尔(希望)了。”

  **********************

  埃尔隆德领主大人冲进房间,身后除了他的双生子还有一大帮随从,他一看见自己最小的儿子正舒舒服服躺在幽暗密林王子的床上,赶紧挥手让他们离开。

  他松了口气,在埃斯特尔身边坐下,小心地碰他的脸。

  “病未愈,先复发。”伊姆拉崔领主自言自语,“这下他醒来可得好好教训他。”

  埃尔隆德抬头看他的儿子们,然后目光转向莱戈拉斯,后者正站在房间角落里面斜斜靠着墙。他的腿在发抖,看上去仿佛无法支撑他,埃尔隆德不由皱眉。

  “我很抱歉,但我无法解释。”莱戈拉斯对此地的主人歉意地说,声音紧张而颤抖。“您还是等他醒过来自己问他吧。”

  “我并不是为了那个而不高兴。”埃尔隆德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莱戈拉斯在他的审视下后退了一步。

  “把那个专门造反的小家伙带回他房里去。”埃尔隆德命令他的双生子,眼睛却一刻不离开莱戈拉斯。“并且确保他待在那里,如果必要就把他绑起来。”

  “好办法。”莱戈拉斯小声说,越过埃尔隆德的肩头看着双生子把埃斯特尔抱走,并带上了门。

  埃尔隆德用双手捧起了莱戈拉斯的脸,幽暗密林精灵看见他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仿佛在说“我真不知道应该拿你怎么办。”

  “我很抱歉,但我无法解释。”莱戈拉斯重复了方才的话,他的声音在此刻空旷安静的屋里,颤抖地更加厉害了。

  “从来没有人能够解释埃斯特尔的所作所为,因此我也从来不多费心神。”埃尔隆德叹气,“你为什么要离开床?”

  “我发现了一个补偿的机会,”莱戈拉斯温和地说,“一点都不麻烦,至少我可以借此报答你们,报答您的慷慨大方和盛情款待。”

  埃尔隆德抽回了手,发现其中一只上沾满了鲜血,他神情黯然“你的伤总是不愈合,你应该尽可能休息。”

  “对此我并不着急——”莱戈拉斯说了一半就不语了,他想着自己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并不着急想休息,死亡已经离他很近,以后他自然可以永远休息。

  埃尔隆德拉过他的胳膊,支撑着他的身体他把从墙角拖出来。“现在上床去。”

  莱戈拉斯向前迈了一步,眉毛上方不停冒着汗,只觉得整个屋子倾倒而下,一个趔趄连同埃尔隆德都拉倒在地上。

  “对不起。”他迷迷糊糊对伊姆拉崔领主说。

  “没关系。”埃尔隆德无奈地对年轻精灵说,在他晕过去的时候把他牢牢地抱在了温暖的怀里。莱戈拉斯在彻底被黑暗吞没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是埃尔隆德在呼唤帮助。

  ***********

  王子的眼睛眨了两下,睁开了。他发现屋里的黑暗与他眼睑下面的世界并无两样,仿佛身体深深沉在水底下,所有东西都是黑暗模糊的轮廓。夜的空洞之音在回荡着,逗留着,重重压迫着。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不正常的呼吸,有什么东西几乎压得他整个身躯都无法动弹。

  现在是晚上,他注意到了。屋里有微弱的光源在他左侧的什么地方,他忍耐着移动引起的剧烈头痛,饥渴地转向它。

  当他的眼睛随着身体移动,他又一次发现床对面的墙是开着的,因此这回视线里出现那个七岁大的人类男孩坐在他左侧床边一张旧椅子里,一点都没有让他吃惊。

  你又想要什么?他思索着,盯着那个不知不觉的男孩。埃斯特尔正缩在椅子的靠垫里,舒舒服服将膝盖蜷在身下。差不多被一本特大号的旧地图册遮得严严实实,他的银灰色的聪明眼睛聚精会神,一页页翻着书。

  “你——”莱戈拉斯才开口就被自己微弱得仿佛窒息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在孩子抬头看他的时候清了清喉咙“你在这儿干什么?”

  埃斯特尔合上书,向着重病的精灵靠过去“我忘了问你的名字了。”

  “你来就是为这个?”莱戈拉斯虚弱地问。

  “不,不,”埃斯特尔对他笑,仿佛是认为这个问题太荒谬了。“当然不是啦。那个只是我突然想起来的。”

  “我叫莱戈拉斯。”王子回答道,他太累了当然没力气抬杠。“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反正已经睡了两天了,”埃斯特尔回答,“我想你不会介意我在这里的,而我呢,我很想有人陪陪。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任何人了。”

  莱戈拉斯迷迷糊糊觉得男孩没说错,他浑身疼痛,但是……他倒是真不介意。 事实上能够跟一个不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沉重的人说说话,也算是一种解脱。

  “我本该一个人关在房里的。”埃斯特尔闷闷不乐地说。

  “病还没好吗?”莱戈拉斯惊讶地问,这傻孩子又一次光顾那该死的秘密通道了,他也实在太会找麻烦。

  “噢,不是的,”埃斯特尔回答,“这一回是为了惩罚我。不过,他们总不能把秘密通道也堵上,对不对?毕竟这些通道是在紧急情况下撤退用的。”

  “你ada说他可以把你绑起来派人看管,”莱戈拉斯告诉他,“他很为你担心,我很想告诉他你当时在哪里。”

  “你说话算话,我很满意。”男孩自作聪明地一本正经点头,简直好像他的认可是一件非常可贵的事情!

  “骗我对你承诺是个聪明决定,但不公平。”莱戈拉斯责备他,“我脑子当时一点都不清楚。”

  “我觉得这样才公平呢。”埃斯特尔说,“不论怎么说,你比我个头大,还比我老很多。”

  莱戈拉斯差一点要笑。可是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各种颜色的斑点和模糊的线条,笑意就一下不见了。他听见自己的心疯狂地怦怦跳,那种被淹没和被枯竭的感觉包围了他,让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埃斯特尔惊恐地看着理智和意识从他新朋友的眼睛里消失,精灵的胸膛随着呼吸的猛一振颤勉强起伏了几下,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皱,脸庞因为低热而泛红,一侧枕边同时被鲜血浸透。尽管埃斯特尔已经看惯了那个长不好的伤口,他此时也很清楚地意识到,精灵王子这不是仅仅要入睡,而是在濒临死亡的边缘。这一切给了他一种崭新的恐惧。

  “我去叫ada来。”埃斯特尔对莱戈拉斯匆忙说道。

  莱戈拉斯的手盲目地向他伸过去,埃斯特尔犹豫了一下,抓住了它。精灵的手指冰凉彻骨……

  “不要,”莱戈拉斯声音几乎听不见,“他无法给我安慰。这样好些,更安静,更省麻烦,就快结束了。我马上就睡了。”

  他的话听来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埃斯特尔却清楚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眼前的精灵就要死了。

  莱戈拉斯的手松了下来,也许是察觉这样的亲昵接触很令人尴尬,但是男孩重新抓住了那只手,握着不放。

  “他们说你的心碎了。”埃斯特尔紧张地开口,“因为你失去了所爱的人,你的心想要去追随他们……他们说你将因为心碎而死——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

  他正在凋零,正在漂走,男孩说的每个字在他四周围跳跃着,仿佛是一个萦绕心头久久不去的梦境般温暖,因此他就听着。

  “但是,这是生命。”埃斯特尔说,因为害怕,每个字都在颤抖,“这就不同了。我会希望其他童话故事变成真的,比如那个木头男孩变成人类……你说人类可以变成精灵吗?我想要变成精灵,想要能一直活下去了。只可惜我不是精灵。我以为这个很容易明白,可是也许是我不懂,更或者是你没有注意到,你看起来……不太清醒。”

  他犹豫地咬了咬嘴唇,温暖的手抓紧了精灵的手指,“我希望你活下去,因为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精灵的眼睛闭上了。埃斯特尔靠得更近,贴近他的脸。莱戈拉斯的表情随着他堕入沉睡而变得安静而放松,但是他还是可以听得见那些飞旋在逐渐消逝的现实世界周围的字字句句。

  “我希望你活下去,”埃斯特尔重复“因为我猜我喜欢你。你把我当成大人一样跟我说话,就好像我跟你一样大。或者你只是对所有人都一样凶,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想知道。”

  他的紧张让他偏离主题,从一个想法飞快转到另一个想法,“你知道埃尔隆德大人不是我真的ada吧?”他问那个毫无反应的精灵,“我奇怪过为什么我耳朵长得不一样。我真的爸爸已经不在了。埃尔隆德大人待我很好,他的妻子走了,他的心也碎了,就好像我的一样。但是两颗碎掉的心加起来,跟一颗完整的一样好。这就不是很糟糕了。我知道你的心碎了,但是我可以给你一点我的,然后再给你一点埃拉丹的、一点埃洛赫尔的、一点ada的,如果他们不愿意给,我们就去偷一点来。这样我们就有一颗大大的,完整的心了,这就不是很糟糕了。你会明白的,等你醒过来就明白了。”


  奇怪的朋友


  罗汉 3019

  埃斯特尔是对的,就好像他后来很多时候也是对的一样。莱戈拉斯后来在次日的阳光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伤正在愈合。那个七岁的人类男孩趴在他床边熟睡,还死死握着精灵朋友的手。这一切可真够愚蠢的了,他居然被一个傻瓜人类男孩所激励,甚至还把他当成了存活于这个世界的精神支柱,全都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触及了莱戈拉斯内心最饥渴的愿望。

  莱戈拉斯睡意朦胧地微笑,叫醒了他,让他在埃尔隆德发现之前回房去。孩子也对着他笑,心里知道一切都好了,就像他早就预料到的那样好。

  ******

  莱戈拉斯回忆着,叹了口气,看着火光在他眼前跳动。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带着一部分埃斯特尔的心活着——只是他承认,现在他不晓得该拿它怎么办了。

  他很害怕会像失去母亲、哥哥、还有其他很多亲人一样,在战争中失去埃斯特尔。魔戒之战的长途旅程之中,环境的艰险在不停造成这样的可能性,但是他一直坚定顽强,为了尽可能保护埃斯特尔的生命。

  现在,战争结束了……他明白群星显示的对于遥远未来的预兆。埃斯特尔是会死的,他只是生来如此。莱戈拉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再也没有奥克斯可灭,再也没有敌人可杀,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然后看着。

  于是他的旧病就回来惩罚他,伴随一种新的来自心底的哀痛,旧伤不愈。他正在慢慢的、一点一点流血致死。

  他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短命的精神支柱呢?他为什么就不可以爱……嗯,一块石头。或者随便什么别的长久一点的、生命不会这么容易耗竭的东西呢?他本该是不死的,只不过就是会心碎而已,而那个该死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爱这么深这么彻底,非要失去了所爱就碎掉呢?

  他的手伸向火堆边挂着的绷带,谢天谢地已经干了。于是他更换那被雨水血水浸湿的旧绷带。

  他振作着站起身来穿上别人给他的干净衣服,这会儿觉得又温暖又干爽,还莫名其妙犯困……或者并不是真的莫名其妙,他想。他失了很多血,这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他坐在了床上,几乎是试探性的。

  柔软 他想,简直迫不及待想要躺下来把自己裹进毯子里去。

  任凭自己倒下去,倒在了松软的床垫上。还有时间,他算计着,离罗汉国王的晚餐时间还有一会,他可以小睡一下。

  ****

  “你知不知道,国王从来不等人的。”伊欧墨见他慌慌忙忙跑进餐厅,就跟他好脾气地打招呼。

  “对不起,”莱戈拉斯气喘吁吁,“我——”

  “我开玩笑的。”伊欧墨挥挥手让他不要多虑,略带思索地看着精灵恢复了常态,冷静地走过来。“你知道吗?其实我还觉得挺荣幸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着急的样子。让你慌成这样的既不是萨茹曼的大批人马,也不是索隆的部下,而居然是我。”

  “我不喜欢失礼。”莱戈拉斯微笑道,一边在国王的右手边坐下,伊欧墨坐在桌子的上首。

  “我并不认为你失礼。”伊欧墨笑道,示意给他多拿点吃的。“多吃点。精灵看起来都很瘦,瘦得皮包骨,尤其是你。”

  莱戈拉斯吃惊“皮包骨?”

  “这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伊欧墨嘲弄道。虽然他本来是开玩笑的,此刻却不经意开始审视精灵。莱戈拉斯比他记忆中更苍白,如果他可以比原来更白的话。他的肤色失去了原有的光芒,看起来晦暗而不健康, 跟从前的白皙有一点差别。他的确是瘦了,面峡部凹陷了下去,眼睛周围还有黑眼圈。虽然这些并未减少他的美丽,他眼中却有什么东西不同于以往,好像有种光芒不见了。这让伊欧墨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悲哀。

  “看来不吃东西的不止我一个。”莱戈拉斯忽然说。

  “什么?”伊欧墨对他眨了眨眼睛。

  “你看我的表情好像我进坟墓了。”莱戈拉斯冷淡地说。“吃你的东西,国王陛下。”

  “我才没有。”伊欧墨说着,将注意力转到了面前丰富的食物上面。

  “你准备得太多了。”莱戈拉斯开始吃东西,他一点都不饿,只是很累,眼下把这些美味食物放进嘴里纯粹成了外交礼仪动作了。

  “别以为这是为了你准备的,”伊欧墨笑道,“都是拿来喂我的。”

  莱戈拉斯对着盆子笑,然后抬头饶有兴味地看伊欧墨“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伊欧墨“嗯”了一声,“的确,边境上已经太平了。我们目前还要关注不太危险的南方和东方。不过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孤立无援了。不是说不会再有伤亡,无论我自己还是我的国家都会有损失,但是困难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一方势力不可估量。”

  “你这么肯定,”莱戈拉斯评论。

  “人们已经找到他们的领袖,”伊欧墨说,“我妹妹说的这句话真的太对了。”他笑,“只可惜她并不是在说我。”

  “在我看来,她更偏爱刚多人。”莱戈拉斯开玩笑。

  “好像是的。”伊欧墨笑着赞同,“我无法反驳这点。她现在还在那儿呢,享受着另一个刚多英雄的陪伴。”

  “那‘另一个’刚多英雄也享受她的陪伴。”莱戈拉斯指出,“她是很精神、很漂亮的伴侣。能够得到她的心,是很不容易的。”

  伊欧墨抬起了眉毛,“我怎么觉得这话里有话?”

  “没有的事,”莱戈拉斯笑出声来,“话里并无他话。就是纯粹的赞扬罢了。”

  “她要知道自己能得到精灵一族如此的赞扬,一定会受宠若惊的。”伊欧墨说,思索着“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我好像从来不知道……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父亲对此还谈不上失望。”莱戈拉斯笑着,想象伟大的幽暗密林之王会不会有一天也渴望追在一大群孙子后面。“不过我是个骄傲的叔叔,而且是好叔叔。”

  “上一次我看见你,是在伊利萨的加冕典礼上,”伊欧墨说,“你急着离开,我猜你或许是一心回家去。”

  “我想过,”莱戈拉斯回答,“不过还要再等等。”

  伊欧墨用敏锐审视的眼睛盯着他,“要等到你来这里做的事完成以后,我猜想。”

  “是,”莱戈拉斯回答,伸手去取面前的酒,“也不是。等办完我的事才能回家。但这事并不会在罗汉完成。我说过我只是路过。”

  “嗯,”伊欧墨说,“你说过。”

  这种不确定感使得谈话暂时停顿。伊欧墨很好奇……甚至有点疑心。他的经验早就教会他疑心了。他无法确信这个神秘的精灵、这个来自陌生遥远北方国度,不计回报帮助人类从而赢得尊敬的精灵——还远远不止他一个人的尊敬。伊欧墨不理解这算是施舍,还是有一种奇异力量驱使的自我牺牲。他们根本谈不上是好朋友……到现在为止他对精灵都所知甚少,也从未想过要改变这种状况。

  “你总是一直在马上,”伊欧墨说,“我感觉好像从没有看见过你步行。”

  莱戈拉斯挑高了眉毛。“当真?”

  “而且你也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过。”伊欧墨评论。

  “我们相识在战乱年代,”莱戈拉斯说,“我想小心谨慎是明智的。我们都曾经这样。我记得,”一个笑容浮现在他嘴边,“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面时,你是怎么看着我们的。”

  精灵压低了声音,模仿着伊欧墨那个郑重其事的语调,“你的头要是再长高一点,离地面远一点,我早就下手砍了。”

  伊欧墨笑了,“我也记得。”

  “真的很刺耳。”莱戈拉斯取笑他。

  “而你,真的很好斗。”伊欧墨指出。

  “矮人是我朋友,”莱戈拉斯平静地说,“而他被你威胁了,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很敬佩朋友间的忠诚。”伊欧墨告诉他,“而你这辈子交的朋友也够奇怪的了。一个矮人、几个人类、霍比特人、巫师还有一匹又肥又老的马。而现在,当你用你那致命的弓瞄准我以后没多久,又跟我一起吃起饭来。可见你交的真的都是些奇怪的朋友。”

  “我明白,”莱戈拉斯笑出来,可是眼中忽然有一种暗淡的神色一闪而过,很难让人忽略。“我明白得很。”

  而且我后悔得很。


  回忆•大步之一


  布里,2953

  “殿下,您得马上来一下,快!”通常一直保持镇静的指挥官焦急的声音立刻让幽暗密林王子提高了警惕。他飞快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这简陋旅店守卫森严的房间。

  他们穿过街道,走进曲折的小巷。莱戈拉斯注意到阳光在他们头顶照耀着,给街道投下晦暗的黄影。从前一天晚上以来,他一直关在房里钻研侦察队提供的情报。

  他们在一个死巷停了下来,有个穿斗篷的人类正在和他手下的一名士兵刀剑相向。他本能地上前一步,阻挡了自己手下致命的一剑。

  “殿下!”精灵吃了一惊,收回武器后退了几步。

  “放下你的武器。”莱戈拉斯斥责道,然后转过身来看他刚才保护的人类。“你也一样。”

  那个人类的眼睛在斗篷下面闪了一下,看了一眼眼前的精灵,还有那个把莱戈拉斯带到小巷里来的指挥官。现在寡不敌众,因此他把剑放在身侧。虽然没有彻底收起来,莱戈拉斯已经对他的妥协满意了。

  “这是怎么回事?”莱戈拉斯问,眼睛扫过三个当事人。

  “那个人类——”指挥官开口,却被打断。

  “用通用语,”莱戈拉斯简单命令,“如果要指控这个人类,就必须让他明白对他的指控是什么。”

  “他们在酒店里起了争执,殿下。”指挥官立刻改了用语,解释道。“这个人类说我们精灵是胆小鬼,不提供帮助,只会逃离这个世界。我们的士兵只是觉得应该捍卫大家的名声。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他们决斗起来了。”

  “决斗,”莱戈拉斯冷静地转向他们的违规分子,“你不应该在意这种风言风语。要是有什么能替你说话,应该是你在战场上的英勇行为,而不是这种令人难堪的冲突。”

  “我很抱歉,”士兵说着,吓得后退,“对不起,殿下,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对话被两个匆匆忙忙赶来的人类打断,他们也像那个决斗的家伙一样穿着斗篷。莱戈拉斯知道他面前这些人是神秘的北方游侠,他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听过很多关于他们的事迹。

  “大步,听我解释——”决斗的人类突然开口。

  “光看情形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新来的两人中比较高大的一个庄重地说,瞥了一眼喧闹城镇角落里的那几个精灵。他声音里的那种回响和他那审视一切的灰色眼睛,使得莱戈拉斯心里有一根弦悸动了一下。

  “看来局面已经控制住了。”他平静地说,“你可以走了,”他示意跟他一起跑来的人,然后对着那个决斗者说,“事实上,我接下来几天都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你确定吗?”‘大步’边上的那个人问,犹豫着是否要离开他的首领。

  “是的,你走吧。”大步命令道,挥了挥手,走向莱戈拉斯。那两个人走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谢。”大步对那个看起来像是统领的精灵说,“看来你在我到来之前已经成功平息了冲突。很抱歉,我的人惹了麻烦。”

  “我也要道歉。”莱戈拉斯说,没有错过这个把精灵语说得如此流利的神秘人类的一举一动,“这是我们的不光彩,应该由我们来弥补。”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会,游侠嘴上有个犹豫的微笑。他看上去仿佛对什么事情拿不准似的,揭开斗篷把脸完全显露了出来。

  莱戈拉斯感觉那是一张令人愉快的脸,眼睛看起来非常非常聪明,一种介于银与灰之间的颜色,很特别。他惊讶于它们的看起来竟这么熟悉,一看就知道在哪里曾经见过,虽然他不确定到底是哪里。

  人类对这个精灵也很吃惊……当然,好多精灵看起来都差不多,可是这一个好像特别漂亮,而且看上去特别眼熟。

  他们同时记了起来,眼睛里都有光亮闪过。

  埃斯特尔 莱戈拉斯明白了,就好像游侠也没有忘记遥远的童年记忆里那张精灵的面容。

  “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变。”大步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他说,“我可是长大了不少,现在是真的跟你一样大了。”

  莱戈拉斯也笑了,“埃斯特尔,已经过了……”他顿了一顿,“十五年了。”他声音平平的,然而事实却让他有点惊讶,“恐怕这点时光对于精灵来说是一闪即逝,我本来想回伊姆拉崔去的,大概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真得过了这么久了?我都没有注意到。你父亲好吗?”

  “时光给了他更多的忧虑,”埃斯特尔回答,“不过,我们都很好。”

  “那就好。”莱戈拉斯点头,看着人类的脸,“你看起来很健壮,埃斯特尔,或者我应该称呼你‘大步’?你的日子过得还真够奇特的。”

  “自从你病愈离开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埃斯特尔告诉他,“你叫我什么都可以,随你喜欢。”

  “我想我要试试看‘大步’,”莱戈拉斯笑着,一个劲摇着头,“我很惊奇自己还会感叹时光流逝。”

  ***

  他们坐在遛马旅店的大厅的角落里,陈旧的木头大桌上摆满了啤酒。莱戈拉斯认为这是一件成年人才会做的事情,他依旧感觉眼前这个人类很令他吃惊,因为不论在他眼里还是心里,他都当他还是个精力充沛的、曾经帮助过他的小男孩。

  埃斯特尔戏弄地在酒杯上方对着他抬眉毛,仿佛他那双聪明的眼睛已经看透了精灵战士此时此刻的想法。

  “你是不是害怕我ada会因为我喝啤酒而惩罚我?”他嘲讽地问他。

  “是的。”莱戈拉斯窘迫地笑,但是承认了。

  埃斯特尔点头看了看精灵那没有动过的杯子。“就目前的情况分析,我喝过的啤酒肯定已经比你多了。”

  “不奇怪。”莱戈拉斯说。

  “你怎么会跑到布里来了?”埃斯特尔问他,“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吧,因为很少有精灵会来这里。”

  “我们想安顿一下我们的一个伤员。”莱戈拉斯回答,声音奇怪地忽然冷下来,“他需要温暖的床,需要一个屋顶遮风避雨。不过我想这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帮助了。”

  “我懂得一些医治方面的事情。”埃斯特尔告诉他,“ada教我的——别这么怀疑地看着我好不好?”

  “我没有。”莱戈拉斯扯谎。他的脸都红了,幸亏房间很暗。怀疑他不无道理啊,埃斯特尔就这么从一个脑海中的七岁孩子变成了个北方游侠,还是个云游医者呢。更令他难堪的是这人类怎么就这么容易明白他,看穿他?很少有人能够这样的……事实上他现在这么想着,似乎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这样。那双该死的眼睛。

  “我可以帮忙,”埃斯特尔告诉他,“真的。”

  “我,”莱戈拉斯审视那个热情人类的脸,“我肯定你可以的。”

  埃斯特尔的眉毛抬高了……你真肯定假肯定?

