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人人都是ET党

作者:水天一色



备注:

     【简介】


    一群熊精灵千方百计拉郎配的故事……


【尺度】


    没情戏,没肉戏,只有我惯常的冷欠、吐槽、各种梗。或者说,我是在从各个角度论证某两人在一起的正确性。确切地说,这是一篇论文。


【声明】


    如果您不知道这些人物都是托老的,您也不会来看这篇文了;您看着好的地方算托老的,不好的地方算我的!


【适应人群】


    喜欢看温馨、日常、大团圆结局者——良心保证,不虐不苦情,就算有一两字戳心,三句话之后也就好了。


【不适应人群】


    1、CP异见必掐者——本文主旋律“埃尔隆德X瑟兰迪尔”,小插曲“阿拉贡X莱戈拉斯”,背景音“格洛芬德尔X埃克希利昂”,若有扎眼请立刻出门。


    2、忠于原著的考据派——不必费心给本文挑错了,不是有小小的错,肯定是有大大的错。我是原著好用按原著,电影好用按电影,都不好用自己编,总而言之就是胡写……


    3、对托老笔下人物爱入骨髓,绝对无法容忍这些形象走样者——本文把几乎所有主要人物尤其是精灵族都黑了一个遍。我实在恐惧一切宗教式的狂热……


    4、以前读过我侦探小说者——同理,因这篇文而认识我的各位,也建议你们不要再去读我的侦探小说。因为这两样东西,总有一个是你无法直视的……


☆、序章


  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的婚姻,是中土大陆最大的未解之谜,没有之一。

  据可靠数据显示,此二人应相识于最后联盟之战,战争胜利后便似再无交集,各自回到自己的地盘娶妻生子。就算后来两人的妻子相继西渡,就算有想象力丰富的人士猜测过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孤寂的单身汉们很可能拥有新的情人,但他们两个居然一步到位地走到了一起,还是跌破了近乎所有人的眼镜。

  史学家们以不惜瞎眼的魄力在精灵史的字里行间寻找着这两人感情的线索,但一无所获。他们困惑多年,直到他们想起——

  “天哪!精灵史一直是由埃尔隆德保管的!流传下来的版本一定被删节过了,我们什么也查不到了!”然后他们郁愤地叫嚷,“但这种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当时的精灵们都怎么了,就眼睁睁看着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自己的时代上演却视若无睹,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事件发生的当时,精灵界所有颇具影响力的人物都保持着可疑的沉默,甚至彼时年纪尚幼的双方子女也没有对拥有一位男性的“继母”提出过任何异议。而埃尔隆德也并不像史学家们想象的那样,利用自己的职权抹去了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历史。事实上,正直的他动笔划掉的只有一小段,那是精灵们根据他们两人的态度所编写传唱的一段歌谣——

  这传奇的婚姻是怎样的?

  我们问了当事人。

  当事人之一很含蓄:

  “那是现实的无奈之举。”

  当事人之二太直率:

  “纯粹赶鸭子上架!”

  但他们说:

  “大家很满意!”

  而我们要说,

  他们也很满意!



☆、洛丝萝林篇(上)


  盖拉德丽尔夫人,堪称精灵界的精神领袖。

  出挑的身高,美丽的金发,悠远的传说,一个活着的常青的传奇。

  正如老朋友甘道夫说的那样,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是的,但只是外表,而不是内心。

  盖拉德丽尔夫人从不觉得自己老了,只是经历过太多磨难也活过了太多个年头,这世间似乎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触动她的情绪;与丈夫塞利博恩王也结婚太久,所有的语言在千年的岁月里早已说尽;就连唯一的女儿塞莱勃丽恩西渡时,她也只是心疼她的伤痛,而对重逢无日的久远离别则表现得相当漠然。

  是时候寻找个新的人生目标了,她想。

  近些年她唯一还觉得有趣的事情,就是透过水镜,观察其他人的生活。对于日复一日以世外高人状飘飘欲仙地隐居在萝林的他们来说,能看到外部世界的水镜可是个难得的娱乐。她曾经为了夺得水镜的使用权与丈夫展开过艰苦卓绝的斗争,结果自然是双树纪英勇的女战士赢得了又一次的胜利。那时的盖拉德丽尔夫人并不知道,她后世的许多人类恩爱夫妻也是因抢夺电视遥控器而致感情破裂。

  因着甘道夫的关系,她对霍比特人产生了兴趣。所以水镜里显现的,多是夏尔的场景。在她茫然且盲目的寻找中,那日偶然出现的一幕,让她产生了难得的灵感——

  在长满绿草的河堤上,一个满脸灰土的霍比特孩童大笑着跑在前面,后面追着个满脸皱纹、步履蹒跚的霍比特老太,气喘吁吁的她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向前招着。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可以看出她在叫“快回来”;而小男孩欢乐的笑声,也似乎冲破寂静的画面一路传到了水镜外。

  这祖孙俩的生活,多么热烈、多么充满激情!

  当盖拉德丽尔夫人看到那孩子爬上一株高高的树、老太站在开遍野花的山坡上叫着“快下来”时,联想到自己的年纪和辈分,她决定了她往后的追求——当一个整日为儿孙们操劳、充实而慈祥的老祖母!

  说做就做。雷厉风行的盖拉德丽尔夫人立刻派出哈尔迪尔,把失去母亲、乏人照顾的小外孙女阿尔温从瑞文戴尔接了过来。

  正当她满怀期待地准备开始享受自己的外祖母身份、顺便重温抚养女儿的过程时,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相当大而且并不高级的错误。

  实在是年代过于久远,她已经忘记了女儿塞莱勃丽恩的成长过程——那实在是,一点点都没有让人费过心。何况阿尔温不但继承了母亲的乖巧典雅,更遗传了父亲的老成持重。

  所以,当她赶到为外孙女接风的宴会厅,准备迎接满桌的狼藉和孩子的哭闹时,哈尔迪尔迎到门口告诉她:“阿尔温公主摒退了保姆,自己换上了赴宴的礼服,安静地入席,整齐地铺好了餐巾,已经在吃开胃菜了。她刀叉使用技巧娴熟,而且绝对没有挑食。”

  然后,第二天,她奔去课堂,打算投入折断的笔、撕破的纸、教师的怒气与抱怨这些噩梦的怀抱时,哈尔迪尔再次残忍地报告:“最前面的十课,阿尔温公主在瑞文戴尔已经学过了;接下来的十课,她昨晚也提前预习了。老师经过一番考察,现在正从第二十一课开始往后教呢。他赞不绝口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优秀的学生。”

  平心而论,阿尔温这样的外孙女,足以让任何一个霍比特祖母大松一口气,进而叩谢神明对自己的恩惠;但对盖拉德丽尔夫人来说,她从来没想过,“熊孩子”这种人类社会如此普遍的存在,在精灵一族中居然是这样稀缺的物种。

  “哦,我错了!我不应该接个女孩来,女孩子再怎么令人头痛也是有限度的!男孩!还是男孩好啊!我应该把阿尔温的两个哥哥……对,当然要接过来,但还不够。埃尔隆德那种严谨肃穆的基因可真让人不敢期待。最好多来几个,那才热闹!反正我相当有空!”

  于是,盖拉德丽尔夫人坐到桌前,开始同时写两封信。在信中,她先热烈赞誉了埃尔隆德主持“最后之家”的辛苦,以及瑟兰迪尔抗击杜尔哥多的坚韧,而后话锋一转,含蓄地提及一个是救助站,一个是前线,唯一的家长又如此繁忙,恐怕对孩子身心的健康成长十分不利。而山明水秀、又有同龄玩伴的洛丝萝林诚恳地希望帮助同族分担压力云云。停笔后折起封好,差人送往瑞文戴尔和幽暗密林。

  想象着一群男孩围绕着自己吵吵闹闹的情景,盖拉德丽尔夫人重新感到自己的祖母之梦充满了光明。

  瑞文戴尔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格洛芬德尔一个人,就送来了三个孩子。

  埃尔隆德的理论依据是:“你连炎魔都不怕,一小队奥克斯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

  于是,迎出萝林的盖拉德丽尔夫人就看到稀稀落落的四匹马如春游一般意态安闲地从远处慢慢靠近。

  跑在最前的是埃莱丹和埃洛赫。他们远远望见了迎接的队伍,便加快速度,直奔到盖拉德丽尔夫人近前,不等马勒住就利落地跳下来,一左一右两步上前:

  “外祖母!”深鞠一躬,“埃尔隆德之子向您报到!”

  盖拉德丽尔伸出双手,抚摸双子兄弟充满活力的红扑扑的脸颊,眼中打量着他们染了一路风沙、虽尚称整洁、但与阿尔温的一尘不染毕竟有好大一段距离的外衣,心中暗暗满意。

  “这两个小家伙可是相当顽皮,以后就劳您费心了。”格洛芬德尔翻身下马,从身边拽过之前一直策马与他并驾的男孩,“夫人,这个是额外的,不知会不会太麻烦您。他是爱隆王收养的人类男孩,名叫阿拉贡——也许您更愿意叫他‘希望’。”

  盖拉德丽尔一双眼睛,从男孩油腻腻的头发滑到灰涂涂的装束,再落到那把脏兮兮的剑上(真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简直欣喜若狂——以“肮脏”和“疯闹”著称的人类男孩,这可真是“希望”啊!于是连称“意外惊喜”、“没关系”。

  她穿过两个外孙——他们趁势冲过去抱妹妹了,径直来到阿拉贡面前蹲□子,准备发扬一下自己的祖母情怀,却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现象——

  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美貌是广为人称颂的,这让她偶发白日梦时曾戏谑般想过,若拥有了魔戒世上所有人都会绝望地爱着她,但事实上,无须魔戒她也差不多做到了。世间的男男女女,见到她的第一眼,目光中不露出惊艳之色的,她还没有见过。

  可这个人类男孩,就是一眼都没有看过她;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看见她。从她蹲下开始,他的眼神就越过她的头顶,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远方,盯着盯着,嘴巴竟然缓缓张开,满脸痴迷的神色。

  这让萝林的黄金夫人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不错,她是盖拉德丽尔;但她身后的,是爱尔贝蕾斯!

  渐渐从找到理想孙辈的激动中冷静下来的盖拉德丽尔夫人,尖耳朵不自觉地动了动——她听到了来自背后的马蹄声!

  她回过头去——

  一匹神骏的白马。

  马上的少年。

  飞扬的金色长发。

  笼罩在他全身的不知是金黄还是银白的光芒——没有人能够形容这种光芒,所以大家都说,那是“光”与“美”的本体,是金银双树的复生。

  莱戈拉斯!

  虽然这里没有任何人见过莱戈拉斯,虽然距离还没有近到可以看清他身上标识身份的配饰,虽然那些配饰实在隐蔽得难以指明这就是幽暗密林的王子,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莱戈拉斯!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中土大陆的传奇。在各种传说中,举世公认的一点是,“精灵”这个名词,对于莱戈拉斯,从来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种形容。只有见过他的人,才能真正体会“精灵”是怎样一种清净与纯美的生命。而若以这样的标准进行衡量,只怕中土大陆就只剩下他一个“精灵”。

  在众人倾倒的目光中,莱戈拉斯王子催马渐近。

  在精灵族人之间,最广为流传的“莱戈拉斯传说”,是瑟兰迪尔王各种异乎寻常的爱子行为。每当谈及幽暗密林之王对宝贝儿子的宠溺之情,精灵们总会讪笑着摇摇头,颇不以为然:“他应该更收敛一点,有所节制,或至少略加遮掩……”“这也太过分了,简直是离经叛道,完全颠覆了我精灵族平淡隽永的亲子传统……”此时站在萝林外的众精灵,或多或少都说过类似的话;直到这次莱戈拉斯真正出现在眼前,他们才不得不承认,因与独生子过于亲昵而饱受争议的瑟兰迪尔陛下,没有荒废政务整日扎在后殿里看孩子,已经是令人钦服的自制力。

  精灵王子如风中一瓣飞花般轻盈地飘下坐骑。相信中土大陆的所有人,这时如果没有掩口尖叫的话,都会情难自禁地冲到马侧从下方伸手加以护持——尽管那从不需要。而在这里的人,却没有一个这样做,因为他们都还在呆愣中,内心嘹亮着各种词句华丽却绝无夸大的咏叹与赞歌。

  莱戈拉斯牵着白马走到早已站直身子的盖拉德丽尔夫人面前,以堪称礼仪范本的动作见了礼:

  “尊敬的夫人,从今往后,莱戈拉斯多有打扰了。”

  然后,就是那个招牌式的乖巧而略带羞涩的笑容。

  一众旁观者只觉得眼前一道闪光,仿佛看到缀满碎钻的黑绒,不,是繁星烁烁的苍穹,耳边也似乎传来了星辰碎片散落大地的簌簌声。

  盖拉德丽尔夫人紧走两步,简直是暴怒了:

  “瑟兰迪尔王是怎么当爹的?居然让你一个人过来?虽然谁都知道你是个箭术天才,但你还这么小。从幽暗密林到这里,这么漫长崎岖的道路,中途无限变数,”她难以抑制地拍拍莱戈拉斯的头顶,“真是太危险了!”看来传闻有误。

  盖拉德丽尔夫人一边发泄着喷薄的怒气——或者说担忧,一边不错眼珠地观察着绝美的小王子,心中无声而激狂地赞叹着:哦,他的装束多么朴实无华!一点也看不出他高贵的出身!相比之下,埃莱丹和埃洛赫的衣着就显得过于华丽。而且,“埃尔隆德之子”,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的父亲。这当然会为他们换来欣羡的目光,这种小孩子的虚荣其实无可厚非,但他们真该跟莱戈拉斯学学,据说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与瑟兰迪尔的关系,完全略去了自己幽暗密林王子的身份,如此独立与淡泊。看看,同样是乘马远道而来,人家一身外袍却纤尘不染,就像风沙也识人……(这不科学!别问我为什么——这是魔幻剧!)

  莱戈拉斯安静地微笑着听她把话讲完,而后不失时机又不无紧迫地提出:

  “夫人,如果人都到齐了,就请您带我们进去吧。我等不及要参观洛丝萝林的美景了。”语毕,悄悄回头望向自己身后,强颜欢笑中透出几丝悚惧。

  他的肩膀上,按着盖拉德丽尔夫人的手,后者很轻易地察觉到,这孩子在努力压抑着微微的气喘——他一路狂奔而来,又露出这种表情,简直像是在逃命……思及此,立刻单膝跪地:

  “天哪!你不会半路上真的碰见什么了吧?”

  话音未落,远处烟尘四起!

  盖拉德丽尔夫人“腾”地直起身子;格洛芬德尔越众而出,挡在众人之前;就连年幼的阿拉贡也跑上前来,手握剑柄,刃锋半出鞘,将莱戈拉斯护在身后。(不用你……)

  “看这阵势,还是大队人马了?”黄金夫人讥嘲地冷笑。

  莱戈拉斯倒抽一口冷气,回望背后滚滚烟尘,脸上的惊恐再难掩饰,罔顾礼节地扯住盖拉德丽尔夫人的衣袖:

  “快!我们还是快进去吧!不要,不要和他们遭遇!”

  夫人胸中涌起一阵酸楚的感动:多懂事、多体贴的孩子!

  “我的好王子,请不必为我们担心!我受了你们父亲的委托,夸下海口要好好照顾你们,难道当危难来临时,我就只能带着你们逃进萝林吗?不管那是一队奥克斯,还是别的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我都要告诉它们,惊扰我们莱戈拉斯王子的罪过,是不可饶恕的呀!”

  随着夫人心中战意的涌动,此前阳光和煦、诸般静好的萝林刹那间由林间木后闪出熠熠生辉的箭头,金星点点,一派肃杀。

  莱戈拉斯见阻止不了,紧咬着嘴唇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小步幅地转起圈子来,急得就像热锅上的……小叶子。(恕我无法用“蚂蚁”来形容王子!)

  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烟尘越滚越近。

  在莱戈拉斯过于外显的焦虑中,烟尘渐渐散去。

  所有一级准备的战士们都定格了,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尴尬——

  马队。

  是的,马队。不是座狼队。马上的骑士也并非想象中的奥克斯,相反十分干净,十分俊美。虽然或许有些阴郁,虽然看起来不是太聪明,但那是毫无疑问的同族——

  西尔凡精灵。

  盖拉德丽尔夫人认出,领头的那个是以前见过的、瑟兰迪尔王的亲随。

  而跟在他后面的大队人马,马上马下马左马右驮着大包小包、大箱小箱……远处那个巨大的东西是什么?蒙着布看不清……

  盖拉德丽尔夫人从双树纪活到现在,旁观过太多次各部族出于各不相同的原因单独或联合发起的各种远征。但她发誓,眼前的景象绝对夸张过她所见过的任何一支远征队伍。虽然她在多瑞亚斯时便与瑟兰迪尔相识,知道他凡事都爱大排场,但还是想象不出他这是要干什么。

  领头的精灵近前下马,向盖拉德丽尔夫人行礼,动作之标准之干练令人刮目相看。在场的高等精灵们,虽然公认森林精灵一族颇为落后,较自家多少低个半等,但他们在瑟兰迪尔的统御下如此精明强干,也是不争的事实。

  “尊敬的夫人,幽暗密林之王感谢您招待小王子来洛丝萝林渡假!我们奉陛下之命,保护殿下一起过来,可就在刚刚即将到达时,殿下突然策马狂奔,把我们都甩在后面,而我们由于负重实在追赶不上……”说到这里,头领严肃地转向莱戈拉斯,“殿下,这太令人担心了!您要是中途遇到什么危险,哪怕只是少了一根头发,陛下都要扒了我的皮了!”

  莱戈拉斯低头扁嘴不说话。盖拉德丽尔夫人干笑着伸手一比:

  “这些负重都是……”

  “第一匹马上,是王子拉惯的一百张弓;第二匹马上,是王子射惯的五千支箭;第三匹马上,是王子看惯的箭靶若干;第四匹马上,是王子吃惯的各种零食;第五匹马上,是王子穿惯的各种服饰;第六匹马上,是王子玩惯的各种玩具;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匹马上,是王子睡惯的雕花大床……(你们没有马车吗喂!)”

  “真是够了!”被连续呼唤了太多次的王子忍无可忍,“我就说那个蒙着布的东西是什么,你们居然真的把床给我搬来了!”

  “殿下,请体谅王的苦心——他怕您睡觉认床……”

  “认床?!那我要是认卧室呢?换个地方就睡不着觉呢?”饶是以超龄的端重著称的王子,也失去理智了。

  头领居然很郑重地思考了一番,而后斩钉截铁地说:

  “只要盖拉德丽尔夫人允许,我们可以立刻为您在萝林掏出个洞穴来,再布置得与您寝殿一模一样。这毫无难度!”

  说罢他转头望向盖拉德丽尔夫人,好像真的要征得她的同意。

  他当真了!

  莱戈拉斯仰面掩目——真是太丢人了!

  高等精灵们急忙在心中修正概念:他们这不叫“强干”,这叫“蛮干”!

  幸而这位头领没有直勾勾盯着盖拉德丽尔夫人直至得到答复,他突然想到了其他事情:

  “哦,差点忘了,”说着转身从自己的马上搬下一只小箱,“陛下担心我们的准备不够齐全,如果王子临时有什么需要,这是委托萝林代为购置的费用。”弯腰将小箱顿在地上,险些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盖拉德丽尔抬头远眺那几乎望不见边际的护送队,再低头凝视依方才的震动推测分明是一整箱金币的东西,轻咳一声,尽量含蓄地表示:

  “瑟兰迪尔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莱戈拉斯王子到萝林只是暂住……”为什么是搬家的阵势?但转念一想便后悔这么说,因为真的搬过来也不错——或者说,更好!

  头领依照幽暗密林特色以歪头表示不解,同时理直气壮:

  “对呀!这些只不过是王子半个月的用度……”

  盖拉德丽尔夫人终于无语:别的不说,就说那一百张弓……难道王子练习箭术,是练着怎么把弓掰断吗?

  “咳!”盖拉德丽尔今天一天用掉了整整一年份的咳嗽,“瑟兰迪尔王爱护儿子的心情,大家都是理解的。但这些东西,请还是拿回去……洛丝萝林的物产,不说应有尽有,也是不虞匮乏……”

  夫人调动起最丰富的表情,在众人中央进行着艰难的沟通;周围环伺的精灵们,则统统是一张呆滞的脸。他们完全被幽暗密林的气势震慑了,就算是年高德劭、处变不惊的格洛芬德尔和一向以冷峻淡定著称的哈尔迪尔,也如其他人一般,好似晒了日光浴的食人妖,完全僵死成了硬梆梆的石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最终,还是事件的核心人物结束了这场纠缠不清的混乱——莱戈拉斯王子铁青着脸,拉起父王亲随的衣袖拖到他认为的足够远处,亲自展开对话。在场的精灵们近乎本能地支楞起耳朵,努力想要听清这两个人说些什么。而聪慧的王子显然对这一切早有提防,他祭出了古辛达林语混杂着西尔凡精灵语又自行加入了许多花俏的表述方式,把这边试图偷听的一众诺多弄得一头雾水。如果不是王子情绪太过激动,以他的小心谨慎和保密精神,只怕要在地上刻写可以当即拂去的如尼文了。

  虽然具体内容不详,但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架势,以及王子不时拔高的声调,他们显然是在争论。这“有听没有懂”的一幕,给了在场唯一的人类极大的刺激,对他的前途造成了深远的影响——他终于彻底体会到出名博学的养父一直强调的“多掌握一门语言”的益处。这种体悟所带来的日后学习的刻苦,为他长大后成就一番霸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争论终于有了结果:王子垂头经过一番理性的思考,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其他侍从的帮助下,将不知第几匹马上的两个大包转移到自己的坐骑上。对这种程度的妥协依旧十分不满的头领终于说了一句大家听得懂的话:

  “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哦,这是严重的失职!’陛下说完这句话就会送我去喂蜘蛛了……王子您可真忍心!”

  抱怨完毕,便辞别了盖拉德丽尔夫人,收拾起那箱金币带领原班人马原路返回,勇敢地迎向自己喂蜘蛛的命运。

  看着莱戈拉斯牵着马立在那里,嘴唇紧抿、嘴角深陷、那种自我强迫式的笑容——为什么他穿衣打扮如此朴素,为什么他近乎遗忘了自己是幽暗密林的王子,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自己是“瑟兰迪尔的儿子”——对于这一切的为什么,盖拉德丽尔夫人似乎有了新的体认。

  为一群年纪幼小、但身份高贵的远方来客们召开的欢迎晚宴。格洛芬德尔借口“领主还在等我回报”已经返回瑞文戴尔了。

  因着众人体贴的沉默和刻意的回避,适才萝林外的一幕并没有影响到宴会的气氛。

  莱戈拉斯王子也从低落的情绪中恢复了常态,在席间再度展现了他与众不同的气质和风范。

  他的餐桌礼仪无可挑剔,完美的切割,小口的填入,缓慢而细致的咀嚼。他以一种超凡脱俗的优雅与慎重对待着自己的餐点,控制着进餐的速度,并无数次热心又不显忙乱地为其他就餐者递去盐和胡椒等调味料的瓶子。

  坐在他身边的阿尔温公主也是毫不逊色,雍容的仪态与之不相上下。所以,看着餐桌的这一侧,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而当盖拉德丽尔夫人将目光转向另一侧,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边坐着双子兄弟和人类男孩,他们齐刷刷把头扎在盘子里狼吞虎咽,简直就像一群小……小奥克斯。尤其林谷双子的架势,让盖拉德丽尔夫人首次觉得自己的萝林恐怕拥有精灵族最好的厨师,做出的食物竟然可以让人专注到完全抵制了美貌的诱惑——从开宴起他们就没抬头看过莱戈拉斯一眼。到底还是小希望拥有正常的审美,虽然往嘴里塞入食物的速度绝不后人,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死盯着对面的王子。(夫人,这不值得鼓励!)