  莱戈拉斯抓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

  那个精灵士兵事实上已经躺在曼多斯神殿里了。深深凹陷带黑眼圈的眼睛不自然地闭着,双手交叉在起伏微弱的胸前,他仿佛已经不愿意花力气徒劳呼吸了。

  埃斯特尔皱着眉头走近了一步,那个守护重伤精灵的卫兵迟疑了一下,没有阻止他的行动,莱戈拉斯站在人类的身后,这一定代表了什么特殊的意义吧。

  埃斯特尔坐在床上,靠近将死者的胳膊,这情景对于莱戈拉斯来说实在太熟悉……埃斯特尔的一些习惯并没有改变,虽然他看上去变了这么多。

  莱戈拉斯看着人类坚定的手,决不发抖,决不犹豫。技巧的手指在工作的时候,会让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最基本的治疗,”埃斯特尔低声说道,将精灵负伤的身躯上覆盖的床单揭开。“你尽能力帮助了他,干得很不错。”

  “就是说没有别的办法了?”莱戈拉斯问,他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让埃斯特尔抬起头来看他。精灵王子表情非常淡漠,他皱起了眉头,这跟他近二十年前所认识的心碎的精灵看起来多么不同,跟他今天早晨才重逢的喜悦惊讶的精灵又是多么不同。

  “办法总是有的。”埃斯特尔平淡地告诉他,转过头去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病人身上。然后从他的包里取出了一些草药。

  莱戈拉斯思索着看着他工作,“我不应该怀疑的。”他轻轻地说。

  埃斯特尔安静地干活,有一会,莱戈拉斯还以为他根本没有听见道歉。

  “你一向都是非常悲观的。”埃斯特尔冷静地说。莱戈拉斯张开嘴,打算反驳这样的评论,但是埃斯特尔飞快地递给他一个开玩笑的眼神,莱戈拉斯就作罢了。

  “你很会用阿夕拉斯草。”莱戈拉斯待埃斯特尔停手后评论道,“你难道不怕草药的传说会给你引来麻烦吗?人类相信唯有他们的王才拥有这种魔力。”

  埃斯特尔用床单盖好伤者,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了看精灵,“是吗?”他轻声说道,对着精灵心无芥蒂地笑笑。拍了拍昏迷的精灵士兵无力的手。这个动作让莱戈拉斯想起埃尔隆德。“他会没事的,只要给他点时间。”

  ***

  他们好像不确定该不该道别一样。

  埃斯特尔跟着莱戈拉斯去了他房间,精灵也似乎没反对。他们进了门,莱戈拉斯走向他堆满纸张的书桌,他在一堆堆文件中间寻找着,最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柄非常精致的匕首,雕刻着藤蔓与鲜花,还有珍珠和采石镶饰。埃斯特尔觉得它给人一种女性化的感受。莱戈拉斯微微欠了欠身,把匕首递给了他。

  人类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仔细欣赏。它非常古旧,几乎是钝的,但是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丽。手柄底部还雕刻着幽暗密林的王室徽号。

  “礼物。”莱戈拉斯说,“为了感谢你的帮助,现在的……和……过去的。”

  埃斯特尔不明白,“过去的?”

  “我承认,这是一件迟到的礼物。”莱戈拉斯飞快地说,“我很道歉,很早就想寄点什么东西给你,但是……总是有别的事情耽搁。”

  “我不能——”埃斯特尔开口了。

  “那是我母亲的。”莱戈拉斯对他说,“现在我有权利处置它,你也有权力接受它。我欠你很多。这件礼物太轻了。”

  “哪儿的话?”埃斯特尔飞快地说,“它太重了……你想感谢我照料了你的手下?我是义不容辞。”

  “那就把它当作是给埃尔隆德家族的礼物。”莱戈拉斯说,转过身来躲避那双洞察一切的灰眼睛,假装看他的文件。“因为你们曾经帮助过我,你和埃尔隆德大人。现在也是。请你接受,我很想能给你更多。”

  “我欠你很多,”莱戈拉斯重复,这一回模仿他父亲,幽暗密林国王那种坚决的语调,“我不能忍受拒绝。”

  埃斯特尔抬了抬眉毛,与其说是被冒犯了,倒不如说是觉得很有趣。“遵命,陛下。谢谢你。”

  ***

  北方游侠挤满了旅店餐厅的一角,另外一侧则是由身着幽暗密林制服的精灵战士们占据。大步发现莱戈拉斯并不在他们其中。

  事实上,游侠的首领十分清楚精灵王子驾到的具体时间,因为他下属们的礼仪让大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统统离开座位,站起身来恭迎他,飞快给他让出一条通道。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古板而正式。大步看得出来莱戈拉斯很受尊敬。甚至可以说很被敬畏,但是却不见得很受爱戴。

  很容易就能明白为什么。他很少说话,笑得就更少,也许是害羞,更也许是故意的、技巧的有所保留。埃斯特尔方才见到的欢声笑语根本是罕见的事情,人类很快将这解释为,他们的见面让王子感到很意外,而眼前这个冷漠的,有些生硬的他才是本色。埃斯特尔奇怪地感到有些失望。

  他原来还以为莱戈拉斯一点都没有变,但是看来他的变化比埃斯特尔大多了。那个他多年以前遇见的王子,那个差一点心碎而死的精灵早就已经不在了。代替他的只是一个躯壳,一个穿越生命,却不曾拥有生命的躯壳。

  莱戈拉斯吃得很少,而且吃完了就走,他很礼貌地请求失陪,部下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又纷纷站起来恭送他离开。

  莱戈拉斯走过游侠的身边,微微对他点头示意。埃斯特尔也回以礼貌的客套,感觉好像他根本不认识那个精灵一样。

  也许他们的确不认识……说到底,他们上一次也是第一次碰面,不过是十多年前的几天相处而已。这对一个渡过千年光阴,见过人生百态的精灵,或者对一个尚有无数光阴在前,尚有人生百态要见的活泼小孩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于是埃斯特尔转过身去跟他的同伴在一起,任由精灵离他而去。


  马之将死


  罗汉,3019

  本来一切可以就这样结束的。但是当然了,命运自有其主张,就像生命总是要延续。

  当伊欧墨凝视他的脸,莱戈拉斯就又一次想起为什么他眼前这个人会成为国王……因为他也有一双聪明的眼睛,好像埃斯特尔。他也是一种强大的存在,好像埃斯特尔。只不过,伊欧墨的眼睛并不那么温暖,并不那么有趣,并不那么盲目乐观,并不那么情愿放纵好像我这样的傻瓜。

  “你心里有很多事。”伊欧墨观察道。眼见自己最强悍的注视也未能从精灵嘴里套出只言片语来,就把目光回到了食物上面。

  “我正在想,”莱戈拉斯说,“我正在想……我是不是妨碍了你的公务?你不用陪着我的,真的,我以前曾经在这里待过,熟悉这里的环境,可以自己照料自己。”

  “你没有妨碍任何人,”伊欧墨保证,挑起了一根眉毛,“我总也要吃饭吧。不过我想问你,莱戈拉斯……为什么我感觉你这是在赶我走?”

  “当然不是。”莱戈拉斯慌忙道,“我只是不想造成麻烦,像个不速之客。”

  “这里永远都会欢迎你的。”伊欧墨告诉他说,“我想我不用解释为什么了。你已经看到你对我的人造成的影响了,我的贴身仆人一刻不停地说起你,对了……”伊欧墨眼睛一亮,“你需不需要贴身仆人?我已经受够了那个不可救药的男孩了。”

  “不用了,谢谢。”莱戈拉斯笑道。

  “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单独旅行。”伊欧墨评论,语调又认真了起来,眼睛深深望进精灵的眼中。

  “不是的,”莱戈拉斯轻松回答,希望谈话不要变得太严肃,“我只是并不倾向于欢迎那样的伙伴。”

  “这个我深有体会。”伊欧墨嘲弄。

  莱戈拉斯放下刀叉,双手规规矩矩放在了腿上。“真是一顿令人愉快的美味晚餐,陛下,十分感谢你。”

  “你根本没吃什么啊,”伊欧墨看着精灵的盆子说道,“厨师们会失望的,他们会认为这意味着精灵看不上这些食物。”

  “告诉他们不要会错意,”莱戈拉斯笑道,“这全都怪我自己不好,恐怕我常吃清汤生食,在野地里打仗习惯了,反而不适应宫廷佳宴。”

  “你们王宫里难道不吃这样的菜?”伊欧墨问道。

  “我不经常在,所以没注意。”莱戈拉斯回答,有一点点尴尬。

  “那你都经常在哪儿啊?”伊欧墨问。

  这个问题使得莱戈拉斯也跟着困惑起来,“这儿那儿的,到处走。”他想了一会才回答,意识到这一点他自己也很吃惊。

  “好似一片风中的叶,”伊欧墨颇具诗意地说,“很讽刺,来自森林国度,却没有根。”

  莱戈拉斯看着他无力地笑,对自己流离失所的灵魂也感到同样迷惑。

  生命太过于缓慢,他想道,而他来去太匆忙,感觉已经耗竭了几世几辈的激情,留下空空的躯体不知道余下更为漫长的岁月要如何渡过。作为一个一无所求的精灵,他太过于热情;可是要做个激情燃烧的人类,又嫌太永恒,当失去所有珍爱以后他痛恨自己还活在世上,但是他自己又不会死(至少不会用正常的方式死),他想要扬帆过海离开这个世界,却又同时发疯一样渴望留在这里。

  不能活,不能死,不能走,不能留。

  更具讽刺意义的是,还不止这些呢,还有那颗非 爱不可而正在被爱杀死的心——不能爱,不能停的,发疯一样,发疯一样的心……

  被诅咒的,自我毁灭的小叛徒,别跳了,停下来,该死的!

  赖恩慌慌张张跑进屋,还算知道要向他主人鞠一躬再跟精灵贵客说话。

  “大人,”他说,“您的马……我恐怕……我恐怕它快要死了。”

  “我可以告退吗?”莱戈拉斯急忙问伊欧墨。

  “去吧,我也马上就过去。”伊欧墨飞快说道,一边赶忙吞着食物,接着又对他仆人嚷:“一定要采取一切措施救活……‘黄油’。”

  “当然了,陛下。”赖恩点头,向莱戈拉斯示意。“请跟我来。”

  ***

  可笑胖马的那副老骨头容不下它的灵魂啦。莱戈拉斯淡然地看着那侧躺在窄小马厩里的母马。

  要是我把我的身体给你,你一定不会死,而要是你把你的身体给我,我也就从此太平了。

  莱戈拉斯上前一步,看管马厩的小男孩们看见那个著名的精灵战士,都瞪大了眼睛。

  “你们不可对此泄露一点一滴。”赖恩这话说得也晚了点,“不然的话,国王会把我们的脑袋砍下来用盘子装。”

  “天啊,赖恩,这个是莱戈拉斯 啊,圣盔谷的莱戈拉斯,我们歌里唱的那个莱戈拉斯。我兄弟们会激动死的,”说话的孩子皱起了鼻子,“更不用提我姐妹们了。”

  “你要是跟别人透露一个字,就准备好吃不了兜着走。”赖恩严厉地说,“用你母亲的名字起誓,孩子。”

  “我起誓。”孩子们嘟囔着。赖恩犹豫地看着马厩的门。

  “你可以走了。”莱戈拉斯静静地告诉他,在那快要死去的老马身边的草堆上坐下来,用手轻抚它,“这里没什么需要做的了。”

  “您肯定吗,大人?”赖恩问,“陛下他说——”

  “要是国王看见了也会说同样的话。”莱戈拉斯告诉他“请走吧。这里没什么需要做的了。”

  “我……”赖恩离开前犹豫地说,“它算不上此地最漂亮的马,看上去脚头也不快……不过,我很遗憾。”

  “没关系的。”莱戈拉斯对他小声说,“它的一生又长又丰富多彩,这么结束并不完全是坏事。”

  “当然啦,大人。”赖恩安静地说,“如果您需要什么,我就在附近。”

  他走开了,莱戈拉斯周围很快只剩下外面雨滴敲打马棚屋顶的声音,和他那匹马沉重的呼吸声。

  “走好。”莱戈拉斯对它低语,手指在柔软的鬃毛间穿梭着。“我算不上很有信仰,不过他们总是说新的开始最令人期待。我相信,对你来说这就意味着你会拥有数不清的燕麦、大麦和荞麦,多得你可以在里面游泳,我的朋友。你可以不停吃,直到吃睡着了,醒过来就变得跟牛一样胖,还跟座狼一样快,快得人间的一切都追不上你。”

  那匹马用亮晶晶的眼珠子望着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还挺让人妒忌的呢。

  “我马上会跟你在一起的。”他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说,说出来的感觉倒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尴尬。一旦他说出口来,他的恐惧和认知就这样被释放到了空气中,沉淀为一种奇异的事实。

  “你买的不是方便,而是负担。”伊欧墨在几个小时前指出,“这马都快不行了,瞧我说的对不对吧。你启程时我会另外送你一匹的。”

  “它还能顶用的。”莱戈拉斯对伊欧墨保证,“它会做它该做的事情,会带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难道,这里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莱戈拉斯问他的马。

  可是马已经死去了。它起伏的胸膛鼓了一下,然后在莱戈拉斯手掌下面停滞不动。这匹胖马的在它冗长的一生中,曾经也被许多逝去的旧朋友所认识和熟悉,只是它活得太久,失去的太多,最终就被彻底遗忘。


  回忆•大步之二


  布里郊外,2953

  莱戈拉斯带领的精灵分队离开小镇的时间比游侠们晚了几个钟头。他们要等待伙伴康复,没想到就因为这个原因,避开了游侠们所遭遇的一场袭击,有一群数目相当可观的奥克斯埋伏在他们必经之路上。

  精灵们四散到林中,发现左右都是奥克斯和人类,死掉的、快要死掉的和正在忍受痛苦的。战斗看起来已经结束了,虽然莱戈拉斯和他的下属们下马来警觉地拿起武器准备,他们最终一箭未发,一刀未砍。

  莱戈拉斯站在血腥的战场中间,目光飞快由一个混乱的角落扫视到另一个,直至最后落在了埃斯特尔熟悉的身影上。

  人类正在用双手抱着一个伙伴,那人身体了无生气,但是眼睛却闪闪发光,紧紧盯着埃斯特尔。莱戈拉斯避开了目光,甚至希望可以把耳朵也堵上,这不是他应该窥探的时刻,他没有权力打搅这样的场面,也没有权力倾听他们的对话。

  “那一剑是刺我的,你不应该替我挡。”埃斯特尔咬着牙,语气炙热。“我什么承诺也无法给你。”

  “你并不需要,”对方细微的声音回答。“我的陛下……你自己就是承诺,你在这里就证明了一切……”他声音随着他鼓起最后一口气而颤抖。“我依旧可以看见我们的王国,就矗立在你的眼睛里。我为了夺回我们的土地征战了多年,陛下……但是,直到我这最后一击保住了你的命,让你继续战斗……我才明白自己不虚此生,我的国王。”

  “你很会用阿夕拉斯草,”莱戈拉斯评论道,“你难道不怕草药的传说会给你引来麻烦吗?人类相信唯有他们的王才拥有这种魔力。”

  他抬起头来用好奇表情看着莱戈拉斯,“是吗?”他轻声说道,心无芥蒂地对着精灵笑。

  莱戈拉斯的心跳都停止了。原来是这样。国王。他眼角处看见的,此刻正抬头看他的,是阿拉贡,阿拉桑之子,伊西尔多的后人,刚多失落的孩子。

  他转向游侠孤独的灰色眼睛,因为充斥着泪水而隐隐发光。

  “节哀顺变。”他说,阿拉贡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把伙伴小心地放在地上,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莱戈拉斯走向倒下的人类,想要查看他是否还活着,却被阿拉贡一声怒喝阻止了。

  “别碰他!”他命令道,“我们自己埋葬自己人。”

  莱戈拉斯反射似的抬了抬下吧,这样的语气让他有种叛逆感,因为让他想起父亲。

  “当你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拒绝援手的时候,”莱戈拉斯反击道,“夜晚会变得更深沉,这地方发出的臭气会给你引来更多的奥克斯。除非你希望损失再多一点,不然就接受帮助。”

  精灵根本没有等他回答。已经给他身后的人下达了命令。阿拉贡对他抬起了一根眉毛,但是并没有再说任何反对的话。

  ***

  逝去的人类被埋在了地底下,奥克斯被堆了起来。莱戈拉斯站在火堆边上,看着跳动的火光,升起的黑烟遮蔽了群星闪烁的净空。他的部属站在他身后一语不发,精灵们服从命令单单只插手搬运奥克斯,而由人类来处理他们的死者。他们一边安静工作一边保持距离,最后才燃起了火。

  大步这时候出现了,站在精灵身边,瞪着焚烧敌人的火堆。

  莱戈拉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因此就站在那里尽量一动不动,省得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或者打扰身边人类的沉思和他必然进行着的赌咒发誓。

  但是阿拉贡自己却打破了这显而易见的沉默,带着懊恼的语气,“我为刚才的粗暴道歉。我们非常感激你们的帮助。”

  “我很理解,失去一些东西是足可以使人发狂的。”莱戈拉斯安安静静地告诉他,“你不用道歉。”

  阿拉贡顿了顿,犹豫着,“我的灵魂被一种愧疚所折磨,我不应该在这里的。”

  “你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你。”莱戈拉斯对他说,“我觉得除此之外没必要再对自己要求什么了。”

  这话似乎让游侠平静了些,现在轮到莱戈拉斯说他想说的话了。

  “我一直在奇怪埃尔隆德大人究竟为什么要收养一个人类。”他说,“现在我明白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分。”阿拉贡承认,“直到两年以前。”

  “你的眼睛因此而变苍老了,”莱戈拉斯说,“不过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要什么东西都保持不变,是一种奢求。”

  “是啊。”阿拉贡赞同,“你是要往东去吗?”

  “是的,”莱戈拉斯回答,“我父亲派我来勘查西边除多尔格尔德以外的敌人境况,我正准备回家去。我们不能让这些部队汇在一起,大步。他们必须被分开来,分散他们的势力,才能阻止他们进一步扩张。”

  “而我必须留在这里,”阿拉贡说,“但是如果你能替我带个信回伊姆拉崔,我很乐意跟你分享我们的所有情报。”

  “你不必贿赂我的,”莱戈拉斯对他说,“不过有情报我总是洗耳恭听。”

  ***

  精灵和人类一起轧了营。虽然两个种族还是小心翼翼分开一定距离,他们双方的首领却各自捧着大堆文件,走进了游侠的帐篷里面,热心地在一起工作。人类精灵肩并肩坐在地上,莱戈拉斯看着阿拉贡的记录,对着一张细致的乌鲁克草图点头。

  “很具威胁性,”他带着点厌恶说,“更聪明的新品种。不知道是谁正在改进这些可恶的东西,工作还特别有效率。”

  “这里周围有很多,”阿拉贡小声说,“不知道哪里来的。”

  “幽暗密林现在还不多,”莱戈拉斯说,“不过我也有一年没有回去了。你认为北方是游侠的安全地盘?”

  “是的,当然,”阿拉贡回答,“我们人手不够,也不可能去别处帮忙。”

  “我知道,”莱戈拉斯说,“我们的人除了保护自己家园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他从阿拉贡那里取了一些文件,开始在他的本子上抄录一些他认为有用的东西。

  “过一段日子,”莱戈拉斯一边忙着,一边低低地说,“应该想办法用合作的方法共同对抗他们。好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只是在防守,我们需要的是一次进攻。”

  “可是我们还不知道攻打哪里。”阿拉贡自嘲道,“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人类让精灵工作,站起身来从他的包裹里面取出了一个皮质封套,里面有一叠用细绳绑着的纸张,大概有四个手指那么厚。他把它递给了莱戈拉斯。

  精灵抬头接过来,看起来有点迷惑。

  阿拉贡笑了,“只要我做得到就每天写一封信。一天对于精灵来说也许只是短短的一刻,但是对我来说恐怕每一天都很重要。”他笑得很安静,“我害怕如果我不是每天这么做,就会一下子变得太老,以至于他们都认不出我来了。”

  莱戈拉斯把信放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人类,“我有十五年没见你,可是我认得出你。我敢肯定你不用担心被遗忘。”

  “也许吧,”阿拉贡退让了,可是接着又说,“你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我?”

  “我在想,你是不是精力特别充沛,”精灵回答,把眼光调回手头的工作,为了自己这样聚精会神地观察而不好意思。“或是特别疯狂,又或者是特别健忘。”

  “为什么?”阿拉贡问,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恢复很快。”莱戈拉斯改变了主意,没有说出那件沉甸甸印在他脑海里的事情,只是说了这句话。

  “啊,”阿拉贡抬起眉毛,一种熟悉的痛楚在他眼中闪过,“精力充沛,是的。疯狂,经常是的。健忘却……不是这样的。你看,莱戈拉斯……这双手臂拥抱过许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埋葬过许多已经死去的,未来,还要继续埋葬下去。但是你把你的眼泪吞下,然后放纵一天你沮丧的心,就一天,莱戈拉斯,或者更少,然后你就得继续走下去。因为很多人指望着你。”

  “你又不能随便把自己的心打开或者关上。”莱戈拉斯说道,惋惜地。

  “你不能。”阿拉贡同意。“但是你的心也不能被伤痛蒙蔽了它应该要做的事情。而我,是一个有许多事情要做的人类。我不能停下来,我血管里流的血欠了这个世界很多债。”

  莱戈拉斯从他的笔记上抬起头来,直直注视那对热切的灰眼睛。“这是不是你疯狂的一面?”

  “不,这是我最好的一面。”阿拉贡回答他,微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因为我见过你在你的人中间是怎样的。他们敬重你却摸不透你。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快要死了,因为你爱得太多;而现在,你是死的,因为你根本不爱。我见过别人也会这样。害怕失去。你认为只要你不拥有,就用不着失去。”

  “你要公平点,”莱戈拉斯说道,并没有试图否认,人类总是比他自己还看得透彻。“好多人死去了,我才学会这样的。”

  “但是这样活着,”阿拉贡指出,“难道你不觉得你已经失去了吗?”

  罗汉,3019

  人类是对的……他究竟有没有哪一次是错的呢?莱戈拉斯从来就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拥有这么多的智慧,或者,阿拉贡只是一个最善于说服别人的疯子而已。或者他两者都是,这也不是什么极坏的事情。

  不论他是一个智者还是一个疯子,有件事情是肯定的:他真的很会感染别人。至于莱戈拉斯究竟从他那里感染了智慧还是疯狂,就很难说了。只是莱戈拉斯很明白,当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埃斯特尔给了他活下去的可能,接着,他又教会了他应该怎么活下去。而现在……现在埃斯特尔只是把这两件东西又不自觉地要了回去。

  莱戈拉斯打了个寒颤,寒冷侵袭了他。那条从王宫走到马厩无遮蔽的短短的路,又让他的衣服全湿了。

  他最后拍了一拍“黄油”,开口叫赖恩过来,这孩子会知道怎么处理尸体的……怎么说这里也是罗汉,在这里他们善待骏马。(即使是一匹肥胖的、苍老的、一文不值的马也好)

  他沮丧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开始往回走。

  ***

  伊欧墨急急忙忙咀嚼嘴里的食物和着大口的酒吞咽下去,还没把酒杯放回桌子,人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快一点赶到莱戈拉斯那里去。

  他在大厅里面被他的宫廷总管截住了,后者满脸忧虑。

  “怎么了?”国王问。

  “女仆刚才在整理精灵的房间,陛下。”总管回答道,“她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

  国王立刻往莱戈拉斯的房间走去,总管大人跟在后面,他走不了国王那么快。

  “解释。”穿过大厅的时候,国王命令道。

  “她跑来找我,说到处是血,”总管回答,“他衣服上有血,他包里有染血的绷带。她说她觉得不大对头,就扔下东西来跟我报告。”

  伊欧墨推开莱戈拉斯的房门,果然发现了染血的衣服。他把它们捡起来审视,生气地皱起了眉头。那个精灵要是真的流了这么多血,他一定活不了了。

  “别管我了,”伊欧墨小声告诉总管,“快去找个医生来,马上。找艾维亚来。”总管点了点头,跑出去关上了门。伊欧墨走到窗子边上,看见莱戈拉斯正从马厩一路小跑着回来。

  ***

  莱戈拉斯回到房里,关上门,有些恍惚地转过脸来对着床,却发现罗汉国王正在那里瞪着他。莱戈拉斯的凌厉目光立刻从他脸上,转到他手里紧握着的染血绷带上。

  “我回到餐厅,发现你走了,”莱戈拉斯小心翼翼地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国王的表情,“他们说你回卧室去了,我没想到这是指我的卧室。”

  伊欧墨的锐利眼睛盯着莱戈拉斯的脸,努力想从那里看出端倪。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询问最关键的问题,这是为了让这屋里的紧张感和焦虑感进一步膨胀。“ ‘黄油’怎么样了?”

  “‘黄油’死了。”莱戈拉斯回答。

  “我会给你另外准备马,”伊欧墨说,“等眼前这件事解决了以后。”

  “意思是不是我终于惹你厌烦了,你要赶我走?”莱戈拉斯冷冷地问他。

  “不,”伊欧墨简洁回答,“意思是你想走要征求我的允许,而且必须得到我的允许。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精灵。”他终于举起了染着血的衣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碰巧杀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是不是碰巧应该跟我说说?”

  “那是我的。”莱戈拉斯平平淡淡地回答,“跟你没关系,跟任何人也没关系。”

  “女仆会打扫房间。”伊欧墨说,“那是她们分内的事。就好像了解一切不对头的事情都是我 分内的事一样。”

  “是的,那是我的。”莱戈拉斯跟他汇报。

  “你的衣服。”伊欧墨说,“这是很明显的,但是血呢?你得给我说说清楚。”

  “血也是我的。”莱戈拉斯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伤而已。我告诉你。”

  敲门声打断了对话。

  “进来!”伊欧墨命令。一个模样干干净净,眼睛很机灵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艾维亚,”伊欧墨宣布,“才是能做判断的人。我需要你让她检查,如果你还尊重我、尊重这个地方,就得忍受她对你所做的一切。”

  “这种说法太不明确了。”那个女人温和地说,用一种暗示性的目光看着精灵。莱戈拉斯悲惨地看了她一眼,想,我想念埃斯特尔了。

  “她是我这里最好的人手了。”伊欧墨说,“虽然她喜欢装傻,但是正是她在战争期间照料了我们的将士。”

  “他们都爱我。”她对着莱戈拉斯耸了耸肩。

  “我猜也是。”莱戈拉斯嘟囔。

  “别瞧不起人啊。”她警告他。

  “至少确保他活着,”伊欧墨嘲弄那女人,一边向门口走去。“他少根头发,伊利萨就会要我的脑袋。现在可不能引发战争,是不是?”

  “不能,陛下。”她轻松地回答,抓住莱戈拉斯的胳膊,带他上床躺着。

  “伤一点都不重。”莱戈拉斯飞快告诉她,试图在伊欧墨走掉以后逃避她的审视。但是这个老女人看待战士们的固执和惺惺作态如同家常便饭,断不会上他的当。

  “要这样,给我看看有什么关系?”她平淡地说着,灵巧的双手解开他的外衣,拆开他早些时候才绑好的绷带,仔细查看他胸部、手部和腰部的伤势。

  “并不很严重,”她总结,“但是还没结起来。我看得出你流了很多血。看来你一定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她看着他的脸,“头晕吗?”

  他本来想要撒谎的,真的。但是医生就是有种特别的本事……好像他们不仅仅会看伤看病,还通常精于判别谎言。那刨根问底的眼神看来跟埃斯特尔很像。因此他明白假装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已。

  “有一点。”他过了一会才承认。

  “很明显脑筋也不灵敏了。”她自言自语。

  “才不是呢,”他还有笑的心情,“我只是在想要不要骗你。”

  “呼吸困难?”她咄咄逼人。

  “有时候会。”他回答。

  “冷?”

  “嗯。”

  她皱起眉头。“你很苍白,还发抖。比我上一回见你时虚弱多了,你那时在敌人堆里敲来敲去的。”

  “夫人,精灵是不敲的。”他说。

  “反正差不多。”她自言自语,背过身去从包里面取草药。将它们一捆一捆放在床头柜上。“我当然去过圣盔谷,也是被带去佩兰诺平原的医者之一,我看过你,你让我们大气也不敢出。现在可好……你成功得让自己都喘不上气了。”

  “你一定以为自己很聪明。”他干巴巴地说。

  她把衣服给他披好,但是没有全穿上。“等我一会。”她小声说着,拿了一些药草走向门口,小声嘱咐了门外的仆人一些话,回到莱戈拉斯面前时两手空空。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他的脸。“你真是非常英俊啊。知不知道我有个女儿?”

  他给了她一个笑容,算是放纵她一下,“我肯定她是个好姑娘,你要不要我娶她为妻?”

  “你可以等吗?她今年七岁,说她长大了要做精灵。”

  听起来好熟悉。莱戈拉斯想道,关于埃斯特尔的记忆让他的眼神变得迷离。

  “我说这话只是想让你开开心。”她看着他思索,“我知道即使几年功夫,等起来就会变得很长,再说你这么老了。”

  “我敢打赌我没有你老。”他开玩笑。

  “对一个可怜的老太婆说这种话,也太没良心了。”她指出,假装被得罪了,走到传来脚步声的门口去。有个侍女端来一碗水,和一大碗茶。莱戈拉斯想站起来帮她,但是她尖锐地看了他两眼,独自端着托盘走过来,把门一脚踢上。

  她慎重地处理并包裹了他的伤口,如此之仔细,他都差一点开口叫她别在这些根本不会愈合的伤口上面浪费时间了。但是他忍着什么都没说,让她高兴怎样就怎样。

  “把那杯茶拿过来,好吗?”她一边工作,一边默默地对他说,“全喝下去。”

  “我看起来像傻瓜吗?”他问她。

  “只是帮助你补充□,”她厌烦地低声说,“再说你没得选择。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国王命令你按我说的做,如果你还尊重这个地方的话。而你终究是个无可救药的、看重荣誉的人。”

  莱戈拉斯喉咙里低低吼了一声,照她的话做了。催眠的作用非常快,他感到眼皮与身体其他部分一样沉。

  “替我解答一个难题,夫人。”他意识渐渐涣散的时候,不满意地对她慢慢地说,“你们学习医术的同时,是不是也学习骗人啊?”

  “不是。”她在他头顶上坦诚地笑,“我们学习的是,怎样对付难对付的人。”

  ***

  他下一次醒来,感到精神焕发,有那么一小会还真的以为自己好了呢。莱戈拉斯对着屋顶眨眨眼睛,视觉有些朦胧地抬起手臂,发现他的绷带已经浸透了血,于是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是失望还是反而解脱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是什么。

  莱戈拉斯转过去对着窗子,午后的阳光泻进了他的房间,这么说雨停了。外面气温暖和,微风拂面,这是他所知道的罗汉最好的天气。

  他坐起来,把头靠在床头让那一阵头晕目眩过去。然后闭起眼睛用手摸着脸,手指滑过纠结的头发,他因此不高兴地做鬼脸:即便是快要死了,也不能做野人啊。

  慢慢地保持平衡,他找到了墙角边的脸盆往自己脸上泼水,然后用毛巾擦干,换上一边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

  他走到镜子跟前去,对着自己的影子皱眉头。真的……他不得不梳头。他解开发辫剩余的部分,手指尖熟练地梳着发丝。他的手还是在发抖,手臂完全不符合本性地绷得紧紧。这感觉引起他深深的凄凉感,看起来就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成了折磨。他总算弄好了辫子,弄得不算最好,不过在这个还没有开始就充满了艰辛的一天中,也算是一个小成就。

  他走向窗口……外面的微风很诱人,他知道风会抚慰他的心,每当他待在室外总是这样的。他抬头看着明亮的天空,然后低头看罗汉的平原,在楼下,可以看见马厩边上有个圈起来的小场地,伊欧墨正在那儿,试图驯服昨天那匹野马。

  国王好像打定主意要摔断自己的脖子。不过莱戈拉斯也承认整个过程看起来美丽而触动人心。人类在征服野性的动物,绝望地纠缠着,扭打着,想要让马俯首称臣,在防守的同时不停攻击;对于马来说也一样,它在试图找回自由,试图坚持反抗,因为这是一场意志力的对抗。它用后腿站立,甩着尾巴,头也左右猛烈地甩。一切看起来简直野蛮残暴,可同时却又不可否认地如此庄严神圣。仿佛是一场致命的舞蹈,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滔滔不绝的激情,而那阵阵的马蹄声就是音乐,那扬起的尘土好比迷雾。

  莱戈拉斯听说过这叫做“破”马。但是他以前从来也没见识过,或者说从没见识过这样的。这里毕竟是罗汉,是骠骑之国,它的传奇与文化便是以这种舞蹈为基础的。精灵们习惯跟他们的马说话换取服从,聪明而没有任何痛苦,当然啦,结果也差不多。然而这“破”的精神却很伟大很动人。

  罗汉的骑兵们看起来也都被吸引了,纷纷围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他们一定习惯于这种景象,而伊欧墨也一定对此熟悉,因为他本来就是骑兵中的佼佼者。

  那匹马疯狂地站立起来,然后猛地翻转,后腿踢到了空中,把伊欧墨从背上甩下来,抛到地上。莱戈拉斯慌张地贴着窗户,感觉自己很可笑。怎么?难道他准备跳下去救国王吗?

  本来倒也未尝不可,他沮丧的想道,要不是已经到了这副田地。

  他转过身,急急忙忙跑出房间,跑出大厅,跑到外面。他气喘吁吁冲出来,眼睛盯着那个围起来的栅栏,现在完全被马儿占领了,它转着圈子一幅得意洋洋的样子。莱戈拉斯叹了口气,告诉自己这不过就是个疯狂的游戏罢了。他看见伊欧墨坐在堆放着的陈旧木栏杆上,正在让艾维亚缝额头上的一个刮伤,赖恩则好像个母鸡似的围着他转。

  “走开点,笨蛋!”艾维亚对男孩吼道,“你把我的光挡住了。”

  莱戈拉斯一边走一边缓和自己的喘息,周围的士兵们看见他都露出敬畏的神情,不时互相窃窃私语。伊欧墨有点狡猾地看着他走过来,目光里有种被唤醒的血气方刚。

  “很高兴看见你起来了,精灵。”他打招呼。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莱戈拉斯语气平平,因为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而生气,这个傻 国王居然让他如此提心吊胆,就这么一路跑了出来,在罗汉最终暴露了身份。

  “正相反,”他在艾维亚挥手停下来时回答道,“我感觉活得可好了。”

  太阳照射着他的脸庞,他双眼发光……看起来多么温暖而朝气蓬勃,莱戈拉斯都要妒忌他了。

  伊欧墨挥手让艾维亚、赖恩和其他四周围的人都走开。

  “连声谢谢也懒得说。”艾维亚嘟囔着,伊欧墨于是大言不惭地冲她咧嘴笑,送他们走。

  “我很高兴你起床来了。”伊欧墨对莱戈拉斯说。

  “你口气好像我重伤致残一样。”莱戈拉斯反驳他,“我躺在床上本来不是因为严重的病情,而是因为你派来的女人在我的茶里放了什么东西。”

  “啊,她包包里面古怪东西多着呢。”伊欧墨承认道,“你感觉怎样?”

  “我的心本来正在愈合,”莱戈拉斯故意这么说,“没料到你从马上摔下来却让它掉到我胃里面去了。”

  “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伊欧墨说,揉着自己的肩膀,“从前我摔过很多次,今后我还会摔很多次。你知道我们这里养最好的马,但是‘破’马一向是个老传统。”他转过头去,看着那匹马,“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我对你也可以这么评价。”莱戈拉斯嘲弄,也转过头去看马,那畜牲肯定是知道人家在看它,因为它又卖弄着它的蛮力,嘶叫着猛踢了几下,还故意不看两位战士的脸。

  “瞧那趾高气扬的神气,”伊欧墨说。莱戈拉斯可以听出他语气里的兴奋。“哦,它会吸取教训的。”

  “那样的话,它就比你聪明了。”莱戈拉斯开玩笑。“我以前还以为这是一场意志力的拼搏,原来不是的,这是在比谁的脑袋硬。”

  “它真是很棒不是吗?”伊欧墨问道,完全不去理睬那句讽刺话。“而且它自己知道,就像所有的马都知道。你明白吗,莱戈拉斯?它们是美丽、聪明、公正的生灵。我们与它们争斗是为了赢得尊重。是一种欲擒故纵,你可以这么说。它们以后会把它们的一生都毫无怨言地奉献给你,现在只是用几天的时间来考验你。它们不能就这么服从弱者的支配,你看。规矩就是这么简单,这么诚实。”

  “还有别的办法。”莱戈拉斯告诉国王。他的骄傲也萌动起来,想要给国王显示一下自己的族人是怎样征服骏马的。他吹起了口哨引得马的注意力,那是一种奇异的,无法摆脱的旋律。马听见了,停止了踢闹,朝莱戈拉斯转过头来。它有点犹豫,仿佛不想对任何人表现得和气,但是同时又被那种韵律吸引着。

  莱戈拉斯深深看那双眼睛,停止了音乐,让那匹马自己决定。它稍稍眨了眨眼睛,再度兴致勃勃踢打甩动起来。

  “我不能说没有被这本领折服。”伊欧墨承认。“但是我不认为‘说服’它们或者‘诱惑’它们臣服算是公平的。”

  “啊,”莱戈拉斯叹气,“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人类总要靠打肉搏战才能达成共识。好像说话的永远是势力而非理智。”

  “我们的生命短促。”伊欧墨嘲讽道,“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优点缺点。但是要找出每个人的优点,再找到每个人生存的最佳方式,花去的时间不是我们能够负担得了的。”

  莱戈拉斯只是耸了耸肩,算是接受这理论。“你能告诉我‘破’马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吗?究竟什么东西‘破’了呢?它的意志?它的精神?还是你的骨头?”

  伊欧墨笑着“嗯”了一声,“哈,我猜你明白,你很有可能花上一辈子,也不见得可以得到一个人好像马那样的忠诚。很神奇,是不是?为什么这么美丽的生灵可以在上一刻还强烈拒绝你,然后又在突然之间就完完全全属于你,就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有的人会说,这是真的把马的意志‘破’开了。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的。我认为‘破’是一种彼此的感受,而且你们两个就这么绑在一起了。在某一刻,可能短得眨一眨眼睛就错过的一刻,从此你就发现你们两个已经互相属于对方,只有在对方存在时才能是完整的。”

  莱戈拉斯瞪着那匹马。现在他明白了,原来“破”并非是某一种生物特有的。他猜想,虽然伊欧墨不曾在人类中间找到这种“破”的感觉,也并不代表这种事情不存在。

  因为,他,一个精灵,肯定就找到过。

  弗诺斯特郊外,3000

  莱戈拉斯抬头看天,只不过为了确定雨是否真的是从头顶上浇下来的……风把雨滴吹得那么厉害,简直好像它们来自四面八方一样!

  这场暴风雨,根据酒店老板的说法,是这座安静的小镇多年以来所见过最糟糕的。莱戈拉斯甚至认为是他所见过最糟糕的,他见过的可不少。

  小镇坐落于群山脚下,濒临一条大河。他们周围有森林,因此居民们简陋的房子就是由简单的树干随便搭建的。镇上大概有几百个人,他们是那个逝去的阿诺王国的幸存下来的零星部落,好比是顽固的时间叛逆者。

  王子和幽暗密林的战士们由西方而来,本来准备带着精灵国度林顿的消息回去,路径小镇躲雨,结果却投入了一场拯救小镇免受山崩与洪灾的抢险之中。

  镇上的男人们在幽暗密林精灵插手帮忙之前已经工作了很久。一些人负责用泥土和沙子装填麻袋,另一些人将装好的沙袋运送到河边去。年轻男孩和一些健壮的女人在抢救粮食,大部分农作物都已经被这场天灾毁掉了,现在他们必须为注定会到来的饥荒尽量储备。儿童和年轻女人则在镇上避难,同时为抢险者准备热餐和取暖用的毛毯。

  人们来来去去各司其职的景象,证明他们已经长时间在这场灾难中挣扎生存。但是他们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暴风雨却毫无减弱的迹象。

  莱戈拉斯和他的部下帮助人们运送沙包到河边和山脚下去;这个活非常重,但是精灵比人类强大,并不十分为难,且他们行动迅速,在马的帮助下更加事半功倍。莱戈拉斯命令他的人分成两队,在两个关键地点上来回移动,自己跑到在咆哮的河边去直接帮助人们。

  河岸已经堆砌起两层沙包墙了,但是水面还是在不停上涨。这里忙于抢救的人很多,莱戈拉斯下了马准备卸下他运送的沉重的沙包,却有一双熟悉的手抓住了沙包的另一端。

  他抬起头来看手的主人,大步正在对着他眨眼睛。

  两人只是各自嘟囔了一声,不发一语地托着袋子,放到低矮的临时筑墙上。

  “为什么看到你我一点都不奇怪?”莱戈拉斯问游侠。

  “这里还是阿诺的领地。”大步缓过气来回答,“这些人是我的同族。”

  “是的,当然。” 莱戈拉斯说,“不过我的意思是,我总是在最奇怪的地方,在最奇怪的情形下撞上你。”

  “啊,” 大步双眼闪闪发光,“你以前不是说过吗?我们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我们。”

  莱戈拉斯微微一笑,跳上马背。人类已经从头到脚彻底湿透,有一点点发抖,手上还到处是割伤。显然,他已经忙活了好一阵了。精灵对他伸出一只手。

  “来,” 王子命令道,“跟我一起去镇上。去暖和一下,休息一下。你可以的,我的人和我会帮忙的。你可以下令你的部下都暂且休息一会。”

  大步犹豫,“可是还有许多事没做呢……”

  “是有许多事,而且我们会完成的。”莱戈拉斯说,在大步眼底下甩了甩伸出的手掌。“你要是倒下了可帮不上任何忙。你知道精灵在这样的地方比你有用多了,快点。还有许多事没做呢!”

  大步拉着精灵的手,爬上马背,坐在莱戈拉斯身后,不停小声发笑。

  “怎么了?”莱戈拉斯转过头来看人类,问道。

  “没什么,”大步回答,“就是很有趣。”

  “什么事情有趣?”莱戈拉斯问。

  “我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我。”大步回答,“但是现在看来,很奇怪的是,自从上一次以来,你总是会出现在我需要你的地方。”

  “这有什么有趣的?”莱戈拉斯问。他们已经到达了村民聚集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大步承认。

  ***

  几小时以后,莱戈拉斯眨着眼睛,试图保持视野的清晰。那该死的天空好像要整个掉下来了。这场袭击小镇的暴风雨简直没完没了。

  他后退了一步,他帮助临时搭建的河堤可以暂且阻挡凶险的灾情了,虽然只是暂时性的。原本清澈的湖水此刻被沙土污染得又红又黄。每过一会就有碎裂的树木从上游被冲刷下来。

  他叹了口气,回头看见那些累坏了的人类和他的部下正在审视完工的河堤。三层厚的围墙给了他们一些喘息的机会,但是他们离脱离危险还很远。

  那个跟莱戈拉斯一起不言不语干活的年轻男子,几个钟头以来第一次找到时间吃惊得盯着王子看。

  “你是个精灵?”他敬畏地说。

  莱戈拉斯现在有心情笑了。“可不是。”

  “我都没注意到。”对方承认。

  “我知道,”莱戈拉斯笑,“你忙着呢。”

  年轻人张口正要说什么,他的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面,眼睛吃惊地瞪得老大。莱戈拉斯转过头来去看出了什么新的状况,就在乌云被闪电破开,击中那棵树的前一刻,他预感到了那种强烈的电击。

  树下的人们都慌忙避开。可是却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他在浓重的雨帘中只是一个影子,一根粗大的树枝被闪电击落,往他的头上砸去。

  “快躲开!”莱戈拉斯嚷道,飞一样向前冲去抱着人类,滚下来躲过最粗的树枝,但是有一些又硬又细的尖刺打在了他的背上,痛得他直咬牙。还好,至少他们避开了最厉害的一击。

  莱戈拉斯爬起来看那个人类,发现原来是大步。

  “又是你。”人类看起来很窘迫,打招呼的声音倒还轻松。

  既然他看起来没有受伤,莱戈拉斯认为骂他两句才算公平。“你应该小心点才是。要不然,要是你聋了,或者老是粗心大意的,就根本不应该待在这里。难道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我很抱歉。”大步冷静地说,一副悔恨的模样。他站起身来伸手给精灵。“真是对不起,谢谢你。Mellonamin(亲爱的朋友)”

  莱戈拉斯听见这亲昵的精灵语称呼愣了一下。已经有好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朋友……但是这么久以来,他都知道这个奇特的人类总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在一个奇特的时刻,用那双银灰色眼睛看着他,并且这么叫他。

  莱戈拉斯接过人类的手站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于是什么都不说。他为自己那种奇怪的感受而迷惑。心神不宁中,没有留意因为背上的伤痛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大步看着他,把莱戈拉斯的手翻过来,发现有许多瘀青和刮痕,都是在刚才山崩中受的伤。

  “你受伤了。”大步说。

  “小意思。”莱戈拉斯回答。

  “不过要处理就该在我们有空的时候,”大步淡淡地说,“来,去镇上暖和一下,嗯?”

  莱戈拉斯看了看筑起的沙包墙。应该可以坚持两个钟头。

  他们找到精灵的马,一起骑了上去。大步又开始笑了。莱戈拉斯问他干什么这么傻呼呼的。

  “不是,不是,”大步回答,“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说,你是不是被诅咒了?”

  “有时候我的确这么认为,”莱戈拉斯嘲弄,“你怎么总是在最奇怪的时候,问最奇怪的问题?”

  “我的两个哥哥一直说,不论是谁,只要是负责我的安全,就一定是被诅咒了。”

  “我才没工夫负责你的安全呢,”莱戈拉斯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你是对的,看来事情很有向这方面发展的趋势。”

  他们到了镇上以后,大步就占据了一间小储藏室,还让莱戈拉斯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老桌子上坐下。

  “你开玩笑的吧?”精灵问着,皱了皱他那高雅的鼻子。

  “撑得住你。”大步向他保证。

  莱戈拉斯不太情愿地坐下。人类是对的,桌子并没有因为他而倒塌。大步脱去他的层层衣衫,把他满是划痕的背露了出来。

  “真是对不起。”大步说。

  “没关系。”莱戈拉斯淡淡地回答。

  “不,我真的——,”大步又说。

  “没关系。”莱戈拉斯重复,“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孩子呢,可为什么我现在非要不停重复自己的意思?”

  大步调皮地笑,开始老练地处理他背上的伤,然后再看他的手。忽然,医生背后的门被推开了,莱戈拉斯的亲信站在门口,看起来急匆匆的。

  “我听说你受伤了,殿下。”他嚷道,眼睛把莱戈拉斯的脸上下扫个遍“出什么事啦?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莱戈拉斯跟他保证道,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拿这种伤做休息的借口很不像样。”

  “所有人都很担心,殿下。”精灵战士说,在大步身后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立正!”莱戈拉斯警告他,开始转变成严肃口吻,“我跟你保证,队长。这些不过是刮伤而已。跟士兵们也这么说。”

  精灵队长大大吸了口气,脸都发白了。“刮,刮伤?殿下。就好像你,嗯——以前 那种刮伤?”

  “是啊,就像以前那种。”莱戈拉斯回答。

  “这可不能让人放心啊,殿下。”另外那个精灵提出。

  “我死不了,我发誓。”莱戈拉斯嘲弄地说,“你快下去吧,我过一会到河边去找你。”

  那位精灵战士重重叹气,不过服从了命令关上门离开。大步饶有兴味地看着精灵王子。

  “又怎么了?”莱戈拉斯试探。

  “原谅他吧。”大步温和地说,“他们看起来都为你担心坏了。而且……而且你对他们的态度也轻松了好多。”

  “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考虑了。”莱戈拉斯承认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可以试试你的方法。试一段时间,就是说,要是管用的话。”

  “我都说什么了?”大步皱起眉头来思索。

  “你说我活着却什么都不爱。”莱戈拉斯回答,“我想办法补救了,当然了,就像你看到的,改变太快了。我可以看出来我的部下们一心想快回去,好像他们害怕我终于丧失理智了。”

  “你要承认,你的确听从了一个疯子的建议。”大步开心地说,对他眨了眨眼睛才继续工作。他放在莱戈拉斯身上的手温暖而舒服,让精灵想起了那些手指曾经怎样握着自己的手,支持自己活下去。

  “谢谢你。”莱戈拉斯轻轻地说。

  大步抬头看他,笑容温暖;“你救了我的命,至少我可以帮你这个忙。那截大树干会把我脑袋砸开的。”

  “那倒不见得,”莱戈拉斯嘲弄,“那个脑袋在我看来,又厚又硬的。”

  ***

  他们一起在一间废弃房子的火炉上烤了点简单的肉食。雨还在下着,持续不断,但是已经不具太大威胁。

  “你都不提醒我,”莱戈拉斯咽下食物,摇了摇他坐着的那张旧椅子,“还记得去年你让我送信去瑞文戴尔吗?”

  “啊,是的,”大步回答,“他们怎么样了?”

  “我这里有你的回信,”莱戈拉斯笑着对他说,“埃尔隆德领主说我应该带着,一旦遇上你就可以给你。我不知道这是他的直觉还是他预见到了。不过,真奇怪,居然没有女人的情书。”

  “喂!”大步抗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难道你有?”