  每当盖拉德丽尔夫人提起一个话题,莱戈拉斯王子便停下刀叉,带着微笑静静地聆听;每当故事讲到一个段落,他就会提出些恰当的问题,或发表两句得体的评论,抑或逸出悦耳的笑声。盖拉德丽尔夫人顾虑着他的心情,实在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没有说出“瑟兰迪尔王的家教真是绝好”之类的赞扬。

  总之,身为主人的盖拉德丽尔非常满意,她认为这是一场完美的宴会,包括她在内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着这次晚宴。

  “喂!莱戈拉斯,你不吃了吧?”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自然是凝视不放的阿拉贡。这边的三个男孩都已扫净了自己的份额。听到这话,旁边的双子兄弟动作一致地猛抬头,四道目光“铮”地一亮。

  毕竟是正对面的阿拉贡近水楼台,直接伸手将王子的盘子拽到自己这边。

  “啊!那是我……”吃过的……

  谁知阿拉贡非但不嫌弃,反而刻意先拣那些被莱戈拉斯切得残缺的食物两三下填到嘴里,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开始放心地对其余完整的部分发起进攻。

  “这怎么行?”开明的盖拉德丽尔夫人不忍责备这个人类孩子,只是起身呼唤,“哈尔迪尔……”

  “不必了,夫人。”莱戈拉斯又一次露出纯美的笑容,“也许您没有注意,我确实很早以前就放下刀叉了,所以阿拉贡并没有说错,我真的已经吃饱了。根据我们那边的传统,不得浪费食物,我第一天来却一下剩了这么多,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真是帮我解决了一大难题。所以您并不需要……”

  “但我们需要!”双子兄弟异口同声。没争过阿拉贡,他们转而想抢妹妹的那份,却发现对面是同样的盘干碗净,一点不剩。

  哈尔迪尔进来为没吃饱的孩子们添食物。盖拉德丽尔这边还在关心莱戈拉斯:

  “吃得这么少怎么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是不是东西不合口味?”

  “绝对不是,夫人。我在家里也是吃这些,因为一路旅途劳顿,今天还比平时略多一点呢。劳烦您吩咐下去,往后就按今天的份量为我准备食物吧,省得又剩下那么多。请您放心,您的招待无微不至,绝无一点照顾不周的地方,而我也没有对洛丝萝林的生活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应。”

  盖拉德丽尔看着王子脸上近乎圣洁的光芒,再缓缓转向另一边,那三个大快朵颐、穷凶极“饿”的男孩,嘴角粘上了菜屑,脸颊蹭到了酱汁,残渣弄出了盘子外,污了洁白的桌巾……虽然场面比起她此前的期待来还不够糟糕,但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孩子吗?在愿望近乎实现的这一刻,她的心中却一片平静,远没有预想中的激动与欢快。那个老祖母的梦想蓦然变得如此遥远,仿佛随着水镜的涟漪荡漾成了过眼云烟。她把头再缓慢地转回来,这边是星辰之后的辉光……

  盖拉德丽尔夫人眼睛晶亮,绽开了春花盛放般的笑容——她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不等晚宴结束,盖拉德丽尔夫人便提前告辞离席,踏着符合“盖拉德丽尔夫人”身份的高贵典雅的步伐,施施然离开了宴会厅。

  刚一离开众人的视线,她立刻发足狂奔起来,一路跑到了数十年不见也未觉想念的丈夫塞利博恩王身边(你俩快离婚了……)。

  “哦,亲爱的,你一定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今天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天,我找到了我新的人生目标!”

  “这是件好事,亲爱的。我真为你高兴。”塞利博恩王从正在看的书册中抬起头来,声色不动,表情淡漠。以后世人类的眼光看,这对夫妇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进入了“左手握右手”阶段。

  “今天我看见莱戈拉斯了,你知道吗?莱戈拉斯!”盖拉德丽尔双眸闪着光,“他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可他不幸福!你没看到今天在萝林外的那一幕,这可怜的孩子费了多大的劲儿避免我们和幽暗密林的人碰面,但还是功亏一篑。他当时的那个样子,要不是仅剩的一点自尊心撑着,只怕当场就哭出来了!对他这么敏感的孩子来说,这是怎样的打击,看得人心都碎了!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拯救他吗?幽暗密林的成长环境对他没有好处,瑟兰迪尔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亲爱的,请你公平一点!”塞利博恩把书放下,神情肃穆地站起身来,“莱戈拉斯所谓的‘不幸福’大部分出自你的臆想,就算真有那么一点点,也绝不到你想象的程度。你和我一样清楚,瑟兰迪尔并没有犯任何的错误。你会说出这些话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实在太喜欢莱戈拉斯了,你想把他据为己有。”

  盖拉德丽尔沉默了一阵,双肩沮丧地垮下来:

  “亲爱的,我想你说得对。我为他着迷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狂热了,几乎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就算当年看到茜玛丽尔也没有!我多么希望他能在我的身边长大,一想到他有朝一日必须离开这儿,回到他父亲那里去,我就觉得无法忍受。如果他是我们家的孩子该多好!他为什么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呢?”

  塞利博恩注视着她,无言以对。窗外传来萝林精灵们的歌声,盖拉德丽尔在伤感的气氛中踏着节拍,缓缓跳起一支悲情的舞。

  “本代最出色的女孩,毫无疑问,一定是咱们家的暮星公主。而男孩,埃莱丹和埃洛赫,哦,梵拉作证!我像这世上所有的外祖母一样爱着他们,但我不得不承认,比起人家莱戈拉斯,真是差了一大截!要怎么让最出色的男孩也成为咱们家的呢?哦,瑟兰迪尔为什么不是女人呢?那样他就可以带着儿子嫁给我们的女婿了……”

  “亲爱的,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就在这时,盖拉德丽尔的舞步突然停了。她站在原地,皱眉低语:

  “也不是不可能嘛……”嘟囔完,她一甩头看向塞利博恩,眼神不再凄迷,又恢复了平素的锐利,“亲爱的,你知道今天看到莱戈拉斯、所有人都定在那里时,谁是第一个挣脱迷障的吗?”

  “当然是你,亲爱的。如果你还在痴迷中,又怎么能注意到谁是第一个呢?”

  “不,我当时确实还处在某种瑰丽的幻境中,但我的余光已经注意到旁边有人迎上去了——是格洛芬德尔。”

  “是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对美色司空见惯到有了超乎寻常的免疫力!当年冈多林涌泉家族的埃克希利昂,可是传说中精灵族的第一美人!他们两个的事,在第一纪可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而格洛芬德尔从曼多斯神殿回到中土大陆这么多年一直孤身一人,还不是因为埃克希利昂没跟他一起转世?你看,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范例近在眼前!”

  “你是说……”塞利博恩艰难地伸出左手食指,“埃尔隆德……”伸出右手食指,“和瑟兰迪尔……”两指交叉,“他们两个……”突然一甩手,“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有什么不对吗?瑟兰迪尔的王后很早以前就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女儿塞莱勃丽恩也西渡了。她已经身处在一个与中土大陆完全不同的世界,她不会再回来了!而你、我还有埃尔隆德,还要在这边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至少短期内没有西渡的打算,何况我刚刚又找到了一个强大的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我们视埃尔隆德如亲子,理应帮他寻找新的幸福。”

  “可这种寻找的方式,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而且,这种事不能勉强的……别的不说,就说埃尔隆德,你凭什么认为他会爱上瑟兰迪尔呢?”

  “他当然会爱上他!别说你没见过瑟兰迪尔,我亲爱的多瑞亚斯王子!你我都知道,当年只不过因为他又高傲,又冷酷,性情古怪乖僻还犀利,奇装异服,珠光宝气,财迷外加收藏癖,才令人敬而远之,没有像莱戈拉斯这样万人迷。但只要你忽略他又高傲,又冷酷,性情古怪乖僻还犀利,奇装异服,珠光宝气,财迷外加收藏癖,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拥有和莱戈拉斯不相上下的美貌。”(知道得太多了夫人!高端黑呀夫人!)

  盖拉德丽尔上前两步,握住塞利博恩的手,深情地说:

  “亲爱的,帮帮我吧。虽然我们隐居在此,常年不问世事,但与中土大陆精灵一族相关的事务,只要你我统一意见,这件事基本就算定了呀。”

  塞利博恩双腕一转,反握住盖拉德丽尔的手,同样深情地说:

  “亲爱的,我们是天长地久的伴侣,但这种事我真的不能陪你胡闹啊!”

  盖拉德丽尔不再多言——她准备使出最有效的武器,一把拽起塞利博恩走入林中。

  “你知道,我并不喜欢窥测相识者的命运。但莱戈拉斯刚出生时,我曾出于好奇用水镜照过他。但可能是因为幽暗密林魔法的加护,我看不见他,否则我不会迟至今日才发疯。而他现在来到了我们这里,应该没有问题了。”

  两人来到了水镜边。盖拉德丽尔手一挥,水镜一阵波动,显现出莱戈拉斯的面容。

  塞利博恩王饶是见多识广,却也是呼吸一窒,至少闪神了十几秒,才艰难地别过头去,喘息中又依依不舍地偷眼回眸。然后,他开始低头盘算,继而抬头正色道:

  “如果按你的想法,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终成眷属了,那这孩子就会和阿尔温他们三个生活在一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可以算作我们的外孙之一,只要我们想念他了就可以把他接过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这里,而不必担心随时从哪里冒出个父亲来要把他接回去……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亲爱的!”

  “你看,我们真是糊涂,怎么忘了最权威的占卜?”塞利博恩一指水镜,“无论谁多么想促成某件事,水镜是不可能造假的。就让它来指示我们的行动吧。”与其说是需要指示,不如说是需要借口,“只要显现的景象有一丝一毫预示你的计划可行——你知道,我是个尊重命运的人。”

  在盖拉德丽尔满意地笑着施法后,水镜却突然出现了奇异而恐怖的反应——它前所未有地剧烈波动,如滚开了一般沸腾起来!

  塞利博恩王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大惊失色:

  “这怎么回事?”是不是我们的异想天开触动了梵拉之怒?(梵拉:放心吧,没这么大惊小怪,写同人文的我们见多了……)

  “这说明我们预测的人,命运刚刚发生了改变!一定是正在发生的什么事情,扭转了未来的走向!”

  水镜缓缓平静下来,开始显示画面。

  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这对夫妻第一次有志一同、和平共处地聚在水镜前,共同观看同一档节目。

  “你看到了什么?”放映结束后,盖拉德丽尔发问。

  “跟你看到的一样。好像是四个场景——第一个是莱戈拉斯,毋庸置疑;第二个,好像是婚礼的场面;第三个是埃尔隆德,这也不用说;第四个有些模糊,似乎在指示亲属关系。所以,预言应该是,”两人异口同声,“莱戈拉斯将因为一场婚礼,而与埃尔隆德成为亲人!”

  盖拉德丽尔夫人喜出望外:“这不正是我们的愿望吗?!”(算差辈儿了夫人!)

  塞利博恩王满面红光:“亲爱的,看来一切早已注定,我错了,我不该推三阻四,我应该全力支持你!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并肩作战了?这种热烈的感觉真是令人期待!”

  两双滚烫的手握在了一起,这对感情淡漠已久的夫妻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初恋时的激情。据后世人类的研究显示,亲密关系中的双方要有共同的目标和努力方向,情感才会更加稳定与坚固(你俩离不了婚了放心!)。

  “亲爱的,事不宜迟,我这就叫哈尔迪尔去出趟长差……”



☆、洛丝萝林篇(下)


  晚宴结束后,莱戈拉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屋角找到之前驮在白马上的大包,从里面一模一样的数个小包里拿出一个,正要打开,却停下了动作——

  这里可能会有关心过度的侍女突然闯进来。他需要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他拎着包出了房间,听着萝林精灵的歌声,望着天上的星辰,好似散步一样,在林间徜徉。

  说久也不太久,他就找到一块理想的僻静所在。这时,他才转回头对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尾巴”说:

  “出来吧。”

  人类男孩搔着乱糟糟的头发满身灰土地从角落里钻出来,一脸窘迫地傻笑着。

  “你怎么发现的?”

  “在幽暗密林,有时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洛丝萝林对我来说,黑夜也亮如白昼。”

  莱戈拉斯将包放在地上打开,里头鼓鼓囊囊的东西立刻滚满一地。

  “你还吃得下吗?”阿拉贡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就一起吧。”

  阿拉贡兴冲冲地奔到王子身边,本想紧挨着又适度地挪开一点坐下来。

  “没想到你这么好说话。我一直怕你不理我呢。你会说我听不懂的话,我还以为你会嫌弃我‘没有共同语言’。”

  莱戈拉斯轻轻一笑,从包布里自己拿出一个,又递给阿拉贡一块。

  肉干。

  阿拉贡细看这一地的东西,琳琅满目全是食物,立刻倒抽一口气愧疚起来:

  “是不是我弄错了,抢了你的晚餐,害你饿着了?”

  “不关你的事。是我实在……”

  还不待说完,莱戈拉斯便听到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

  一棵粗壮的树。树的一侧,探出两个黑色头发、一模一样的小脑袋。而另一侧露出的,是一张小美女的脸,五官与另外两位有八分相似。

  林谷三兄妹。

  莱戈拉斯叹了口气,抬手一招:

  “都过来吧。”

  晚餐后,分别有段时日的同胞自然而然地聚首。他们谁也不愿承认自己和那些“无知的大人”一样轻易就被莱戈拉斯所征服,于是开始绞尽脑汁挑他的错处加以攻讦:

  “今天那么多人本来在迎接我们的,他一来,就把风头都抢光了!”埃洛赫首先表示不满。

  “就是。我来了这么些日子,外祖母都没有用那种关注又怜爱的眼神看过我!”这是阿尔温的补充。

  身为大哥的埃莱丹主持大局,拿定主意道:

  “那我们瑞文戴尔三兄妹就应该向梵拉起誓,绝不跟莱戈拉斯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成为朋友!”

  “我附议!”

  “我也附议!”

  兄妹三人同仇敌忾了一阵,热乎劲儿过了便无聊起来。两兄弟提出趁睡觉时间还没到去找阿拉贡玩,顺便把这个新玩伴介绍给妹妹认识。

  阿尔温对这个人类的卫生状况提出了一些异议,但不妨碍她跟着哥哥们跑出来找他。其实,他们三个心里,都若有若无地期待着,会不会“顺便”与莱戈拉斯来个邂逅什么的。

  当他们发现了目标而目标却和“敌人”在一起时,他们便隐匿在树后。那棵树够粗了,但还无法完全遮住他们三个。当“敌人”友善——呃不,“伪善”地招呼他们加入,当他们看到散落一地的各种美味的零食,他们开始觉得梵拉那么忙,一定已经把他们刚才的誓言忘了。而当他们开始吃了,他们就把梵拉也忘了。

  埃莱丹的吃相相当粗暴,还不等尝出味道就直接咽下去;埃洛赫的双颊塞得像含着两颗核桃的松鼠,手还不忘去地上抓新的;阿尔温依然保持着淑女风范,小口小口细嚼慢咽,但裙兜上早已积累了许多储备。其实他们晚餐都吃了不少,已经很饱了,但面对这些前所未见的美味,就算撑死也不愿放弃。倒是宴会上只吃了寥寥几口的莱戈拉斯因为见惯了这些东西,仍能轻缓而秀致地进食;而不管吃没吃饱,阿拉贡的注意力始终不在食物上,他侧转过身子面对莱戈拉斯,并一定要看着对方吃什么,自己也吃一样的。

  五个孩子在萝林的背阴处安静地野餐,因为暂时谁也没有嘴说话,一时间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咔呲”声。

  食物渐少,终于吃到一个段落,大家纷纷放慢了速度,也就可以腾出些空闲来聊天了。埃莱丹认为他有责任代表瑞文戴尔一边感谢幽暗密林方的盛情款待,虽然他并不好意思为了一些食物就说出“愿意为您效劳”之类的话,但就算是没话找话,也总不能把慷慨的主人晾在一边:

  “能从吃穿用住那么多东西中挑这些留下来,莱戈拉斯,你真是聪明!”勉强找出的话题,并不一定受人欢迎。

  莱戈拉斯的脸色阴郁了刹那,转而不以为忤道:

  “我是一样也不想留的。但那样的话他们就不走。僵持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于是我经过精密的计算,最终选定了这些。我的先见之明告诉我,我很可能吃不惯萝林的食物。”

  “要这样说的话,”因着性别的关系,阿尔温是几个孩子里最细腻的,“你吃不惯这里的东西,那这些,不就是你赖以生存的了?你都请我们吃了,那你以后怎么办?”

  莱戈拉斯一耸肩:

  “今天你们都听见了,那一个大包,只是半个月的用度,半个月后,哦,也许都不用半个月,一定会有人送新的过来。这只是一天的份额,那个大包里还有十四份一模一样的。这么大的量,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掉,不如大家分了。”

  听众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你们幽暗密林不是有规定,不可以浪费食物吗,怎么给你带这么多?”

  “规定?”莱戈拉斯摊手,“那是对别人!”

  在这种足以令人变得迟钝的巨大惊喜面前,瑞文戴尔的三个孩子缓缓地领悟到,这不是做梦,以后每天都会有如方才一般的野餐会,他们感动地互相交换眼神,几双小手情不自禁地拉在了一起。埃洛赫拼命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尽力提出较为理性的建议:

  “莱戈拉斯,虽然这些东西吃喝不尽,应有尽有,但我劝你还是应该好好吃正餐。格洛芬德尔常说,过多摄入零食对我们这些成长期的精灵不好。”但从他刚才的表现看,这个忠告显然没被他放在心上。

  “这我知道,我也想啊。但,原谅我,那些东西我真的吃不下去!没看我为了逃避进食一直慢慢吃、找活儿干、假装和夫人聊天吗?我真是服了你们,为了安慰满心好客却不得其法的外祖母,竟然能装出那么如狼似虎的样子。看你们的吃法,我都要以为盘子里装的真是什么山珍海味了。我也不想盖拉德丽尔夫人伤心,但我无论怎么勉强自己也装不出来。”

  “装?”三张小脸上是有如复制般的惊诧,“谁说我们装了?我们发誓——这回发誓是真的,萝林的食物,绝对是我们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只除了刚才的——最美味的!”

  “美味?”莱戈拉斯挑起眉毛,“是没味儿吧!根本不入味好吧?”

  “怎么会?那明明是满口余香啊!”

  “好,众口难调,不争论。”虽然实在难以理解,“可那食材的品类也太单调了!”

  “那绝对是我们见过最丰富的!”

  莱戈拉斯两手凌空抓挠,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才真是“没有共同语言”啊:

  “但是,分明连一点油腥儿都没有啊!”

  “我们都吃到嘴角流油了!”

  莱戈拉斯眼神惊惧地缩起膝盖,不由自主地向阿拉贡那边靠过去——他觉得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正常人了。阿拉贡就势伸出手去,轻拍王子的后背以示安慰(莱戈拉斯的豆腐和我的节操一样被吃掉了……)。

  眼看莱戈拉斯一个人的嗓门大不过三个人,在他吃亏之前,同样来自瑞文戴尔的阿拉贡仗着种族不同充当起了和事佬:

  “等等,等等,大家都冷静一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低头看看剩余的蜜饯、干果、糕饼以及最主流的肉脯,结合自己的经历,分析了各种可能,最后恳切地提问,“莱戈拉斯,请你务必诚实地告诉我们,”往地上一指,“你在家里不会也吃这些吧?”

  “在家也吃这些?怎么可能?“没等正主儿回答,另外三个同腔同调, “那也太奢侈了!这一定是瑟兰迪尔王为了他出远门特意准备的!”

  “在家也吃这些?确实不可能。”正主儿也这样回答,但他接着说,“在家谁要吃这些?这些东西只是保存时间长,方便外带,口感什么的,就完全不能苛求了。在家有的是更新鲜的,没必要这么将就。”

  莱戈拉斯说得理所当然。他只是实话实说,还未及深思,但除他以外的几个都已经明白症结所在了。四颗小脑袋轻轻探出,小心翼翼地问:

  “那你……在家……都是……怎么……吃饭的?”

  “篝火晚会喽。我们那边经常举办。父王端着酒杯坐在王座上,大家围着火堆唱歌跳舞,顺便烤东西吃。”

  “都烤什么呀?”

  “还能烤什么?肉喽。你不会指望我们从灌木丛里采些浆果串起来烤吧?都是新猎到的,野鹿什么的,拣最肥美的地方割下一大块,架在火上,转着转着,它就一点点变色,香味开始不断地逸出来,油‘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掉在火里嗤嗤作响……”

  莱戈拉斯突然咬紧嘴唇不说了。因为他发现自己选定的这块区域是低洼地,如果他再不闭嘴,马上就要被口水给淹了。

  瑞文戴尔来客们的眼中闪着蓝幽幽的光,让莱戈拉斯觉得自己变成了他绘声绘色形容的那块鹿肉。他胆怯地嗫嚅:

  “你……你们那边,难道没有野味吗?”

  “有!”埃莱丹没好气地说,“说实话,还不少呢。”埃洛赫叹了口气,“但我们那边的避难者和伤员更多。”阿尔温甜美的声音继续,“所以,打再多也轮不到我们。”

  莱戈拉斯看着情绪消沉的三兄妹,想想他们晚餐时的表现,回忆之前言谈话语中透露的种种细节,他竭力不让自己的怜悯之情流露得过于明显:

  “那……你们在瑞文戴尔,都吃什么?”

  “菜!青菜!纯青菜!就是从地里摘出来、从水里捞上来、随便切一切就端上桌的纯、青、菜!你懂了吧?!”

  “那种东西,父王骑的那头鹿都不吃……”这句话莱戈拉斯含在嘴里,没敢说出来。

  怒吼完毕的埃莱丹嘟起了嘴:

  “所以,萝林的晚餐,对我们来说,实在是难得的享受啊!”

  “是啊。”埃洛赫往旁边斜去一眼,“还是妹妹有定力,面对着比家里好那么多的食物,还能淡定成那样。”

  “毕竟过来一段时间了嘛。”阿尔温把玩着自己卷曲的长发,“我刚来的时候,情况也没比你们好到哪儿去。咱们那个凡事都想到好处去的天真的外祖母至今把我那天的表现解释为‘超强的自理能力’,却从来不想想我为什么罔顾礼仪不等她这个主人到来宣布开席就自个儿吃上了。”(爱隆王,看你把孩子们饿得,都影响形象了……)

  “别提了,格洛芬德尔也这样,凡事不过脑子。这些号称活过了好几纪的人怎么都这么幼稚?”埃莱丹讽刺完,突然贼兮兮地凑近阿尔温,“不过,在外祖母的夸奖中我可听说,我们的好妹妹在来到萝林后突然出现了史无前例的预习行为!承认吧,是不是为了讨好外祖母让她给你做更多好吃的?”

  “大哥,行行好,别把我想得跟你一样!”阿尔温皱起鼻子睥睨他,“这萝林真是太久没有养过孩子了,一丁点有趣的、可以玩儿的东西都没有!你们又不在身边,没人陪我。我要是不把精灵史课本当故事书看,你让我七早八早就上床睡觉吗?!”

  说到这里,埃洛赫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转向莱戈拉斯:

  “对了,今天那第几匹马上,听说都是你的玩具?那么大,两大箱子,你的玩具有那么多呀?”

  “我也不知算不算多。那些都是便携式的,家里还有……”莱戈拉斯困惑地比出“四”的手势。

  “还有四大箱子?!”双子兄弟惊叫。

  “不,四个房间。”

  莱戈拉斯并无半点炫耀之情,只是实事求是阐述事实,但已经把对面的两个男孩打击得哑口无言。等他们过了很久缓过神来,决定用怀疑的态度挽回一点尊严:

  “数量取胜之类的想法真是太愚蠢了。如果是粗制滥造的货色,攒得再多也没什么稀奇。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的玩具都是在哪儿买的?”

  “有一些来自长湖镇,但绝大多数是埃尔波尔出品。”

  “埃尔波尔出品?”兄弟俩对视一眼,连珠炮一般轰出听来的各种信息,“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埃尔波尔玩具市场?!听说那里聚集着矮人族最巧手的工匠,他们精工细作,精雕细琢,绝不是那种机械的重复,每个成品就算是同一款型的也会有细微的差别,那是最高妙的创意的凝聚!那简直不是玩具,那是收藏品,是艺术品!”激切地赞美过后,埃莱丹喘息着道,“别告诉我,你家那几个房间的玩具翻过来,下面都刻着‘Made in 埃尔波尔’!”

  “等等,”埃洛赫提出疑问,“那个玩具市场不是很久以前就遭了恶龙之灾毁灭了吗?工匠们也都罹难了。你这些东西又是从哪里买的?”

  “埃尔波尔覆灭了没错,但之前售出的产品还留存在中土大陆各地。只要有心想收集,只是费点工夫而已。”

  是为了争意气继续质疑,还是好好探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埃洛赫权衡良久,最终问了一个两全其美的问题:

  “那,都有什么呀?”

  “有……”莱戈拉斯相当为难,“屋子里堆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这没头没脑的,让人怎么说啊?”

  “随便举几个例子嘛!什么都行,说啦说啦!”

  “这……”莱戈拉斯无奈之下说了实话,“事实上,我不是很喜欢那些玩具啦,平时也不常玩。都是父王从各种地方弄来的,号称是买给我,其实是他自己收藏癖发作。他对那些精美又有升值潜力的艺术品总是难以抑制拥有的冲动,见到一个买一个,也不嫌多。”(大王,您常去潘家园还是十里河?)

  然而,莱戈拉斯越是回避,埃洛赫追问得越是执著——这种三番五次得不到正面回答的情况彻底吊高了他的胃口,他越发地想知道莱戈拉斯的藏品都有些什么,而后者这种可疑的态度让他隐隐觉得继续问下去可以戳破一个谎言——就是嘛,这种完全突破他想象力的被玩具包围的生活,怎么可能是真的?肯定是吹牛的结果啦。

  “那这样吧,”他把问题具体化了,“你就告诉我,你最新收到的一款玩具是什么。”

  “哦。那是不久前从长湖镇买来的,”莱戈拉斯比了比大小,“红色的斯矛戈。”

  “哇!不是那个吧?”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已经把埃洛赫震傻了,“前些日子为了纪念孤山远征胜利四十周年出品的仿真模型限量版!整个中土大陆只有六十个!六十个里面还分了三种款式:飞在天上的、正在喷火的和盘在财宝上睡觉的!听说表面覆的都是真正的龙鳞,最后一款最贵是因为那些财宝是如假包换的金粉和碎钻啊!”

  “三款我家都有。我父王最喜欢最后那种,他经常用一种艳羡的目光盯着它看。”

  “这样的极品,有三个……”埃洛赫龇牙咧嘴,低声自语,“一个人就独占了三个,大陆上那么多人去抢剩下的五十七个……(别不满了!我们这边有个叫“曹植”的你知道吗?)”转而问,“你把它摆在什么地方?”一定是最显眼处,而且要供起来。

  “斯矛戈嘛,当然是摆在孤山比较合适,但孤山还没做出来,我只好先把它放在莫利亚洞窟了。”

  “莫利亚洞窟?那里和幽暗密林……”完全是两个地方啊。而且听莱戈拉斯的意思,好像并不是指那个大家都知道的地名。埃洛赫有预感,又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是这样。父王总是怕我出危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除非今天这样的特殊情况,否则一般是不会让我走出幽暗密林半步的。但我对那些歌谣和传说中提到的地名很憧憬,为了让我足不出户也能领略大陆各处的风貌,父王请来了五军之战时结识的矮人,让他们制作按比例微缩的景观模型。莫利亚洞窟那个,用的是从真正的莫利亚洞窟那里收集来的石材和砂土,做出来之后大概有咱们晚餐桌子的两个大,看那个细致程度应该是相当真实的还原——以后有机会要去看看真的,”阿拉贡插话“我陪你去”,“就连生活在那里的半兽人士兵的小人儿都栩栩如生。”

  埃洛赫半张着嘴用双臂比划了一下桌子的大小,而后惊叹:

  “天!我从没想过玩具可以做得这么大!这一定是你拥有的最大的玩具了吧?”

  “不,同一批制作的冈多林古城和多瑞亚斯古城更大。”

  埃洛赫完全败下阵来——这么一会儿败倒俩了。阿尔温接替了哥哥们的位置,问出了女孩子关心的话题:

  “今天那第五匹马上,”这倒记得清楚,“都是你的衣服。我记忆力很好,不会错的。能不能说一下,那些衣服都是什么样的?”

  从莱戈拉斯的讲述中,聪明的阿尔温对他的生活质量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定位,并由此产生了适度的想象。她以最殷切的期盼等待验证自己的猜测。

  “哎呦,可别提那些衣服了!你们看我现在穿的,”莱戈拉斯往自己身上一指,他的衣着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素净,“这是我唯一一身能见人的衣服了!那箱子里的,我连碰都没碰过!还说是我‘穿惯的’,简直是骗子!父王每隔一段时间,也不管我要不要,就请来裁缝做一大批衣服给我。可那些衣服呦,完全是他的审美——绣银线的,滚金边的,镶钻石的!那种东西叫人怎么穿出去呀?被人看到的话,对方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看哪,这可真是个疯子!’”

  “那另一种呢?”

  “‘看哪,这可真是瑟兰迪尔的儿子!’”(大王,你这种教育方式,绿叶王子没让你惯成纨绔渣二代,完全是本性纯良啊!)

  “怎么,莱戈拉斯,你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吗?”阿尔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也超过她的想象太多了,“可是我好喜欢呀!!”她可怜地瘪着嘴,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每次我跟Ada说,想要一条带蝴蝶结和蕾丝花边的裙子,他都不肯买给我……”

  两个哥哥急忙一左一右拍抚妹妹的肩膀以示安慰,对面的两个男孩也倾近身子手足无措。在温情环绕的劝解声中,眼泪反而掉下来:

  “他不肯买也就算了,但他不该说‘Ada教你唱歌吧!艺术才是最优美的装饰’这种话来气我……”

  “哎呀,行了行了!”埃莱丹拍得更用力了,“每次我跟他提改善伙食,他不也回答我‘Ada传授你医术吧!知识才是最永恒的食粮’吗?”

  “妹妹你就认了吧。”劝着劝着,埃洛赫自己委屈得都快哭了,“我那些购置玩具的请求,不管怎么保证‘就这一次’,换来的还不是‘Ada给你讲精灵史吧!钻研才是最有趣的娱乐’?”

  三个黑发的孩子同“父”相怜了一阵,然后不约而同地从愁云惨雾的缝隙中悄悄地窥测对面,压低脑袋挤在一起小声嘀咕:

  “看看人家的Ada多好……漂亮的衣服不要都给买……”

  “还给准备下玩不完的玩具……”

  “还经常组织烤肉……”

  按年龄倒序依次说完这些话,他们只觉得莱戈拉斯身上的光芒似乎更强了。这种强烈的向往无关妒忌,他们不是这样的孩子,就算他们是,对象也不会是莱戈拉斯——目前的纪录显示,莱戈拉斯只有可能讨人喜欢。

  于是,他们以超乎年龄的坦诚对着莱戈拉斯齐声大叫:

  “我们想要你那样的Ada!”

  而这显然太过出乎莱戈拉斯的意料,他更往阿拉贡那边靠了靠——这简直比刚才的“萝林美食评论”更令他惊悚。等他稍微定下神来,忽然没好气地说:

  “好啊!你们想要的话就送给你们了,免费呦!”

  阿尔温抹干脸上残留的泪水,敏锐地察觉到:“你好像对瑟兰迪尔王有很多不满!”

  “不满?!我的不满非语言所能形容!”莱戈拉斯的语速明显加快了,“我这位Ada的缺点简直就是罄竹难书!首先是他的品味!我们父子俩品味的差异巨大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抱来的!你看历代精灵王,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几个,热情招待我们的盖拉德丽尔夫人,还有你们的父亲瑞文戴尔领主,人家哪个不是用一只造型简单、设计精美的额饰束住头发,高贵又典雅,谁像他那样插一堆枯枝烂叶在头上?你说他是打不起额饰吗?你说他缺金还是缺银?那种东西他最多了好不好?他解释的那些理由我完全不能接受,什么多瑞亚斯,什么森林精灵,人家同样来自多瑞亚斯、现在也生活在森林里的塞利博恩王就绝对比他正常!还有,他对服饰的喜好,好吧,你们已经知道了。明明头饰弄得那么山寨,脖子以下偏偏怎么华丽怎么来!我就奇怪,他就从来没觉得这种搭配烂到家了吗?对,他时常限制我外出,这干涉了我的自由,但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一点儿也不怪!因为比起禁闭在家,和他一起出现在公众面前才更可怕!幽暗密林,顾名思义,就是幽暗的密林。林子里本来就黑,他一出去可好,站在那儿不用动,头发就在发光!一走起路来,好嘛,衣袍也在发光!尤其一抬手,哇,闪闪发光!每次站在他身边,看着对面一张张掉了下巴、目瞪口呆的脸,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不是他那些珍贵而没有生命的收藏品,我是个独立自主、有思考能力的精灵!而我思考的结果是,如果我长大后变成他那样的人,我绝对无法接受!在这种恐怖的事儿发生之前,我一定要离家出走!”

  一番长篇大论的人身攻击,震惊得瑞文戴尔三人组表情一片空白。但渐渐地,他们的脸色开始显得不高兴了,埃洛赫老实不客气地说:

  “莱戈拉斯,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另外两人点头,“在我看来,你说的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而且是你Ada个人的自由!而他在对待你的事情上,实在是好得没边儿了!”另外两人猛点头,“你的吃穿用住各方面,都是我们做梦都没梦到过的!我想,就算是从小听到大、但谁也没见过的西方蒙福之地,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日子了吧?”另外两人死命点头,“能供给你这样的生活,你以为中土大陆有几个这样的Ada?而你居然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抱怨,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羡慕你的人听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听了这话,莱戈拉斯非但没有检讨,反而直接翻脸了:

  “你们羡慕我?我还羡慕你们呢!当你们洋洋得意地自称‘埃尔隆德的儿子’的时候,又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可以想象你们为什么喜欢这么说,我甚至可以想象听到这些话的人们的表情——他们艳羡,他们倾慕,他们高山仰止,他们脸上露出感恩的神色,他们热情地拉着你们的手说:‘我的亲人从濒死的状态脱离危险,都是托您父亲的福。多亏他救助我们在瑞文戴尔避难,才躲过了半兽人的追杀!’我也想要一个能拿出去炫耀的父亲,我也想听到这些温情感人的话语。可如果我亮明身份,对方只会说:‘那次途经幽暗密林,被您的父亲收走了好大一笔过路费,而且听说最近又涨价了……’”

  “放心吧,莱戈拉斯。”埃莱丹安慰道,“没人能对着你这张脸说出那种伤人的话。”

  “你当我们想啊?不是没办法嘛!”莱戈拉斯的反应让埃洛赫也不好意思再针锋相对,“要是有限量版的斯矛戈,谁要去炫耀老爸啊?”(爱隆王要哭了……)

  “原来,我们都喜欢对方的爸爸呀……”阿尔温娇声软语地总结。

  “要不,咱们换吧。”莱戈拉斯失落道。

  “换?换得了吗?”双子自弃地说。

  就在孩子们为交换的不可行性深感绝望,同时不死心地竭力设想各种可令交换成功的方法时,由于这过程太过艰苦与漫长,他们幼小的良心终于略略有些发现了。

  林谷的三个孩子,突然觉得医学、歌谣和精灵史也没有那么糟糕,自己的父亲似乎不应该因为这些就被他们抛弃。莱戈拉斯更是忏悔地低头道:

  “其实……其实,我Ada可能不像我说的那样,让人忍无可忍啦。真的,我非常清楚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终此一生可能都不会再有人对我那么好了。”阿拉贡插嘴“会有的”,“我只是……希望他能稍微……顾忌一下别人的眼光,别那么霸道和剽悍……我并不是苛求他完美……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我知道。”阿拉贡伸手过去,紧握住莱戈拉斯的手,“我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是阿拉松的儿子,但这样就等于承认我是埃西铎的子孙。这种骄傲中混合着无法接受的矛盾,经常让我踌躇该怎么介绍自己,说还是不说。”

  同情同理的心态,让莱戈拉斯反握住阿拉贡的手,同时绽出一个纯真又极尽亲热的笑容:

  “如果,如果以后遇到你不好自己说的情况,就由我来替你说吧。”

  多年之后的林谷会议上,王子实现了他的诺言。而这一次的握手,以及由此产生的眼神交汇,则引发了某些足以动摇此生甚至牵连更为广大的后果。

  “那是什么声音?”五个孩子突然震愕地向同一方向扭头,某两人的手惊跳之下甚至捏得更紧了,“好像有人在叫‘怎么回事’,仔细听还有水开锅的声音……”

  大家仔细听了一阵,并没有什么更新鲜的声音传来,于是纷纷正过身子坐好。

  两只紧紧交握的手也松开了。远处那沸水般的声音立刻停了。

  孩子们对那边发生的事情彻底失了兴致,转回来继续之前的话题。

  感谢刚刚的打断,让他们头上密布的阴云有所消散,即使有谁想努力继续暂停前的情绪,也是勉强而无趣的了。当然,就算没有这个意外的突然袭击,阿拉贡也不会放任大家这么唉声叹气下去——他从此前更早的时候便已显露出孩子王的潜质,这种潜质在后来的魔戒远征中彻底发扬光大。作为一个人类,尤其是如此年轻的人类,对于现实的不足,他还远没有学会接受,遑论是忍受,他想的只有改变。

  “哎,大家听我说!”阿拉贡拍拍手,“我觉得大伙儿没必要这么愁眉苦脸的,这又不是什么绝对没办法变通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你看,大家今天虽然才初次见面,却是一见如故,和睦相处。”明明刚刚还差点打起来呢——人类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与生俱来。“而且大家都愿意把自己的好东西拿出来与人分享,那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就好了?”(你有私心……)

  “但我们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萝林啊……再说,萝林也没有烤肉……”

  “莱戈拉斯的好东西都在家里,又都是巨型的,要怎么搬过来?”

  “再说,他的衣服都是男式款,我又不能穿……”

  “难道这样我就能和埃尔隆德大人扯上关系了?”

  “大家别着急嘛。你们都误会我的意思了。”阿拉贡深吸一口气,准备说绕口令,“现在的情况是:你们想要他Ada那样的Ada,他想要你们Ada那样的Ada。既然大家这么投缘,”说着伸臂揽过莱戈拉斯的肩膀,再拍拍瑞文戴尔一方的地面(差别待遇太明显!放开那个莱戈拉斯!他还是个孩子!),“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家人呢?”(有你什么事儿啊?)

  “成为……一家人?”莱戈拉斯意味深长地重复。

  “就是说,两个家庭合并成为一个……”

  “然后,我们就可以每天吃烤肉,可以共享莱戈拉斯的玩具,妹妹也能得到心爱的漂亮衣服……”

  “而Ada的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不用放弃原有的,却能得到想要的……”

  三兄妹如接力般说完这些话,相互交换个眼色,讨论立刻进入了实际操作的层面。

  “问题是,该怎么实现?让两个爸爸生活在一起吗?”阿拉贡理所当然般点头,“我只知道爸爸和妈妈可以……爸爸和爸爸……”阿尔温两根纤细的食指交叉在一起——看来精灵的身体语言都是相似的。

  “如果想要在一起,应该可以吧!难道只是因为性别相同就不行?这简直太荒谬、太残忍、太没有道理了!”阿拉贡义愤填膺。(是兔死狐悲吧喂!“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解释!)

  “虽然普遍的观点认为是不行,但也不是绝对的啦。”埃莱丹诡秘地一笑,埃洛赫恍然,脸上也挂起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莱戈拉斯,你知道格洛芬德尔吧?”其实,在之前的对话中,这个名字已经好几次被提到了。那时埃莱丹他们从没想过对方理解与否。但这一次既然是说秘密,自然与往时不同了。

  “知道,就是今天送你们来的那个,第一纪冈多林的英雄嘛。”

  “那你一定不知道,他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天傍晚,当夕阳西下,火烧云布满天际,他就会坐在树梢,对着漫天彩霞一片火红,吹起一支风笛。”

  “啊!”阿拉贡醍醐灌顶,“就是每天天黑之前,总要持续很长时间,就像锯条割进树木、利剑嵌入骨头、狂风刮过破洞、每次都把林子里的鸟都惊飞起来的那种动静?”(小格你倒是学学啊……)

  “就是啊。你也听过,知道多恐怖啦。你来瑞文戴尔时间还短,我们可是早就受不了了。我和埃洛赫有好几次计划着把他那支风笛给偷出来,藏起来几天,或者干脆扔掉,让耳朵少受些罪。等我们终于行动的那天,不巧被林迪尔给抓到了。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命令我们放回去,并保证以后都不做这样的事。后来他向我们解释,那支风笛是格洛芬德尔以前的情人留给他的,是很珍贵的纪念。他还说,格洛芬德尔会那样,一定是晚霞映红的天空让他想起了什么。”

  阿尔温感动地擦了擦眼角。莱戈拉斯虽亦动容,却依然不解:

  “所以?”

  “所以就是我忘了说重点。重点是——格洛芬德尔的那个风笛情人,和他一样是男的。”

  “原来如此。”莱戈拉斯若有所思,“这种事竟然早有先鉴啊……还是那么伟大的人物……从第一纪到现在源远流长……”(论启蒙的重要性!)

  其他几个孩子仔细琢磨起来,也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大家缓缓抬头彼此对视,心中涌动着澎湃而压抑的激情——那是一种宿命感和历史感,他们敏锐地意识到,他们正处在一个决定性的时刻。

  在没挣扎几个回合——基本等于没有挣扎的思考后,幼小的良心泯灭了。

  “我想要个能让我天天吃烤肉的Ada!”埃莱丹眼中执著的光。

  “我想要个能让我拥有新玩具的Ada!”埃洛赫眼中笃定的光。

  “我想要个能让我买漂亮裙子的Ada!”阿尔温眼中梦幻的光。

  “我想要个能让我拿出去炫耀的Ada!”莱戈拉斯眼中清明的光。

  “我有更想要的东西……”阿拉贡眼中直射向莱戈拉斯的光。

  “什么?”声音太低,四个孩子都没有听清。

  “我是说,”他继续注视着莱戈拉斯,“我想要你Ada成为我Ada!”

  这句话怎么解释都通顺,所以谁也没有深究。于是,十只稚嫩的小手同时向左右探出,五个孩子拉成一个圈,为他们共同的目标欢欣鼓舞。

  这种毫无愧疚感的集体性“坑爹”行为其实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在那个时代这简直大逆不道——这种因发展不足造成的局限性认识一直持续到精灵们逐渐西迁,人类统治大地,开始了心理学的研究,那之后才出现了“教师与公务员家庭的子女教育更易出状况”、“青春期的敏感与叛逆”等将类似举动合理化的议题。

  “既然我们要共同进退,自然该有个总指挥。如果遇到什么大事,需要拿主意的时候,大家都听这个人的,才不至于陷入争执。”

  但事实是,一个刚刚成立的团体开始竞选首脑时,往往会提前陷入争执。但谁也没想到,这个过程居然出奇顺利。因为埃莱丹代表弟弟妹妹发言了:

  “莱戈拉斯,就你来吧,谁不服也没用。因为真要选盟主的话,肯定先是大家商量,商量得定,按照人气一定是你;商量不定,就要用最公平的方法——投票。如果不作弊、不提前通气,我们这边,估计是一人一票。而你,”他看了一眼趁刚才拉手时与莱戈拉斯肩膀挨着肩膀挤坐在一起的阿拉贡,“至少有两票……”(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都不等魔戒远征就扑倒了呀!)

  其余人附议,莱戈拉斯成功履任,当即发布盟主第一号令:

  “我们的目标,刚才已经说过了;到底怎么做,还需要再讨论。总之我们的宗旨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要团结一致,精诚合作,特别需要强调的一点是,绝对保密!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等一下,盟主,我提个小问题。”阿尔温举手,细声细气,“在成功之前,是一定不能泄露机密的。那样会令敌人有所防备,会让我们的行动事倍功半(公主您也不是善茬儿……)。那么,成功之后呢?也不能说吗?那时应该已经不要紧了吧?我好想跟人分享我的喜悦啊!”

  “问题不在这里,阿尔温。主要是这件事波及范围太广,会引发极其严重的历史问题。”莱戈拉斯见众人不懂,便详细解说起来,“看看,我们现在是什么阵容?”挥手向黑发阵营,“诺多精灵。”回手指指自己,“辛达精灵。”手往旁边一撇,“还有人类。这样的人员配置,有没有让你们想起什么?”

  在瑞文戴尔饱受史学熏陶的四个孩子同时高声喝出:

  “最后联盟!”

  “是啊。要知道,我们这个才是真正意义上人类与精灵的最后联盟。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那么为了命名上的严格,我们从小听到大的那场荡气回肠的战争就得被迫改名。我们后世的精灵,在给他们的孩子讲睡前故事时,就不得不说‘倒数第二次的联盟之战’。”

  “才不要听这么蹩脚的睡前故事!”埃莱丹咧着嘴说。(听这种故事真的有利于睡眠吗?)

  “这样的阵容好厉害的,连索隆都磕得过呦!”埃洛赫倒是很乐观,开始遥想起此役胜利的美好远景。(所以说两位爹你们就从了吧……)

  “要是这样说的话,我Ada一个人就能组最后联盟……”阿尔温低声领悟。(超级混血,救命……)

  这时的一群孩子还不知道,未来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去参加一场足以把今日的联盟也挤到第二顺位去的远征,他们只是觉得这刚刚组建的弱小团体以及他们自己突然间就变得了不起了。

  “所以,”莱戈拉斯沉痛地总结,“为了对精灵族的未来负责,为了不成为历史的罪人,我们只好忍痛压抑住向人倾诉的冲动,拒绝一切万人景仰的可能,咬牙甘当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让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其他几个孩子纷纷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带着肃穆的表情,郑重地点下了头。他们沉浸在一种舍己为人、顾全大局的悲怆之中,似乎已经为中土大陆做出了伟大的牺牲,这足以证明自己是个深具责任感、顶天立地的精灵——还有人类。

  “现在我要向大家详细解释我的计划……”

  “等等,”这一次打断莱戈拉斯的,是埃洛赫,“我觉得,还有个细节问题应该确定——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两个爸爸在一起了,当然,我们会一样叫他们‘Ada’,但事实上,不可能两个都是爸爸。那么,到底谁做爸爸,谁做妈妈呢?”

  “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好了。这似乎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话题。”阿拉贡立刻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你太懂……)

  埃洛赫也是说完才意识到,应该先谈这个后选盟主的。现在大局已定,自己这边怕是免不了要吃些亏。不过,瑞文戴尔人多势众……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必定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但出人意料的是,争端还未曾兴起就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可见,如果一件事是注定要发生的,再大的困难也会奇迹般地化为乌有。而这一切,都应归功于盟主的高风亮节。

  “那当然是我Ada,”莱戈拉斯说到这儿,三兄妹心想“果然”,谁知话锋一转,“来做妈妈喽。”

  其余几人难以置信地瞠大了眼睛,莱戈拉斯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看,你们会自称‘埃尔隆德之子’,却不会说是‘塞莱勃丽恩的孩子’。可见,爸爸的角色似乎比妈妈要重要一点。这次虽说是两个家庭的合并,但双方其实并不是完全对等的。你们那边,加上爱隆王,一共是四个人,”忽然感到衣袖有牵扯感,“好吧,四个半——还有个养子。而我们这边,只有我和我Ada两人。少数服从多数,我幽暗密林愿意做些让步。”

  莱戈拉斯的谦让之举完全赢得了瑞文戴尔一方的人心。后者们显然忘了,咫尺之遥就有个最鲜明的反例——虽然塞利博恩王才是丈夫,但每次代表萝林出场的,都是盖拉德丽尔夫人。所以,这个决定设想之初,就不是屈己从人,而是欲取先予。(王子,我就不问你的腹黑是遗传的谁了……)

  “那么现在,还有谁有问题吗?”