  “没有。”莱戈拉斯回答,“不过我可有的是时间。”

  大步无奈地笑,“你多管闲事,真不是个好信差。”

  “啊,我只不过是个临时的信差嘛。”莱戈拉斯淡淡说道,“这都是我们国王惹出来的,我ada。他做事非常实际。我既然老是在四处跑来跑去搜集情报,人们也总是会问我会不会经过某处,可不可以给他们带这带那。因此国王就决定给我两份差事,反正我总是要干这些事的。”

  “有道理啊。”大步嘲弄地评论,“与其让一个士兵干这事并付给他军饷,还不如让一个儿子干两倍的活,一分钱不付。”

  莱戈拉斯笑。“的确有道理。你可以学学瑟兰迪尔王这一套,既然你自己有一天也要当国王,你就也可以多生几个继承人当免费劳力,然后让那个最小最没用的多多干活。”

  “那非要先娶妻子不可了。”大步指出来。

  “可不是嘛。”莱戈拉斯赞同道,锐利的眼睛捕捉游侠脸上变化的表情。“这么说的确有那么个女人啦。”他低低地说。人类想要试图否认,真的。他张开嘴想说话,但是莱戈拉斯转过了脸,决定免除这份折磨,他转而对着渐渐停下的雨微笑。

  “干得不错,埃斯特尔。”他沉思着说,“看来我们都能够幸存下来。”


  不愈之伤


  人类与精灵在暴风雨以后成了公认的朋友。他们分手的时候,发誓有一天一定要约好了见面,而不是再被命运安排相遇了。他们说好要一起吃顿饭或者一起喝啤酒(但愿是吃饭,莱戈拉斯想)。

  但是,直到3017年,他们的誓言都没有实现过。命运把他们分开,让他们在中州大地不同的地方履行着不同的、却是同样可敬的责任。也正是这责任,最终又把他们召唤到了一起。

  王子在结束长达几个月的长途跋涉以后回到幽暗密林。碰巧,一个游侠在这个时候被当作可疑的陌生人而关押在幽暗密林的地窖里。

  当然,是大步。他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俘虏,一个叫咕噜的生物。莱戈拉斯派人领他去看,正好看见人类坐在地上,而咕噜围着他又唱又跳,因为抓他的人跟他一样被关了起来而欢欣鼓舞。

  莱戈拉斯当然担保了大步的身份,安排放他出来。不过……那令人不忍萃睹的、他被那个吵闹的小幽灵嘲笑的景象实在具有喜剧效果,会让精灵很长时间都记忆犹新了。他带大步去找医生看他身上许多的伤,游侠在那些目光敏锐的精灵观察下,仿佛比在牢里还不自在。

  “这不是我们的人弄的吧?”莱戈拉斯不好意思地问,冰泊一样的眼睛扫过他的伤处。

  “噢,不是的。”大步向他保证道,“我一看见幽暗密林的制服立刻就投降了。这伤有一些是你所见到的那小臭野人弄的,另外一些是一路上我所遇见的奥克斯留下的。”

  “抱歉他们怀疑了你。”莱戈拉斯说,“我们这里一向都是很谨慎的。”

  “我可没有抱怨。”大步对他说,“除了那些医生所做的事情以外。这些伤不用这么费事。”

  “对此,也是很需要谨慎的。”莱戈拉斯说,虽然他点头示意年长的精灵医者退下去,他自己却接手了缝合和包扎的工作。

  “我父亲今天中午时分见你。”莱戈拉斯一边处理游侠的伤,一边说,“拜托你对他实话实说,他不习惯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别人却不告诉他。”

  “这要求很公平。”大步说,压低了声音,低头看莱戈拉斯手头在忙的事情。“既然这些事情会牵连到他。那个留在你们地窖里面的家伙,叫做咕噜,他被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持有魔戒。”

  “魔戒?”莱戈拉斯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拉紧了他正在缝的伤,迫使大步大皱眉头。

  “对不起,”莱戈拉斯窘迫地笑,“别乱动。”

  “我吗?”游侠嚷。

  ***

  罗汉,3019

  除了疯狂以外,还有一件事情他跟他的mellon很像,他也讨厌医生。那个3017年的记忆,不过是这种情况下提醒他这一点的许多记忆之一。

  “你还真够固执的,是不是啊?”艾维亚试探着问他。精灵依旧坚持己见,在那里冷冷地对她怒目而视。这两个人正在他房里进行一场意志力的较量。

  “我再也不能忍受你对我动手动脚的了,夫人。”莱戈拉斯第N次对她宣布,而他讨厌重复。

  “别跟我发什么少爷脾气,”她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你的仆人。罗汉国王才是我主人,而他命令我让你活着,虽然我现在真得很想勒死你。”

  “不过是一些表面的小伤嘛!”他抗议,“你自己已经看过了。它们需要的是时间,不是你的窥探,夫人。”

  她瞪着他,恼怒地呼出一口气。这个家伙已经磨练了千年的意志力,就好比钢铁与顽石,他眼睛也是无比刚毅而冷漠。也许,她应该另外想办法……

  “我对你实话实说吧,莱戈拉斯王子,”她说,用一种温和的口气,“我觉得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如果你在我照顾你的期间出什么事,国王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

  这个一丝不苟的,颇为傲慢的老太婆从来也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莱戈拉斯差不多要笑了。“装得一点都不像。”他小声说,开她的玩笑。

  艾维亚光火地瞪他“你现在跟我来耍魅力这一套?快点过来,别再像个小孩一样闹别扭了。”

  他皱眉,不晓得用尽了所有办法以后,接下来要怎样才可以摆脱她。先是那场该死的雨,然后是遇上伊欧墨,再然后“黄油”死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阴谋算计他,要他留在这里。而罗汉马上就要发现他的秘密了,他必须逃走……

  他门外的脚步声告诉他,宫廷总管来了。莱戈拉斯还没等敲门就急切地欢迎他。

  “进来。”他说着就向门口走,狡猾地对艾维亚笑了一下,明白自己脱离了危险。当然,只是暂时的。

  “午饭备好了,殿下,”总管大人说,“国王在恭候您。”

  “我们决不能让他失望。”莱戈拉斯一本正经地说,对着艾维亚挑高了一根眉毛。她看起来居然并不狼狈。

  “哦,他不会失望的,我敢肯定。”她淡淡地说,走过他身边出门去了。

  ***

  “我考虑明天就走,”莱戈拉斯小心地对伊欧墨说,手里装摸作样忙着吃饭,但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只是装摸作样而已。

  “如果你愿意的话,”伊欧墨回答,“我会给你一匹好马的,我当然要给……你身体恢复了吗?”

  “是的。”莱戈拉斯撒谎,一边把一口肉眼可见的罗汉美食放进嘴里。

  伊欧墨怀疑地看着他,但是嘴里口气却很自然,“我已经拖了你很久了。”

  “正相反,”莱戈拉斯对他微笑,“恐怕是我占据了你太多的时间。”

  “我们欠你很多,”伊欧墨对他保证,“别再说这种客套话了。”

  莱戈拉斯放下餐具,伊欧墨的眼神又停留在他身上,精灵慌忙解释,“哦,食物真的美极了。是我不好,我说过原因了。”

  国王侧眼看他,最后说,“你看起来不太好,莱戈拉斯,不像过去那样了。没有过去……挺拔了。”

  “我只是旅行时间长了一点而已,”莱戈拉斯对他说,“路很长,而且还有很长一段需要走。而且……”他有点紧张地笑,“我的确 是越来越老了,你知道的。”

  “我不这么看,”伊欧墨说,“而且你也很清楚。如果艾维亚不宣布你康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是来去自由的。”莱戈拉斯对这种监禁反驳道,他倔强的下巴反射性的抬了起来。

  “这里是我说了算。”罗汉国王对他坚定的说。

  “上次我见你,你还是国王。”莱戈拉斯挑拨,“现在怎么成了暴君了?”

  “你消息落伍了。”伊欧墨简单地回答,仿佛不准他再继续这场火药味益发浓郁的谈话了。

  莱戈拉斯眼里的火都冒了出来,但是他忍着没说话,只是伸手取过酒杯大大喝了一口。

  “我必须得走。”他轻轻说。

  伊欧墨深深吸了口气,“那让我派人跟着你,莱戈拉斯。我认真的。要是你路上发生什么事,阿拉贡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而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我独自旅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莱戈拉斯说,这些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出奇得慢,出奇得重。他觉得突然间所有的东西都减慢了速度,身体也开始变沉。恐惧与羞耻向他袭来,他这下终于要暴露了……

  不要,他固执地想。坚持住……

  他的手猛地抓住桌沿,而这个世上唯一的支撑点,仿佛也在从他手里慢慢滑掉。

  他视野的边缘被模糊的线条和五彩闪烁的云所占据。他慌忙站起来。

  “我困了。”他宣布,勇敢地开始迈步向前走,可是他的腿却毫不听使唤地一软,把他摔进椅子里面。伊欧墨从位子上站起来,担忧地看他。

  “告诉我怎么回事,”他惊慌地问,然后大声呼唤总管,“叫艾维亚……”

  “不用了,陛下,”莱戈拉斯听见那个女人说着,走进了餐厅。“他不听我的话,我就在他的酒杯里加了点料。”

  “什么?!”国王大嚷,“瞧你干的好事!女人!”国王嘴里冒出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诅咒话和脏话,这些话在莱戈拉斯听来,比他自己会说的三种语言都要有派头得多了。骂得好。

  莱戈拉斯的视线模糊了。也不知道因为药物作用,还是主要因为气糊涂了。

  ***

  是他的触感首先恢复。他正在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因为床单摸上去很熟悉。身上有一条厚厚的毯子,有那么一会他想要动手移开它——层层的重量对他来说是种负担,但是那温暖却又如此诱人,如此为他所需要。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可以听见他们低声说话。他本能地继续闭着眼睛;被抓住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敌人清楚你的一举一动之前,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

  被抓住?敌人?他忽然缓过神过来,我在说谁啊?

  艾维亚,莱戈拉斯总结,还有伊欧墨。

  他保持沉默,并且承认自己真的是被抓住了,事实上他甚至还被囚禁了,正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

  就算他们是好意,也还是敌人。他恶毒地想。

  “他看来不大好。”他听见国王说。

  “我看过他的伤了,陛下,”她说,“它们本来不应该这么严重的的,可是……可是……这么说吧,这些是不愈之伤。”

  “什么叫不愈之伤?”伊欧墨问。

  “就是不停流血的伤,”她回答,“它们不会停下来,不会长起来。它们就是一直流血。现在的情形跟我几天前所见的没有任何不同。这对普通人来说也是不正常的,对精灵就更不用说了。我在圣盔谷见过的,陛下。精灵受的最重的伤,一天的工夫就可以恢复一大半!”她吐了一口气,“王子的伤比那些要浅得多了,但是它们却不停流血。我不明白,陛下。我过去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就连在书上也没有读到过。”

  “你究竟想说什么,艾维亚?”国王问她。

  “我……”她犹豫,“也许他只是需要休息休息。一动不动休息一下。我不知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国王再问,“别逗圈子了,艾维亚,我可不是傻瓜。”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宣布,“他会死的。”

  多谢。莱戈拉斯嘲讽地想,知道她那种语气的意思是,他事实上确实已经在步向死亡了。

  一阵沉默,莱戈拉斯知道他们正在盯着他看。感觉自己被他们的目光绑得牢牢的,他保持一动不动,很卖力地装睡。这样还真是很有趣,就好像他已经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可以有能力在思绪急速运转的情况下保持身体不动。

  沉住气,他恶作剧地想。

  “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伊欧墨问。

  “一小时后,”艾维亚回答,“或者两小时后。”

  很好,莱戈拉斯想,虽然他过了两个钟头就不能再假装睡觉回避了,但是毕竟他还可以太平一会,不用面对他们好意怜悯的问题。梵拉在上,他独自离开别人,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可笑的局面。

  “我必须叫伊利萨来一趟。”伊欧墨轻轻地说。

  这下,莱戈拉斯没有能够忍住,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回忆•阿拉桑之子阿拉贡一


  瑞文戴尔,3018

  在一间病房里,幽暗密林的王子把他那不同寻常的、包扎停当的高耸背部对着门,坐在长凳上勉强忍受又一个医生完全不讨好的注意力。年长的瑞文戴尔精灵暂时请求告退,王子见他走了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而自顾自透过窗户,欣赏起伊姆拉崔宏伟壮丽的自然美景来。

  在他身后,他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断断续续的,轻微的脚步声,他可以分辨出那种熟悉的节奏感,知道不是方才走开的精灵。他也不回头去看来人,好像一点不在乎,就好像他不在乎他的伤,只是一心一意要到埃尔隆德领主的会议上去,好报告他的紧急消息。

  “我猜,我看见整个世界的重担就这样压在了你的肩膀上。”来人评论道。这声音和这语调让莱戈拉斯的嘴角弯成了一个微笑。可不就是埃斯特尔,真是没什么新鲜的。这个人类就跟以前一样自以为是,他的选择是——继续背对他。

  “我们又见面了,”莱戈拉斯夸张地叹气,“又过了一年了,埃斯特尔。我看着你就觉得这一年过得太快了。”

  “哈,”人类开心地回答,“我本来会相信你是认真的,要不是你脸上那个笑容我都快要听得见了。”

  莱戈拉斯回过头来嘲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跟你来这一套。”

  埃斯特尔对着他笑,那双温暖的手搭上他肩膀,把他转过去对着窗。莱戈拉斯妥协于他的摆弄,并无怨言。埃斯泰尔跟其他医生一样不好对付,他从来不相信莱戈拉斯说的不需要帮助的话,不过埃斯特尔对此很习惯,就好像莱戈拉斯现在对他也很习惯一样。

  “你的手臂看起来不算太糟糕,”埃斯特尔低声说,“哦,你就是会惹麻烦。”

  “伪君子,”莱戈拉斯责备他,“你忘了去年你在幽暗密林可是我照顾你的。”

  “那个啊?”埃斯特尔说,“不过是个小事故嘛。”

  他们安静了一会,埃斯特尔给他换绷带。原先那位照顾莱戈拉斯的精灵走了进来,埃斯特尔示意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那个精灵医者就笑着走开了。

  “说起那件事情,”莱戈拉斯不确定地开口,“我本来打算先告诉你父亲的,但是……我想你也有权利知道,毕竟当初是你抓住咕噜并把他送到幽暗密林看管的……我想说的是……我们最近被攻击了,他逃掉了。我不知道那次袭击是否就是为了让他逃跑,或者他只是乘势而已。总之他跑了。”

  “这些伤就是那个时候受的?”埃斯特尔小声问,对那些话仿佛一点不在意。

  “是的,”莱戈拉斯回答,“我很抱歉。你将他托付给我们。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敌人势力强大,越打越猛,我们试图追他——”

  “不用道歉,”埃斯特尔平静地说,“没关系的,莱戈拉斯。这种事情常常发生。”

  莱戈拉斯深深吸了口气,埃斯特尔停下手来,后退了一步。精灵从一边的桌上取过衣服披好,看着埃斯特尔的脸。

  “你有很多心事。”莱戈拉斯说。

  “记不记得我几年前跟你说过,你总是会出现在我需要你的地方?”埃斯特尔问他,脸上有种怀念的表情。“第一次,我七岁,生着病;第二次,你制止了一场灾难性的决斗;第三次,你帮助我埋葬同胞;第四次,你挽救洪水之灾,还帮我,嗯……”他尴尬地笑,“躲过了一根树干的谋杀;去年当我在死亡沼泽抓咕噜的时候,被幽暗密林的人以为是间谍,还好你在那里。你根本很少在那里的,我知道,可是你却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而现在,我们都在这里。我也很少在家的,命运让我们又在一起了,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已经厌倦我这张脸了?”

  “别担心,”莱戈拉斯笑着对他说,虽然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因为担忧而皱起来了,“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如果发生的话。”埃斯特尔纠正他。

  “肯定会发生的。”莱戈拉斯开玩笑,然后才把语气变严肃“你需要我做什么,埃斯特尔?我注意到这里看起来气氛有点……紧张。好多人慌慌张张到来,到处有陌生人走来走去的,脸上表情奇怪。你知道吗,我相信我到了这里以后,后面还跟着一群矮人!”

  “我们正处在一个转折点上,事情可能会在这里变好,或者变糟。”埃斯特尔皱着眉头回答。“我们将要创造历史,我的朋友,包含了善与恶的历史。”

  莱戈拉斯侧眼看他。“你在跟我打哑谜,埃斯特尔。”

  “你感觉到吗,莱戈拉斯?”人类问,“这些变化。更快,更邪恶。空气都变得绝望了,一切马上就会展露头角了。”

  “不会有事的,”莱戈拉斯静静告诉他“只不过是另外一场暴风雨,对不对?”

  埃斯特尔对他笑了。精灵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叫“希望”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是的,”他同意,“你是对的,不过是另外一场暴风雨。”

  ***

  几个小时以后,他明白了为什么就连那个总是很乐观的埃斯特尔也会因为目前的境况而忧虑。并不十分情愿地,莱戈拉斯思索着这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来自远方的陌生人们,老朋友们。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回应莫多给我们的威胁。”埃尔隆德领主几个钟头前在会议上说,“中州世界的危机一触即发。没有人能够逃脱。我们必须联合起来,不然就会毁灭。每一个种族都被这种命运牵引着,压迫着……”

  啊,那枚该死的魔戒,莱戈拉斯那时想道,它冒出来让我们学会了解自己的愚蠢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莱戈拉斯坐在他床上。就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依旧盯着那堵墙,想着从那以后他究竟给自己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魔戒是在末日火山的岩浆中铸造而成,”埃尔隆德领主说道,“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够被毁灭。它必须被带到莫多的深处,丢进那愤怒的地底……”

  莱戈拉斯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当然,差不多所有精灵都知道。但是却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他害怕那些与他一起去的人其实根本不明白。无论怎么说,他却必须要与他们在一起。他许下诺言了,他是从来不会食言的。让人厌烦的是,不幸的,那些他并不欢迎的伙伴也许下了相同的诺言。

  “如果我的生命或者我的死亡可以保护你,”阿拉贡说,“那么我将保护你。你拥有我的剑。”

  “你也拥有我的弓。”莱戈拉斯宣言。

  “还有我的斧。”矮人加入了。莱戈拉斯悲惨地看他,可惜他没有比自己说得更早,不然,如果是葛落因之子吉穆利先开口,精灵王子完全有借口避开这项任务。

  但是,他会情愿这么想……

  他瞥了一眼阿拉贡,后者正在沉思地望着他。莱戈拉斯明白人类一定是希望自己跟他一起参与的。这既让他感动又让他生气。他避开了人类的注视,不知为何,这种满怀期望的表情,让他感到痛苦。

  就跟以前一样,莱戈拉斯想着,转过身来开始收拾东西。护戒队的组成是一种近乎可笑的自杀、一种疯狂的希望,成功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但是至少他知道自己可以尽力让他们都活着,即便只不过是稍微长一点。

  作为一个战士,他一心渴望能够有更具战斗力的成员。但是这些人疯狂的乐观精神也一定程度上唤醒了他心中隐藏着的那种浪漫理想主义,他对这种感觉一点都不熟悉。也许能行也说不定。奇怪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墙移开了,他一点也不惊讶,长大了的阿拉贡跟七岁的埃斯特尔一样,与秘密通道有种缠绵的暧昧关系。

  “你成熟点好不好?”莱戈拉斯嘲笑他。

  阿拉贡对着他笑,忽略了那讽刺话,走过来看莱戈拉斯在忙什么。“你已经在准备动身了。”

  “路程很遥远,”莱戈拉斯淡淡地说,“我们……责任很重。那个东西值得好好思考。”

  “你是不是认为这是在发疯?”阿拉贡不假思索地问。

  “是的,”莱戈拉斯立刻回答,“我们要带四个霍比特人去莫多,阿拉贡。你这问题问得一点不聪明。”

  “他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没有用。”阿拉贡指出,“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忧虑。可是你要明白,这项任务最重要的是心,不是战斗能力。那个,他们有好多。”

  “如果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莱戈拉斯嘲弄地问他“为什么还跑来问我?”

  “我想要确定我没有……”阿拉贡猛地摇摇头,“我明白我的想法和我的感受,你知道。我不能改变这种想法,也不愿意。但是,我不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和感受是不是真的是疯狂的呢?我不能就这样把那些小家伙带到一种死亡或者失败中去。”

  “我明白,”莱戈拉斯淡淡地说,“我明白,mellon。我明白。不要怀疑。”一个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你这样可一点都不像那个叫做‘希望’的人了。”

  “我一向情愿自己叫做‘运气’的。”阿拉贡说,感谢朋友让他轻松了许多。

  “我明白。”莱戈拉斯得意地笑。

  “你好像样样都明白似的。”阿拉贡嘲弄。

  “再说了,”莱戈拉斯说道,“现在要后悔也太晚了。”

  “游戏都开始了。”阿拉贡赞同。

  “是啊,不过,”莱戈拉斯好脾气地对他说“主要是因为你这辈子是太晚了。你一向都是充满希望的傻瓜。”

  “啊,”阿拉贡笑,“要知道,跟在傻瓜后面的人就还要傻。”

  “这样你就有一堆傻瓜陪着了。”莱戈拉斯总结。八个傻瓜跟着一个傻瓜。护戒队,他想,我宁愿被称作护“运”队才好。

  罗汉,3019

  也许“运气”真的是埃斯特尔的另一个名字——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而已——莱戈拉斯不确定。佩里格林?图克的福气一定也帮了不少忙,那位霍比特人的一生就是好运重于智慧的最佳范例。

  不论是哪一种说法更可靠……护戒队由冰封的山顶走到深邃的地底,由广阔的平原走到茂密的林间,走遍了宏伟的宫殿和凶险的战场,大多数人幸存了下来,而最重要的是,尽管有那么多劫难,他们还是成功了。

  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能把那个词用在他自己身上。比如现在……他的眼睛一睁开,就落入罗汉国王火辣辣的注视中。

  艾维亚低声含糊地请求告退,基本上肯定是撒了个谎,不过莱戈拉斯不怪她,他自己也发疯一样想找个借口躲开。

  医生关上了门。留下罗汉国王和幽暗密林王子默默不语,气氛沉重。

  莱戈拉斯一边拖着身子坐起来,一边保持与伊欧墨的对视。他不喜欢被人从上往下俯视。伊欧墨看着他,并不伸手相帮,国王不会触犯传奇的精灵王子骄傲,同样也不会妥协自己的立场,假装和气。他认为这是一种礼仪,一种战士之间互相尊重的礼仪……而且,他们的确是要打仗了,用对话的方式。

  “你快要死了。”伊欧墨平平淡淡地说,看着他的脸。

  “我知道。”莱戈拉斯口气同样平淡。

  “而你什么也没说。”伊欧墨发怒,“我对此非常……不高兴。”

  “我只是路过而已。”莱戈拉斯指出,“我从没想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伊欧墨灼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他立刻将之掩盖了,但是还是不够快。“难道这种事情不应该告诉朋友吗?还是我自以为是你的朋友不过是一种自作多情?”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任何人都无关。”莱戈拉斯平静地回答。

  “现在就跟我有关了。”国王最后说,“我这就让伊利萨来这里,他比我们其他人都更懂得治疗你们精灵的医术,如果真的没办法了,他知道应该找谁来处理。”

  “求你,别这样。”莱戈拉斯祈求。我讨厌那个词。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要求别人为他做什么事情。但是,现在他穷途末路了……如果想做什么这辈子没做过的事,也是时候了。

  伊欧墨也感觉到这样的口气很陌生,从精灵回避他的眼神的表现看,他明白为了说出这句话,精灵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我不能保持沉默。”伊欧墨争辩,“你在这里已经不是秘密了。我的部下见过你,仆人们见过你,马厩里的男孩们见过你,骑士们见过你,就连厨师……他总是会知道的。因此你真的应该告诉他。”

  “我不希望他来这里,”莱戈拉斯说,“我自己也不希望待在这里。要是你不想让我走,至少答应我这个请求。”

  “我没答应过你什么,也不需要听从你的命令。”伊欧墨说,开始觉得对那样一种语气简直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说,对方的要求小到了极点——不过是不要 做某事,那有多难呢?可是这整件事分明让他感觉不是滋味,心里有种无能为力的沉闷感。

  这回,轮到精灵的眼睛里流露痛楚了,他同样立刻试图掩盖,也同样不够快。伊欧墨看得很清楚,也许是为了忏悔,他避过了眼神。

  “看在老天份上,莱戈拉斯,”伊欧墨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发,“你的朋友有权利知道。”

  “我不想打搅别人的平静,”莱戈拉斯说,“现在这样很好。如果你非要让他知道,那么就请你等事情过了以后 再告诉他。”

  等我死了以后,他是这个意思。

  “何况,”莱戈拉斯继续说,“这没什么好悲伤的,能在和平时期死去,难道不是已经是一种幸运了吗?”

  “本来是不错,”伊欧墨回答,“但是并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首先,你,是根本不应该死的。你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你知不知道?你查没查过?也许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想,你应该试一试。”

  “再没有任何我还没试过的办法了。”莱戈拉斯回答,苦笑着。“如果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的心要碎了,你信不信?”

  伊欧墨瞪着眼睛思考,但是对这个问题迷惑不解,就好像他一点都不明白莱戈拉斯究竟在说些什么。

  “很可笑,我明白。”精灵说,有些紧张地绞着自己的手腕,“理论上来说,非常让我难堪。我痛恨懦弱,看不起需求过多。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所有种族都有自身的弱点,我们的身躯自有得天独厚的地方,让我们远离普通的危险;因此,对我们来说更为艰辛的战斗,就在别的地方了。”

  “你说‘心’,”伊欧墨直接问道,“就是说,不过就是自我意愿的问题?”

  “那颗该死 的‘心’是自有主张的,”莱戈拉斯叹气,“抱歉,我用词粗俗。我想最近我对它实在是太失望了。它是个该诅咒的叛徒,自以为独立于我的其它部分,总要用它自己的方式行事。”

  “那是怎样的方式呢?”伊欧墨问。

  “它想要永无休止地爱下去。”莱戈拉斯回答,“可惜它爱的东西却不是那样的。”

  伊欧墨盯着精灵,开始有点明白永生的负担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多数精灵聪明地只跟他们自己人相处。而这个精灵王子,却不同一般的,跟许多肯定会比他早死去的种族建立了奇怪的联系。

  “很抱歉给你造成这样的负担,”莱戈拉斯飞快地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以前我曾经发生过这种情况,我活下来了,可是,是的……它会再次出现并不令我惊奇。”

  “这么说,就是可以治好的。”伊欧墨指出。

  “曾经 是可以治好的。”莱戈拉斯回答,“是阿拉贡,是他的关心让我活了下来。但是,现在就是那种关心正在杀死我。我害怕会失去,同时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失去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这感觉就好像,一根细细的线试图缝合一个天大伤口。”

  “他的确最终是会死的,”伊欧墨争辩,“就算在那以后你的悲伤会拖垮你,你终究难逃那样的命运,但是,为什么是现在呢?再说关于那个问题,为什么你选择在这里慢慢调亡?放着一个我这种人做梦都去不了的避风港湾如此之近,却不予理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精灵的海湾。你只需要去那里,就能够保住……”他呆呆地挥了一下手,“所有这一切。”

  “这也同样使我痛苦,”莱戈拉斯说,“我不能忍受离去。不论我去哪里,我依旧是我。我无法逃避自己。虽然我可以设想维林诺也有阿夕拉斯草 抚慰心灵,我却不相信自己能够从那种依旧清晰的痛苦中解脱释放出来……我没有办法就这么把自身的一部分扔掉。”

  “伊欧墨,”他静静沉默了一会,叹气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说服 任何人,难道你以为我没有想尽一切的方法?寻找一切我能找到的点滴的希望?我需要靠自己 活下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孤单一人活下去。因为我最终就是会变得那样的,孤单一人。如果我没有办法自救,那么我情愿逝去。因为无论是伊利萨,或者别的什么能够安抚我荒唐悲哀的人,都不会永远在我身边的。我选择来到这里,因为罗汉曾经是我的噩梦,我最艰辛的磨难。如果在我这里也找不到自己的力量,那么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圣盔谷,3018

  放下死者,莱戈拉斯苦涩地想,真傻。做起来可比说起来难多了。

  这该死的城堡,难道就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让人独自安静一会吗?他在这个硕大的圣盔谷到处走来走去,却总看见处处挤满了人。他的身体渴望能够发泄一下内心的痛楚,但是他并不愿意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下那样做。

  来到罗汉的这条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他所经历的最漫长的旅途。他来这里是为了跟矮人吉穆利还有阿拉贡一起,追赶那些虏获了两名同伴的奥克斯。就是在这条路上,矮人成了他朋友,就是在这条路上,他发现那两位被认为死去的朋友还活着,而另一个已经离开的巫师米斯兰迪尔,也最终回来了。

  失去这么多。他想,显然命运是一个狡猾的骗子,总是不停让他品尝失去的滋味,把朋友带走了再还回来,仿佛对他说:借来用用。一切就是为了等着看他痛苦,好嘲笑他。梅利和皮平被带走了,米斯兰迪尔被带走了,接着又被带回来。只是,命运还夺走了些东西,莱戈拉斯却不敢指望还会再出现了。

  波罗米尔,阿拉贡。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一生。

  放下死者,放下死者……

  看在老天份上,真的没有这么容易。

  他离开了人群,人们的那种恐惧在淹没他,而他自身也有恐惧,管不了别人的……

  来到这座堡垒的路,也许才是真正最长的路。他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失去朋友的那个地方一步一步骑马过来的;更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坚决不让肩膀震颤,不让身体发抖。除了这个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矮人还靠在他背上,他会猜出来的,绝不能让他猜出来。

  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可是没有阿拉贡,这一切就都变得不可能了。每迈出一步都是一种负担,每一个怜悯的注视都是如此无法忍受。

  一个士兵走出了兵器库,他就走了进去。现在那里并无一人,只是堆满了战争用的器具,还弥漫着一种永不消散的、盔甲刀剑上洗了又洗,却始终洗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的手抚过墙边放着的一幅漂亮的深色皮质铠甲,湿气未褪,仿佛是才洗了放在那里晾干。铠甲的心脏的部位有一处粗糙的撕裂,被简单随便地用粗线缝起来,看上去与皮革一般的黑。与其说,他是用眼睛看那些缝合的地方,不如说他是在用手指感觉,一针一针的,缝得飞快麻利……莱戈拉斯可以肯定那个伤夺去了铠甲主人的性命,但是当罗汉人需要保卫这座堡垒的时候,这幅铠甲,就会落到其他战士的手中。

  还有许多像这样的东西,每一件都诉说着一段挣扎的历史:陈旧的剑、折断的刀、从奥克斯那里夺来的兵器、破损的盔甲、古旧的盔甲,古旧到一定是由曾祖父和祖父传下来,到父亲,再到儿子……

  这屋里充斥着沉甸甸的历史,充斥着死亡,还有挑战和反抗。他们是强大的民族,但是他们现在全成了悲惨的牺牲品。

  一切都结束了。莱戈拉斯想,而我被阻挡在栅栏的错误一边。

  他的眼睛回到黑色铠甲上正对心脏部位的破损处。阿拉贡甚至不给他们留下一个这样的纪念品。他就这么死了,消失了,仿佛根本来不及画上终结的符号。而死亡终归是死亡,是翻阅而过的一章,就是如此简单。

  放下死者,塞尔顿这样命令。

  只要他们能放下我们。莱戈拉斯想。

  是谁曾经拥有你呢?他寻思着,伸手去碰那铠甲,在那个我不能追随而去的地方,是谁在陪伴我的朋友?

  手滑了下来。他后退了一步,呆呆望着这间空空如也却同时充盈满溢的屋子,在正中央的一张桌上坐了下来。

  这是个好地方,可以坐在这里等待世界末日。

  ***

  然而末日并没有来。

  那个疯狂的人类回来了,跟往常一样。罗汉人先看见他,矮人冲上前去用一个猛烈的拥抱迎接他。

  人类的归来引起了一阵躁乱轰动,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混乱。就这样也打搅了武器库的宁静,莱戈拉斯跑出来看个究竟。

  他差点跟那个幽灵撞了个满怀。

  “你来晚了。”他终于找到可以说的话。

  ***

  几小时后,他才终于跟阿拉贡单独在一起。罗汉国王允许阿拉贡随便在王室起居室休息。现在整个圣盔谷,只有这里还没有被占据,阿拉贡对此很感激。

  人类坐在火炉边,受伤的背部对着门。温暖舒适的安宁在诱惑他入睡。

  门开了,他瞪着门口,看见莱戈拉斯对着他不满意地皱眉。

  “怎么?”阿拉贡问。

  “我去给你找医生。”莱戈拉斯说,转过身去。

  阿拉贡慌忙站起来,因为牵动他精疲力竭、又酸又痛的身体而皱眉,“莱戈拉斯,请别这样。”

  “为什么我不能这样?”莱戈拉斯心烦意乱的回答,看着门外的走道,想寻找什么人来帮忙叫医生。

  阿拉贡温和地伸手拉住精灵的胳膊,把他拖进屋,然后安静地关上房门。

  “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不能还这么固执了,埃斯特尔。”莱戈拉斯轻轻说,“这些人需要你处于最佳状态,为了,接下来的战斗。”

  “他们需要的,不止是我的最佳状态。”阿拉贡热切的说,“哪怕我只是受一丁点的伤,也绝不能让他们知道;相反,如果我继续在塞尔顿麾下作战,他们就会相信我没事,而我们会赢。”

  精灵对着他皱眉,然后认输地低头叹气。阿拉贡露出了微笑。

  “别这样笑。”莱戈拉斯怒气冲冲,“让我感觉好像……我不知道,反正,别这样笑。”

  “好像败给了我?”阿拉贡问,一边无辜地对精灵眨眼睛。

  “好像我马上要揍你。”莱戈拉斯反驳,“给我坐下。”

  阿拉贡照做了,回到他火炉边的老位置,看着莱戈拉斯在房里到处翻,一边找出草药和绷带,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你知道我对此并不在行,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些。”

  “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了。”阿拉贡笑着,任由精灵摆弄。

  精灵看着阿拉贡身上的各处伤痕,它们仿佛诉说着人类此番挣扎死里逃生的经过,不知不觉地,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咳,”阿拉贡语气里面浸透思索,“我觉得我听见你的肺掉在地上的声音了。”

  莱戈拉斯很长时间都没出声,也许是不知道要说什么。阿拉贡等了一会,正准备放弃等待回答,他却忽然开了口,“我还以为你死了。”

  人类可以听得出来,在他那种自以为已经掌握了的,愤怒冷漠的语气之下,隐藏着一种挣扎着的、安静的悲伤。

  “这种推断合情合理。”人类温和地回答,渴望着改变此时此刻的气氛。“我是说,有一只座狼在,悬崖一点都不低,水底全是坚硬的石头,冰冷彻骨——”他忽然不说了,因为莱戈拉斯突然停了下来,他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好了,莱戈拉斯,”阿拉贡静静地说,“就让我——”

  让我别再有负担……

  “你没必要跟我掩饰什么,”莱戈拉斯说,并小声用精灵语补充“我讨厌死亡。”

  说完了,他开始工作,灵巧飞快地,无意识的。

  即便没有精灵这些琐碎烦恼,人类也已经有够多的事情需要担忧了。于是精灵努力笑了一下。

  “对不起,”他飞快说,“你不用理会我。”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阿拉贡假装严肃,“我知道自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失去我会非常痛苦。”

  “你这白痴,”莱戈拉斯半认真地笑,“我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突然回来了,我只不过是失望罢了。”

  “那下一次我保证死得透一点。”阿拉贡悲哀地说。

  “别这么说,”莱戈拉斯警告他,试图恢复严肃的语调。拿过去的事情开玩笑是一回事,但是未来……他对未来还有很多恐惧。他挥手停下来,站起身,让游侠待着别动。

  莱戈拉斯跑去从一个角落里的床上拿来枕头和毯子。人类的皮肤摸起来很凉,让他待在火炉边会好些。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阿拉贡,后者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睡一觉对你大有好处。”莱戈拉斯指出。

  阿拉贡紧张地对着他笑。“没时间了。”他说,知道多说也无益,看精灵王子眼睛里面那种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神气就知道了。

  “还有些时间。”莱戈拉斯断言,“你不用为了部署的事情烦心,埃斯特尔。塞尔顿国王清楚应该怎么做,我也清楚。相信你的朋友吧。好好恢复体力,如果你不这样,等一会就帮不了我们的忙。我保证会叫醒你的。”

  “快一点叫我。”阿拉贡讨价还价。

  “别再说了,不然我等仗打完了再叫你。”莱戈拉斯对他说,“我保证不会等很久的。但这由我来决定。”

  阿拉贡一个劲对着精灵摇头,“别太久了,莱戈拉斯,不然就根本不用叫我了。你得用你的名誉起誓,傲慢的精灵。”

  “你让我用什么起誓,我就用什么起誓。”莱戈拉斯淡淡地说,往门口走去,对着人类温暖地笑,“好好休息,埃斯特尔。”

  ***

  刚好一小时以后,莱戈拉斯在这扇门前停下脚步。阿拉贡根本没有被开门声打扰。精灵向人类走去,看着他熟睡的脸,心跳得飞快。起先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然后他明白过来,他是在疑惑如果自己看着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一切会有多么不同。真的很不同,他想,但又是如此接近。

  “我还以为自己只是喜欢你而已,Mellon nin”他轻轻说,很高兴他的话不会被听见。“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你都把我的世界弄成什么样子了。”

  这是真的,阿拉贡仿佛是一块玻璃。透过他看世界,一切都不一样。如果他死了,整个世界都变得苍凉而无望;而一旦他活了,这个世上就又有了……希望。莱戈拉斯好笑地想。就是如此简单,他的名字真是叫对了。

  他向人类俯过身去,犹豫着是否要叫醒他。我可以就这么把你留在这里。他想,直到仗打完,直到再没有任何危险。

  矮人吉穆利的脚步声伴随着他愉快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宁静,有效破坏了精灵王子荒唐的计划,那一切就像一个梦,而也许他这辈子都没有勇气放下尊严和允诺,让它成真。

  “你们两个都在这里!”矮人大声嚷,走进房里。莱戈拉斯低头看阿拉贡,人类已经彻底醒过来了。

  ***

  三位勇士来到堡垒的武器库,去检查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莱戈拉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无比失望,眼下这种情况其实并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

  “农夫、兽医、还有养马的。”阿拉贡皱着眉头观察,“这些人不是战士。”

  “反正他们见识过太多冬去春来了。”吉穆利指出。

  “或者太少。”莱戈拉斯补充,试图缓和自己正在攀升的愤怒。

  算了吧,他劝自己,难道你还指望能好到哪里去?

  他心中有种苦涩,他既无法体会原因,也无法控制。这屋子令他窒息,令他被其所包含的恐惧笼罩得喘不过气。圣盔谷之战是英勇的最后防守,但是这一仗还没有打就注定要输。那些曾经记录血腥历史的铠甲,如今包裹的,是注定死去的肉体,它们为无数幽灵占据,也召唤着新的灵魂。这感觉不像真的,但是却深深地让他沮丧。

  我快要疯了。他推断。然后又感觉不公平。命运又来跟他玩把戏了。先给他希望,然后让他失望;给他希望,让他失望;希望,失望……把朋友还给他一会,就是为了几小时以后再拿走……这玩笑太恶劣了。

  “看看他们。他们都害怕。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精灵说,整个房间刹那间因为那句话安静了下来,他却一点不在乎。

  “他们是应该怕,”他补充,改用了他自己的语言,“三百人,想要对抗上千人马吗?”

  “在这里保卫自己,比在艾多拉斯有胜算。”阿拉贡指出,指望精灵别再提那些了。那些想法人人都有,说这话只会刺激他们无可挽回的现状,让他们心痛。

  “他们没办法打赢。”莱戈拉斯痛苦地说,“他们全都要死!”是的,这次他将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他的老对手。死亡……他多么痛恨它。死亡就像个胆小鬼,连脸都不会露一下,却让他赌上一切……

  也许有一天阿拉贡会明白,他的精灵朋友亘古不变的恐惧究竟是什么。那恐惧是怎样用最猛烈的方式一次次击垮他,怎样用最残忍的宿命无数次包围他,攻陷他。莱戈拉斯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他知道越过去就是一场大屠杀,死亡对于他这样一个不死精灵来说,本来就难以理解,更不用说这么多的死亡。但是今天,此刻,并不是人类了解这一切的时机,这是一个很坏的时机,因为别人也在恐惧。

  “如果这样,我就跟他们一起死。”阿拉贡宣布,转身走开,莫名其妙发起火来。他总是那么指望精灵的……而这场争执给他不忠诚的感觉,简直好像是一种背叛。缺乏信仰让他的精神痛苦,并且为之而枯竭。也许他指望太多了。这样的情形本来就微妙,但是无论是怎样的情形,难道就不可以让他保持他那愚蠢的希望吗?

  阿拉贡听见莱戈拉斯想要跟过来,他知道精灵会这么做的,而他害怕他们还要这么争论下去,幸好吉穆利阻止了。那么就让事情这样吧,暂且,这样吧。


  英雄末日时


  罗汉,3019

  “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莱戈拉斯问他。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惹一个国王不高兴了。

  “我不确定,”伊欧墨嗓音嘶哑,“你让我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莱戈拉斯。我很想生气,可是我又不忍心对一个快要去世的朋友恼怒。你希望我三缄其口,我做不到。”

  “请你别告诉阿拉贡,”莱戈拉斯祈求他,“我无法面对他。我不能给他这个,我不希望这成为我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可是你需要有人在这里,”伊欧墨争辩,“除我之外的别的什么人。我没有耐心,无法安慰你,也无法理解你。我不能……不能理解这一切,更不能接受这一切。为什么有人仅仅因为痛苦就活不下去?我的痛苦一点都不少,可我就活得好好的。”

  他的声音里有种压迫感,一种苦涩,一种可以感觉得到的,他正在竭力控制的愤怒。

  “世上有很多人,比你珍惜生命,”国王无奈的继续说道,“很多人会为此拼搏,远远比你现在所做的要多。我很失望。”

  莱戈拉斯瞪着火光。“如果我能,我也会试图改变。”他轻轻地说,“我并不想要这样。有谁会想要这样呢?”他声音渐渐提高,“我无法相信……你居然是这么看我的——”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你有永生不死的生命,你会怎样?”他问人类,“尤其是在你周遭的一切都消亡了以后?这就好像我生来就应该是孤儿。什么都没有,也永远不会拥有;不属于任何人,也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想要被美丽永恒的东西所包围,真的很自私,很不自然吧?而既然我得不到这一切,那么又何必让这种无意义的,不自然的生命继续下去呢?”

  伊欧墨盯着他。“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彼此彼此。莱戈拉斯想,真够讽刺。

  “让我离开这里。”莱戈拉斯说,灼热的眼睛里满是祈求。“你不想我在这里。我也不想在这里。”

  “我不能。”伊欧墨最后说,并不否认他不想要这个快要死去的精灵留在这里的事实;真的,他能对他说什么呢?他对整个状况都不知所措。

  “那么,请别告诉阿拉贡。”莱戈拉斯说,“求你。不做一件事有这么难吗?”

  “比你想象的难。”伊欧墨回答。

  莱戈拉斯握紧的拳头猛地敲打在床上。“我根本没想过要到这里来忍受你怀疑的目光,也同样不想忍受阿拉贡的同情。我不想让我最后的日子白白浪费在禁闭的围墙之内,我想要到外面去,想要独自一人待着,不给任何人负担。你所要做的就是随我去,别管我,当作没看见而已。给我一匹马也好,让我徒步离开也好,我不在乎,就让我走吧。”

  “这绝对不行,”伊欧墨说,转过身逃避精灵那双火热的、要求太少,同时又太多的眼睛。“我得去工作了。”他轻声说着向门口走去。再也受不了那灼烧的目光。他需要思考。或者他需要完全不再思考。他得离开这房间,这沉重,这孤独。

  “我会考虑你的要求,考虑要不要告诉伊利萨。”他走出门口以前,轻声说。

  ***

  艾维亚就在精灵房间外面的大厅里,用一种深切的悲哀看着国王。赖恩站在她身边,正红着眼睛一个劲哽咽。

  “我都告诉他了,”她向国王承认“对不起,陛下。他实在太烦人了,反正他总要知道的。”

  “我谈不上认识他,”男孩颤抖着说,“但是……但是真的很让人难受。”

  “看在老天份上,”国王皱着眉头嘟囔,“你振作点好不好?他还没死呢。”

  “我只是想起了他从前的样子,”赖恩说,“在敌人堆里敲来敲去的。”

  “精灵是不敲的。”艾维亚温柔地,轻轻地说。

  “现在他却躺在床上。”赖恩幻想着,“衰弱无比,快要死了。真太让人悲哀了。罗汉失去了一个英雄。您没见过,陛下,您当时并不在——”

  “我知道。”伊欧墨打断他。

  “可是,我的天哪,”赖恩继续说,对于国王的恼怒一点都不自觉。“他总是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就在塞尔顿国王身边,利用他精灵的感觉给我们示警,陛下。您知道精灵本来可以去那个海湾,可以随时离开的,这场战争不用他们打,陛下。可是他却在那里为了我们而战,您不会知道的,失去一个总在不停给予的人,是一种怎样的损失啊……”他吸了吸鼻子作为长篇大论的句号。

  伊欧墨脸色有些苍白,犹豫着将一只手放在男孩肩膀上,小声说道,“事实上,孩子,你母亲应该付我钱才是正理。”

  ***

  失去了一个总在不停给予的人,是一种怎样的损失啊

  那男孩也许是个白痴,不过人们总是说,孩童的简单语言蕴含着最深刻的智慧。那蠢男孩的脑子,跟孩童是没有不同的。伊欧墨起先这样恼怒地想,然后才承认,应该说赖恩是拥有一颗孩子的心。

  天真是一种多么引人妒忌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令人喜欢,他沮丧地承认。

  伊欧墨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这片归属于他的土地。他继承的是一个曾经被摧残,被掠夺的王国,手下是一个经历过无数困苦、却依旧不动摇信念的民族。他们曾经失去过如此之多,以至于无法明白为什么居然会有人,就这么丧失活下去的愿望。

  然而……莱戈拉斯依旧是莱戈拉斯。他想。一个固执的战士、一个勇士。他曾经这样热忱地为了中州世界而战,没道理认为他反抗自己痛苦命运所作的努力会比这个少。只不过不巧的是,这场战争,他打输了。

  他瞥了一眼书桌,急不可耐想要给伊利萨写信。脑子里面满是想要跟他说的话。

  伊利萨,他会这么开始,莱戈拉斯在罗汉,他快要死了。你得马上到这儿来。他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他写的时候会这么想,虽然他不会这么写。

  “请你别告诉阿拉贡,我无法面对他。我不能给他这个,我不希望这成为我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莱戈拉斯方才这么说。

  这种自私,真的傻得让人冒火。那我呢?你给我什么?伊欧墨恼怒地想。

  我根本没想过要到这里来忍受你怀疑的目光,也同样不想忍受阿拉贡的同情。我不想让我最后的日子白白浪费在禁闭的围墙之内,我想要到外面去,想要独自一人待着,不给任何人负担。你所要做的就是随我去,别管我,当作没看见而已。给我一匹马也好,让我徒步离开也好,我不在乎,就让我走吧。

  我的怀疑目光……伊欧墨想道,我不过是……有点迷惑而已。

  他揉了揉眼睛。还是统治国家看起来简单一点。

  “我没答应过你什么,也不需要听从你的命令。”他这么对精灵说的。而事实上他不愿意承认,他欠了莱戈拉斯很多。

  他最终没有写那封信,因为这是罗汉欠精灵王子的。虽然伊欧墨如此希望可以得到伊利萨强大的增援。罗汉国王最终选择了用这个方式来给他的人民还债。

  他的沉默,会成为这位英雄末日之时,最后的礼物。


  回忆•阿拉桑之子阿拉贡三(续我的噩梦,我最艰


  圣盔谷,3018

  “记得几年前我跟你说过,你总是出现在我需要你的地方吗?”阿拉贡在出发之前这么问他。

  莱戈拉斯站在武器库门前,看着人类迅速地武装自己。阿拉贡一定也在沉思,以至于根本不曾意识到他的注视。

  “有八个傻瓜陪着你。”面对埃斯特尔的怀疑,他曾经这样许诺。

  他愧疚地想,自己这是在危险迫在眉睫的时候背叛了朋友。他的看法当然并不错,他也不会因此傻到改变自己对命运的态度。但是,埃斯特尔也不是盲目的,只是不希望这一切被大声说出来,至少不是由一个朋友,一个誓言陪伴他到底的朋友说出来。

  莱戈拉斯静静地向前跨了一步,捡起阿拉贡的剑递了过去,以表示忏悔。

  你的剑。他想。你总是随身带着它,一遇到危险就仰仗它。就让我成为你的另一把剑……

  “我们一直都很信任你,”精灵说,“而你从来不曾有负于我们。原谅我。我不应该如此绝望。”

  阿拉贡对着他温暖地笑。“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莱戈拉斯。”

  ***

  夜如此之长,攻城之势如此险峻,给了他更多的绝望,更多的悔恨……

  “莱戈拉斯,射死他!”

  精灵听见人类惊慌失措的喊声,他的眼睛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个身穿厚厚盔甲,高举巨大火把的乌鲁克,正在冲向城堡的围墙……

  第一支箭从他手中飞去,击中了目标,不偏不倚。这使得对方停顿了一下,但是他接下来却继续向前跑,莱戈拉斯大吃一惊,阿拉贡也看见了。

  “杀了他!”人类大吼,精灵喉咙里没喊出声来,但是他跟人类一样愤怒。“杀了他!”