  孩子们纷纷摇头,再无人提出异议。于是,大家开始行动——眼色交换间慢慢往中央聚拢,五颗小脑袋一个个压低,几乎挤在一起——这是秘密会谈的先兆。

  “我计划的核心是,利用埃尔隆德大人的特长,以及我Ada对我畸形变态的溺爱。当然,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一定要往后排,等待时机成熟方能使用。而此前的铺垫,一定要按部就班: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莱戈拉斯捡了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分段节说,头头是道。黑发的那边听着听着,慢慢变了脸色,身子依次往后撤了撤,离他们条理清晰的盟主远了些,换上一种戒惧的眼神盯着他,且互相咬起耳朵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大,莱戈拉斯疑惑地停口。在“最后联盟”总指挥询问的眼光注视下,三兄妹勇敢地直言不讳:

  “莱戈拉斯,你骑着马闯入我们视线的时候,真的好美!那简直是一道光,就像梵拉降世一样……”

  “大家都看呆了。我身边的好多人甚至失态地叫出了星辰之后的名字……”

  “可是,莱戈拉斯,你告诉我们,”敲敲地面的流程图,“你真的是爱尔贝蕾斯,而不是魔苟斯吗?”



☆、瑞文戴尔篇(上)


  瑞文戴尔,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但实际上,从没有哪个地方能够真正超脱于尘世之外。

  格洛芬德尔刚一踏入瑞文戴尔的地界,立刻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远远的,他看见本应四门大敞的“最后之家”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只差下销落锁了!

  他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奔到门口,一掌推开大门,立刻一阵暴吼扑面而来:

  “我亲爱的爱隆大人,我亲爱的领主老爷,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我坚决不再管瑞文戴尔的财务了!这一堆烂摊子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果然,林迪尔的年度发飙又开始了。

  “您知道我出生的年月,魔苟斯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我心目中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索隆。据说见到索隆的人,心底会充满各种负面的情绪和邪恶的欲望,整颗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一样,而身体则会被这世上最强烈的恐惧彻底攫住,僵硬而欲哭无泪。请相信我,领主大人,看着您的账本我完全是同样的感受!”

  “哦,林迪尔,你为什么对瑞文戴尔的经济这么没有信心呢?”

  “瞧啊,这就是从没有看过账本的人说出的话!”

  “我忠诚的秘书,到底要我怎么解释,你才能相信,瑞文戴尔真的撑得住?”

  “可我怕您的发际线已经撑不住了呀!”

  骂人不揭短,格洛芬德尔听不下去,紧走两步上前制止:

  “林迪尔,我认为你应该体谅……”

  林迪尔白眼一甩,调转枪口向这边开火:

  “哎呀,我说是谁呢!劝架的又回来了!我还想趁着这回你不在,好好和我们的爱隆王吵个痛快呢!”深深喘息一口,信心重建,“好吧,就算有你在也不能阻止我,今天我豁出去一对二,也要把一切的事情在这儿说清楚!”

  “谢谢,格洛芬德尔,把门关上。林迪尔,拜托你小点儿声……”

  “小点儿声?!”林迪尔的声音不降反升地又高了八度,“我恨不得中土大陆的每个人都听见,因为我马上要揭出那些显而易见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的秘密!每次我听到外面那些关于瑞文戴尔梦幻离奇的美妙传说,我都忍不住觉得——我们到底是和怎样的一群蠢货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人类,那些无知的人类,都听信了那个叫什么托尔金的那些夸大其词的失实宣传,说什么‘上古的精灵贵族都有祖上传下来的巨额财富,他们甚至可以躺在钻石上面睡觉’——天啊,他们以为我们的精灵祖先都是斯矛戈吗?而您,我的领主,就是受这种谣言伤害最深的一个!

  “只要提到瑞文戴尔的埃尔隆德,所有人都会第一个想起您的母系家族,‘哦,他的血统可以追溯到露西安与贝伦,他身上流着多瑞亚斯埃卢·庭葛王的高贵血液。’可是,这除了听起来很漂亮之外,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留下什么给您了吗?是啊,中土大陆最传奇的爱情,传唱率最高、最受欢迎的歌谣——《露西安与贝伦》,真是好大的一笔精神财富!我就奇了怪了,他们歌颂埃卢·庭葛王的时候,明明说得很清楚啊:他丰功伟绩,雄才大略,令魔苟斯束手无策、退避三舍,可如此人物英雄一世,却险些连个后人都没有留下。这种话他们说过千百遍,为什么就不去好好琢磨一下,‘险些连个后人都没有留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意思就是,爱隆王您的母亲阿尔温公主他们,当年九死一生,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呀!那些身外物根本提都不用提了呀!这么一目了然的真相,为什么就是没人看得见啊!为什么他们还是一听到您是埃卢·庭葛王的后裔,就直接和‘多瑞亚斯的所有财宝都在您这里’划上等号呢?

  “总之,您的母系一穷二白,那父系又怎样呢?那真是个几乎完全相同的认知悲剧——同样显贵的血统,同样是精灵公主下嫁人类青年,然后,是同样倾覆的古城!冈多林之难,出现在多少故事与传说中,我们这里还有当年的亲历者,中土大陆真的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吗?那他们凭什么依然认为在那个后有炎魔围追、前有半兽人堵截、固若金汤的城池一夕覆灭的血与火的晚上,您的祖母伊缀尔公主能从冈多林倒腾出一箱又一箱的珠宝呢?这些想当然的愚蠢的人怎么就不明白,继承了血缘不等于继承了财富呢?确实,领主您的血统那是中土大陆一等一的尊贵,但您那些出身王室的祖先,早在您出生的许多年前,就都已经沦为流亡贵族的呀!什么《精灵宝钻》、《中土历史》,分明就是您一家人被一块破石头折腾得家破人亡的血泪史啊。然而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无视这一点,只一门心思地认为您不知道多有钱!

  “好吧,我也承认,瘦死的强兽人比半兽人大,也许当年伊缀尔公主逃出冈多林的夜晚,身上佩戴着一整套的钻石,而她随身的手绢包里,也可能裹着几件随手抓来的昂贵金饰。而这些东西,无疑传给了她的儿子、您的父亲埃兰迪尔——中土大陆的救世主,又一位大英雄!但他是英雄并非重点,重点是他如何成为的英雄——伟大的航海家,是的,他爱上了这世上排名第三烧钱的事儿,航海!就算灰港的瑟丹与他是过命的交情,但出海期间动辄数月吃穿用住的花费,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功而返!为什么那些被浪漫的冒险冲昏头脑的人一想到航海,就认为那些船长不是发现了失落的大陆,就是找到了海外的金山银山?他们难道以为每一艘被惊涛骇浪打成碎片的船,上面的船员都能够抱着木板顺水漂流到秘宝岛上?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死于海难了好吗?

  “虽然这些人严重不切实际的幻想实在令我愤慨,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还就是有运气好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人物,而您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梵拉的宠儿。于是,关于您的传说又有了新的内容,那些对精灵这个种族尤其是精灵中的贵族盲目崇拜的人们再次癫狂了——是的,埃尔隆德一身承袭了多瑞亚斯和冈多林劫后余下的所有财产,而他父亲在航海中的发现更是为这笔惊人的财富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呀?这些您忠实的追随者,明明对您的经历倒背如流的,怎么会产生这么南辕北辙的误会?

  “说实话,您母亲的一方,什么都没能留给您,那是命运的苛酷,没有办法的事情。而您父亲的一方——您的祖父母,在您的父亲还十分幼小的时候, 就跑得不见人影;而您父亲更上一层楼,还没搞清楚您和您兄弟的死活,就贸然西渡一去不回,最后更彻底,直接变成了天上的星星!领主大人,我无意冒犯您的先人,但这样的祖父母和父母,真的能为您留下什么吗?就算埃兰迪尔大人那出奇好命的航海中真的发现过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机会交给您啊!

  “当然,如果说他们什么都没有留给您,也真是冤枉他们了。他们至少给了您人前显贵的表象,而这不幸又成为您富可敌国传言的佐证。您那些脑神经搭错的痴迷者总是充满仰慕地说:‘看哪,爱隆王多么气度非凡!每次出现在公众面前,都是不一样的装扮,就没见他穿过重样的衣服!这样的气派排场,可是中土大陆其他精灵望尘莫及的!你看他的衣饰,质料何其高贵,纹绣何其古雅,设计何其经典!虽然没有‘王’的头衔,却一身的王族风范……’这些短命而又不懂装懂的人类呀!他们没说错!高贵、古雅、经典、王族风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格洛芬德尔最有发言权了!”

  “这……”格洛芬德尔是个善良的人,可他同时又是个诚实的人,于是他为难地嗫嚅,“领主,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您的那些衣服,确实堪称经典——不管用料、花纹还是裁剪的手法,都是昔日冈多林的款式……”

  “是啊。先人穿剩下的几箱子旧衣服,这就是您那些知名祖先留下的唯一遗产。尤其令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些衣服您换着穿了几千年,时至今日居然还能穿,还能给孩子们穿!我该说咱们诺多族的手艺真是万年牢吗?那些人类不用多了,只要撑着活过一百年,就会发现您的衣服其实来回来去就那么几件!衣服都让您穿成古董了,我看您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一副银额饰了!

  “一说到细节问题咱们就扯远了,拉回到您当年。失去父亲之后,您与您的兄弟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从此分道扬镳,您投靠了宗主王吉尔加拉德。而从您一有机会就创建瑞文戴尔、自立门户来看,您并不喜欢寄人篱下。如果不是您父亲的一番航海把仅剩的一点财产消耗殆尽、您实在活不下去的话,您怎么会去打扰那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呢?我甚至怀疑,努美诺尔王朝的祖先、您的兄弟埃尔洛斯大人,之所以选择成为人类,不是他真的喜欢人类的生活,而是因为他比您更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实在不够支撑两个孩子都千秋万载地活下去。

  “在跟随吉尔加拉德陛下的这段时间里,您突然一反常态地好动。您分明是喜静的个性,这么多年往瑞文戴尔一扎就足不出户了。而那时,您东征西讨,四处应援,而且很多次都是您主动请命。我突发奇想,觉得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是真的吗,领主?”格洛芬德尔惊问。这种说法他今天第一回听到。

  埃尔隆德按着桌子慢慢坐下,一言不发。

  “联想您的父亲埃兰迪尔,他也是四处奔走,甚至远航海外,他也在寻找什么,很多人说他在找寻失踪的父母,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您父子两代又是驾船又是骑马地跑遍天涯海角,到底是在干什么呢?这时我想到,您高贵的血缘,以及丰富的精灵史知识。确实,大难来临之际,财宝来不及运出来,但秘密却可以留下来,口耳相传代代相承。也许,那些人类关于您坐拥宝藏的想象,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您真的找到了对吗?不然瑞文戴尔哪儿来的启动资金?”

  “真的吗?”格洛芬德尔惊喜地直瞪着领主大人,“您根据祖先言谈话语间留下的线索,与精灵史互相印证,最终从多瑞亚斯和冈多林的相关遗迹中找到了一些埋藏的财宝?那还不赶快拿来补贴家用,也省得林迪尔愁得眉头紧皱、白眼蜇人,年年跟您吵了!”

  埃尔隆德低垂着头,不言不动。

  “格洛芬德尔呀,你都跟着我们的爱隆王多少年了,还不知道以他的脾性,只怕早就一个金币也不剩了。这还要从与我们领主和吉尔加拉德陛下有关的两个不可思议事件说起——

  “第一个,风之戒维利雅。精灵三戒中最强的一只,所以由身份至贵的宗主王吉尔加拉德陛下持有。按照这个原理,风之戒应该跟着王位走。但现实是,宗主王在达哥拉战役牺牲后,继承他领地的是别人,而风之戒却给了您。那是宗主王放在您手里的,若说是暂时代管吧,之后却不见谁来讨要;若说是赠予吧,那他何以如此青睐您这么个半精灵呢?他身边有的是纯血统的诺多精灵。如果他是不信任外人,非要找个自家的,还有与他血缘更近的盖拉德丽尔夫人——她德高望重,是更合适的人选。他为什么偏偏选中勉强沾亲带故的您呢?我一直想,他到底是欠了您多大的人情还不起,非要用风之戒来抵呢?

  “而第二个,就是刚刚提过的战役——您的父亲埃兰迪尔赶上了大航海时代,而您呢?赶上了最后联盟之战。是的,战争,排名在航海之上的、世间第二烧钱的事情!何况,那还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您倒好啊,热心公益,自告奋勇跑到战场上去当志愿者呀,传令官大人!而有您的参与,那场战争中处处透出的蹊跷和古怪,我想也就不难解释了——我为当年算过一笔经济账,如果战事只是持续几个月哪怕一两年,靠正常的生产和物资供应还可以撑下来;可是,你们一打就打了七年!我对着计算公式简直目瞪口呆:在那种战火燎烧、满目疮痍的情况下,经济已近崩溃了!补给链完全断裂了!除非人类和精灵都把脖子系起来不吃不喝,否则是不可能坚持到最后的!当然,又或者,从天上掉下来一笔难以计数的巨额资金,也是有可能做到的!

  “我们把这两个耐人寻味、难以解释的事件联系起来,真相呼之欲出——耗费了两代人的工夫才找到、本该属于您的那些不可胜数的财宝,被您拿给吉尔加拉德陛下,帮他填了最后联盟军费的窟窿了吧?而他一开始是打算暂时借用,于是以风之戒做了抵押;最后却根本还不起,干脆用它清账了吧!”

  格洛芬德尔瞠目结舌,这些历史事件的全新解说令他应接不暇。

  埃尔隆德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默默闭上了眼睛。

  “如果留在您手中的是那些珍宝,我们至少可以用它们来生活;而换成了风之戒,我们是能把它卖了还是把它当了?用那么多现金换了完全不能升值也永远不可能变现的‘不动产’,这笔买卖一点都不值,简直亏死了!但是……好吧,至少战争结束了,和平来临了,您终于可以和夫人在瑞文戴尔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说起夫人,她跟您真是命定的姻缘,因为她是所有门当户对的姑娘中您唯一可能娶到的一个!如果把瑞文戴尔比作草创村落的话,那洛丝萝林就是原始森林了!以您的经济状况,除了这样的人家,还有哪里的精灵贵族肯把女儿嫁给您呢?是的,幸好我们还有瑞文戴尔,幸好您在把所有财产打了战争的水漂之前经营了这样一块领地,而我们这些恨不得从出生起就跟着您、苦日子过惯了的半精灵,也没有真正的奢侈之人。而且风之戒还可以让这里风调雨顺、四季如春,作物一年三熟也不是梦想,我们完全可以过非常富庶的自给自足的生活。但现实是,现在就连原始森林的日子都过得比我们好了!为什么呢?因为人家盖拉德丽尔夫人踏踏实实,只关心自己眼前的那点事情,只要萝林精灵吃饱了,整个中土大陆都不饿!而您呢,却爱上了唯一排名在航海与战争之上,天下第一烧钱的事情——慈善!

  “迷雾山脉的半兽人,您要管,为此组建了一支战斗力很强的骑兵队伍,不时拉出去维持治安,您知道平日训练、饲养马匹和每次出征,需要多少经费吗?山洞里的食人妖,您也要管,一发现它们跑了就派人四处报信,告诉沿途人等小心回避,你觉得光这些信差的旅费就要多少?这么久而久之,中土大陆的所有人都知道,瑞文戴尔是最佳的避难所,最安全的地方,为此还送了咱们一个‘最后之家’的名号,只要是行经附近的人,只要遇到危险——这边食人妖、半兽人、座狼一应俱全,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都会一窝蜂地逃向瑞文戴尔,而我们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我们不能苛求这些伤员参与劳动,只能白吃白喝地伺候着他们。可是,这些背负着您救命之恩的人,伤好以后丢下几句不能吃不能喝的千恩万谢,从此天各一方,连第二面都见不着了,从来没有哪个真心惦记着回报。这还算好的,更有一些过分的,明明已经活蹦乱跳了,却贪图瑞文戴尔的青山绿水、宜人气候,赖在这里就不走了。可他们始终是个作客的身份,无法真正融入我们的生活,没几个真的对瑞文戴尔有所贡献。您算算这些年我们养了多少吃白食的?‘不能趁人之危’,这是您的原则,我们也赞同,但他们不危了之后,您倒是轰他们走啊!您又说‘既来之则安之’,在说这种话之前,求您先看看账本吧!

  “好吧好吧,平心而论,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谁让中土大陆的所有人都认为,埃尔隆德腰缠万贯,吃用不尽。而且几千年如一日地做着这些事,一定是这些‘小小的花费’相比人家殷实的家底根本不值一提,完全构不成任何负担。

  “而对我们这些做白工的人来说,这些支出固然极其沉重,但至少心灵上稍有满足,还不是最憋屈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不知好歹的远征队伍呀!当年最后联盟之战,军队在瑞文戴尔集结,是因为您赞助了大部分的军费!可是这个真相并不为人所知,于是从此开了一个恶例,所有远征军都以为瑞文戴尔是出征的吉地,千方百计要到这里集结啊!也就是咱们没有经济头脑,不然光场地租赁费就不知收了多少!而那些因种种原因实在无法从瑞文戴尔出发的队伍,就算绕路也一定要经过一下。只蹭一顿饭那都是厚道的,剩下那些,天哪,就像过蝗虫一样!远的不说,就说您前些年支持过的孤山远征吧,咱们跟矮人族颇为交好没有错,但索林他们跟您有什么真正的交情吗?霍比特人又跟您有什么关系啊!也就甘道夫还算个半熟脸,结果您一口气接待了他们十五个!您这通鞍前马后的殷勤,又是帮疗伤,又是帮着看地图,还参与规划路线,真是扶上马还送一程啊!医药费免了,这是您个人的自由;接风宴会什么的,那是避不了的开销;补衣服、钉马掌的,都是人工,我都不跟他们算了;那他们拿走的粮食给养算什么?当瑞文戴尔是补给站吗?好吧,如果这些可以视为您看好他们远征前途的长线投资,我也就不计较了,毕竟他们真的成功了!可是收益呢?他们得到了祖先遗留但长期被斯矛戈侵占的埃尔波尔地下宝库,然后呢?一人一份给分了!就连临时帮他们打了一下仗的人类都分到一份!他们有谁记得您那些至关重要的帮助吗?您的一份又该从谁的份额里出呢?那个叫什么比尔博的霍比特人,推来让去谦让了半天,只拿走了属于他的很小一部分,他有想过哪怕多拿一小袋的金银宝石什么的留给瑞文戴尔吗?让他那种根本不习惯吃苦的人在那么颠沛流离的旅途中过上两天正常日子容易吗?最后旅程结束居然又回来了,吃了几顿饭住了一礼拜还顺走您一条真丝手绢,然后拍拍屁股又走了!”

  “回报什么的,他不是没想给,”埃尔隆德为之解释,“太贵重的都被我拒绝了!”

  “您别拒绝呀!”林迪尔都要抓狂了,“咱们一番劳苦没有增收也就算了,得把那些拿走的东西要回来吧!粮食不要钱的吗?您号称‘中土大陆第一睿智之人’,算不过帐来吗?白给的咱不往回要,那您借给甘道夫的小马呢?说好是借的,结果也黑不提白不提了!他同比尔博一起返程后,我曾拦住他问过‘那匹小马呢?’,他哈哈一笑:‘在迷雾山脉不留神让半兽人给吃了!’我们辛苦养大的那么出色的小马啊!喂了半兽人!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就杀了它给少爷小姐们做顿烤肉了!“

  这一次,格洛芬德尔意外地站到了林迪尔一边:

  “确实,领主大人,孩子们想吃烤肉已经很久了!尤其是埃莱丹,一听到‘烤肉’两个字,眼睛都冒红光的!”

  “说起孩子,我的领主大人,您为什么不能像别的精灵那样,养个独生子就算了呢?您第一胎一举就得了两个儿子,这不能怪您,谁让您家有双胞胎的基因?请相信我这颗父兄的心,爱他们绝不比您少,可他们降生后我再看账本,就觉得孩子真是甜蜜的负担!然后,当您又有了阿尔温小姐时,我感觉天都要塌了!但随着她渐渐长大,那亮晶晶的双眸、卷卷的黑发、唇边甜美羞涩的笑容,她可爱得令我无话可说!可我一看账本,就更加无话可说!但不管怎样,这些孩子都是您的血脉,只要一想到这个,我们就会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们如同我们敬爱您一样。但您好死不死又收养了个人类男孩,为什么呀?别说他是您的亲人,已经相隔了多少代,别说八竿子,八十竿子都打不着了!您当年选择了精灵的长生不老,悠然不觉时日过,就算是照镜子,如果没有发际线的提醒,您都不会觉得时光在流淌。而人类却有着极其恐怖的繁衍能力,二十年一代人,一个家庭如您一般拥有三个孩子,那都是少的!这种极速裂变,简直就像下耗子一样!您有没有算过,这么多年来,埃尔洛斯大人已经为您生养出了多少个亲人!如果他们都躲到这里来,不出一天就可以吃垮瑞文戴尔!

  “您的种种善良的开销啊!比起这无底洞式的消耗,您那精灵史研究、医药学研究这些只能屈居世间第四、第五烧钱的项目,在我看来都是九牛一毛了!

  “这些年来,一直是我负责瑞文戴尔的财务。每次打开与合上这些无休止的赤字和呆坏账时,我都觉得,这件事再管下去,精灵族不老不死的传说一定可以从我这里打破。您娶妻的时候,我比您还要高兴,因为我以为,瑞文戴尔有了真正的女主人,我这长期无法解脱的痛苦终于可以转嫁出去了。但遗传是骗不了人的,塞莱勃丽恩夫人果然是塞利博恩王和盖拉德丽尔夫人的女儿,完全继承了他们淡泊隐逸的个性,万事不管啊!我只好咬牙强撑下去,谁知这一撑就撑到现在了。

  “关于夫人,我想我应该向您道歉。您失去妻子,这里面或许还有一些我的责任。那时,夫人身受重伤,久治不愈,已经起意西渡。我们舍不得都去挽留,劝她相信您的医术,继续留在这边接受治疗。我为了激励她,对她说:‘夫人,我们都很同情您的遭遇,对于您的苦难我们感同身受。虽然我不能说这其实不算什么,但我要说,事情还远没到绝望的地步。如果您看过瑞文戴尔的账本,就会重新定义什么才是‘无法治愈的伤痛’。’结果,我没想到,长期卧床产生的无聊感让夫人的好奇心远胜于从前,她坚持让我把账本拿来给她看一眼。我拗不过她只好照做,结果她看过之后第二天就西渡了!请相信您账本的杀伤力吧!您现在天天杞人忧天掐算着什么索隆复活,依我看您根本不用太过担心。就算他真的复活,您只要找几个人怀揣您的账本一路走到魔多去,往索隆的巨眼前一亮,保证他立刻溃退千里,至少又三千年缓不过劲儿来,就算有至尊魔戒都没用!“

  “林迪尔,你要这么说就太过火了!”格洛芬德尔是个公正的人。

  “既然我们这儿有这么无所畏惧的勇者,那以后瑞文戴尔的账本就由格洛芬德尔你来管好了!”

  林迪尔阴阳怪气地说完,直接把账本“啪”地摔在昔日的金花领主面前。

  格洛芬德尔不以为然地轻轻一瞥,只是一瞥,立刻别开眼睛,扶着桌子窒息般喘起来:

  “领主,我现在有信心去单挑三只炎魔,但这账本请您拿远点,别让我看见它!”

  “哎呀,连著名的冈多林勇士都退却了,要不领主您自己看看吧。”

  毫无经济观念的埃尔隆德虽然听了这么多,殷鉴也就在桌边,但仍是想象不出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无知无畏地起身拿过看了一眼——要知道,拿起来看跟轻轻一瞥的受伤程度又不一样。

  “啪!”账本落回桌面。埃尔隆德身形晃了两晃,上手按住太阳穴,脸色惨白地跌坐回椅子上。

  “人说‘医者不自医’,但这回,领主大人您也该给自个儿开点药了吧。”

  摔账本是林迪尔筹谋已久的必杀技和终极奥义,以往每次争吵时,还不等他使出这一招,就被格洛芬德尔运用各种方法劝止了。而这招数也果然如同想象中的奏效,在场的三人立刻消弭了阵营的对立,全都打心眼里认同了瑞文戴尔经济状况之严峻,开始团结一心、群策群力地积极想办法了。

  “领主大人,林迪尔在这种情况下能坚持这么多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的脾性做这个真的不合适,要不,咱们请个专业的会计师来吧?”

  “你错了,格洛芬德尔,瑞文戴尔需要的不是会计师。”林迪尔否定,“如果只是算计着省钱的话,我专注省钱几千年,就是再迟钝,也做出些经验来了。但问题是,瑞文戴尔的状况,绝不是光靠省钱就可以挽救的。我知道,你们都把我一年一度的大发作当做压抑到一段时间的集中情绪爆发,但请相信,不是,至少这次不是。这一次,是因为少爷小姐拖油瓶们一股脑去了洛丝萝林,少说一个月不会回来。虽然我免不了要想念他们,但一想到可以完全省去他们的开支,心中也是不无安慰。可是,当我计算下个月的支出时,抹去这个项目,账面几乎看不出变化。以前混在诸多的条目里一直没有注意,现在单拎出来才发现,以前令我深感疲惫的下一代养育资金,已经削减到了只剩这么一点点!一方面我欣慰他们居然能够如此节俭,但另一方面我又发自内心地为他们感到不甘,因为这个条目和其他开销比起来,是那么可怜兮兮的一点钱!这就是我每次打开账本时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面鼓励自己的‘别管爱隆王了,他是自作自受,就当是为了少爷和小姐们’?我到底为他们做了什么呀?您用如此低廉的成本把孩子们养到这么大,您想过他们的童年吗?他们都是极其懂事的孩子,从来不会刻意增加家庭的负累,而偶尔提出的小小要求也从未被满足。我不想带着他们出去时,这些孩子闻到别家烹饪肉食的香味都恨不得流口水,每天缠着我讲各种故事,只为了羡慕故事里大快朵颐的奥克斯。这回我要收回之前的抱怨,我真心感谢您拥有风之戒,它能够守护在瑞文戴尔生活的人全都身强体健,孩子们虽然每天上顿下顿不换样地吃青菜,居然没有吃得面露菜色,而且在这么营养不良的情况下都不带生病的!”

  “领主大人,我也请您郑重考虑这个问题。”只要涉及到孩子们,格洛芬德尔就算不看账本也会毫不犹豫地跟林迪尔统一战线,何况他已经看过账本了,“当年您与兄弟相依为命,艰难求存,在屡次的动荡中长大,您很可能不清楚,在和平年代成长的孩子,真的需要一些在成年人看起来可能并不必要、也许略有些小奢侈的开支。这实在是一个孩子再正当不过的需求,您那些医学、歌谣、精灵史又能糊弄他们多久?我一直以为您这样做是内心没有真正理解他们,今天才知道还有更现实的原因。托林迪尔不时大闹一次的福,您并非完全不了解瑞文戴尔的经济状况,只是没有深刻地了解。您刻扣孩子们,让他们过近乎苦行的生活,也是不忍心为难我们辛勤的会计。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林迪尔居然可以坚持这么多年,”说到这里,格洛芬德尔下意识地想要瞟向账本,幸亏理智复苏及时将他的头拉了回来,“我必须说,他虽然完全没有做这行的天分,但他却是做得最出色的人。”

  “谢谢你的夸奖,格洛芬德尔。所以我说,我们需要的绝对不是会计。目前的现实情况是,”林迪尔左手抬到腰部,“这是固定收入。”右手举过头顶,“这是固定支出。中间相差一个悬崖,深壑难填。幸亏瑞文戴尔物产丰富,我们靠着寅吃卯粮,东拆西借、极端俭省,才勉强支撑过这些年。但是,赤字一直在累加,亏空越来越大,马上就要补不上了。照现在的速度发展下去,明年我们就无法平稳渡过。如果在那之前不想出有效的办法来,瑞文戴尔就真的要破产了。而如果收入和支出都是固定的,那就绝对无法可想,这笔账什么样的会计也算不过来。若是仅仅减少支出的话,我们这些年一直着力在做这件事,做得已经太过火了,却依然成效不彰。所以,节流已经没用了,我们应该开源——换言之,就是利用瑞文戴尔现有的资源,生出更多的钱来。我们中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个,我们需要一个精善投资的职业经理人。而且,火速需要!”

  “话是没错,但从事这个行当的,都是人类吧。”格洛芬德尔提出现实的难度,“可是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还不等他搞清瑞文戴尔的状况,就已经白发苍苍,然后不是操劳成疾,就是寿终正寝。每隔几十年就要换人,这会不会太过麻烦?而精灵中有这种程度经济头脑的又太少,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当然,也许我这些担忧都是无谓的,因为这建立在瑞文戴尔可以长久存在下去的基础上,而这需要一年之内起死回生。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能够做到这种事的投资人,得是怎样的天才?”

  “这样的人,也不是绝对没有嘛。”埃尔隆德靠在椅背上,迷离的眼中透出少见的追忆与神往,“我认识中土大陆最出色的投资人,不但是个天才,而且是个精灵呢。”

  格洛芬德尔和林迪尔一起回溯这些年领主接触外部精灵的机会,最后共同得到一个结论:

  “不会是您在最后联盟之战期间结识的吧?”

  “就是那时啊。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天,就算几千年过去,当时的情景还是犹在眼前——他把那柄刻满如尼文的长剑横在膝头,一只手专注地擦拭上面的灰土和血污。角落里有负责后勤补给的士兵在口述对账,在战斗疲惫、体力透支、而且是完全分神的状态下,只是顺便听见一耳朵,就能知道账册上的数目不对。”

  “这么说,”林迪尔喜出望外、如获至宝,“这个人对数字居然敏感到,不经意心算的结果,都准确过人家笔与纸的精确运算?那他果然是天才!”

  “是啊。他的这种才能让战友们也极度惊讶,从那一天以后,他就开始或多或少地参与物资供应分配方面的事务。当然,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战场,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马有赖于他的指挥。但仅仅是每次从战场上下来的那一点点时间,分心给出的寥寥几条建议,立刻将补给环节整顿得井井有条。如果没有一个这样的人,你以为我的那些财宝,真的足够支撑我们打七年吗?“

  “他有一部分兵马的指挥权?”这个线索足以显示他的地位,也让林迪尔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领主大人,您说的不是幽暗密林的瑟兰迪尔王吧?”

  埃尔隆德微微一笑不说话——默认!

  “说起瑟兰迪尔陛下,人家可比您精明多了!当年最后联盟之战,他的大绿林折了近乎三分之二的人马,损失远较咱们惨重。可人家回去休养生息,没几年的工夫经济就得以恢复,后来幽暗密林更成了几大精灵领地中最富有的一个。您没听过那个传闻吗?当年斯矛戈飞在空中,本来是冲着幽暗密林的宝库去的,但见那里的精灵披坚执锐,瑟兰迪尔王的悍戾蛮霸之气笼罩整个森林,直觉不太好惹,这才一拐弯扑向埃尔波尔的。您看,连龙都能吓跑,这就是瑟兰迪尔王给人的印象。那些在您这里占尽便宜却知恩不报、欠债不还的人,也就是欺您面慈心软,您问问他们,敢这样对瑟兰迪尔吗?中土大陆所有人都知道,谁要是敢欠瑟兰迪尔王一个金币,他敢为此发动战争。而战争的结果是,不但那拖欠的一个金币能要回来,军费也能找债务人报销掉,就连精神损失费也能收一大笔在囊中。这才是一个债权人该干的事情。谁像您似的,散财几千年就散来了一个好人缘,朋友遍天下,真有事了却一个也指望不上。而人家瑟兰迪尔王,虽然风评不佳,但与大陆许多地方都有生意往来,尤其五军之战以后,和长湖镇的人类以及孤山的矮人都建立了贸易联系,幽暗密林的市场占有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看看人家的算计多么精准:与矮人还有不同年代、各个时期的龃龉和仇怨呢,对孤山远征非但没有贡献还有添乱呢,只不过最后瞅准时机出手,帮忙打了一场,就一举拓宽了往后的商业路线,翡翠项链和白银珍珠项链也拿着回家了。要是没有这些东西,您以为他真的会退兵吗?这就是幽暗密林之王,只要行动就会赚,而且是大赚特赚。反观我们的领主您呢?只要不赔得我们没饭吃,我们就要谢天谢地了!”

  “好了,林迪尔,不要再长他人志气了。”这种对比让格洛芬德尔都难过了,“领主啊,请宽恕我的冒犯,在这种紧要关头,您提瑟兰迪尔王出来,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吗?确实,如果是他的话,别说一年,就算只有一个月,我也相信他能把瑞文戴尔救过来,而且轻而易举。但是,您真的能把他请来管理瑞文戴尔吗?别说他的身份根本不允许您这样做,就算他答应了,您聘请他的费用也绝对要高过他所能带来的收益!瑟兰迪尔这个名字,在中土大陆就意味着——绝、不、吃、亏!当然还意味着——稳、赚、不、赔!就算他极端符合我们的需求,理想得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但他不能为我们所用,所以还是别想了吧。”

  “抱歉,格洛芬德尔,我实在考虑不周。我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你们说到投资人什么的,让我突然想起了当年……”

  “大人呀,现在是火烧眉毛,没时间让您追忆当年了。您倒是快想出下一个人选啊,要切实可行的!”

  “我倒不是很反对咱们爱隆王追忆当年,他提到的瑟兰迪尔陛下,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启发。那是一个有钱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咱们中土大陆最有钱的人。”林迪尔眯起眼睛,“也许,经理人什么的,咱们可以以后慢慢再找。要解决燃眉之急的话,突然有大笔的资金注入,倒也是一条思路。”

  “难道你要咱们的领主回忆出更多当年的细节,然后借着叙旧的名义豁出老脸去向几千年没联系的老相识借钱吗?”

  “相信我,格洛芬德尔,我一百二十个支持领主这样做。但就算他拉得下脸来手心朝上,人家买不买他的面子尚未可知。而且,就算能借来,暂时渡过了难关,日后要怎么还呢?尤其幽暗密林的利息可绝对要高过经济增长啊。学吉尔加拉德陛下用风之戒去抵吗?这种手段也就骗骗咱们领主这种老实人,要是你想原样照搬,对上瑟兰迪尔陛下,他会跟林谷开战的!”

  “那你希望领主怎样做?跑去跟瑟兰迪尔王说:‘瑞文戴尔是那些身陷苦难、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最后的归宿。所以,为了中土大陆的爱与和平,请你捐些钱出来赞助我做慈善吧!’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如果会被这种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话打动,就不是瑟兰迪尔了。在他面前谈什么‘奉献’和‘爱心’都是徒劳的,只有谈‘缴费’和‘收益’才是对话的开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林迪尔,你那所谓的大笔资金要从哪里流过来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怎么这么不巧,瑟兰迪尔王就没有个妹妹呢?如果他有个妹妹的话,正好瑞文戴尔领主夫人的位置有空缺,那不就可以……哦,我真是急糊涂了,在做什么白日梦啊?就算瑟兰迪尔王真的有个妹妹,但只肯对儿子一掷千金、对其他人都一毛不拔、号称‘铁公鸡’的他,又肯给妹妹多少嫁妆呢?”

  “嫁妆的有无,完全是未知之数。但以现在的瑞文戴尔,绝对出不起瑟兰迪尔王想要的聘礼是可以肯定的。”说到这里,格洛芬德尔突然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莫名其妙性,“咱们到底在说什么呀?林迪尔你怎么会产生这么疯狂的想法,思维一下子就跳到联姻上去了?”

  “当对方有我们需要的钱,有我们需要的人,有我们需要的关于财务的明智建议,联姻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只有两家合成一家,对方才能把瑞文戴尔当成自己的,才能真正在这里投入心血。这是任何一种最紧密的合作模式都无法做到的,再怎样的伙伴,只要利益分离,谁又肯为别人的事情花多少心思呢?”

  “从这个角度考量的话,联姻确实是最佳方案。但是,这完全建立在一个异想天开的假设的基础上。我们不停地对着空气中的某个虚拟人选,幻想着此事一旦达成的美妙,但事实上,我们空有联姻的计划,却没有可供联姻的人选啊。”

  “可不是吗?格洛芬德尔,你这回可是切中要害了。按照我方的需求,联姻的对象须具有以下特征:第一、与瑟兰迪尔王关系极密,让他丝毫不会吝惜嫁妆;第二、与瑟兰迪尔王感情极深,让他会因为顾虑她的生活而倾力帮助瑞文戴尔改善环境;第三、绝对的强势自主,不但能做自己的主,还要能做瑟兰迪尔王的主。当她决意嫁给我们领主时,剽悍如瑟兰迪尔王也无法反对,而且要能阻止那个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的财迷向瑞文戴尔漫天要价。”

  “照你这样一分析,就更加不可能了。如果只是前两条,世上还有个硕果仅存的人选;但是加上第三条,就算是能满足前两条的莱戈拉斯王子也无法做到啊!算来算去,这样的人中土大陆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瑟兰迪尔王自己!”

  请相信,格洛芬德尔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并没有真的这样想。他只是按照正常的逻辑一步步推下来而已。但有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指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在这个提议引发的内心巨震之下,林迪尔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了——是的,如果你看账本看了几千年,而且是那样一部账本的话,那么不管你的顶头上司如何的木讷与呆板,你都会变成一个极其变通的人。

  林迪尔换了一种诡异的眼神斜向自家领主,而这时格洛芬德尔也意识到,这位大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了——似乎自打他和林迪尔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爱隆王就没再参与他们的讨论了。

  埃尔隆德坐在那里,眼睛半开半闭,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压着桌面上的某件东西,从右滑动到左,再从左滑动到右,如此往复不停。那种轻柔的抚触,就像在摩挲爱人的面颊。

  格洛芬德尔和林迪尔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他们已经确信,刚才那一番激烈的头脑风暴,效果相当于耳旁风,自家领主是一个字也没听见。所谓“没有经济观念的人”,并不是看不懂账本上的数字,而是并不真正了解那些数字所代表的含义。虽然一时也会被巨大的数目吓到,但那种紧迫感稍纵即逝,何况埃尔隆德本来就是个始终活在自己内心世界的浪漫主义者——所以,瑞文戴尔的经济状况搞成这样,是完全不足为奇的。说起来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一个人对医学、历史、古文字这些平常人看一眼都会打哈欠的艰深学问抱有恒久不变的热情,但对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多少有概念的柴米油盐,身体里却似乎有着某种抵触的东西,表现就是经常在现实问题的讨论中发呆或走神。这种状况两位亲信已经遭遇过不止一次,并将之戏称为“智者的莫测高深”,但今天的情形似乎不同于以往——领主大人脸上罕见的虚幻与飘渺,似乎是从瑟兰迪尔的名字出现在这间屋子里以后开始的。

  格洛芬德尔怕惊扰了他,低低地小声探问:

  “领主,您在想什么?”

  埃尔隆德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回答他的问题:

  “真是温润如玉啊……”

  林迪尔探头看看他指下抚摸多时的物什——瑞文戴尔的账本!立刻胸中一跳脸色青惨,一记白眼飞过去:

  “我的大人呀,相信我,世间没有一部账本当得起您这样的赞誉,何况还是瑞文戴尔的账本,尤其配不上您这种怜香惜玉的对待。要知道,每次我见到它,能勉力抑制住将它撕个粉碎的冲动,就已经十分强人所难了。”

  埃尔隆德一惊,右手立刻握成了拳。

  “还有啊,领主老爷,您刚才讲给我们的最后联盟故事,好像有点不对啊。”这是林迪尔多年看帐磨练出的惊人观察力,“您一个经济白痴,跑到人家军需对账的地方去干什么呀?而且,您说瑟兰迪尔王把剑架在膝上用一只手在擦,可正常的情况不应该是,一手持剑柄另一只手擦吗?他的那只手呢?”

  埃尔隆德脸上飘过可疑的红,两只手索性藏到了桌下,顾左右而言他:

  “你们说到哪儿了?那个经理人的问题,你们商量出人选了吗?”

  转移话题,这是掩饰。

  林迪尔揶揄地笑起来。对于一个常年不苟言笑的棺材脸来说,这种反常的表情看在旁观者眼里是绝对的恐怖。

  “您不用操心了,就交给我和格洛芬德尔吧。我们刚刚已经讨论出结果了。”林迪尔保持着恐怖的微笑,他有信心可怜的领主绝不知道他们讨论出的结果是什么,“咱们也吵得够久了,如果我适才冲动之下有什么口无遮拦的地方,我诚恳地向您的发际线道歉。现在,让我们轻松下来聊聊天吧。”林迪尔的笑容更恐怖了,“您对瑟兰迪尔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埃尔隆德皱眉不解。

  “呃,就是您对他的看法。这样吧,您找几个词来形容他。请一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至关重要。”

  听到林迪尔这样说,埃尔隆德不禁肃然打起了精神。刚才两个下属慷慨激昂地为了瑞文戴尔出谋划策,他虽然没听清内容但能感受到那种火热。而自己却一时沉浸于往昔的回忆无法自拔,完全没有出一点力,愧疚之下他决定用最端正的态度好好回答这个重要的问题作为补偿。

  他闭起眼睛,努力地揣摩了好一会儿,再睁开时,说了两个字:

  “美丽。”

  “领主您一点都不认真。”林迪尔笑着却想忍住笑——这种景象简直恐怖之极,“瑟兰迪尔王那样一个传奇,相信中土大陆的每个人提到他都有一大车的话要说,而有幸与他相识、理应比旁人更为了解他的您,居然用这么一个词就轻描淡写地把人家打发了。我不相信我们以博学闻名于世的领主词汇居然这么贫乏。他其他方面的特征,您就真的没有更多的话想说?再想想嘛。”

  埃尔隆德仔细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过程,这回揣摩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然后睁开眼睛,吐出四个字:

  “还是美丽。”

  “大人呀,您那些深邃的思想和华丽的辞藻都躲到哪儿去了?虽然我没有见过这位幽暗密林之王,但既然是传说中绝色倾城的莱戈拉斯王子的父亲,我也可以想象,他绝对当得起美丽这个字眼。但,美丽这么平庸的形容,真的配得上他吗?除了他的外表,您就想不起一点别的了吗?”

  “你错了,林迪尔。”埃尔隆德正色,“我所说的‘美丽’,并不是那么肤浅的层面。他的外表,那固然是美丽的。而他的个性,你说他‘奇异’、‘卓尔不群‘、或者‘特立独行’?而这些词却偏偏不够特立独行。所以,总结下来还是‘美丽’。”他仰望着天花板,温柔的神色,“我知道,如果让中土大陆的其他人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大多数人会选择‘财迷’。那完全是远观产生的误解。他是那样一个自我的人,从来不会做出任何刻意讨好别人的举动以换得一番好评。那些无关人对他的看法,既入不了他的眼,更进不了他的心。这又为他引来了‘傲慢’、‘古怪’之类的评价。而我这个有机会近察的人,却只看到他的坚韧与聪慧——虽然我毫无经济观念,但不代表我不知道他某些商业上的策略绝非大多数人可以企及的。也许你们不相信,他的情感相当深挚,越是自我的人越是如此,绝非外人传言的只有钱而没有心。如果一个人的本真、头脑和挚情都极致到了某种令人心痛的地步,那这些洗练到最后,也就只剩下‘美丽’了。”说到动情处,他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当然,‘美丽’这个词从来就不足以形容他。如果不是要回答林迪尔你的问题,我不会用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他,因为那都不够深刻与周延。如果一定要选一个的话,要不是怕你认为我刻意敷衍,我会旬瑟兰迪尔’——只有他的名字可以代表他,他就是他本身。”(“人言瑟兰迪尔举动疏漫,吾但见其妩媚耳。”——埃尔隆德)

  与此同时,在洛丝萝林,盖拉德丽尔夫人正在对丈夫塞利博恩王说:“相信我们的女婿吧。埃尔隆德的纯粹与睿智,让他可以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他就是那个可以忽略瑟兰迪尔又高傲,又冷酷,性情古怪乖僻还犀利,奇装异服,珠光宝气,财迷外加收藏癖,进而发现他拥有惊人美貌的人。”

  林迪尔虽没有盖拉德丽尔夫人那种因漫长岁月而生的识人之明,但也看出些门道来了。他轻抿着嘴唇,算计地探问:

  “领主大人,那么对您来说,爱上瑟兰迪尔,有多大的难度呢?”

  埃尔隆德戏谑地一笑,笑容里全是青春的质感——虽然精灵并不会苍老,但那种清爽与朝气,仍是让人产生了返老还童的错觉。他就这样笑着,慢慢背转过身,昂头仰望着不知名的虚空,身子向后倚靠,两只手反撑在桌面上:

  “你应该问,不爱上他,需要多大的精神意志。”

  埃尔隆德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用心地笑了好半天。直到他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了什么。

  “唰”地一甩头发,埃尔隆德急速转身:

  “林迪尔,你想干什么?!”

  背后已经无人。



☆、瑞文戴尔篇(下)


  并肩走出的两人一路同行着。格洛芬德尔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林迪尔,你想干什么?!”

  “别装傻了,格洛芬德尔。你会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中土大陆应该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我无意揭你的疮疤——你们那对炎魔情侣的故事,在我还是个幼年精灵的时候就倒背如流了。”

  “我记得那个故事叫《炎魔英雄》……”

  “不要管那种细节问题!说起来,有个地方我一直不明白啊,从小困惑到现在了,之前和两位小少爷讨论过,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从结果来看,埃克希利昂的战力分明是你的三倍,当年你是怎么扑倒他的呢?”

  “你的话我原样还给你——不要管那种细节问题!还有,你怎么和孩子们说这些?纯洁的心灵都被你污染了!”

  “纯洁的心灵?别天真了,格洛芬德尔。少爷们给出的一些假设,可是非常有建树,令我也耳目一新,大受启发呢。”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们的猜测是什么。别想东拉西扯混过去,林迪尔。我们在说领主和瑟兰迪尔王的事呢。”

  “领主和瑟兰迪尔王?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难道你有什么异议?”

  “我不是有异议,我是反对!林迪尔,我知道你这么多年管理瑞文戴尔的财务实在举步维艰,我能体谅你的难处,但我不希望仅仅为了现实问题就出卖领主。”

  “那么一长串血红血红的现实问题也不行吗?造成现在的状况,领主完全是罪魁祸首。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这是连小少爷们都懂的事情,深具责任感的小少爷们的父亲,就更该以身作则。而且,‘出卖’这个词用得未免有些阴谋论。你确定我卖了他之后他不会乐呵呵地帮我数钱吗?根本是正中下怀好不好?你没看到他刚才的样子吗?真是太恶心了。就算面对当年的塞莱勃丽恩夫人也没露出过那种花痴的表情。花痴,是的,举世公认精锐绝决、与可爱一点不沾边的瑟兰迪尔王在他口中都变成一朵花儿了。你是从哪儿看出他不愿意的?”

  “好吧,就算领主这边没有障碍,那另一边呢?”

  “你是怎么了,格洛芬德尔?你不是一向以领主的意志为意志的吗?我还以为只要是领主想要的,你披荆斩棘也要为他抢过来呢。现在他乐意你却反对……对了,最后联盟之战你也露过面。难道是我猜错了?莱戈拉斯王子是基因变异的品种,瑟兰迪尔王其实丑得令人无法直视?”