  第二支箭再度射中,可是目标挣扎了一下,依旧继续向前跑。

  莱戈拉斯皱着眉,瞪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又惊又怒地准备弯弓射第三箭。

  可是他这次连机会也没有了。一声轻响,第三支箭掉在了地上,他的胸肩之间已经被敌人射中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敌人当然也会保护他们的重要攻击者……

  他吸了一口气,从箭囊里面又取了一支箭,眨了眨眼睛看清楚,第四次瞄准那个拿火把的家伙。其他的一切,等一会再说……

  一声轻微的呼声从他嘴里逸出来,他又中了一箭,箭身穿透他的铠甲和皮肤,迫使他后退了好几步,膝盖随之软了下来。

  他猛烈摇头,试图站起来,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对付那个冲向城墙的、连中他两箭还不倒下的奥克斯,眼明手快的精灵总是有的是时间。

  他撑着地面让自己站起来,挣扎着再次瞄准目标,却正巧看见那个乌鲁克发疯一样冲向炸药,引发了爆炸,于是,一侧城墙随之碎裂,露出一个缺口。

  这个世界以一种巨大的力量轰然碎裂,仿佛要向世人显示他的失败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砖墙、石头、甚至人,纷纷自他头顶落下。

  堡垒的外墙就这样在他周围倒塌。他们一开始就没有胜算,现在几乎是死定了。

  震天的巨响淹没了战场的喧嚣。莱戈拉斯滑倒在地上,躲避下雨一般坠落的石块,他背靠低墙等待余震过去,利用这个时机恢复呼吸,再度支撑站起来。

  我失手了。

  对不起,他痛苦地想,灰尘和绝望一起刺激着他的眼睛,对不起……

  他摇摇头,晚一点会有时间想这个,长生不死的精灵总是有的是时间……

  当然,假设他可以活下来的话。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左侧肩头,两支箭直直插在那里。圣盔谷由于他的失手而几乎成了敌人囊中之物,如果他还想让自己有点用,动作必须快一点。

  咬着牙,他抓紧一支箭的箭尾,猛地拔了出来。他在模糊的视线中试图找回呼吸,再一次撑起身体站起来,看了看四周。

  战斗在他的周围继续进行着,奥克斯、人类、精灵在满地死尸之间挣扎搏斗,没有人注意他。爆炸引发了一个小小的停顿;敌方在破损的围墙边重组进攻的阵势,人类与精灵(还有矮人)努力从震惊中恢复,继续面对更严峻的局势。

  在这个死尸堆之中,他瞪大了眼睛,身上还插着一支箭,浑身剧痛。但是,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并没有死,现在还没有。

  他的手抖了一下,把拔出来的箭扔进自己箭囊——也许过一会儿他会用得到。 剩下那支,他这回用了小心翼翼的手法,因为方才那一下他干得并不漂亮。

  他慢慢恢复呼吸,并且稳稳站起来。这场战斗,不能因为莱戈拉斯?绿叶而输掉,他决不允许。外墙倒塌了,噩梦到来了,有人就更需要他,现在。

  抓起一个死去奥克斯的盾牌,他把它放在石阶边上的地面。眼明、手快、意志坚定地……冲进了下面的战场中。

  ***

  黑暗极致之后,阳光就更为明亮;如同当绝望充斥之时,胜利的喜悦就像一种救赎。

  阿拉贡传奇一般的幸运将黑夜引向黎明,引向一个胜利的定局。就在罗汉完全被他折服之际,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却第一个站在塌陷的城墙边,仔细审视自己的失败。

  阿拉贡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精灵冷静下来,等待他先开口。

  “今天,我过得并不好。”莱戈拉斯评论,试图让自己语气不要太沉重。

  “这不是你的错,”阿拉贡淡淡说,“别傻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莱戈拉斯回答,坏脾气地想,现在身上这些痛正好用来惩罚自己的失误。

  “你的运气还真不错。”他笑着对人类说。

  “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我?”阿拉贡问他,眨了眨眼睛。

  莱戈拉斯假装沮丧地摇头,准备上前帮助罗汉人修理围墙。

  阿拉贡的手放在他肩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惩罚自己,也不用这样总是想要为自己所谓的失败补救。”

  “不是这样的,”莱戈拉斯扯谎,“缺口必须快点补好,以防再一次的进攻。”

  阿拉贡翻了翻眼睛,一下子就看穿他的这种借口。“来,一起去见见甘道夫。”

  “你这是想要让我分心。”莱戈拉斯说,因为同样看穿这种 借口而皱了皱鼻子。

  “这是否说明,我们两个说谎的本事都很糟糕?”阿拉贡一边问,一边把他拉走。

  “我没有撒谎。”莱戈拉斯轻声说,“但是你却承认你有。”

  阿拉贡想了一会要怎么回答,最后却作罢了。精灵已经完全按照他的期望,出现在他需要的地方了,并没有好像从前那样被绝望所淹没,阿拉贡打定主意不再去反驳精灵的牙尖嘴利;他完全可以永远只在沉默中获胜。于是他拖着莱戈拉斯离开了废墟,向城堡内走去。

  “我讨厌令你失望。”走着走着,莱戈拉斯忽然说。

  “你讨厌失望,如此而已。”阿拉贡笑着说。

  罗汉,3019

  伊欧墨坐在莱戈拉斯房里的书桌前。现在是晚上,他几小时前才留下精灵独自待着,现在很高兴发现精灵利用这些时间休息了一下。

  国王一天的工作快要结束了,他想起他那聪明的妹妹从前曾经建议,不要把愤怒留给第二天的太阳。虽然他还是不愿意接受莱戈拉斯的命运,但是他也不喜欢他们上一次谈话的结果,他想要去看看那快要死去的朋友,去说声晚安。

  他看着莱戈拉斯平静的睡颜。看着看着……感觉与其说是有意识的,不如说是无意识的;与其说他眼前是此刻熟睡着的精灵,不如说是已经死去的朋友。

  如果我这是看着你的尸体,他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仅仅这么一想,他胸中就有一阵沉重的刺痛,让他简直受不了。

  我这是庸人自扰。他想,可是立刻感到不尽然,精灵毕竟是真的快要死了。他皱眉头,记起自己曾经怎样冷冷地责怪精灵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也许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痛苦。伊欧墨这辈子目睹过许多死亡,是的,的确是太多了。然而他的生命也就是这么长而已,反正他总也要死去,最终可以跟别人在一起。试想如果他还有漫长的未来,而未来仅仅会有更多朋友死去,仅仅要目睹更多死亡的痛苦呢……

  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感受,他想,就这样随着岁月一点一点加深。被回忆淹没,被更多死亡充填……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

  国王决定今夜守着精灵。

  ***

  第一张被扔在地上的信纸上,只有半句话。

  你好,伊利——

  国王立刻把信纸团起来,“你好”这种词,跟他要写出来的沉重气氛实在差之千里。

  第二张被扔在地上的信纸上,只有半个词。

  伊利——

  国王觉得这个称呼太正式了。太呆板,太没有感情。虽然他打算尽量用一种客观的语气写信,这个称呼却一点不对味。阿拉贡是朋友,值得他好好用心对待。

  第三张被扔在地上的信纸,不比前两张好到哪里去。

  阿拉贡,莱戈拉斯不在了。

  于是这句话又被一把抹掉,团卷起来,扔到地上去。太直接。伊欧墨想。这好比把阿拉贡一下子推进冰水里,毫无征兆地刺激他,让他失去知觉,还会要了他的命。这样的话,他不可能好好看信里的其他内容了。

  阿拉贡,

  我喜欢把自己看作一个谦卑的俗人。因为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其值得尊崇的道理和准则。但是有的时候,命运的揭示让我困惑,让我感叹世事难料。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一切就可能面目全非,不再是我的意愿,也不再由我所控制。我敢肯定,这些感受并不唯我独有,而我们的一个共同朋友的造访,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我可以把他看作折去翅膀的天使,但是他同样也如狮子一般刚毅。是的,我说的是莱戈拉斯。我沉痛的职责迫使我告诉你,他已经离开了我们这个凡尘俗世。

  他是受尽了折磨慢慢流血而死的,而且这里面有你的责任。伊欧墨想道,但是当然,他不能这么写,只能换一种说法。

  他并无痛苦,就好像他带来的那匹老马死时一样安详。他的那颗心,因为永生的负担太重而碎裂,所以心的主人(或者应该说仆人?)是被孤独所掩埋了。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体会这怎么可能,因为这一切看起来就好像完全是意愿的问题——我了解莱戈拉斯有多固执——所以如果他能够改变自己的状况,他一定早就那么做了。

  他努力了,尽全力为了我们而活下去。但是他无法为他所爱的人放弃的唯一东西,就是这种爱本身。这种爱就是致他于死地的罪魁祸首,他为此付出了一切。

  耗尽一生的战事,最后一场战役曾经在这里,在罗汉的平原上打响,它经历了挫折,经历了转折,最后终于画上句号。而这里就成了他最后的旅程。这片土地上曾经记录丧失,也记录胜利。当他死去时,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前者还是后者。但是不论是哪一种,这都是一个结束。因此他的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奇异而深刻的解脱。

  到罗汉来,伊利萨。来跟他道别吧。

  伊欧墨。

  他写完了,挥了挥手抬起头,发现莱戈拉斯已经醒来,嘴角隐隐带着笑容,正在看着他。

  “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还是整个罗汉都发现了,”精灵问,“国王怎么老是跟我在一起,好像没有别的事要做似的。”

  “别说话,”伊欧墨假装严肃,一边把信纸拿起来,“我正在办公呢。”

  莱戈拉斯的目光落到地上,看着那一团团废弃的信纸。“你还真是很忙。”

  “我在等你醒过来。”伊欧墨说,“你休息得好吗?”

  “很好,谢谢。”莱戈拉斯回答,坐起身来靠着床头板,“你在写信。”

  伊欧墨作了个鬼脸。“嗯,是的。”

  “给阿拉贡的。”莱戈拉斯猜测,“看你的脸色就知道。”

  “我可没有答应你不会告诉他。”伊欧墨指出。

  “我本来希望,根本不用你表什么态。”莱戈拉斯低声说。

  “如果我对你说,这些信的内容是在宣布你已经死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可怕?”伊欧墨飞快问他。

  精灵居然笑了。“我反而会觉得高兴。因为这就说明,你准备在事情发生之后再告诉他。这就说明,我不需要在这里面对他了。谢谢你。”一个调皮的神情在他眼中闪过,“能不能让我看看?”

  “当然不行。”伊欧墨厉声说。

  “为什么要现在就写呢?”莱戈拉斯问。

  “因为我无法确定。”国王承认道,“如果以后再写的话……”如果你死以后再写,他心里想,“我恐怕无法像现在这样客观而冷静。我可能……我可能都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他断断续续地回答。

  “嗯,”莱戈拉斯说,“的确。”

  伊欧墨默默地折好信,放在一边。

  “会很难受吗?”伊欧墨问。

  “不会,”莱戈拉斯回答,微笑着,“这就好像睡觉一样,结束了一生中漫长的一天,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做过了的,和没做过的事情。”

  “那很好。”伊欧墨点头,“很好。”

  他们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房间里只听得见火炉的噼啪声,还有外面的风声。

  “你饿吗?”伊欧墨问,“你错过了晚饭。”

  “不饿。”莱戈拉斯回答,“谢谢。”

  “你害怕吗?”伊欧墨忽然离题千里地问。

  莱戈拉斯挑起了眉毛:“什么?”

  “死亡,”伊欧墨飞快回答,“你是否害怕死亡。”

  “不怕我自己的。”莱戈拉斯淡淡地回答。“要是连这个都害怕,就好比害怕夜幕降临、太阳西沉;我们总不能指望降服天神吧。不,我不害怕自己的死亡,一点都不怕。”

  “但是,别人的死亡,与你自己的死亡并没有什么不同。”伊欧墨指出,“你知道他们会死,就像你一样。既然理解这同样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你却如此害怕别人死去呢?”

  “是的,”莱戈拉斯赞同,“这就是谁先走的问题。如果我也有同样的命运,我的选择是,不再感受悲痛。”

  “这么说,你很实际。”伊欧墨牵强地解释。

  “我很愿意这么认为。”莱戈拉斯笑。

  伊欧墨转过头来,看着火光。“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我想离开这里。”莱戈拉斯轻描淡写地说。

  “这我不能答应。”伊欧墨老实回答,“除非你同意我派人陪你一起走。”

  “那你对我没什么别的用处。”莱戈拉斯简洁明了地说。

  “你不明白你现在都病成什么样了吗?”伊欧墨问他,“要是你还有过去一半的力气,我猜我早就连你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而且我还得损失一匹马。”

  “你这是在启发我吗?”精灵开玩笑,可是调皮的眼睛里还是露出了一丝气馁。

  “逗你开心还真容易。”伊欧墨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悲观。”

  莱戈拉斯听了这种被挫败的口气,有些惊讶地笑,“我也不明白,我要是能明白的话,早就自己想办法了。”他停下来,认真地想了一想。“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好像你一辈子在打仗,突然间仗打完了,你就觉得自己无事可做了?”

  “仗是从来都打不完的。”伊欧墨争辩。

  “也许吧。”莱戈拉斯说,“但是即使真的如此,结果都是一样糟糕,也许更糟糕。第一种情况意味着,我在奋战,却没有了目标;第二种情况意味着,我怎么奋战,也永远达不到我的目标。无论是哪种情况……我的一生花在这上面的时间都已尽太长了,早就没有意义了。我可以让它从此结束。”

  伊欧墨邹起眉头思考,脑海里满是思绪。“我为先前那些话道歉。我没能理解你,我恐怕永远也不能。但是现在我大概明白一点了,我那样说你是不公平的。”

  “我就这么跑到这里来,对你来说也是不公平的。”莱戈拉斯带着一个思索的笑容,“我们就算扯平了。不,等等,”他眼睛里闪过一丝顽皮,“我不肯定。现在想起来,你的确伤害了我的感情。你能不能给我一匹马?那就算是对我的弥补了。”

  伊欧墨哈哈笑,“没门。”

  “唉,”莱戈拉斯坏笑,“试试看总是不错的。”

  “我不会告诉伊利萨的。”伊欧墨对莱戈拉斯,“不会在这一切结束之前。”

  “谢谢。”莱戈拉斯认真地对他说。伊欧墨早就知道这个精灵有那样一双眼睛……看起来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那眼睛里的感激充盈得满满的,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你知不知道,”伊欧墨轻轻说道,“人们可以因为曾经在一起战斗而彼此联系在一起?你是罗汉的一部分。你曾经在最危险、最黑暗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子民,而我却不在那里。你跟我们一起经历希望、绝望、还有胜利的时刻,你是我们的一分子。你明白吗?你跟我们是无法分割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跟你其他族人有所不同。我不会假装自己能够理解你为此付出了多少,但是我们是感激你的。我至少可以为你做这些。我的目光并不是怀疑的,莱戈拉斯。我们因为你在这里而骄傲,在你战斗之时也好,在你离去之时也好。因为这就代表着,我们也从此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金黄的大地


  罗汉,3019

  赖恩不确定地瞥了几眼站在书房窗前的伊欧墨。国王刚刚结束了今日最后的公务,有些心事重重地,远望夕阳美景之下的罗汉平原。午后的微风轻抚着草地,撩起阵阵宜人的舞蹈。天空还不曾被黄昏时分的金黄、桔橙和暗紫色所沾染,依旧留着一份明亮而清澈的蓝。

  “您看起来有些心烦,陛下。”赖恩观察道。国王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思量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他的思绪,甚至不清楚他是否应该去形容。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国王轻轻说,“难道这世上万物都不知道有一颗心快要碎了?”

  “也许它们是知道的。”赖恩望着窗外的大地简单回答,“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切都如此完美。”

  “嗯。”伊欧墨沉思着,笑了,“你这话说得很有见地。”

  “我还以为您的臣子们会让您在这样的忧虑中暂且分一下心呢,”赖恩说,“可是我猜,您刚才还是在担心莱戈拉斯王子吧。他真的是快要死了吗,陛下?我是说,真的要死了?”

  “是的,”伊欧墨简单回答,“真的。”

  “难道我们不应该派人去找阿拉贡大人来吗?”赖恩问,“他们不是好朋友吗?”

  “他不让我那么做。”伊欧墨回答,“而我感到拒绝一个快要死去的朋友,是很难的事情。”

  他们正在谈论的那个精灵忽然出现在门口,穿着从前的衣服,而不是近几天一直穿的那件睡袍,看起来神色也很轻松。

  “午安,陛下。”他对伊欧墨说,微微对他一鞠躬。“还有你,赖恩。”

  “您怎么起来了,大人?”赖恩慌张地问,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还闪闪发光。

  “别跟他说话,”伊欧墨建议莱戈拉斯,“不然他又要开始哭了。”

  “有人跟你传达了我的境况,是不是?”莱戈拉斯平平淡淡地问年轻人。

  “是的,大人。”赖恩回答,“我非常为您难过。”

  “我很荣幸。”莱戈拉斯笑道,眼睛转向伊欧墨。“今天我巧妙地躲避了你那个狡猾医生下了药的茶。因为我希望出去走走。我需要新鲜空气。”

  伊欧墨看看背后的窗外,风景很宜人。“我想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你不用担心我会试图逃跑。”莱戈拉斯笑,“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要我用什么起誓都可以。我不想麻烦你,只不过是出去走走。”

  “我也一样,”伊欧墨说,转向赖恩,“去给王子拿件外衣来,孩子。夜晚马上就会降临,他会感到冷的。”

  赖恩连忙点头,很快离开了。伊欧墨跟莱戈拉斯一起走出门,从大殿慢慢走向马厩。

  “我们去放松放松,骑骑马,”伊欧墨宣布,“你觉得这主意怎样?”

  “哦,这很好,”莱戈拉斯回答,眼里有跃跃欲试的神情。

  “不准用跑的。”国王警告,“不然的话,我会立刻用套马索把你套牢,再不许出来了。”

  “好吧。”莱戈拉斯微笑,走进了马厩,发现那匹前几日见过的野马已经被驯服了,上了马鞍拴在那里。他惊讶的抬高了眉毛。“你是在存心炫耀吧?”他嘲弄地问国王。

  “是有点。”伊欧墨回答,拉过缰绳来递给莱戈拉斯,精灵高高兴兴接在手里。伊欧墨牵了自己的马,跟精灵王子站在那里一起等赖恩过来。

  ***

  男仆走进了精灵的房间,飞快在衣橱里寻找合适的、厚实温暖的外套,他随便抓起三件,就往门口走去。

  因为走得太快,他手里的衣服不小心扫过桌子,把一叠纸张带到了地上。小声咒骂了两句,他把衣服放在床上,弯下腰来收拾。有一张纸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被折了起来,还在折好的一面小心翼翼注明“伊利萨”字样,可以认出是国王洒脱的笔迹。

  赖恩摒住呼吸,跟自己的好奇心斗争了一会,但是他的好奇心通常都会获胜的,他看了信。

  阿拉贡,

  我喜欢把自己看作一个谦卑的俗人。因为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其值得尊崇的道理和准则。但是有的时候,命运的揭示让我困惑,让我感叹世事难料。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一切就可能面目全非,不再是我的意愿,也不再由我所控制。我敢肯定,这些感受并不唯我独有,而我们的一个共同朋友的造访,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他母亲曾经教过他,好的仆人不需要主人明确表示需要什么,自己就会了解,而且会去做。也许他从来不曾认真听母亲说话,但是她的话却会常常在最奇异的时刻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许多母亲都有这样的本事。)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国王刚才说,“难道这世上万物都不知道有一颗心快要碎了?”

  你指的究竟是我们那位客人,他此刻寻思着,还是你自己?

  他咬着嘴唇考虑了一会,把信放进了口袋里。拿着衣服往外走去。

  ***

  他们任由马儿随便漫步吃草,自己却坐在地上。艾多拉斯城下的平原一望无际,仿佛这个世界空无一人,完完全全属于他们。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还有整整一个多钟头可以挥霍,伊欧墨闭起了眼睛,微笑着享受暮色中的微风。

  他可以感觉到精灵在盯着他看,他睁开眼来,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神情面对那嘲讽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呢?”伊欧墨问他。

  “生命,”莱戈拉斯喘了口气,露出了一个雅致的笑容,“你看起来活得很美好。”

  “你也是……”伊欧墨略带犹豫地回答,惹得精灵笑起来了。

  “伊欧墨,”莱戈拉斯看着远处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你是否曾经爱过?”

  “我是这么想的。”国王回答,“当然爱过。”

  “我是说,爱一个女人。”莱戈拉斯补充说明。

  “我知道你是指女人,”伊欧墨温和地说,“别小看我,精灵。我并不是正在想一匹马。”

  莱戈拉斯忍着笑,问“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个女子,”伊欧墨开了口,语气有点别扭。不过那片金黄的大地、那令人安心的微风和莱戈拉斯坦诚的脸让他很快妥协了,“我觉得她走起路来有王后的风度……不紧不慢的,无动于衷的,仿佛一个空空荡荡屋子里的幻影。她整个人就是一种可以碰得到的孤独,奇特而神秘,让我着迷不已。”

  “后来呢?”莱戈拉斯问。

  “没有后来,”伊欧墨回答,“就这样。”他为那个遥远的记忆笑,“好吧,不完全是。我想我大概是跟她说了什么,什么关于她眼睛的话——我怎么会知道她是看不见的呢?也许那就是她走路总是不紧不慢的原因。因此,她接下来对我没好气也不奇怪,对不对?”

  莱戈拉斯笑了,“这就是爱吗?”

  “肯定是一种爱。”伊欧墨回答,有些尴尬地笑,“因为想起那情形还可以让我心跳加速。”他猛地摇了摇头,对自己颇为惊讶。“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起了阿拉贡和阿尔温。”精灵回答,“突然明白我这辈子还是有一些遗憾。”

  “你对女人不在行吧?”伊欧墨开玩笑。

  “有些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莱戈拉斯笑,“要是我没记错,你的‘让人着迷的孤独’结果对你没好气。”伊欧墨本来在笑的脸红了,不过莱戈拉斯很快放过了他。说道,“我想,我大概是从来没有找到时间。你能相信吗?人类生命如此短促也能够找到真爱,我活了这么久,却还是孤独一人。”

  “原来这就是你需要的。”伊欧墨快活地对他说,“你需要一个女人。”

  莱戈拉斯笑了。“我想我需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石头。不会死,同时又有趣,又让我着迷。”

  “所以你就跟矮人做朋友对吗?”伊欧墨轻松地问,“他们寿命比较长,对不对?你是不是拿他当代替品?”

  “这话太无情无义了。”莱戈拉斯假意生气地责备他,“第一,我跟伊利萨的友情是一种很特别的疯狂,因此是无可替代的;第二,吉穆利在我这颗倒霉的心里,也有他自己的位置。我讨厌一切会死的生灵。”

  “不,”伊欧墨纠正,“你爱他们,只是讨厌他们会死。”

  “这话倒很公平。” 莱戈拉斯吸了口气,让自己倒下去躺在了地上。他把耳朵贴着泥土,闭起眼来享受着这种贴近的亲昵感。他美丽的金发在他脸畔飘动,微弱的夕阳之下,与大片金黄的麦穗融为一体。

  伊欧墨看着这甜蜜而悲凉的一幕,如此美丽却又同时如此孤独,他只知道这一切将是如何短暂,精灵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简直已经区别于其他生存于世界上的生灵,而成为这土地的一部分了。

  “多么美妙,”莱戈拉斯喃喃低语道,“大地给予我生命与爱,而我将要用自己的身体滋润这泥土。”

  伊欧墨缩了一下,“这种想法让我痛苦。想想看,我得把你埋在地底下。我们的朋友来到这里,看见此地的鲜花与草木,而那些都是你的肉体幻化而成的,在他们脚底下的,就是你。”

  “也许我更喜欢变成杂草。”莱戈拉斯说,睁开疲惫的双眼,却依旧带着笑意。

  “你累了。”伊欧墨安静地说,站起身来,伸手给精灵。“回去吧。”


  回忆•阿拉桑之子阿拉贡四(另一种颜色的大地)


  莫多,3019年初

  “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要跟个精灵死在一起。”吉穆利曾经这么说。

  “那么跟个朋友死在一起怎么样呢?”莱戈拉斯对着他若有所思地笑。

  矮人沉默了一会,深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感动。“嗯,”他点头道,“我可以。”

  但是他们并没有死,虽然他们曾经离死亡如此之近。是的,他们幸存了下来,并没有遇上很大的灾难,身体也基本完好无损。

  获胜的军队就在可怕的黑门外不远处临时扎了营,照顾伤员,准备返程。

  即使善最终战胜了恶,这个长年被不可名状的邪恶压迫的地方,却还来不及被里里外外洗刷干净。空气中仍然沉淀着浓重的莫多的气息,阴森森地笼罩着大地。

  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莱戈拉斯带着一丝自嘲告诉自己,不知不觉在傍晚时由营地走出来,走到倒塌的黑门前。虽然莫多最终被其自身的邪恶毁灭,这片门前的平原却依旧大部分完好,他脚下只是一片荒废的大地。

  逝去的人类已被飞快地埋葬,奥克斯也已被妥善处理,整个平原上只有他一个人,除此之外就只有——幽灵与记忆。

  他还穿着战袍;这很不像他,真的,他通常不会忍受身上沾染尘土,哪怕只是多那么一小会。但是此刻他不愿意去清洗,就好像不愿意时间往前走。

  他清楚记得战场给他的那种奇异感受,他可以通过薄薄的靴子感受得到。砂石之下的大地原本是坚硬而洁净的,但是一旦到了剑气相搏,死伤无数的时候……血与尘就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泥土,把一切尽数沾染。

  幽灵与记忆。

  胜利是令人振奋的。是的,莱戈拉斯想道,闭起眼睛来回忆那个仿佛静止下来的一个瞬间,那胜利一刻。起初是忐忑与不安,一切可能向好的地方发展,也可能向坏的地方发展, 空气的变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然后天空就炸开了,一浪一浪,把索隆的溃败和绝望磨成碎片。

  但是在那一刻之前发生的事情,却如同一场噩梦。是命运又在玩弄他,提醒他,让他不要忘记永恒孤独才是他的宿命。别犯错。命运仿佛对他说,我并没有放过你。

  “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要跟个精灵死在一起。”吉穆利曾经这么说。

  “那么跟个朋友死在一起怎么样呢?”莱戈拉斯对着他若有所思地笑。

  矮人沉默了一会,深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感动。“嗯,”他点头道,“我可以。”

  其实那是一种解脱。他想道,就这么站着,等待世界末日。一开始他还以为他只是习惯了战争,学会了冷静,但这不是全部,他内心深处还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东西,承认这一点让他痛苦。

  我是不是存心想死?他寻思。

  死亡似乎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世界本来显得如此之大……总是有什么东西会分散人的注意力。但是,面对死亡的时候,所有复杂的事情全都变成了零落的瞬间一刻。这样一来,一切就变简单了。