  “这是我听过的最没道理的猜想。也许你无法想象,瑟兰迪尔王那时是全军的偶像呢。你知道,战争中没有女人,寂寞的青年们只好对着每一张俊美的面孔流口水。当时咱们的领主是传令官兼军医,看到他就意味着生,所以他是大家的精神慰藉;而闲下来无聊时,瑟兰迪尔王才是公认的心灵寄托。他的魅力就连一向清心寡欲的精灵都难以抵挡,本就意志力薄弱的人类那种直勾勾、眼巴巴的神色就更是惨不忍睹。但是,没有人敢一直盯着他看,他的眼神一扫过来就会立刻低下头;也没有人敢当众谈论他——尽管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因为一旦言辞中有所冒犯而又不巧被他听见,他敢立刻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真是个惹不起的人!”

  “既然是那么令人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绝代佳人,若能成为咱们领主的伴侣,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想想,从此以后瑞文戴尔将迎来一位真正的女……呃,男主人;他会带来大笔的财富——我听说瑟兰迪尔王衣饰装扮极尽奢华,他绝不是亏待自己的人;他会一举扭转瑞文戴尔的经济状况——毫无疑问,他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而且,”林迪尔捏着下巴,想到一个之前还没来得及去想的问题,“如果他真对账目那样钟爱的话,我那一直交不出去的账本都可以全部拿给他了。当然,若换成瑟兰迪尔王掌家,也许我会变得喜欢看账本也说不定。”于是他更加兴奋起来,“多么完美的远景!这件事情一旦达成,都不是一箭双雕,而是八面玲珑了!你一点都不期待吗,格洛芬德尔?”

  “这种美梦般的情形谁会不期待呢?”格洛芬德尔又被催眠了,“你放心,以瑟兰迪尔王的脾性,账本就算你不交出来,他也会抢过去的。但是,那账本如果让瑟兰迪尔王看见,换他跟领主发飙的话,可就不是我能劝得住的了。那个人的身份不容我置喙,杀伤力也绝对不可同日而语——我承认,林迪尔,你已经是我精灵族中顶顶尖酸刻薄的了,但比起瑟兰迪尔王还是相去甚远。”

  “你放心,格洛芬德尔。我之所以会和领主吵,是因为我除了和他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瑟兰迪尔王是个有手段的人。只要他和咱们领主一条心,会因为账本而倒霉的,是那些欠了瑞文戴尔呆坏账的人啊!”

  “问题就在这儿啊,林迪尔。他为什么要和咱们领主一条心呢?你提出的那三条,不错,瑟兰迪尔王都能满足,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你要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嫁过来呢?瑟兰迪尔王身上有我们想要的一切,但瑞文戴尔又有他想要的什么呢?”

  “别为难我了,格洛芬德尔。我要是能知道对方的需求,又知道如何满足对方的需求,我早就能帮瑞文戴尔赚钱了呀!”

  “所以说……不对!”格洛芬德尔扶额,“我怎么又跟你讨论到施行的层面上去了?我这种第一纪过来的老人家脑子慢,转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想说的是,瑟兰迪尔王是无辜的。我们现在这样去算计人家,只不过是因为领主偶然提到了他,而他恰好是个有钱人,刚巧切中我们的需要。我们不该因为自己的难处就千方百计把一个无关的人扯进这个乱局里来。请恕我直言,林迪尔,这样不够正义。”

  “是吗?那我们正义的格洛芬德尔,撒了个小谎,偷了几天的假期又怎么说呢?”

  格洛芬德尔突然站住了。

  “萝林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你借口‘领主急等回报’连晚饭都没吃当天就折返了。而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直到今天才姗姗来迟的您,这几天都人间蒸发到哪儿去了?”

  “我……”格洛芬德尔迟疑,“去扫墓。老朋友的忌日,已经过了好些时候,当时没有抽出空来,这次顺便……你知道……”

  “我是知道!如我所料,绕路去孤山了是吧?索林是你的老朋友吗?别逗了,他跟领主没交情,跟你就更没有了!你是去他的墓上看那把剑了吧?那把冈多林古剑,那把埃克希利昂的剑!那把剑本来不该在那里,是瑟兰迪尔王将它放在索林坟上的。他完全可以不必这样做,就算他将它收入自己的宝库,也没有任何人有立场说什么。但他偏偏这样做了,他那种锱铢必较的人,这种行为何其难得!如果不是他,你现在要到哪儿去看呢?”

  “正因如此,我心中对瑟兰迪尔王充满了感激。我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那把剑,更没想到以后天长日久随时可以去看。对于瑟兰迪尔王这大气的举动,中土大陆的人们是深感惊异,而我是深受感动。所以,我不能看着你去坑害他!”

  “看你说的,格洛芬德尔,怎么能是‘坑害’呢?原来问题的根源在这里——你这么逆历史潮流而动地坚定反对,要不是我深刻地了解你,还以为你自己爱上瑟兰迪尔王了呢。怎么?你觉得成为我们领主的伴侣是坑害吗?我们为一个失去配偶很久的人介绍一个上佳的人选是坑害吗?埃尔隆德大人形容俊秀,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博学多才,是所有精灵和人类少女心目中的理想对象——当然,是在她们知道他的经济状况之前。不过,话说回来,在忽略发际线的前提下,咱们领主除了是个没有经济观念的滥好人和贫穷的贵公子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缺点吗?”

  “但是,要追求瑟兰迪尔王的话,这两样才是致命伤吧?瑞文戴尔的现状连无知少女都骗不了了,你指望中土第一精算师能上你的当吗?”第一纪老人家的特点就是,很容易顺着别人的逻辑说下去,“不对!我又被你绕进去了!我的意思是——你拼命告诉我,爱隆王的条件何其优越,能与他一起生活是所有人的荣幸,所以撮合他们两个甚至可以成为我向瑟兰迪尔王报恩的方式。但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觉得你表面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内里目的不纯。现实的情况是,瑟兰迪尔王如果伸手接下瑞文戴尔,绝对是稳赔不赚的。”

  “你在说什么呀,格洛芬德尔?好像咱们要占瑟兰迪尔王多大便宜似的。你听着,这场联姻,并不是瑞文戴尔要吃定幽暗密林,而是瑞文戴尔在瑟兰迪尔王的帮助下达到良性循环。”

  “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需要时间,那在这之前呢?”

  “哦,别把这过程想的太过漫长。我并不奢望瑞文戴尔的宝库从空空如也变成金山银山,只要稍稍能够维持就好了!”

  “你还不知道领主的性格?瑞文戴尔不管有多少产出,都会被他用各种方式奉献给中土大陆。”

  “瑞文戴尔是我们的,但说到底还是领主的。所以我认为,领主用瑞文戴尔的全部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这并无任何不妥。所以,只要幽暗密林能够负担咱们这些人基本的生活开销,领主就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地去幸福他的幸福了。”

  “林迪尔,你真是慷他人之慨呀!领主只不过收养了个孩子,一个除了不爱洗澡没别的毛病、相当可爱的人类男孩,看你怨念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你凭什么会认为正常情况下比你吝啬十倍的瑟兰迪尔王会对‘收养’我们这么一大票人欣然接受?”

  “我只知道,瑞文戴尔必须撑下去!”林迪尔很少这样直着眼睛看人,“领主说得没错,瑞文戴尔是中土大陆所有善良之人最后的温情和曙光,当他们深陷绝望时,只要一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一块地方,心中就会重燃希望!目前黑暗再次降世,邪魔即将复活,在这种时候,瑞文戴尔必须存在下去!虽然我经常抱怨领主的善行,那是我气他待别人太好却偏不知为自己考虑,要真是不认同他的行为,甩手走了就是,何必留在这里、守着那乍看惊心细看流泪的账本、年年跟他吵呢?我心里很清楚,领主做的,都是必须有人去做、又没有人去做、只好由他去做的事情。如果领主不是这样的领主,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呢?”

  沉默。长久的沉默之后,格洛芬德尔叹了口气:

  “你说了这么多,只有这些是在理的。瑞文戴尔的困境,确实是迫在眉睫,我的工资都已经好几个月没领到了……”

  “工资?”林迪尔眼神一斜,“真好命啊,格洛芬德尔,居然还见过那种东西……”

  “怎么?你都没……”格洛芬德尔惊讶又同情地看看林迪尔,“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白眼看人了……”

  “没办法,生活压力大呀……”

  “好吧,也许我们真的只有指望瑟兰迪尔王来救我们出苦海了。他若能大驾光临,对我们有千千万万条好处,但维持瑞文戴尔伟大的存在意义,对瑟兰迪尔王有什么好处吗?还有,别忘了你的第三条——他要怎么阻止他自己向瑞文戴尔漫天要价呢?”他只会纵容吧?

  “别这么没信心,格洛芬德尔。还记得领主说的吧?瑟兰迪尔不是个没有精神世界的人,他不是个不懂感情的人。想想那把剑,我们必须承认他说对了。领主是盛名在外的智者,除了经济问题你可以当他什么都没说,其他方面,他说的总是对的。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可能呢?就连比尔博那样的飞贼都能撑下孤山远征,你应该相信奇迹会发生。”

  “你是说,去跟瑟兰迪尔打感情牌?然后等待奇迹从天而降?光是想也觉得靠不住啊!”

  “我们只是找准方向就努力去做,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那句谚语你该听过:谋事在精灵,成事在梵拉。你真的无须太过紧张,我们只是制造机会、旁敲侧击,并不是要去强迫他们。话说回来,又能怎么强迫他们呢?这种事情,外人再怎么着急,要是当事人自己不愿意,硬来也是行不通的。扑倒过三倍战力高手的你会不懂这个吗?”

  “咱能不提这事儿吗?”格洛芬德尔哭笑不得,“我现在仅剩的顾虑就是孩子们——为什么一提这事儿我会想到孩子们呢?”真是捶胸顿足啊,“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把瑟兰迪尔王一个大男人拉到少爷和小姐的面前,介绍说‘这是你们的新继母’,就算忽略说这话的人被陛下一剑砍死的可能,那孩子们的反应呢?”

  “好吧。”林迪尔重重地叹气——老人家都有毫无必要地忧心忡忡的毛病,他可以原谅格洛芬德尔,但他已经厌倦了这场无休止的拉锯战。他决定用最简洁有力的方式赢得格洛芬德尔的支持。

  于是,他说起了另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

  “对了,有件事一直想问你。我之前查看瑞文戴尔的记事簿时,突然注意到一条记录,一段时间以前,幽暗密林曾经派使者来到瑞文戴尔,向领主借阅精灵史,还咨询了你许多有关古冈多林的问题。是这样吗?”

  格洛芬德尔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吗?”

  格洛芬德尔摇头。

  “看看,这就是我们没有头脑的地方。如果是瑟兰迪尔王,不但目的要问个一清二楚,咨询费也不能收得太少。而你和领主呢?一谈到你们感兴趣的话题就兴致勃勃,跟人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算了,也知道他多希望能有机会跟人说说冈多林的往事了,“而现在,他们这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搞清楚了。”

  “你怎么会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你猜我是怎么发现你开小差的呢?埃洛赫少爷从萝林给我写了信,我从信里知道的。他信里还说,他在那边结识了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王子,大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在闲聊中,他听莱戈拉斯说起家里的玩具,其中一件是特别订制、出自矮人之手、按照一定比例复原的冈多林古城模型!”

  格洛芬德尔全身一僵,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

  “是的,这就是幽暗密林向你和领主收集当年那些细节信息的目的。没想到世上居然出现了这种东西吧?我也没想到,任何人都没想到。瑟兰迪尔王总是可以做出这种匪夷所思又令人叹为观止的事情。你不想亲眼看看它吗?你不想亲手摸摸它吗?如果和莱戈拉斯王子成了一家人,也许能管他借来玩两天呢。格洛芬德尔,你和我们都不一样。瑞文戴尔的账目一直是我在管,你以为我真是第一天知道你拥有我们都没有的薪金吗?但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我很清楚,在领主心中,你始终是个作客的身份,而他对待客人永远比对自家人体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身为第一纪的金花领主,凭你的才干和能力,要拥有自己的领地称雄一方,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而你甘愿屈身在瑞文戴尔,几千年如一日追随在领主左右,不就是因为他拥有一头令你怀念的黑发,以及身上流淌着可供你追思往昔的冈多林血液吗?格洛芬德尔,你这无可救药的念旧之人!你知道矮人的手艺,听说莱戈拉斯王子的莫利亚洞窟,连居住其间的半兽人都复原得以假乱真,照这样的规则想下去的话,你认为冈多林古城的七重大门之下站的会是谁呢?”

  格洛芬德尔猛一甩头背过身去,眼泪“唰”地滑下面颊。

  一阵久久的静默之后,他捂着眼睛喑哑地说:

  “我这就去萝林一趟。只要少爷们和小姐同意,我就不再反对……”



☆、幽暗密林篇(上)


  大绿林王子瑟兰迪尔,每天都有一个烦恼——今天要戴几个戒指?

  经过多年试炼,总结经验,到登基为王、不得不给出结论的那一天,他决定——戴四个。

  于是,幽暗密林王瑟兰迪尔,每天又有了一个新烦恼——今天要戴哪四个?

  当然,这些烦恼的时间并不会浪费,他总是一边烦恼着一边动手为自己装饰头冠,在那些固定的枝杈之间点缀上新叶和小花。

  这种奇特的爱好并不为世人所接受,而他也绝不会屈服于那些约定俗成的偏见——直接往头上一套就可以出门的额饰该有多无趣?或许,他只是在享受其他精灵贵族包括自己的儿子都不能体会的DIY的乐趣。

  也许瑟兰迪尔王确实在外表上花了太多的心思,但若因此就将他认定为一个油头粉面、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在这位王子的协助下,欧罗费尔建立起了大绿林精灵王国。最后联盟之战胜利后,瑟兰迪尔在百废待兴之中登基。在他的手里,幽暗密林进入全盛期。(这履历像李世民有没有?)

  而安居乐业、藏富于民的表现就是,假如几个精灵国度的子民们齐聚于一处,来自其他地方的精灵,顶多能从样貌分辨出种族,却无法精确判断出居住地;只有幽暗密林的精灵,一看就知道是幽暗密林出产。因为他们的衣服上,都镶嵌着白宝石、绿宝石群星闪耀。瑟兰迪尔称这个为“幽暗密林之光”。

  如果一个国王能让境内的每个精灵平民都穿上镶宝石的衣服,那么,就算他打扮再花俏、脾气再暴躁、言辞再歹毒、喜怒再无常、行止再引人发噱、种种突发奇想再令人撞墙,他也依然是他们敬畏和爱戴的王。(作者黑粉不解释!)

  幽暗密林万人敬仰的王走过黑暗的走廊,脚步的回声在两壁间回荡。他耀眼的金发、耀眼的衣着、耀眼的配饰,凝聚成一道耀眼的光。

  瑟兰迪尔身高颇为出挑,所过之处,所有侍立在侧的人、对面相遇的人,都会下意识抬头仰视,而后眼神一凝,呼吸一窒,紧接着低头表示臣服。只要在幽暗密林的地界内,从无例外。这让瑟兰迪尔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在臣民们眼中他一定是个持重稳妥的领袖形象,因为自己始终在他们面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王者威仪。

  简直就是完美的王走进了他的书房,依照每次的惯例先站在门口打量: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凝重深邃、价值连城……嗯?

  他皱眉抚向门边架上一只显然是古董、不知有多昂贵的装饰用瓷坛,高声唤来侍女。

  “我的书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拿走!摆到别处去!给我换金的过来!”

  侍女弓着腰连连点头,神情紧张地抱走了瓷坛,不多时抱回了一只刻有繁复花纹的金罐子。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种!你是新来的吗?去给我找实心的过来。比如铸金币用的金锭子!”

  侍女或许是新来的,一时间还无法领会用金锭子装饰书房的品味,很是愣了一会儿,才在两道锐光的瞟视下慌里慌张地令出必行,然后呼哧带喘搬回来——要知道,一大块纯粹的金坨子可正经不轻呢。

  瑟兰迪尔伸手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放好,随即摒退了侍女。

  “出去以后离门远点,去找些别的事情做,不许再靠近这里,我确定我什么都不需要!叫个侍卫在走廊尽头守着,除非我自己开门出去,否则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侍女颇有些无措地躬身而退。瑟兰迪尔反手锁上了书房的门。

  脚步声带着回音渐行渐远,直至完全静默。

  书房里声息皆无,仿佛时间都已停滞,只剩下死一般的孤独。

  “我受不了了!”一声怒吼突然炸开,“我再也受不了了!今天,对,我决定就是今天了!从今天开始,我决定我再也受不了了!”

  瑟兰迪尔气急败坏,一把抓过换了几回才摆在那儿的金锭子,“啪”地掼在地上。

  是的,这就是幽暗密林王日常的情绪发泄方式——摒退左右,反锁房门,跳脚摔东西。几乎每经过一场政务会议、尤其是商务洽谈,都要例行公事般来这么一出。而这些日子,个个都是他“决定再也受不了”的“今天”。

  诚然,瑟兰迪尔身具许多迥异于常人、完全出人意表的行径,但这一点绝对不是。地位高不胜寒的人,因为不能说的秘密太多,可以说的人又太少,往往很容易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我讨厌矮人!”爆发过一记之后,怒气平息了不少,可以开始独白了,“一看到他们那五短的身材、粗糙的皮肤、乱七八糟浓密绞缠纠结成一团的毛发我就恶心!我就忍不住要闭上眼睛!我就立刻想在幽暗密林入口处树起这种生物禁入的标志!就算他们肯付双倍的过路费也不行!”当然十倍的话可以……

  瑟兰迪尔心里很清楚,自己只是过过嘴瘾而已。只要与他们接触有利可图,他还是会压抑自己的情绪继续跟他们合作下去。这时的他并没有想到,许多年之后,他会真的忍无可忍到罔顾经济利益在幽暗密林边界插上这样的告示牌。他亲手在牌子上写道:皮肤粗糙、毛发凌乱者禁止入内!侍从们还道他是针对矮人,不识趣地提醒说:“陛下,应该加上身高的限制吧?”他气哼哼地一瞪眼:“比我矮的都算!”(阿拉贡,老丈人不好惹哈……)

  当然,目前的他还尚未感受到那个相似但更为难缠的威胁,所以依旧深陷在对矮人的不满中:

  “说真的,对于那些肯冒着瞎眼的危险跟他们谈生意的简直堪称自我牺牲的合作伙伴,他们难道不该多少补贴一点精神损失费吗?跟他们斗智斗勇赚来的那几个金币还不够我买眼药水的呢!梵拉呀,你们到底在想什么?矮人本来就是不该诞生的种族。为了保障神界在中土大陆的信誉,这种不合格的残次品难道不应该召回并销毁吗?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以貌取人的。长成那么一副毁眼的模样,如果温厚纯良也就罢了。偏偏他们还傲慢、还固执、还贪婪!”等等,这三个词很耳熟,似乎是别人经常拿来形容自己的,“我必须承认,喜欢金币绝对不是缺点,但是,能不能在看到它们、或仅仅是谈论到它们的时候,不要露出那种饥渴的表情,至少稍微含蓄一点?”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地瞟向地上的金锭子,眼神“铮”地一亮,“而最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一点是,他们还不知感恩!我最讨厌不知感恩的人!那句谚语说得好:去了曼多斯神殿就回不来的,都是那些不知感恩的人!(大王,你们中土大陆的谚语有靠谱点儿的吗?)看哪,多瑞亚斯陈芝麻烂谷子的世仇我都压在心里了,以前铸造金银器的纠纷我都不翻旧账了,索林没头没脑地撞进来害我们的篝火晚会三次搬家我都不计较了,五军之战尽释前嫌出人出力帮了他们的忙,可他们是怎么回报我的宽宏大量的?他们给了我什么吗?翡翠项链是巴德给的,白银珍珠项链是比尔博给的,受益最大的他们给我什么了?埃尔波尔的地下金库,有分我一半吗?给莱戈拉斯制作仿真模型的时候,有给我免单吗?谈商业合作利益分成的时候,有多出让一个百分点吗?刚刚的谈判桌上,如果我咬紧牙关再多坚持一下……”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明白:已经把价钱杀到那么低了,再强硬下去就谈崩了。

  “人类!我也讨厌人类!”王者的愤怒转移了,“他们阴险奸诈,满腹机心,嘴里说着一套,手里做着另一套,而心里想的,完全是第三套!他们的计谋总是相当深远,不进行到最后一步,谁也看不出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等到能看出来的时候,往往大势已去,想挽回都来不及了!他们最爱做的就是提出一个阳光普照、好像对大家都好的议案,实则是要诱哄那些人上当受骗帮助他们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人类从来就是个坏心眼的种族,再精明的精灵也算计不过他们。”

  作为中土大陆最成功的生意人,瑟兰迪尔必须是个人性的专家。他对人类的见解无疑是精准且独到的,这也正是在盖拉德丽尔夫人眼里那么敏感的莱戈拉斯到了阿拉贡面前就显得如此迟钝的原因。而瑟兰迪尔所愤恨的那种口是心非、暗度陈仓的行为,正在他看不见的萝林悄悄上演。

  “哦,这真是个重大的失误!世上存在着人类这么危险的物种,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起提醒我的莱戈拉斯要远离他们?”虽然看不见,但父子连心的血脉羁绊依然让瑟兰迪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宝贝儿子,“要知道,这种生物的威胁性远远大于奥克斯!半兽人在一里外你就能闻到他们的臭味,还不等看见他们那恨不得溃烂到要流汤儿的狰狞面孔,你就已经拔出剑来了;而人类满面堆笑、一口白牙地凑过来,根本让你防不胜防!以前莱戈拉斯一直处于我滴水不漏的保护之下,所以这种教育做不做的也无所谓;但现在我知道了,再怎样密不透风的防护网也有罩不到的地方,幸亏他现在身在萝林应该不会出什么状况,等他回来一定得及时补上这一课!”

  瑟兰迪尔没有意识到,再怎样安全的地方也潜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等莱戈拉斯回来或许就已经来不及了。某些早期教育的缺失,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就算后期想要倾力弥补,过了那段时间却再也补不上了。后世的人类管这种现象叫“输在了起跑线上”。

  “当然,这些还不是人类最可恶的地方。他们最要命的是,和矮人一样——不知感恩!为了这些人类,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比尔博偷来的山之心,明明是交给我和巴德两个的,我应该有它一半的所有权吧!巴德用他那一半救了河谷城,而我出让了我的那半颗,等于救助了长湖镇,我难道不该因此得到整个镇子的产权吗?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开放了贸易权。我在那边就赚到了那么几个子儿,居然还敢跟我收税!真是大胆!他们难道不知道,从来只有我收别人的税吗?税金我都交了,还有脸说我倾销(大王,您别占便宜没够了!),还说我垄断,还说我私设关卡——这最没道理了!我在奔流河流经幽暗密林的地方修了个水坝怎么了?每次费心费力把水位降到相平可以行船,难道不用花人工的吗?那些开过去就能赚得盆满钵满的商船,难道不该为此付一些低廉的服务费吗?(大王,注意相邻关系啊!您这样风评是好不了!)就为了这么点事儿,就说我雁过拔毛。平时呢?又说我一毛不拔。他们为什么一想到我就和‘拔毛’联系在一起呀?我要是那么喜欢拔毛的话,发际线早就跟那个林谷的傻瓜看齐了!(林迪尔:陛下,您的功力果然不是我能企及的!格洛芬德尔:我就说我劝不住吧……)

  “我的半颗山之心啊!算是白扔了!巴德只塞来一条翡翠项链,还敢说‘这个是补偿’,怎么补偿得了啊?那种鸡毛蒜皮的东西,比起山之心可差远了!那些矮人把山之心换了去,是要干嘛呢?给索林填了坟了!暴殄天物啊!还不如给我,至少我会收进宝库里好好珍惜啊。‘精灵是善良的种族’,这种便宜话是谁说的呀?(是托老啊,大王!)在知道这句野蛮的主观臆断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我不敢违背的规则!但是,如果山之心可以装进我的口袋里,我宁愿变成不那么善良的种族啊。”这不过是说说而已。瑟兰迪尔很清楚,他也就敢在看到机会时为幽暗密林稍稍刮一点小利益,见死不救之类的事还真是做不出来。“看着他们一锹一铲地把山之心埋掉,我难过得眼圈都要红了。那些人看到我惋惜的表情,还以为是索林做客幽暗密林的期间,我与他产生了深厚的友谊咧。这些人的想法真是奇怪透顶:你会和关在你家地牢的人产生什么友谊吗?但他们近乎无脑的猜想却让我蹦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至少那时看来是绝妙的——虽然,我是永远不可能狠下心去挖别人的坟啦,但是,只要是无价的珍宝,让我见过了,就算不能属于我,我也想要知道它的位置啊!于是,我说了一段大义凛然的话,简直大义凛然到像是瑞文戴尔的某人说的,‘索林出身高贵,是一位执著于复国、十分有担当的王子。虽然最后一时被财富迷了心窍,但仍不失为一代英雄’,然后伸手向后招,让为我捧剑的那个侍从把剑递给我,我好插在索林的坟上当做山之心的标志。我那把剑不是什么好货色,以前参加最后联盟的那把有点年头的我早收起来了,这些年用的都是新近打造的仿制品,便宜货,就算扔在荒山野岭也不可惜。”

  瑟兰迪尔所谓的“便宜货”,是按照他的消费水准衡量的,而且要把他那绝妙的杀价能力考虑在内。他的那柄剑,除了是新近出产、不算古董外,作为兵器的质量是毫不逊色的——毕竟,瑟兰迪尔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但就算是这么优质的一柄剑,因为五军之战时半兽人红了眼的冲锋陷阵,剑刃上也不免开了几个小小的缺口。

  “可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自己的一番话感动了,从侍从手里接过剑时,我的视线一片模糊。直到我把它插在索林的坟上,才看清那是奥克瑞斯特——兽咬剑啊!埃克希利昂用过的传说中的剑啊!冈多林的文物啊!剑鞘上艺术性的纹饰和剑柄上的宝石啊!我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了,眼泪立刻就缩回去了——我这叫‘欲哭无泪’呀!”

  瑟兰迪尔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但大错已经铸成,无法挽回,只好忍着心痛,回去再问捧剑的侍从。原来,前一晚,有矮人找到军营里来,感谢幽暗密林精灵王国帮他们对抗邪恶,山下之国无以为报,但矮人族铸造打铁的手艺天下知名。战争导致许多精灵使用的武器受损,他们愿意为之修理,保证完好如初,且性能更上层楼。

  “我想,有免费修理还附带升级的机会,陛下一定很高兴,就把您的剑一起拿去修了呀!”侍从自作聪明地说,“所以您今天用的,就是这把了呀。我看您千里迢迢把它从幽暗密林带出来一直拿在身边,肯定是要做备用的嘛!”

  “我那是要拜托人类帮忙打个水晶罩子,以后就放在长湖镇展览了!那种年头的剑对不老不死的精灵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人类,那是他们歌谣中英雄的遗物,那是历史上那场古老战争的见证!他们会不愿意花点钱瞻仰一下吗?我那个造成了这么大经济损失的愚蠢的侍从啊!如果他不是我的子民,我一定把他扔去喂了蜘蛛!我治下的精灵啊,除了脑筋不太灵光,真是没别的毛病!说起来,这也不能全怪我的侍从,也怪我,应该藏得更严实点让他根本拿不到。主要还是矮人,他们过于奸诈,得了便宜卖乖!明明刚得到那么一大笔财宝却说什么‘无以为报’,不管是撒谎还是抠门都要有个限度!好吧,那把剑对我来说,确实不算什么珍贵的收藏,但最让我窝火的是,如果我把它放在长湖镇,起到威慑半兽人的作用,至少能从人类那里得到一笔保护费——说得文雅点儿叫‘感谢金’;而放在索林坟上,那又本来就是我从索林手里拿来的,明明知道它在为矮人充当最好的警报器,却没有理由向他们收费啊!所以,我讨厌矮人呀!”

  发了这一大通脾气,瑟兰迪尔也大概冷静下来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走过去蹲□将那金锭子捡了起来,抱在怀里爱怜地扑掸着尘土——那么坚固的金锭子,已经完全变形了。

  “看看,多好!不管扭曲成什么样,以后铸成金币照样用。我喜欢结实的东西!所以我喜欢金子!我也喜欢银子!钻石更结实,所以我更喜欢!”抬手将变形的金锭子摆回它该装饰的位置,“希望那些侍女下次能记住我说的,这里不要那些易碎的、空心的、表面有精致花纹的东西!难道必须要把‘摔不坏’这个条件加上,她们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多么愚钝的理解力啊!我是喜欢发脾气,但若因此蒙受财产的损失,可就太不值得了。”

  说着,他带着赞赏的表情抚摸起原先金锭下的地板来:

  “我这书房的地板真是千锤百炼,被砸了这么多次也没碎。这么出类拔萃的石料,我要多进一些,用它们来修筑防御工事。”瑟兰迪尔默默心算着工事的规模,以及石料的用量,最后得出结论,“必须给我打折!”

  “说起防御工事,我讨厌战争!”这世上让瑟兰迪尔讨厌的东西相当多,“偏偏我一直卷在战争的漩涡里。最后联盟之战,我们那么多人走出去,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回来,许多的父亲和兄弟都死在了战场,活下来的有很多也带着战争造成的伤残。不到三分之一的健康人要照顾这些伤员,要赡养死伤者的家眷,还要负担那三分之二的人的抚恤金!那真是这片森林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国民财富贫瘠到我想哭的地步。那时我走进金库,我的脚都能够踩到地板了!那块没有金币覆盖的□地板,是我心中永远的伤痛。直到今天,每当我想起这件事,都还会错觉自己是个人类的国王,而生活在我境内的都是一些人类!你们明明是精灵好不好?你们是可以转生的呀!为什么死了就再也不见踪影,在那边待上瘾了吗?请体谅一下你们牺牲了一定会为你们付抚恤金的仁慈的王,赶紧从曼多斯神殿回来,让他不必再继续支付抚恤金了吧!尤其你们的遗属也都拥有永恒的生命,我这抚恤金要支付到哪辈子去呀?或者Ada你从那边回来也行啊,我就可以卸任了呀!

  “这件事如此令人心痛,但毕竟几千年过去,我也可以不想了,但眼前的呢?五军之战,满地爬的大蜘蛛,杜尔哥多!都是些什么呀?我想偏安一隅,它们却不允许,一个个长着血盆大口杀上门来,你不抵抗就是死路一条!但抵抗的话……战争可是世上数一数二烧钱的事情啊!那些人员训练,那些粮草补给,那些兵器消耗——要不是莱戈拉斯喜欢,我才不会让他们用弓箭呢!我会打造一批优质的刀剑让他们去近身搏杀,就算刀剑也会砍出缺口来,但定期维修的费用也不是很高嘛。哪儿像弓箭,那一支支箭射出去,都是耗材啊!一想到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胡言乱语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我的财产每一秒都在‘嗖、嗖’地飞出去,我的心就在淌血啊!这根本就相当于拿一大包金币把它们砸死好不好?那你们直接扔金币就算了嘛,还省了制造的工夫呢。而那些可恶的敌人最过分的一点是,就算你取得胜利,成功地杀死了它们,它们也让你缴获不到一丁点有价值的战利品,只除了那些发了霉的面包!换言之,它们舞刀弄枪地冲上来那一刻,就注定了你要破财!所以说它们是邪恶的生命!我这些年有去无回、潺潺如流水的军费啊!”

  瑟兰迪尔咬牙切齿,两步跨到墙上悬挂的地图前:

  “不行!就算是为了这些侵略者,我也要开拓新的商路!东边已经发展得差不多了,合作方又相当靠不住,再说我也受够那些矮人和人类的掣肘了!我要找到更优质的财源。北边……”视线一路向北飘,“算了,回来吧,都要跑出地图了。南边看都不用看,如果我敢把手伸向萝林的话,那就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我讨厌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就是最大的经济问题,以及用经济手段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西边……”瑟兰迪尔一眼盯住了夏尔,“西边果然是带来好运的方向!霍比特人聚居地!我喜欢霍比特人,虽然他们比矮人还要矮小,又同样的毛发浓密且身材走样,但那些吃了我的面包、喝了我的酒、就答谢给我白银珍珠项链的人种我都喜欢!这比尔博也真是的,我封了他‘精灵之友’,又三番五次派手下去看望他,他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看来想让他主动提出做我在当地的商务调查员是没指望了。但我通过其他途径也搞清楚了,霍比特人胸无大志,贪图安逸,耽于享乐。高档奢侈品的话,恐怕除了比尔博没人具有购买力;他们又恐惧冒险,怕是很难接受那些时新的玩意儿;但如果是一些古典的、安全的、小型的、可以让他们的生活更加舒适和精致的东西——比如生发水,就是那种黑发的某人必须每天抹在额头上的东西,他们可以涂在脚面上,那会让他们的脚毛更加茂密。总之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绝对可以大赚一笔。

  “现在的问题就是,我的商队要怎么过去?敢挡我的财路,就算是迷雾山脉也要把它搬开!虽然现实中不可能做到,但我可以绕路过去。从北绕的话……算了吧,那边同样山隘重重,而且我不想和叫‘安格玛’的扯上任何关系!从南边,向萝林借道倒是没有问题,”算算时间成本,“不值!也就是说,必须横穿迷雾山脉。但那里又有半兽人盘踞,就算是相当侥幸,商队十次被劫一次的话,”算算货物成本,“不值!再说我也不能让幽暗密林的精灵去送死。如果派出足够多的人让他们不敢劫呢?”算算人员成本,“不值!我派出的人,必须够少,战力又要强,要能与半兽人多少周旋一阵,实在不行还得逃得掉——这需要极强的机动性。综合下来的结论是,必须是精锐的骑兵?幽暗密林的步兵与弓兵天下知名,但是骑兵……我手里人也有,马也有,但是骑兵……我又不要开疆扩土,目前的攻克堡垒和林间作战,骑兵基本派不上用场。难道专门养一支骑兵只用于行商?”算算培训和后续成本,“不值!话说回来,真的有骑兵那又怎样呢?就算能用最少的人、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那么远的路程,总不能将这一路的用度都带在身上,这不现实。蓝巴斯什么的又太贵了,我不考虑。而普通的行李辎重加上去,又会拖慢行进速度……”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总是固定的,每次瑟兰迪尔以“我受不了了”开场后,总会因循重复或至少相似的过程推演到这里,然后就再也进行不下去,因为怎么都算不过这笔账来。强迫自己算下去的话,烦躁和头痛就会接踵而至,直到再也无以为继,他的脚就会自作主张地带着他去后殿有莱戈拉斯的地方。

  与心爱的儿子在一起,是瑟兰迪尔生命中的最大乐趣。只要看着那清俊无瑕的小脸,听着那清灵纯然的笑声,一切不良情绪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烟消云散,他会突然觉得就算是矮人和人类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于是他又坚持下去,直至在下一次的商务会议上看到他们,再开始又一个轮回。

  此时,他按照惯例想走出书房去找莱戈拉斯,都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了才恍然,宝贝儿子已经被他送去萝林了。瑟兰迪尔颓然叹了口气,果然不该让他去的。

  他一开始就不想让他去。收到盖拉德丽尔夫人的邀请信时,他本想找个婉转、体面、不伤感情的借口拒绝掉,反正水镜也看不到幽暗密林内部的场景。但那封自己明明已经小心收好的信,不知怎么的,还是被莱戈拉斯看见了——机密文件的保密工作还要再加强啊!其实怎么加强也没用,只要莱戈拉斯对着看守的侍卫嫣然一笑,就又都泄密了……

  他一直对莱戈拉斯保护过度,他知道;莱戈拉斯对他的保护偶有不满,他也知道。当他们在太多事情上意见分歧后,莱戈拉斯曾坦率地表明,他认为他们父子毫无相似之处。但在瑟兰迪尔看来,他们父子的最相似之处,就是同样高不可攀的自尊。以往,他限制莱戈拉斯的外出,那孩子怨愤得小脸都鼓起来了,却仍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潜台词是:“不出去就不出去!待在家里更好!”而这一次,他突然放弃了这种坚持,以一种最能展现他可爱的方式,有策略地跟他打起了消耗战。也许,是他从自己这里继承的聪明头脑让他领悟到,安全无虞的萝林、素有渊源的同族、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愿轻易忤逆的盖拉德丽尔夫人,这是他最有希望挣脱自己束缚的一次机会。面对莱戈拉斯前所未有的撒泼与撒娇——顶着那样一张脸做出来,撒泼也变成了撒娇——自己这颗爱子的父亲的心实在难以抵挡。莱戈拉斯出生那天就以自己的存在告诉过他,世间有一种可爱可以让人喉头发痒,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可爱增幅之后的效果是令人满口甜腥,后世的人类称这种现象为“萌到吐血”。在这样强猛的攻势下,他很快败下阵来,理智都还没有捋清思路,感情就已经操控着语言一口答应了。

  王者不能言而无信,一言既出,想反悔也不可能了,只好追加了一连串的附加条件,比如浩浩荡荡的护送队伍,比如列在纸上能铺出好几米远的“必须携带物品”清单。莱戈拉斯全都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而当自己最信任的亲随以一副“我真的没办法”的表情押着绝大多数的东西返回时,他就发现了他们父子的又一个相似之处——进退有度,知道什么时候该坚定、什么时候该妥协的高超的谈判技能!

  “亲爱的小绿叶,你怎么能对Ada使出这种阳奉阴违的招数呢?就算那些物品你都送回来,一箱金币你至少该留下,用不着你来为Ada省钱。虽然我承认,看到那一箱金币没有扔在萝林,心中确实涌起淡淡的欢喜,但一想到你在那边不知过得有多拮据,就算是再多金币也无法抚平我的忧虑。”

  本来是为了轻松一刻才想到这颗开心果,不料却弄得心情更加低落。瑟兰迪尔有些消沉地走回来,决定用生命中的其他乐趣来换换脑筋。

  与林迪尔不同,瑟兰迪尔非常喜欢看账本,这是他人生的第三乐趣。只要看到账本,心中再怎样深刻的绝望也会变成希望——这与林迪尔恰恰相反。如果有什么看账本都解决不了的情绪,他就会去自己的宝库逛一圈——这是排名在第一和第三之间的第二乐趣。(大王,您出息点儿吧!)

  瑟兰迪尔回到书桌边,打开账册之前,顺手摸了摸卧在一堆财宝上的小红龙的头——莱戈拉斯去萝林后,他就把它从莫利亚洞窟拿出来,摆在书桌上当镇纸了。

  一页一页翻看着账本,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紧张确实有所缓解。但是,第三毕竟是第三,与第一有着等级的落差,并不能让瑟兰迪尔的思路完全摆脱无解难题的困扰。而他很快发现疗效有限,长出口气摔下账本,决定还是去宝库走一趟,迈出两步却又觉激情不足。或许他需要一杯葡萄酒,出去和森林精灵们唱个歌跳个舞,围着篝火吃点烤肉,让自己彻底忘掉这件事。

  这时,他的头开始隐隐疼了起来。

  他的双手按住头侧,对自己说:

  “振作点儿,瑟兰迪尔!心爱的儿子和朴实的臣民不是你逃避困难的港湾。你该静下心来,好好用理性分析一下,面对这个问题,直到解决它!”

  于是他重新坐下来,一只手撑开掐住头两侧,另一只手执笔在账本空白处书写:

  “让我把关键字都提炼出来,一步步解构计划成行所需要的条件——第一,一支骑兵队。天哪!这种东西要是能从天上掉下来……哦,不,别灰心,不管多不可能,这回也要进行到底,让我们慢慢来!第二,一个补给站。商队可以从幽暗密林轻装上路,中途再补充物资。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算了,反正已经这么不切实际了,我们不妨继续苛求吧。第三,为了成本考虑,路途不能绕远,这个补给站必须在幽暗密林通往夏尔的必经之路上。这简直……嗯?”

  这就是理性分析的好处,瑟兰迪尔一时间头痛全消。他扶着桌子慢慢站起,头缓缓抬高看到墙上,修长的手指直接敲中地图上的一点——瑞文戴尔!

  “对呀,瑞文戴尔!三个条件相交叉,这就是唯一且最好的解答!瑞文戴尔的地理位置恰到好处,又是天下知名的补给站(林秘书要哭了……),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支骑兵!训练有素,身经百战,尤其是对抗迷雾山脉的半兽人,有着丰富的经验。这正好可以消除我最大的担忧,真是太专业了!我可以给他们一笔资金作为补给的费用,再用一些钱——绝对不必太多——雇佣这支骑兵来保护我的商队!这比我自己养骑兵或重新设立补给站都要廉价多了,真是太理想了!”

  但是……瑟兰迪尔却犹豫起来。说实话,像他这样的商业天才,不可能直到今天才注意到瑞文戴尔,光是眼睛从地图上扫来扫去的,就不可能忽略它——瑞文戴尔占地面积确实不大,但那个地名却是明晃晃的耀眼。但是,每次瑟兰迪尔都会在潜意识里第一时间排除它。因为他实在无法把“瑞文戴尔”和“商业合作”联系在一起。最后联盟期间,他见过埃尔隆德,以他看人的眼光,拿眼一搭就知道,这个老好人生来就是给世人各种盘剥的,都不必人家进行任何精巧的设计,他就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都拿出来了。一只活跳跳的肥羊,但以赚钱为人生目标的瑟兰迪尔却从未想过磨刀霍霍去把他宰掉,他甚至刻意避免自己这样去想。他对此的解释是——那种不需要头脑都可以赚来的钱,他这种高端的生意人是不屑于去赚的,这是身为一个商人应有的自尊心!

  但做下这种决定的他体内的财迷属性却心知肚明——那个方向,有很好赚、非常好赚、真的非常好赚的一大笔钱,就那么放在那里没有收入囊中……这种发自内心、无法克制的痛苦,让他迁怒于那个地名及其主人。每次看到或想到“瑞文戴尔”或“埃尔隆德”,他都会怨念空前——这两个词汇尤其是后一个,简直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芒刺。

  而这一次,依然是这种固定过程的重复。瑟兰迪尔很清楚,也许他根本不必联系埃尔隆德,自己的商队在迷雾山脉遇袭时,就能得到巡逻的瑞文戴尔骑兵的救助,然后队伍可以在那片小桥流水的好地方得到休整,被半兽人弄伤的人还可以得到治疗,最后装上满满的补给,挥手告别。只要从埃尔隆德嘴里迸出“同族之谊”、“义不容辞”、“救人于危难之间”之类的词汇,自己方才预算的补给费和佣金就可以全免了。这无疑会大大增加自己的利润空间,让这笔生意更加稳赚不赔。但是……

  每当他的善良天性和财迷本性相对立时,后者总是需要另一种解释。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现实问题:

  “对。我才不是不忍心呢。要知道,我的商队可不是一锤子买卖,那是要长期往来的,怎么能指望他们这种心血来潮、兴之所至的保护?我需要的是万无一失、送梵拉送到维林诺的保护!这一点瑞文戴尔能做到吗?就算我给那个濒临秃顶的老白痴一笔钱,他能把那支骑兵卖给我,或至少让他们只围着我的商队打转吗?他一定会说:‘哦,这不行,我们还有维护地方平安、救助过往行人的责任。’就算我继续跟他谈、许诺给他更多钱也不行。我讨厌抓住我的需求就坐地起价的人,但我更讨厌无论我怎么涨价都收买不来的人!所以,埃尔隆德真是我最讨厌的人了!

  “我讨厌矮人!他和矮人交好,所以我讨厌他!

  “我讨厌人类!他有人类血统,所以我讨厌他!

  “我讨厌诺多精灵!但我为什么要讨厌诺多精灵呢?”低头想了想,“好吧,我们的宿怨由来已久,而且要把最后联盟那时那些诺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也算上。他有诺多血统,所以我讨厌他!

  “我讨厌辛达精灵!”不对,我也是辛达精灵,“好吧,就算他有辛达血统,那我也讨厌他!”(在大王这儿没理讲……)

  瑟兰迪尔怒气冲冲,他狠狠瞪着“瑞文戴尔”的地名,把它当做埃尔隆德,直接对它说起话来:

  “你知道你拥有什么吗?瑞文戴尔,地处险要,易守难攻,兵家必争之地;交通要道,四方交汇的枢纽,开个集市什么的那是最好不过了;风景优美,落叶飞花,处处瀑布,天生就是个旅游景点嘛;而且根据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什么‘白道巫师会’、‘远征誓师会’都在瑞文戴尔召开。如果是我的话,瑞文戴尔会议中心,只要每人收一个金币,就再也没有征战了。因为军费都交给我了,世界就和平了!(大王,你够了!)你知道你握有多好的资源吗?你从来不知道!人家是‘身入宝山空手归’,你是一直住在宝山里,却两爪空空,每天只知道躺在金山银山上睡觉!你这只老斯矛戈!”

  说着,伸手过去拍拍小红龙的头。(林迪尔:领主连我的嘴皮子都扛不住了,让他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真的人道吗?格洛芬德尔:要不咱再想想吧……)

  “还有,风之戒维利雅。那种覆盖瑞文戴尔全境的,天然的治愈功能!这对经常受伤、经常流血的幽暗密林,是多么重要的功能!能把所在地变成休养胜地之类的经济价值我都不想了!它让你的地盘一年四季蔬果飘香,你的瑞文戴尔有这些,我的幽暗密林有什么?大蜘蛛倒是一抓一把。就算风之戒不能属于我,借用两天也好啊,也能减少点战争损失,哦不,是根本没有战争了!它还有抵御邪恶入侵的能力呢!它要是在幽暗密林的话,还会满地爬蜘蛛吗?你们瑞文戴尔,明明有风之戒守护就够了,还养什么骑兵啊?你是多有钱吗?我这连年征战的都知道他们贵得要死!

  “当然,最讨厌的还不是这些死物,而是人!你们瑞文戴尔的人我都讨厌!莱戈拉斯是我的心肝宝贝,在他身上我从不吝惜任何东西,什么我都要给他最好的。我斥巨资供给他最好的食物、衣服和玩具,但他渐渐长大了,他求知若渴。我想给他请最好的老师,他要学历史,中土大陆哪个历史老师好得过你吗?他要学文学,又有哪个文学老师比你强呢?可是我能把你请来吗?莱戈拉斯对航海有兴趣,埃兰迪尔的航海图你能借给我,但你能送给我吗?还好,他还要学武艺,这次我终于不用再在你身上打主意,我看上了格洛芬德尔,毕竟没有别的武学老师战胜过炎魔了!而且他活了那么多年,虽然比不上你,但教导莱戈拉斯历史应该不成问题。我早就准备下各种厚礼,却连提都不敢跟他提,因为根本不用提我就可以想见他的回答:‘我要跟着我家领主!我没饭吃也要跟着我家领主!我几个月领不到补贴也要跟着我家领主!’(大王,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和你身边的,怎么全是这种人啊!我讨厌那些用钱就能买来的东西,可我更讨厌那些用钱都买不来的东西!(大王你是多纠结!)

  “好吧,不就是个历史吗?我活的年头也不短了,我自己教他!我给他讲多瑞亚斯的覆灭,我亲身经历的事:‘说到这个历史事件,就不得不提到精灵宝钻。宝石这种东西,你认为它不值钱,它就一钱不值;你认为它值钱,它就值钱;你认为它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而当时,对于茜玛丽尔,整个精灵世界,乃至整个中土大陆,都处在一种对其价值非理性的认定中。在各方面的集中热炒下,积累了大量的泡沫,它的价格已经虚高到它本身完全无法承载的地步。如果这样畸形的流动持续下去,问题会越积越多;而这种流动一旦被打断,长久以来违背市场规律的恶果就会显现。矮人杀害了埃卢·庭葛王,致使两族结下世仇。但其实,埃卢·庭葛王之死,并不足以毁灭多瑞亚斯。你记住,王权的更替,哪怕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也只会引起短暂的动荡。矮人真正的罪恶是,他们带走了茜玛丽尔,打破了它在精灵世界内部的转移,留下了巨大的价值真空,一举导致了国民经济的崩溃……’我讲着讲着就讲成经济学了呀!(林迪尔:陛下,快来我们这边开讲座吧!)