  他不一定是存心想死,不是这样的,他纠正自己。他只是不介意 而已。至少不介意他自己的死亡。明白这一点并不让他内疚,但是的确让他痛苦。

  他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深深陷入沉思,好久才发现他的手已经满是粘糊糊的血迹。他在这场战斗中所受的伤很刺痛,而且他看出来它们没有好像往常那样愈合,这让他紧张。

  我可能要死了,再一次的。莱戈拉斯静静地想。埃斯特尔一定会生气的。

  他苦笑。这么说有点轻描淡写,他疲惫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对自己说,我陷入困境了。

  上一次他犯这种病是因为目睹了母亲、哥哥和几个朋友的死亡。他身上的伤痕如同他灵魂的创伤一样无法愈合,但是他被拯救了,奇怪的是,年幼的埃斯特尔居然拥有这样神奇的力量。

  “两颗碎掉的心加起来,跟一颗完整的一样好。这就不是很糟糕了。我知道你的心碎了,但是我可以给你一点我的,然后再给你一点埃拉丹的、一点埃洛赫尔的、一点ada的,如果他们不愿意给,我们就去偷一点来。这样我们就有一颗大大的,完整的心了,这就不是很糟糕了。你会明白的,等你醒过来就明白了。”

  但是,一颗被补过的、可笑的心,究竟能为了一个多年以前的空洞承诺支撑多久呢?他不知道。再也没有敌人了,再也没有了,他注定孤独的命运也就离他不远了。

  “阿拉贡!”他当时嚷着,瞪大了眼睛,呼吸已经被那种深切的恐惧生生切断。

  我怎么会离他这么远的?他心飞快跳,在人山人海间拼力想要冲过去,想要冲破敌人的包围,冲出去阻止他们再一次把他的朋友抢走。

  “阿拉贡!”他再一次喊,虽然他心里明明知道这一点都没有用,这么喊叫能有帮助吗?那个人类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

  “不!”他嚷道,看着人类被可怕的巨人摔了出去。莱戈拉斯试图杀开一条血路,但是他来不及了,他来不及了……

  很快,他周围的敌人看出他分了心,有机可乘。他眼睛紧紧盯着阿拉贡,再也不看别的地方。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正在看着朋友死去。阿拉贡正在他的面前死去。而他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往前冲。

  在他的周围,战场的喧嚣已经变得听不见,他撞在敌人和战友身上,无数刀剑袭来,一些不曾击中,另一些刺中了他,整个世界都消失,他只知道他要过去。去阻止朋友被杀死。

  隐隐约约中,他知道自己手臂中剑,但他继续往前;他知道自己胸前中刀,但他继续往前。只是短短的几个瞬间,他的心已经完全被恐惧和痛苦占据。

  这些是不愈之伤。他总结,因为他记起来了,他受伤之刻,就是他明白自己的心陷入沉痛之时。这些痛苦本来早就应该回来找他了。

  命运又一次来嘲弄他。他早已真切体会眼看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他什么也不能做,就好像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同样只能这样眼睁睁看他周围的一切消亡毁灭。

  他总是说,埃斯特尔仿佛是一块玻璃……透过他看世界,一切都不一样。如果他死了,整个世界都变得苍凉而无望;而一旦他活了,这个世上就又有了……希望。

  现在……现在他依旧是一块玻璃。莱戈拉斯明白埃斯特尔的死亡就是一种缓慢折磨的开始,给自己展示眼前是怎样的命运。

  我要失去的不止是你,他明白了。我会失去更多。我天生就是注定要失去的。

  伤处开始刺痛了,就像很久以前一样痛;血开始流淌了,就像很久以前一样多。

  他记得自己曾经倒在地上,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才满身是尘土。可是突然,却有一双手抓住他背后的衣服,拉他起来。

  他一定是出手攻击了,毕竟这是在战场上。他的刀尖指向一个身穿罗汉军服的人,眨了眨眼睛他才发现,那人并非罗汉的无名小卒,却居然是罗汉的国王——伊欧墨。

  伊欧墨向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继续投入战斗,很快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敌人的人海之中。就在下一刻,宣告索隆覆灭的巨响划破了天空。

  这件事,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呢。如果他有一天还会路过罗汉,他应该谢谢罗汉国王,就是说如果到时候他还记得的话,他眼前有更严峻的问题。

  战斗结束了,所有的战争也结束了。他记得他疑惑了许久,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幸存下来的,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感到有些失望。我没有死在这里。

  要是你发现你认为幸存下来是一种悲剧,甚至比死去更甚,那么你一定是有问题。

  那么,我究竟是不是存心想死?

  也许是的。他终于承认。也许这不是是否想死的问题。而是想要逃避永远追随他的孤独,逃避无助的命运,寻找一个可以真正跟他面对面的对手,寻找一场真正可以结束的战斗。

  不,他并不是想要死。他只是不想再度悲伤,不想再流泪,不想再失去朋友,不想再失去他那颗原本就粉碎的心里面,那些借来的碎片。

  这些是不愈之伤。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没有关系。


  还是信


  罗汉,3019

  傍晚是属于他们的时间。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就这样在美丽的罗汉平原上尽情享受对方的陪伴。

  伊欧墨会在太阳落山之前结束所有的工作。虽然他们从来不曾做什么约定,莱戈拉斯却总会在这个时刻来到他书房门口。如果说窗外宜人的景色也是一种邀请,这种邀请的诱人程度却比不上精灵王子脸上热切邀约的万分之一。

  有时候他们谈论的仅仅是些琐碎事,有时候也说些心里话。微风适宜,夕阳斜照,世界平静无邪,再没有任何波澜。

  “我们好渺小。”有一天,莱戈拉斯带着深思的笑望着天空说。浮云仿佛缠绕的棉丝,在一片金黄与浅紫的净空之中旋跃纷飞,纯净犹如世界之初。

  等到太阳完全消失在远处的山间,他们才会回去吃晚饭。精灵还是吃得很少,但是谈话却比以前多,看上去也比以前愉快。直到夜幕降临不得不互道晚安,他们会安静无声地承诺第二天再见面。

  这天下午,伊欧墨的参谋刚刚离开,他留恋在窗前等待莱戈拉斯到来。

  国王看着麦穗田随着晚风的节奏阵阵舞动,在夕阳下被渲染成金黄一片,这是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刻。午后暗红的天光在被夜色诱惑消失之前,有那么一刻,会灿烂至极为一种绚丽的琥珀色。虽然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一种辉煌中结束,每一天却又不尽相同,因为美丽属于不同的云,不同的天,不同的风。这才是对生命最真诚的眷恋。

  他来晚了。伊欧墨皱着眉头想,转过身去看门,莱戈拉斯往常早就微笑着站在那里了,今天那里却空空如也。

  太阳下山了。伊欧墨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决定去看看精灵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了,居然连这个他们每天默认的约会都没有来,可见他一定麻烦不小。

  伊欧墨穿过殿堂,来到莱戈拉斯半敞开的房门前,推门看见精灵一动不动坐在窗前的一张椅子里面。

  莱戈拉斯优雅地将双手放在膝上,孤独的眼睛紧盯着窗外美丽的景致,随着夜晚的光线黯淡了目光。

  “我今天不想去骑马。”莱戈拉斯撒谎。声音很轻,语调带着歉意。伊欧墨的眼睛扫过他的床,看见精灵的衣服都放在那里,心思缜密的罗汉国王很容易就明白了原委。他知道精灵一定是试过了,试过站起来穿衣服,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那样做了。

  “没关系的。”伊欧墨轻轻地说,小心不露声色地转过身去。捡起床上的衣服,飞快折叠起来,放到了衣橱顶上很高的位置上去。

  莱戈拉斯听见背后衣物的响动,知道伊欧墨已经猜出来了。他回过头来看国王的脸,后者带着点遗憾,但是神色坚定。

  精灵的表情看来有些勉强,好像往常一样并不折损其美丽。但是这一次,不论是谁也看得出那种疲惫了。

  莱戈拉斯对着国王微笑。“我想,我应该对你说谢谢。”

  “谢什么?”伊欧墨问,额头紧紧皱着。

  “你在黑门战役时,救过我的命。”莱戈拉斯回答,“这件事我以为自己忘了,但是却记得。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

  “是,”伊欧墨不确定地答道,在莱戈拉斯的床角边坐下。“不用谢。”

  “还有,我对这一切很抱歉。”精灵对他说,“真的,这真是很大的负担。”

  伊欧墨摇头安慰他的客人“别担心这些。这种事会发生的,就像你说的……这算不上悲剧。你很舒适,没有痛苦,躺在温暖的床上被很好照顾着……怎么能算是悲哀的结局呢?”

  但是这就是悲哀的结局。他这么说是想同时宽慰他们两个人。

  莱戈拉斯感激地微笑,“事实上,我觉得死在战场上也很不错。”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在战场上总是这么满不在乎?”伊欧墨试图语调轻松。

  “我喜欢认为自己天生如此。”莱戈拉斯回答,眨了眨眼睛配合国王的语气。“我并不是想要去死,mellon nin. 我的意思是说,就算我碰巧死了,也算不上坏事。”

  “那个词语是什么意思?”伊欧墨问,“mellon nin ?”他不确定地问,不知自己是否听得准确。

  “意思是朋友。”莱戈拉斯再眨眼,“我知道你会说很多种语言的诅咒话,我想,你会愿意多学一句。”

  ***

  再也没有骑在马上、漫步在平原的黄昏了。

  精灵王子衰弱下去的速度很慢,但是他的确在不停地走向凋零,日子不多了,他已经无法离开床。

  然而,伊欧墨还是会在日落之前完成所有的公事,然后瞪着窗外,等待精灵出现在他的门口。

  莱戈拉斯没有再来。伊欧墨不知道自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接受他永远不会再来的事实。

  但是此时,却另有一个人来这里寻找这位日理万机的罗汉国王了……

  伊欧墨斜着眼睛看着属于他的那片金黄的大地,有一群身着黑衣的骑士穿越了天际浸染夕阳的琥珀色,朝着艾多拉斯急速而来。

  罗汉国王盯着熟悉的刚多制服,心跳飞快。

  伊利萨。

  伊利萨?

  伊欧墨转过头来,迅速走出房门。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想出去迎接阿拉贡,还是想跑去阻止他进门,以求对自己的诺言负责。他发现赖恩站在门前,挡住了他。

  “刚多来使求见,陛下。”年轻人声音平静,但是表情却有不自然,仿佛他这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来,就等着砸在地上。

  “我看见了。”伊欧墨沙哑地说,严厉的目光扫视可疑男孩的表情。“你跟这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搞错了,陛下。”男孩结结巴巴地说,“我把你的一封信寄掉了,就在几天前。我想我大概是送了一封,嗯,一封不应该送的信。”

  “国王可不喜欢有人对他撒谎。”伊欧墨警告他。

  男孩咬着嘴唇,慌张的眼睛面对伊欧墨严厉的注视。“我知道您想要的是什么,陛下。这是一个好仆人必须做到的。我妈就这么说的。我知道您想要做什么。我就替您做了。”

  伊欧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他只是不说话。

  赖恩心神不宁了。“陛下?”他紧张地喊伊欧墨。

  国王决定安慰他一下,一边走一边冷冷回头道,“我也许要解雇你了,你真是越来越清高,越来越自作聪明……越来越不好玩。”

  ***

  伊欧墨发现伊利萨站在通往内廷的阶梯底下。走下台阶时,罗汉国王紧张得仿佛等待别人宣判自己的死刑。

  总管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恭迎贵客,既想要把刚多国王风尘仆仆的外衣接到手里来,又想给他行礼,当然阿拉贡对这两件事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他满是灰尘的外衣之下,可以看见天鹅绒的刚多王袍还穿在身上,简直好像他是直接从宝座上跳下来,一路冲来艾多拉斯的。证据还很确凿:他的一只手里紧紧抓着一张纸,伊欧墨认出来就是那封本来到现在为止还不应该送出去的信。

  “你下去吧。”伊欧墨对他的总管说,伊利萨也立刻示意他身边的人全都推下。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衣袍摩擦声、开门关门声之后,两位国王终于单独在一起了。

  阿拉贡用一种寻求的目光看着伊欧墨,他的灰色眼眸不再如同黑夜中闪闪发光宝石,却好像是暴风雨前夕乌云密布的天空,阴云笼罩、黯淡无光,眼见雷雨即将奔泻。

  眼见泪水即将滑落。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阿拉贡轻声请求。

  “这不是真的。”伊欧墨对他说,忍不住退缩一下“至少现在还不是。”

  ***

  伊欧墨领着阿拉贡去莱戈拉斯的房间,他眼角扫视之处,看见赖恩正匆匆忙忙从另一侧的走廊跑开。如果这孩子现在真的像罗汉国王猜测的那样,成长了一些,懂道理了一些,应该是给莱戈拉斯预先通风报信来了……

  回想过去的这几天,除了残酷的现实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早晨全都花在工作上;下午全都花在等待上,等待莱戈拉斯来找他去骑马——当然每天等待的结果都是一样失望;夜晚降临之前的时间全部用来鼓起勇气去看精灵;然后进他房里去谈论些不伤大雅的事情,总是无法忘记了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因为很快疲惫就袭来,提醒他们死亡的迫在眉睫,提醒他们应该是道别的时候。

  他很有分寸地敲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好多天以来,他第一次看到莱戈拉斯不再躺在床上;精灵王子看来很舒服地坐在屋里的一张椅子上,假装正忙着玩面前的一盘摆放得乱七八糟的棋子。

  罗汉国王制止了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赖恩果真来过了,可是那个傻瓜男孩和不可救药的幽暗密林精灵那点伎俩加在一起,即使是再别出心裁的演出也瞒不了任何人,只会让人看了难受。

  “阿拉贡!”莱戈拉斯开心地喊。除了极力想要装出正常的样子以外,他的眼睛里倒也一份动人的惊讶和愉快,并不是假装的。看到朋友到来,总是令人高兴的,即使被来人和他自己的痛苦窒息得透不过气,他也无法去掩饰这一份愉快。

  伊欧墨小心地审视莱戈拉斯的脸,不知道他是否怀疑是自己违背诺言通知了伊利萨。他想张口说,不是我,但是莱戈拉斯若有所思地得给了他一个无奈的微笑。

  我明白的,他仿佛在眨着眼睛说。

  伊欧墨不确定地就这么站在门口,让阿拉贡从他身边走过。刚多国王好像恢复了镇定,小心地把伊欧墨的信在手心里卷起来,悄悄塞进外衣内,才向精灵走过去。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莱戈拉斯抬起头来,带着询问的眼光看他的朋友。

  “我……”阿拉贡犹豫着,花了好大的力气想要说出一种嘲弄的语气,“我得到可靠的消息,说你又在给自己惹麻烦了。”

  “你现在都看到了。”莱戈拉斯对他说,“一切都好。”

  阿拉贡怀疑的看着四周围。伊欧墨一点不觉得奇怪,精灵的一头金发乱得毫无章法,通常整整齐齐的发辫散开了一半,跟他满是皱褶的袍子一样,一看就知道肯定才从床上爬起来。他的眼睛想要显出顽皮的神色,却很疲惫,他的语调里隐藏着一丝紧张。但是阿拉贡对这些只是看在眼里,一语不发。因为即使他不说出来,这一切也够让人悲痛了。

  他只是看着那盘棋,温和地说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法。

  “这是当地的玩法。”莱戈拉斯飞快撒谎。阿拉贡成功地笑了一下显示惊讶。精灵,永远都学不会说像样的谎话。

  “教我玩怎么样?”阿拉贡挑战他。

  “哦,我自己也刚刚学会。”莱戈拉斯说着对人类眨眼睛,“是伊欧墨教我的。”

  眼下是我走开的适当时机。伊欧墨决定。

  “我还有事要办。”罗汉国王说,冷静地向门口走去,“还是你们两个玩吧,晚安。”

  ***

  阿拉贡看着伊欧墨离开,等那关门的声音传来,他的眼睛随之闭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在莱戈拉斯对面坐下,他们中间隔着那盘摆放得十分糟糕的棋。

  “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什么人死掉了。”莱戈拉斯想要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开心的语气说话,但是他失败了。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把那个问题解决了。”阿拉贡低声说道,“我还以为这不会再发生了。”

  莱戈拉斯的笑容疆住了,阿拉贡正在紧紧盯着他的脸,看见那种表情他的心痛得揪了起来。

  “阿拉贡,就让我……”

  ******************

  “好了,莱戈拉斯,”阿拉贡静静地说,“就让我——”

  让我别再有负担……

  “你没必要跟我掩饰什么,”莱戈拉斯说,并小声用精灵语补充“我讨厌死亡。”

  说完了,他开始工作,灵巧飞快地,无意识的。

  即便没有精灵这些琐碎烦恼,人类也已经有够多的事情需要担忧了。于是精灵努力笑了一下。

  “对不起,”他飞快说,“你不用理会我。”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阿拉贡假装严肃,“我知道自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失去我会非常痛苦。”

  “你这白痴,”莱戈拉斯半认真地笑,“我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突然回来了,我只不过是失望罢了。”

  “那下一次我保证死得透一点。”阿拉贡悲哀地说。

  “别这么说,”莱戈拉斯警告他,试图恢复严肃的语调。

  *********************

  真奇怪,莱戈拉斯回想起发生在圣盔谷的那一幕,感觉他们两个现在是互换了角色。当时是他在试图向躲闪推托的阿拉贡解释,失去朋友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让我别再有负担。”他把话说完。

  “你没必要跟我掩饰什么,”阿拉贡也想起了那个时候,带着一个隐约的笑容说了这句话。

  “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莱戈拉斯安安静静想了一会,轻轻问他。

  “我还以为你死了。”阿拉贡踌躇地回答,“伊欧墨写了一封信。我真的以为你死了。幸好我及时赶来了,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度过难关。”

  “你帮不了我的。”莱戈拉斯低声告诉他,手指在棋盘上面紧张地划来划去。

  “我们需要你。”阿拉贡简短地说。

  “你不需要任何人,伊利萨。”莱戈拉斯说道,带着一个沉思的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莱戈拉斯?”阿拉贡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错了。”莱戈拉斯犹豫地说,“我以前就曾经这样过,我的伤不会再愈合了。”

  “这一切有多久了?”阿拉贡问。

  哦,他这是想要杀了我。莱戈拉斯想。

  “自从黑门战役以来。”莱戈拉斯飞快回答。“你见过这种伤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见过了。还记得吗?”

  “是的,你当时快死了,但是最终活了下来。”阿拉贡指出,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这回你也不会有事的。”

  “你干什么?”莱戈拉斯问。

  “去拿我马背上的包,”阿拉贡回答,“我们立刻给你治疗。”

  “别,”莱戈拉斯对他说,“真的,埃斯特尔。你什么也做不了。”

  阿拉贡听见他说的了,但是全然不理会。只顾四处在房里寻找来草药,一个盆和一些绷带。

  “啊,”他高兴地说着,一边把需要的东西一件一件拿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然后转过身来盯着精灵。

  “干嘛?”莱戈拉斯问他,语气悲哀,恼怒,还带着些对人类固执霸道的无可奈何。

  “你就不能站起来吗?”阿拉贡冷冷地抬起一根眉毛,“难道你连让我玩一下老把戏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衰弱的精灵王子看了一眼那张床,承认自己也很想回到那里去。他痛苦地想,几分钟前自己仅仅为了爬起来,就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

  夜晚的风让他哆嗦了一下。阿拉贡尖锐的眼睛绝不可能放过这个动作。刚多国王不声不响地把床上的被子揭开来,然后不确定地走到莱戈拉斯跟前。

  “来吧。”阿拉贡说着,拉过精灵的手臂,把他扶起来。莱戈拉斯把身体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人类身上,从椅子慢慢走向床边。

  “你演戏真的演得一点都不像。”阿拉贡温和地对他说,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不想让这个骄傲的精灵感到难堪。

  “你没给我多少时间准备啊。”莱戈拉斯想把这当作玩笑话来说,阿拉贡听见他的声音如此细微,如此遥远,只觉得心中猛然一紧。

  莱戈拉斯坐在床上,看着阿拉贡修长的医者之手,忙碌地准备给他治疗。他工作时总是如此一丝不苟,只要是一心想要做一件事,就完全不去想其他。莱戈拉斯觉得自己有责任警告他,无论他怎样努力,这一切都是无谓的。

  “没有用的。”他温柔地告诉阿拉贡。

  “总比什么都不做强。”阿拉贡指出。

  一语不发地,阿拉贡脱去了他的衣服。虽然人类在他的背后,莱戈拉斯看不到他的脸,却也能从朋友刺耳的呼吸中知道他一点不喜欢眼前的情形。

  “我觉得我听见你的肺掉在地上的声音了。”莱戈拉斯轻声说,又想起了他们不久以前的对话,虽然两人角色已经互换了。

  “你什么都记得啊。”阿拉贡不加掩饰地吃惊。

  “都记得。”莱戈拉斯说,然后用更轻的声音补充,“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阿拉贡回答不了这句话,因此就只有继续工作。他把粘血的绷带缠绕在手指上,飞快地将之松开,把其下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

  “哦,莱戈拉斯,”他喘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种推断合情合理。”莱戈拉斯飞快地再次重复他们的对话内容。

  “我不能在好容易找回你之后,允许死神过几个小时再把你夺走。”阿拉贡痛苦地说。

  “这些是不愈之伤,”莱戈拉斯说,“我已经想尽办法了。”

  “可以治好的。”阿拉贡一边工作一边争辩。

  “这一次是不同的。”莱戈拉斯安安静静地说,“你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跟我说了什么?你说这不是很糟糕的。你说你可以从别人的心里找到许多碎片来补好我的心。你当时并没有说错,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但是,埃斯特尔,现在这行不通了。这些碎片都离开我了,而我只能看着它们离开。”

  看着你离开……

  他抬起一只手来放在额头上,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来解释。他的手指颤抖着,阿拉贡听着他的话感到恐惧正在步步攀升,只好极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不去理会。

  “作为一个七岁大的人类,你是很聪明的,mellon.”莱戈拉斯说道。阿拉贡虽看不见他的脸,却可以从他语气中感受到那双炙热的眼睛,“可是你也只能用你的经历教会我一些道理,而现在的问题,你是不可能经历过的。”

  阿拉贡想要插嘴辩解,但是莱戈拉斯的怨恨已经让他颤抖着提高了声音。

  “是的,你周围的人也在死去,而你保持坚强。”莱戈拉斯说,“但是不要轻易回答我,埃斯特尔。我需要你回答之前好好想一想。别跟我说教,说什么你都懂,说什么这一切都可以补救,因为你也曾经失去过许多。我知道你也曾经失去,梵拉在上,我知道得很清楚。想想那些失去的人,不要只想他们的名字和脸庞,给他们声音,想想他们眼睛的颜色……想象他们不再生存在战争的年代也不再是战士。你失去他们不是因为敌人,不是因为刀剑,你失去他们是因为时间,是因为你自己,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失去他们,好像从来不曾真的失去……也从来不曾真的拥有。你曾经对我说,这双手臂拥抱过许多人,这双手臂埋葬过更多人,而且还会一直埋葬下去。看着他们衰老,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微弱,对着他们不断黯淡的面容直到他们彻底在你的眼前消失。告诉我,阿拉贡,这是怎样的感觉?他们缓缓的枯萎,他们注定要枯萎,而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莱戈拉斯注意到阿拉贡忙碌的手静止了下来。他痛恨自己的语气,就好像那些话是随着他流出的血一起,就这么冲出他的身体,淹没了整个屋子,吞灭了他的理智,最终把他整个人掏空。他转向阿拉贡。

  人类正在沉思地盯着他看。

  莱戈拉斯,他痛苦万分地想道,我现在就正在看着你死去。看着你声音渐渐微弱,看着你面容不断黯淡,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不知道你是如此孤独。阿拉贡想,也不知道你感受得如此尖锐。那种被剥夺的命运是早就可以预料的,它注定了要发生。没有人可以把自己的心随便打开或者关上,也没有人能够假装不在意。没有办法做得到不去想以后,仅仅为了此时此刻而欢愉。因为我终究会失去所有的欢愉。不论是头脑还是心,都没有办法学会忘记自身的命运。我不知道,对不起……

  “这是什么感觉,埃斯特尔?”莱戈拉斯又问他,放低了声音,尴尬地移开了目光,躲避他自己过于激烈的语句造成的肃静。回答我,莱戈拉斯无声祈求。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阿拉贡最后说,莱戈拉斯抬头迎视他眼中的深切悲戚。

  精灵的心,这一刻好像要就此爆裂。他不要这个。不能是他最终去撕碎那个炙热的灵魂;不能是他最终磨掉了那个传奇的希望。他就是为了这个离开的;早就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救了,因此才不想让朋友痛苦。

  可是我们两个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莱戈拉斯苦恼地想。

  阿拉贡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替莱戈拉斯穿上衣服,退后一步让他自己躺下,再用毯子把他裹好。莱戈拉斯望着他,思索着。

  阿拉贡把朋友安顿好,拖过了精灵刚才坐过的椅子,坐在他身旁。

  “你待在这里干什么?”莱戈拉斯可怜巴巴地问他,憔悴的身体和更为憔悴的灵魂所剩无几的力量加在一起,不让自己睡着。

  “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阿拉贡微笑着说,“我们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我们。”

  莱戈拉斯的眼睛闭上了。沉沉地陷入了梦乡,或者也有可能紧接着就陷入死亡。阿拉贡不知道这是否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但是他却无法忍受说再见,只能用晚安来代替。

  “莱戈拉斯,”他温柔地说,“好好休息,mellon nin。”

  “嗯,”莱戈拉斯懒懒地低声回答,“你还是离开好一些。”

  阿拉贡看着他就这么睡去……或者,就这么去了什么更远的地方。


  寻找埃斯特尔之三(寻找……莱戈拉斯)


  罗汉,3019

  几个小时过去了,阿拉贡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朋友,一动也不曾动过。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是的,但是他期望时间最好能够彻底停止,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这一切看起来好熟悉。阿拉贡想道,他七岁那年的回忆,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面对快要消失的朋友。

  *****************************

  埃斯特尔惊恐地看着理智和意识从他新朋友的眼睛里消失,精灵的胸膛随着呼吸的猛一振颤勉强起伏了几下,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皱,脸庞因为低热而泛红,一侧枕边同时被鲜血浸透。尽管埃斯特尔已经看惯了那个长不好的伤口,他此时也很清楚地意识到,精灵王子这不是仅仅要入睡,而是在濒临死亡的边缘。这一切给了他一种崭新的恐惧。

  “我去叫ada来。”埃斯特尔对莱戈拉斯匆忙说道。

  莱戈拉斯的手盲目地向他伸过去,埃斯特尔犹豫了一下,抓住了它。精灵的手指冰凉彻骨……

  “不要,”莱戈拉斯声音几乎听不见,“他无法给我安慰。这样好些,更安静,更省麻烦,就快结束了。我马上就睡了。”

  他的话听来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埃斯特尔却清楚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眼前的精灵就要死了。

  莱戈拉斯的手松了下来,也许是察觉这样的亲昵接触很令人尴尬,但是男孩重新抓住了那只手,握着不放。

  “他们说你的心碎了。”埃斯特尔紧张地开口,“因为你失去了所爱的人,你的心想要去追随他们……他们说你将因为心碎而死——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

  他正在凋零,正在漂走,男孩说的每个字在他四周围跳跃着,仿佛是一个萦绕心头久久不去的梦境般温暖,因此他就听着。

  “但是,这是生命。”埃斯特尔说,因为害怕,每个字都在颤抖,“这就不同了。我会希望其他童话故事变成真的,比如那个木头男孩变成人类……你说人类可以变成精灵吗?我想要变成精灵,想要能一直活下去了。只可惜我不是精灵。我以为这个很容易明白,可是也许是我不懂,更或者是你没有注意到,你看起来……不太清醒。”

  他犹豫地咬了咬嘴唇,温暖的手抓紧了精灵的手指,“我希望你活下去,因为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精灵的眼睛闭上了。埃斯特尔靠得更近,贴近他的脸。莱戈拉斯的表情随着他堕入沉睡而变得安静而放松,但是他还是可以听得见那些飞旋在逐渐消逝的现实世界周围的字字句句。

  *************************

  阿拉贡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 他也被倾听着,就好像当初一样。

  “你问我,看着这一切是什么样的感觉,”阿拉贡静静地开口,“我以前不知道你是如此孤独,我的朋友。但是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即使只有今晚这么一次。”

  ***

  是他的触感首先恢复。他正在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因为床单摸上去很熟悉。身上有一条厚厚的毯子,有那么一会他想要动手移开它——层层的重量对他来说是种负担,但是那温暖却又如此诱人,如此为他所需要。

  这一切好熟悉。他嘲讽自己。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可以听见他低声说话。他本能地继续闭着眼睛;被抓住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敌人清楚你的一举一动之前,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

  被抓住?敌人?他忽然缓过神过来,我在说谁啊?

  “你问我,看着这一切是什么样的感觉,”阿拉贡静静地开口,“我以前不知道你是如此孤独,我的朋友。但是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即使只有今晚这么一次。”

  阿拉贡,莱戈拉斯总结,天哪,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长大了的人类好像七岁那年一样,抓住了精灵冰冷无力的手,仿佛这是他们初次相见。他们的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要是同样这么结束,也并不会显得奇怪。

  “我以前不知道你如此孤独,”阿拉贡又说了一遍,声音颤抖着,眼泪汹涌地从他那双狂乱的眼睛里流出来,由脸畔滚下,落在他们两人的手上。“这么教训朋友也太残忍了,莱戈拉斯。”

  精灵保持沉默,并且承认自己真的是被抓住了,事实上他甚至还被囚禁了,正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

  你的眼泪,莱戈拉斯想,就是囚禁我的围栏。从天上直到地下,我永远无法逃脱的牢笼。

  即使阿拉贡想要挣扎着放开沉睡精灵的手,他却忍不住把它握得更紧。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阿拉贡轻轻地说,“你想要怎样,就随心吧。mellon nin。”

  ***

  这突如其来的放弃,让一切随之动摇起来,那种语调……多么悲哀。莱戈拉斯想道,多么挫败。

  我从来没听过你用这种认输的语气说话。

  精灵闭着眼,保持一动不动。他不想醒过来面对那双满是热泪的眼睛。

  阿拉贡不再说话了,可是莱戈拉斯却还是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些飞旋在逐渐消逝的现实世界周围的字字句句。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

  “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即使只有今晚这么一次。”

  “这么教训朋友也太残忍了,莱戈拉斯。”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

  “你想要怎样,就随心吧。”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

  ***

  虽然外面还是很黑,黎明的清新气息却告诉他太阳就快要升起了。屋内跳跃的烛光此时在融腊中开始闪躲着想要逃离烛台的束缚,同时却又禁不住留连着与清晨争夺最后的光彩。

  阿拉贡发现有人把一条毯子披在了自己肩膀上,他从趴着的地方直起了身体,依旧牢牢抓着莱戈拉斯的手。

  刚多国王抬起头来发现原来“肇事者”是伊欧墨。他正坐在自己几小时前坐过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盘棋子。

  “你还真是无处不在。”阿拉贡轻轻评论。

  伊欧墨放下棋盘抬头看他,正好看见阿拉贡紧紧握了一下莱戈拉斯的手,随后松开。他不好意思地回避了目光,感觉自己这是明显地打扰了别人。

  “那封信,本来是不应该这么快送到你那里去的。”伊欧墨低声说。

  “我猜也是如此。”阿拉贡回答。

  “我是否该向你道歉?”伊欧墨问,“因为没有早点告诉你这一切?”

  “不必,”阿拉贡很快回答,“巧妙地让你,或者让任何什么人为他保密,是他的拿手好戏。”

  伊欧墨看着莱戈拉斯熟睡的脸,仿佛想要等待一个回答,或者什么特别的反应。可是什么也没有。他有点生气地想,自己怎么总是指望不可能的事情呢。

  “他不想见你,”伊欧墨低声说,“他这么对我说的,他说不想让这成为他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阿拉贡沉思着说道。

  他们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

  “你妻子没有这种类似的病症吧?”伊欧墨问。

  “她就要做母亲了。”阿拉贡回答,“对于她来说,不仅有新的生命将要开始,自身也会因此延续下去。”

  “你认为,你死了她也会死吗?”伊欧墨问。

  “是的,”阿拉贡回答,有一点痛苦,“我想是的。”

  “看来,你是这里最幸运,最狡猾的人了,”伊欧墨思索着,“你所钟爱的一切会永远在你身边,在你的有生之年都不用担心孤独一人。”

  “我不否认。”阿拉贡点头,也看着莱戈拉斯。“我不知道他居然如此孤独。”

  “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伊欧墨问。

  “要早知道,我就会离他远一点。”阿拉贡苦笑着回答,“我不去招惹他,他本来可以不必这样的。”

  “命运是很难说的。”伊欧墨思索着,“曾经拥有然后失去,难道不比根本不曾拥有来的强吗?”

  “我曾经这么想过,”阿拉贡回答,“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可能是错了。或者这种道理只适合人类而已,因为我们需要忍受的丧失和悔恨终究不会持续很久。”

  “我并不认为人类的损失就是相对有限的,”伊欧莫评论道,“痛苦就是痛苦。不论是带着痛苦死去,还是带着痛苦生生世世活下去,都是一样的痛。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小视他的悲苦,说我的痛并不比他少一分一毫。莱戈拉斯是……特别的。我认为他会得这样的病,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愿意,他是可以战胜它的。”

  阿拉贡盯着莱戈拉斯的脸,他看起来很安静,很舒适。也许事情真的并不是那么糟糕……

  可是为什么,我就是他妈的受不了?

  “他闭着眼睛,”阿拉贡轻轻地说,“精灵不该是这样的。”他走过去,把手放在精灵王子脖子上,感受他细若游丝的脉搏。“不过他至少还活着。”

  “还能撑多久?”伊欧墨问。

  “如果他还能把那双眼睛再次睁开,”阿拉贡回答,“我就会认为我们的祈祷是奏效了。”

  他听起来一点都不抱希望。

  ***

  梦境,幽灵,记忆。

  莱戈拉斯的确曾经说过,这样死去就如同睡去一样,结束了一生中漫长的一天,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做过了和没做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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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不记得我几年前跟你说过,你总是会出现在我需要你的地方?”埃斯特尔问他,脸上有种怀念的表情。“第一次,我七岁,生着病;第二次,你制止了一场灾难性的决斗;第三次,你帮助我埋葬同胞;第四次,你挽救洪水之灾,还帮我,嗯……”他尴尬地笑,“躲过了一根树干的谋杀;去年当我在死亡沼泽抓咕噜的时候,被幽暗密林的人以为是间谍,还好你在那里。你根本很少在那里的,我知道,可是你却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而现在,我们都在这里。我也很少在家的,命运让我们又在一起了,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已经厌倦我这张脸了?”

  “别担心,”莱戈拉斯笑着对他说,虽然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因为担忧而皱起来了,“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如果发生的话。”埃斯特尔纠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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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认为这是在发疯?”阿拉贡不假思索地问。

  “是的,”莱戈拉斯立刻回答,“我们要带四个霍比特人去莫多,阿拉贡。你这问题问得一点不聪明。”

  “他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没有用。”阿拉贡指出,“我能理解你的忧虑。可是你要明白,这项任务最重要的是心,不是战斗能力。那个,他们有好多。”

  “如果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莱戈拉斯嘲弄地问他“为什么还跑来问我?”

  “我想要确定我没有……”阿拉贡猛地摇摇头,“我明白我的想法和我的感受,你知道。我不能改变这种想法,也不愿意。但是,我不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和感受是不是真的很疯狂的呢?我不能就这样把那些小家伙带到一种死亡或者失败中去。”

  “我明白,”莱戈拉斯淡淡地说,“我明白,mellon。我明白。不要怀疑。”一个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你这样可一点都不像那个叫做‘希望’的人了。”

  “我一向情愿自己叫做‘运气’的。”阿拉贡说,感谢朋友让他轻松了许多。

  “我明白。”莱戈拉斯得意地笑。

  “你好像样样都明白似的。”阿拉贡嘲弄。

  “再说了,”莱戈拉斯说道,“现在要后悔也太晚了。”

  “游戏都开始了。”阿拉贡赞同。

  “是啊,不过,”莱戈拉斯好脾气地对他说“主要是因为你这辈子是太晚了。你一向都是充满希望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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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以为自己只是喜欢你而已,Mellon nin”他轻轻说,很高兴他的话不会被听见。“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你都把我的世界弄成什么样子了。”

  这是真的,阿拉贡仿佛是一块玻璃。透过他看世界,一切都不一样。如果他死了,整个世界都变得苍凉而无望;而一旦他活了,这个世上就又有了……希望。莱戈拉斯好笑地想。就是如此简单,他的名字真是叫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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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也曾经失去,梵拉在上,我知道得很清楚。想想那些失去的人,不要只想他们的名字和脸庞,给他们声音,想想他们眼睛的颜色……想象他们不再生存在战争的年代也不再是战士。你失去他们不是因为敌人,不是因为刀剑,你失去他们是因为时间,是因为你自己,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失去他们,好像从来不曾真的失去……也从来不曾真的拥有。你曾经对我说,这双手臂拥抱过许多人,这双手臂埋葬过更多人,而且还会一直埋葬下去。看着他们衰老,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微弱,对着他们不断黯淡的面容直到他们彻底在你的眼前消失。告诉我,阿拉贡,这是怎样的感觉?他们缓缓的枯萎,他们注定要枯萎,而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人类正在沉思地盯着他看。

  “这是什么感觉,埃斯特尔?”莱戈拉斯又问他,放低了声音,尴尬地移开了目光,躲避他自己过于激烈的语句造成的肃静。回答我,莱戈拉斯无声祈求。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阿拉贡最后说,莱戈拉斯抬头迎视他眼中的深切悲戚。

  精灵的心,这一刻好像要就此爆裂。他不要这个。不能是他最终去撕碎那个炙热的灵魂;不能是他最终磨掉了那个传奇的希望。他就是为了这个离开的;早就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救了,因此才不想让朋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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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待在这里干什么?”莱戈拉斯可怜巴巴地问他,叹了口气,眼皮沉沉地快要被睡意包围。

  “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阿拉贡微笑着说,“我们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我们。”

  “你还是离开好一些。”莱戈拉斯轻轻地对他说,闭上眼睛陷入沉睡,阿拉贡等了一会,看着他的意识消失而去。

  “你问我,看着这一切是什么样的感觉,”阿拉贡静静地开口,“我以前不知道你是如此孤独,我的朋友。但是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即使只有今晚这么一次。”

  长大了的人类好像七岁那年一样,抓住了精灵冰冷无力的手,仿佛这是他们初次相见。他们的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要是同样这么结束,也并不会显得奇怪。

  “我以前不知道你如此孤独,”阿拉贡又说了一遍,声音颤抖着,眼泪汹涌地从他那双狂乱的眼睛里流出来,由脸畔滚下,落在他们两人的手上。“这么教训朋友也太残忍了,莱戈拉斯。”

  即使阿拉贡想要挣扎着放开沉睡精灵的手,他却忍不住把它握得更紧。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阿拉贡轻轻地说,“你想要怎样,就随心吧。mellon nin。”

  ***

  鸟鸣。

  这是新的一天。无法阻挡的清晨阳光,就这样把整个屋子温暖地渲染成黄与白的间隙。

  莱戈拉斯睁开眼睛时,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是真的,他总结。我肯定我活着。

  这想法真好笑。

  他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一点都不奇怪地发现他房里还有别人。两位伟大的人类君王,居然可怜巴巴地把硬梆梆的桌椅当成了床,面对面坐着睡着了。更不用说中间还摆着那盘阴魂不散的棋。他伸长了脖子去看,发现是阿拉贡快要赢了。

  一个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他举起手来捂住嘴,邹起眉头来思考。他感觉很……奇怪。仿佛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

  或者应该这么说,他纠正自己的想法。我是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还在。

  他坐起来靠着华丽的床头板。觉得自己的衣服皱得不像样,头发一撮一撮粘在脸上。

  这成何体统,他不高兴地想。

  他叹了口气,引得两位国王动了动,仿佛他们稍有动静就会醒过来。莱戈拉斯赶忙保持安静,等他们继续睡着。

  你想要怎样,就随心吧, mellon nin。埃斯特尔是这么说的。

  哦,埃斯特尔,莱戈拉斯想道。我的心并不随我,却是随你。

  他感觉不错,有些衰弱,是的,但是对于一个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来说,真的算是很不错了。事实上,他感觉真的有点太好了,甚至有点想要恶作剧。

  要是他们醒过来发现我不在床上,他寻思,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他很虚弱,但是精神很好。不过在没有确定自己可以胜任这场恶作剧以前,没有必要吵醒国王们。而想要确定这一点的方法只有一个……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左边手臂的绷带。

  白色的布料上血迹已干。他手臂上有一条刺眼的伤疤,是的,刺眼的,同时也是肯定会消失的伤疤。

  他盯着这一切思索,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沮丧,是安心还是恼怒。

  这么说我不得不留下来了。他总结道。

  可能吗?难道仅仅一夜之间,它就可以被彻底扭转?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 阿拉贡最后说,莱戈拉斯抬头迎视他眼中的深切悲戚。

  精灵的心,这一刻好像要就此爆裂。他不要这个。不能是他最终去撕碎那个炙热的灵魂;不能是他最终磨掉了那个传奇的希望。

  他把卸下的绷带放在床上,抬起眼来发现罗汉国王正在热切得盯着他看。

  “早上好。”莱戈拉斯轻轻地对他说,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好像存心要讨好他。

  伊欧墨瞥了一眼伊利萨,然后也用很轻的声音问“你好了,是不是?”

  “是的,”莱戈拉斯回答,同时也提问,“我究竟睡了多久?”

  “一晚上。”伊欧墨回答,“你知道,本来可能会比这久得多……”

  精灵脸上的表情仿佛不明所以。

  “怎么了?”伊欧墨问。

  “感觉的确久得多。”莱戈拉斯飞快回答,“好像这一切改变也太快了些。”

  “心灵的旅程,并不以时间为限制,”伊欧墨回答,“记得吗?就像被闪电击中,在某一刻,可能短得眨一眨眼睛就错过的一刻,你会发现自己已经荒谬地被绑起来了。”

  “精灵与马一个样,是不是啊?”莱戈拉斯嘲弄他。罗汉国王听出这语气简直是针锋相对到了挑拨的程度,但是却并没有生气。

  “你脸上的表情,”伊欧墨指出,“还有……你的语气,好像你不认为活下来是一件好事情。”

  “不,”莱戈拉斯认输一样的叹气,“活下来是好事,不过同时也很可悲。如此而已。”

  “我都被你搞糊涂了。”伊欧墨想了一会说。

  莱戈拉斯摇着头笑了,表示就连他自己也是一样糊涂。他把膝盖屈起来抱在胸前,下巴靠在上面思索着。

  “也就是说,你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伊欧墨评论道,“那个疯狂的家伙一来,一切就都好了。他还真是所谓妙‘手’回春啊。”

  “是的,不过……”莱戈拉斯看着那个睡者的人类,柔声道,“我想这一次也许主要是他的‘眼睛’。他看起来好悲伤。”

  “的确,”伊欧墨同意,“他是很悲伤。说的一点都不错。他说他早知道会伤害你这么深,就会离你远一点了。”

  莱戈拉斯皱起了眉头。“他也许会这么说,虽然……他从前不会——”

  不会相信我已经丧失了他所有的信念。

  他也许会说,这么活着,难道你不是已经失去了吗?

  “虽然他从前不会。”莱戈拉斯断句成终。

  “这么说来,就是因为他的原因。”伊欧墨问,“几天前你对我说……你需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这样才能自己一个人活下去,因为你最终是会孤独一人的。你说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宁愿死去,无论是伊利萨或是任何什么人都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现在你找到了那种力量,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莱戈拉斯深深思考这个问题,他烦躁地发现自己并不确切知道答案。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 阿拉贡最后说,莱戈拉斯抬头迎视他眼中的深切悲戚。

  精灵的心,这一刻好像要就此爆裂。他不要这个。不能是他最终去撕碎那个炙热的灵魂;不能是他最终磨掉了那个传奇的希望。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

  “感觉好像撕碎了我的灵魂。”

  “我不想夺走他的希望。”莱戈拉斯低声回答。“我不喜欢他眼睛流露那样的神色,我不喜欢他声音透露那样悲痛。他变得毫无斗志,全是因为我。奥克斯不曾击垮他,索隆不曾击垮他,我却击垮了他。”

  原来是这样。他明白了。他之所以会幸免于这致命的病症,是因为不论他有多么孤独,还是有一件事他无法忍受,他不能撕碎那个灵魂。

  多年以前,当他濒临死亡,埃斯特尔求他不要走。莱戈拉斯的幸存让幼小人类的希望得到满足;这一次,当那个声音里的希望和信任消失……莱戈拉斯就不能自制得去弥补这一切。

  “它想要永无休止地爱下去。”莱戈拉斯几天前说起他的那颗心,“尽管它爱的东西却不是那样的……”

  他的整个理解过程断断续续。这种爱,是以不停给予为前提的,只有不停给予才能满足。他并不需要索取,不再需要了。他只要给予就好。这样他就满足了。这种爱,就仿佛一种呼唤,一种责任。死亡也无法将之打破,无法将之抹去。

  然而他想,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死了。他自我的一部分死去了,他想要逃避的那部分同样死去了。

  “我不想成为击垮他的人。”莱戈拉斯最后这么说。

  埃斯特尔总是这样的。他又一次成了一块玻璃,让莱戈拉斯透过他看世界,不再看着世界的中心,却只看光明的一面。这个人类真有趣;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东西,也能教会别人。

  看来,我不得不留下了……

  “你看起来并不愉快。”伊欧墨思索着说。

  “活下来,愉快并不是必要条件。”莱戈拉斯带着一个深思的微笑,回答。

  伊欧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陷入沉思,“嗯。”他终于说。低下头看那盘阿拉贡快要得胜的棋。罗汉国王,居然不知羞耻地趁着冈多人神志不清,手起棋落。

  “你作弊!”莱戈拉斯低声喊,忍不住惊讶地笑。

  “你都活过来了。”伊欧墨指出,“相信我,他不在意输一盘棋的。等他醒过来发现你跟从前一样了,他就什么都不会在意了。看着吧,他根本不会发现的。”

  莱戈拉斯瞥了一眼睡梦中的人类,好像期待他有什么反应。真的,刚多国王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嘴唇微微翘了起来。

  伊欧墨懒洋洋地举手过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现在我应该去找一张真正的床了。”

  “我为所有的麻烦道歉,”莱戈拉斯看着国王默默走向门口,说道,“真的,伊欧墨陛下,谢谢你。好好睡一觉吧,我的朋友。”

  “我相信,这将是我见到你以来,第一次好好睡一觉。”伊欧墨挑高了眉毛,好脾气地说。

  “这话很公平。”莱戈拉斯对着他笑。

  国王也狡猾地咧嘴笑,关上房门消失之前,几乎是自言自语一样开口,“欢迎你回来,”然后语气不确定,却更热切地补充“Mellon-nin.”

  莱戈拉斯笑了,转向阿拉贡,看见他已经抓起伊欧墨动过的棋子,放回了原处。然后刚多国王若有所思地看着棋盘,仿佛准备干同样的把戏。

  不过最终他没有这么做,只是舒服地靠在椅子背上,盯着莱戈拉斯。精灵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一定很为自己骄傲吧,”莱戈拉斯开玩笑,“连这样的诱惑都能克制住。”

  “真正的胜利是需要以公平为前提的,”阿拉贡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你感觉如何?”

  “不知道,”精灵承认,“我有点难堪,这么说有逻辑吗?”

  “没有。”阿拉贡回答。

  “惹了那么多麻烦,惊动了那么多人,结果什么事都没有。”莱戈拉斯指出,惹得阿拉贡笑起来。

  “你是在为自己没有死掉而道歉吗,疯精灵?”他问。

  莱戈拉斯笑了,不好意思地把脸藏到膝盖后面去,“很荒唐,我知道的。”

  他们沉默了。莱戈拉斯抬起头来看阿拉贡,人类毫不掩饰自己溺爱的目光。

  “你偷听到多少?”莱戈拉斯嘲弄地问他。

  “多到不会再问你问题。”阿拉贡回答,转过头去看他的棋盘了。

  “嗯……”莱戈拉斯犹豫地嘟囔,“你?你会不问问题?”

  “我在想,我是否应该道歉。”阿拉贡认真地说。

  “这就是个问题。”莱戈拉斯指出。但是人类不准精灵用玩笑打断他的话。

  “莱戈拉斯……”他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我认为我应该道歉,或者应该离你远一点。更或者……”他紧张地笑,“更或者我应该想办法让自己长生不老。”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的,埃斯特尔。”莱戈拉斯对着他微笑,“真的。需要改变的人是我。想办法补救,嗯?”

  “但是,”阿拉贡争辩,“我不知道你是如此孤独,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莱戈拉斯安慰的眼神,“你偷听到多少?”

  “多到不会再问你问题。”莱戈拉斯顽皮地重复道,惹得人类终于笑起来。

  “别再怀疑了,阿拉贡,好吗?”莱戈拉斯带着炙热的表情请求他,“你这辈子是太晚了,埃斯特尔。你不可能改变原有的态度,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是个充满希望的傻瓜,我知道。”阿拉贡夸张地叹气。

  莱戈拉斯笑,“那是对于其他事而言。”

  ***

  夜里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感受着罗汉黑夜宁静的微风。月亮在夜空中高悬,清澈而明亮。莱戈拉斯认为,比起太阳来,尽管月亮四周围绕着星星和夜色中的暗云,却显得更为孤独。太阳虽然是独自一人,但是它金黄的闪烁与刺眼的光辉却可以把一切的一切都笼罩住,将整个世界都化成自身的一部分。

  莱戈拉斯沉思着,微笑了。活下来,用这种方式触动自己的四周围……活下来,用这种方式触动自己的四周围……未必就真的孤独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