  “我真是不明白,你的瑞文戴尔到底是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那么多人巴巴地投靠过去。那些处境交困的就算了,‘最后之家’是他们的希望——可不是吗?如果有一群人毫无理由地热烈欢迎我还给我白吃白喝,我会觉得那简直就是大海的西方!可不交困的又怎么说?比尔博和甘道夫,我邀请他们来我这边做客,都被他们拒绝了;而你那边,他们不请自来。幽暗密林比起瑞文戴尔到底有什么差距?除了气氛阴翳、满地大蜘蛛、我还要收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缺点吗?(缺点够大了,吾王……)

  “看看,你都拥有多少东西了,居然还能把日子过成那样!我总是听人说你这么有钱那么有钱,开玩笑,我没见过哪个有钱人家里都快揭不开锅的!上次我派去问冈多林事宜的亲随回报说,你还穿着以前我在最后联盟见过的那身衣服呢!我早就说过——如果想在短期之内花掉一大笔钱,就去趟战争的浑水吧;如果想在天长日久的岁月里把不管多少家财都挥霍殆尽,就学林谷那个老笨蛋吧!”

  后来,瑟兰迪尔一番类似的话语,让瑞文戴尔的千年会计林迪尔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他痛哭流涕道:“中土大陆幅员千里,却只有陛下一个明白人啊!”

  “怀抱着那么一堆令人羡慕的东西,却过着如此惹人同情的生活,真是让人切齿痛恨呀!我要是能拥有你的一切,不说风之戒和瑞文戴尔这些身外物,就算只有你的博学——我这除了赚钱什么也不会的人!(林迪尔:大王,您说这话是打算气哭多少人?)也早就……早就赚到更多的钱了呀!”

  瑟兰迪尔垂下头挽起衣袖,露出一小截左臂,低声喃语:

  “就算只用医术,也不该穷成那样嘛……”

  那里许久之前,曾有一道伤口,但痊愈后就消失不见,连个疤也没留下,皮肤光洁如初。

  那是在最后联盟之战中,他受的较严重的一次创伤。

  那时,父王欧罗菲尔刚刚丧生,他在战场上紧急接管了大绿林的一切。

  白天,他面无表情,指挥若定,谁也看不出任何不妥。

  夜晚,他躺在那里,也依然没有流泪,只是彻夜难眠,头痛欲裂。

  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持续下去,是一定会出事的。

  终于,他在战场上闪了神。等意识回流,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就只剩下一道白光。这时抽回右手横剑挡架已是不及,只好同归于尽般向前削去,同时竖起左臂护住头脸。

  千钧一发,血溅当场。

  他变招够快,那半兽人终是死于他的剑下;而他得到的,是一道歪斜的伤口,几乎与他的左前臂等长,深可见骨。

  战后回到营帐,斥退了左右,自己处理这道在他看来不算太重的伤口。但创口处汩汩冒出的鲜血,注视着注视着,不知触动了什么,多日以来压抑的东西突然崩泻而出,于是血泪相和。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一幕。因为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一切。别人只会认为,大绿林的王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疼到哭鼻子了。

  自己的营帐不是什么太私密的地方,随时都会有下属闯进来报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而且,他不认为现在还能靠自己的力量对付这个伤口了。

  于是,他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医帐去。

  这似乎与他不想见人的想法自相矛盾。但他想,那时,他只是本能地在寻找一点温热的东西罢了。

  而就在那天晚上,他见到了埃尔隆德。

  说实在话,那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场景。医帐虽然比普通营帐要干净一些,但仍是十足的凌乱——横七竖八的床位,丢在地上、卷成一团、染着血的纱布,偶有令人不舒服的味道传来;角落里躺着一个受了伤的精灵,应该是军需那边的,因为他在谆谆教诲即将接替他工作的后辈,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读着账本。

  在见到埃尔隆德之前,他早就听说过他了。军士们都说,这位传令官大人,给人的感觉就像家人,如兄如父,甚至有思乡的小战士,会装病混到医帐里,只为了在他身边待一会儿。瑟兰迪尔听到这种传言时,只觉得不可思议,还曾揣测过埃尔隆德到底是怎样的天仙美人。

  这回真的见到了,他不说大失所望,也是深感平庸——垂顺的黑发,清俊的面容,眉眼是与那位传说中的公主有几分相似,神韵却大为不及。很普通嘛。这样的人,在精灵一族中,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传言不可信哪。

  他早就知道传言中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关于自己的部分。在他的评价中,自己的容貌也只是中等偏上。他自出生起,就见过了包括多瑞亚斯王族在内的太多美貌的同族,就算是露西安公主,他也从未觉得她真有众多歌谣赞颂的那样超凡脱俗,所以自己的模样,也就是看得入眼了。尽管他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但那完全出于个人喜好,不是为了装扮给别人看;虽然他也很清楚镜中的自己赏心悦目,但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美貌的杀伤力,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自觉。所以,当他听说军营中无数人拜倒在自己的长袍下,并将他的美色与星辰之后相提并论时,他只说了一句:“有病去找我们伟大的传令官拿药啊!”然后出门发现许多人的目光悄然盯在自己身上,他也依然不觉得这是针对他的长相,只按照以往惯例猜测,这大约又是自己异常华丽的装束和手上过大的戒指扎了他们的眼,而这些,他是绝对不会向外人的眼光妥协的:“真是见鬼!看不惯就别看啊!”再然后,当他面对人类那种吐着舌头、淌着口水、恨不得直接扑到他身边来的□裸的表情,他只觉得汗毛倒竖,恶心厌憎。在某些方面,他和莱戈拉斯,实在是有着一脉相承的迟钝。

  而这类事情带给他的最不愉快的经历,也是在这间医帐里。

  那时还是王子的他,在战斗中右肩挨了敌人一刀,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伤口,不过破了点皮,流了几滴血。在亲随们的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中,包括父王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不得不来到医帐就诊。那时埃尔隆德不在,接诊的是个人类医师。他坐在那里,坦然褪掉半边的上衣露出伤口,歪着头等待敷药和包扎,但许久许久都没有动静。他可不认为这里的医生技术会好到让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扭头一看,那医生手里拽着一截纱布,直愣愣死瞪着他□的肩头发呆。他一时怒从心起,扯起衣襟大步踏出帐外。

  次日,那些诡异的传言就有了奇妙的更新,内容是“冰肌玉骨”什么的。

  这次他就有经验了——自己艰难地一点点卷起衣袖后,他用一种警惕戒慎的眼光挑视着埃尔隆德。

  没想到,埃尔隆德只是微微怔了怔,就心无杂念地坐在他身边,拖过他的手——这多少让他瑟缩了一下,开始为他的伤口止血消毒。

  埃尔隆德有一种严谨缜密的气质,完全可以赢得患者的全部信任。在这样的医师面前,还没等他出手救治,创痛就好了一半。而瑟兰迪尔更是发现到,他真是天生做这一行的材料,他身上那彻底洁净无菌、不染尘俗的感觉,一股清水般的味道。自他坐在自己旁边开始,此前一直阵阵袭来的脓血味和刺鼻的药味,就好像被阻挡在外了。

  埃尔隆德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蘸了外创的药膏,轻柔地涂在他的伤口上。目光触到他审视兼防备的表情,埃尔隆德不禁失笑:

  “你不用这么怕我。医者父母心,医生是不会对自己的病人产生非分之想的。”

  瑟兰迪尔不知道,说出这种漂亮话的人几千年以后摸账本去了。当时,他只觉得面上一赧,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悄悄地羞愧起来。

  他有些无措,却再也无话可说。幸亏随身带了佩剑来,他把它抽出来横在膝头,掏出手帕慢慢擦拭,竭力专注于手下的工作,假装毫不关心治疗的进度。

  这无疑导致了他的后知后觉。药膏已经搽上很久了,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上药的过程并没有印象中必须伴随的抽搐与剧痛,只有一股清凉慢慢地渗入伤口。这简直是他最愉悦的一次创伤体验。

  “你有这么好的医术,没想过自己开个医馆吗?”没钱的话我给你投资啊。

  瑟兰迪尔的脑中已经飞快地转到该怎样分成了,却听见埃尔隆德的声音说:

  “人在生病或受伤的时候,最是精神脆弱,需要关怀。这种时候向人收钱,感觉……不太好吧?”

  说完,很自然地一笑。

  瑟兰迪尔从刚才起就发现,埃尔隆德的笑容很好看,爽朗,真实,带着几分毫无恶意的揶揄与睿智,一种生命绽放的美丽。他是个半精灵,并不具有他们这种纯血统的精灵身周自内而外散发的光华;但当他笑起来,面部内蕴而暄出的光芒竟强烈到刺眼,那在自己看来如此“平庸”的相貌竟也意外地生动起来。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那些用些小手段也要挤在埃尔隆德身边的人——就冲这笑容,这和煦到可以直接沁入心底的温暖,真的像亲人一样,是的,虽然五官毫无相似之处,但那种慈和宽厚的感觉,让他眼前恍惚出现了自己逝去的父王。

  他刹那间红了眼眶。左臂伤口的药效,也好像发作了,那条轨迹突然变得滚烫,串得他的脸颊也烧了起来。他急忙往旁边一甩头,对着角落里对账的两人吼道:

  “别念了!从第三行开始就错了!”

  然后呢?那个医帐的晚上,到底是怎么结尾的,他已经忘了。

  他只记得,当不久之后回到自己的营帐,钻在被子里,鼻端充盈着伤处传来的清香。这药膏和它的主人一样,清水般的香味,虽然很难想象清水有香味,但这是真的。这香味伴着他,父王去后首次,一夜好眠。

  现在,只是这样想着,这些不着边际、散乱的回忆,左臂那条早已湮灭在时光中的伤痕,竟顺着身体的记忆,从肘到腕蛇行一般地延烧起来。

  瑟兰迪尔发狠似的抬起手臂用力搓着,一边抬眼瞪着地图:

  “所以说,埃尔隆德,你真是我最讨厌的人了!”

  他抬起搓得也热起来的右手,手指轻轻抚摸着“瑞文戴尔”的地名:

  “明知是无价之宝,不能属于我,但知道你在这里,也就够了。”(大王,别傲娇了!直接去瑞文戴尔求献身吧,省得大伙儿跟着较劲了……)

  他收回双手,并拢覆在脸上,用力揉揉眼睛:

  “清醒一点吧,想点有用的事情。”瑟兰迪尔这样的人,从惆怅缠绵之类软性的情绪中抽身,总是比埃尔隆德那样的人要快很多,“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不可能拥有埃尔隆德的才智,我就是个只会赚钱的人(林迪尔:大王,您气死我了!)。我永远不可能变成埃尔隆德,再说,他那种漫天撒钱的日子我过一天就会生病。风之戒我也别想了,我顶多能照样打造个赝品自个儿戴着过瘾。现在唯一还有点希望的就是——”

  同样的手指,敲上同样的地名,这一回却充满了目的性和企图心。

  “瑞文戴尔!只要瑞文戴尔能变成我的,”脑内一番运算,“就算把我的金库都掏空了也不可惜!但是,这样做就行了吗?瑞文戴尔就能变成我的了?如果砸钱就能把它砸过来的话,你倒是给我个砸钱的机会啊!”

  导致无法砸钱的主要责任人,还是要被拉出来充当一阵标靶直到射成筛子。

  “我想要瑞文戴尔,你开个价,我把它买下来啊!我无意霸占你的领地,我只想要它一部分的掌控权,至少能随意调用那里的骑兵,我没有更高的要求。好吧,你瑞文戴尔目前经济困难是吧,我给你投资总行了吧?这应该算我入股吧?瑞文戴尔应该有我的一些份额了吧?可是你只需要向我绽开一个阳光四射的笑:‘谢谢您捐助‘最后之家’!中土大陆所有善良的人都会感谢您的!’可我要那么些人的感谢做什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那些钱就算白搭了呀!我知道你笑得很好看,但这也太值钱了!就算我继续加码,把我的所有财产都轧进去,瑞文戴尔仍是与我无关,该是你的还是你的,你说你这是合作的态度吗?!跟你说‘互利’和‘双赢’你从来听不懂的,只有谈‘捐献’和‘赠予’才行得通!中土大陆的人都说我是奸商,他们怎么不说你这才是真正的欺诈?跟你这种人扯上关系,只会导致我的财产流失!(说对了,大王!)所以呀,”久违的头痛再次袭来,“要怎样才能让瑞文戴尔的一部分变成我的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瑟兰迪尔这次的头痛是无谓的。在所有的精灵王国中,幽暗密林的王室无疑最为出色,原因就是他们父子间的传承、父子间的同心。这个精灵国度的王子,总是能在登基之前就为王国做出杰出的贡献。正如欧罗菲尔王创立大绿林,有赖于当时瑟兰迪尔王子的大力襄助;而这一次瑟兰迪尔王的愿望,莱戈拉斯王子也事先把工作做在了前面——他到达萝林的第一个晚上,就开始和瑞文戴尔一方谈兼并;而从父亲那里遗传到的高妙的谈判技巧,已经被他用来达成“最后联盟”共识了。

  许久之后,终于对这些真相心知肚明的瑟兰迪尔王,欣慰地抚着儿子柔软的金发:“莱戈拉斯,你那时时显露的理想主义特征,曾让我非常担心,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会成为幽暗密林的败家子和亡国之君。而现在,你不声不响就把Ada卖了个好价钱,看来就算你有机会继位,也能把我们的王国继续带向繁荣富强,这我也就放心了。”这件事让精灵族又增加了一条新谚语:可怜天下Ada心!

  然而,此时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瑟兰迪尔,依然在进行着重复的劳作:

  “还是那句话——理性分析。我现在要做的事儿,是把手伸到别人家去,越俎代庖去做别人的主。古往今来,要达到这种目的,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联姻!”说出关键性的两个字,他开始绕着书桌转起圈来,心里盘算着低低自语,“可惜啊,我家莱戈拉斯和他家阿尔温年纪都太小,否则本是天作之合。”脚步突然停了,罪恶感铺天盖地而来,“天哪!我是昏了头了吗?竟然把脑筋动到我的小叶子头上!他是我最不可出让的珍藏,就算有再大的利益,也不能拿他的幸福去交换!那个什么阿尔温,就算所有人都称赞她温柔娴雅、知书达理、大家闺秀,是他们这一代最出色的女孩,那,她也配不上我的小叶子!这世上没有哪个精灵姑娘配得上我的小叶子!”舐犊情深的王仰头面向西方,以最虔诚的表情和最绝决的口吻立下誓言,“梵拉,我向你郑重发誓,绝不会让任何一个精灵夺走我的小叶子!任何一个女性也不行!(大王,快“呸”!一语成谶了要!)”

  一条路堵死了,瑟兰迪尔继续寻找其他可能:

  “还有什么可供联姻的途径吗?”思虑良久,不禁叹惋,“埃尔隆德为什么只有弟弟而没有妹妹呢?不然我这边正好王后出缺,来做我的续弦该有多好!这计划唯一的风险是,万一这姑娘是个和她那无趣、死脑筋、经济观念缺失跌破底限、整天琢磨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有很多特长就是不会拿一个出来赚钱、和他一起生活简直稳赔不赚的倒霉哥哥一样的人,”说着真的想象了一位和埃尔隆德长着同一张脸的女性,面部抽跳,“这样的日子过一天我就疯了!这种程度的为王国献身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慎重的考虑……哦不,等一下,这不像我,我正在犯常识性的错误!就算埃尔隆德真有个妹妹,她嫁到这边来,就成了幽暗密林的一份子,也就失去了在瑞文戴尔的控制力,也就是说,我非但不能对瑞文戴尔施加任何影响,还要多养一个人?也就是说,正确的方法不是找个瑞文戴尔的姑娘嫁过来,而是要像塞莱勃丽恩那样嫁过去,成为林谷的一员,继而掌握权力!塞莱勃丽恩西渡了,这真是个好消息!埃尔隆德失去妻子也很久了,只要他新一任的伴侣出自幽暗密林……”

  瑟兰迪尔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兴致勃勃地为埃尔隆德寻找伴侣这件事极其荒谬,内心也为自己要亲手把一个精灵姑娘推入他怀中而升起了微妙的不快。他把这种不快解释为擅自左右他人婚姻的愧疚感,于是本能地为自己开脱起来:

  “其实,嫁给埃尔隆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要坑害我治下的精灵姑娘。凭良心说,他是个好人,甚至可以说,是中土大陆最好的人——虽然穷得令人发指。但他绝对可以善待他的伴侣,不管那是谁,只要那是他的伴侣。任何人嫁给他都一定会幸福的。我不是早就知道,和他在一起只会占便宜不会吃亏,而‘绝不吃亏’正是我幽暗密林的原则。再说,我这也是为埃尔隆德着想,就当是我这老……朋友的一点善意吧。

  “所以,送去跟他结亲的这位姑娘可一定要慎之又慎地选择。大概想一想,需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虽然成为了瑞文戴尔的领主夫人,却依然将幽暗密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能够听我这个王的调遣。哦,这一点对那些一嫁出去、胳膊肘就习惯性向外弯的女性而言,真是强人所难!第二,性格强硬,意志坚定,可以对埃尔隆德施加一些影响。这就更是难以做到——埃尔隆德可是昔日的宗主王吉尔加拉德都无法完全驾驭的人,什么样的女性能在感情上对他做到这种高度的征服?第三,他的前妻塞莱勃丽恩,是塞利博恩王和盖拉德丽尔夫人的女儿,完全继承了他们两位的美貌——其实这三位我都见过,实在没觉得哪里美貌。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有所察觉,我对人相貌的观感似乎与常人不同。在他们看来,我对美色的感悟力相当失灵。我见过那么多精灵,就只觉得我的莱戈拉斯远远高于平均水平,其他的,都是那么回事啦。但这件事情,最好还是按照普通人的标准来。埃尔隆德曾与那样的美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一般二般的货色他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要一下子就让他惊艳的话,看来必须得是我幽暗密林的第一美人才行!但谁是我幽暗密林的第一美人呢?这些年我忙于赚钱,完全没有关注这方面(大王,以您的眼光,关注了没用!);现在时间紧迫,已经不容我办个选秀活动顺便赚上一笔了,一会儿找个懂行的问问吧!但是,这样的美人,单身的概率有多大呢?这简直就像天上掉金币那么渺茫吧。再说,就算她未婚,也一定是众多仰慕者心中的爱尔贝蕾斯,我实在不忍伤了我那些精灵小伙子们的心哪!”

  他停顿下来,坚定了一下心智:

  “虽然我是善良的种族,但这种程度的强迫我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梵拉呀,我再向你发誓:不管最终找到的是谁,只要这位第一美人当前没有伴侣,我就是硬塞也要塞进埃尔隆德怀里去!不管遇到多大的反抗!不管面临多大的阻力!我的座右铭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大王,教小叶子点儿正能量吧!)虽然,这样做的效果可能并不令人满意,毕竟只有第三条而已;若期待这位美人还同时满足前两个条件的话,就太白日做梦了……”

  虽然想也觉得比丝线还要窄,但好歹是条路啊。于是,把顾虑抛诸脑后、重新充满斗志的瑟兰迪尔,也找到了冲出书房的路。

  跑到走廊拐角时,险些一头撞在一直守在那里的侍卫身上。尽管莽撞的是陛下自己,那精灵守卫依然惶恐地单膝跪地以致歉。

  瑟兰迪尔认得他,这个精灵小伙子有着风趣的谈吐和灿烂的笑容——虽然比埃尔隆德还是差了很多,但也足够让自己的那些侍女红着脸跑开的了。拿那个问题问这样的人,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起来吧。回答我一个问题——幽暗密林的第一美人是谁?”

  侍卫怔住了,不知是没有听清这个问题,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别像个傻子一样仰脸瞪着我,我叫你起来呢!回答问题!这很重要!认真回答!努力回答!正确回答!”

  侍卫一脸为难的表情,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

  “算未成年的吗?”

  “不许打莱戈拉斯的主意!”愤怒的暴吼把刚刚站起的卫士吓得差点重新跪下,“把他刨出去!在剩下的人里面找!”

  “要是算上王子殿下,可能还要仔细评估;既然不算的话,答案就已经很唯一了……”嗫嚅完这些,直愣愣地注视住王的脸,再不说话。

  瑟兰迪尔久久等不到答案,耐心用尽又急起来:

  “知道了就快说!看着我干什么!”

  侍卫投来完全理解不能的眼神,皱眉之后又眨眼:

  “陛下,您感觉不到吗?幽暗密林的第一美人,是陛下您啊……”



☆、幽暗密林篇(下)


  甘道夫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本来,他一直走在他已成惯例的正常生命轨迹上——四方游历,在可以到达的每一处留下脚印,有计划地探望一些故交,或无意中经过好友门前顺便进去拜访,聊聊魔法叙些旧情,捎带手地管些鸡毛蒜皮或关乎中土大陆和平的大事小情,偶有奇遇,不时交上好运,但总体而言相当冒险。

  一种“甘道夫式”的逍遥自在的生活。

  这时的中土大陆,虽然暗潮汹涌,但表面看来仍是阳光明媚。他就这么走在阳光下,享受着自得其乐的流浪,直到萝林的卫队长哈尔迪尔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您没有其他要紧事的话,请跟我回去一趟。夫人思念老朋友了。”

  甘道夫很清楚,盖拉德丽尔夫人从不会思念任何人。因为以她活过的年头计算,如果每一个薄有交情的人她都记在心上,那么她每天什么也不用做,光是思念时间就不够用了。

  他明白,所谓“夫人想他”,只不过代表“夫人有事找他”。

  因为中土大陆的所有人都知道,甘道夫不但精通各种烟火,更接受各种委托。

  最吸引人的,是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不管组织队伍时多么随心所欲,最后的结果却总是无可挑剔。许多人说,这完全是他能人所不能的远见卓识,只有他自己清楚,除了一小部分伙伴间的团结与凝聚,绝大部分还是运气。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绝高的成功率带来了趋之若鹜的委托人。一个颇具公信力的共识是,如果你想办成一件事,就该去找甘道夫。

  然而,“找甘道夫”却绝非一件易事。要逮到四处漂泊、行踪不定的他,绝然是个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他都想知道哈尔迪尔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能够惊动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绝不会是小事。

  甘道夫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索隆”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浮出水面,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吗?一时间只觉得魔影憧憧。

  他有些担心地想向同行者探探消息,但扭过头去又转回来,还是算了。不为别的,就为那是哈尔迪尔。

  哈尔迪尔这位的性情,迥异于其他精灵,怎么说呢?因为那时的人类还未发明出“腹黑”这个词汇,所以只能说他拥有——经常性地用些小阴谋小诡计来制造些小难堪小尴尬的——小小的坏心眼。

  这样随时都等着看好戏的他,又会告诉你什么呢?

  但是,出乎甘道夫的意料,哈尔迪尔主动安慰他“不必紧张”,“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事”,然后小心翼翼地铺垫说,这个委托“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的古怪”,“也许会让你稍稍地受些惊吓”,所以请“趁早做好心理准备”。

  在这种旁敲侧击但绝不涉及中心主题的提示下,甘道夫在内心越积越深的五里雾中到达了目的地。

  洛丝萝林还是一样的圣洁与绚烂。盖拉德丽尔夫人也一如既往的高贵冷艳。

  她临窗而站,长裙曳地,亭亭玉立;她侧转过脸来,金色的发,金色的光,金色的女王。

  “米斯兰达,”呼唤中充满她标志性的空灵,然后,她用那标志性的空灵继续,“让瑟兰迪尔,嫁给埃尔隆德吧。”

  甘道夫只觉脑袋一“嗡”,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扑倒。然后,夫人挂着无所不知的笑容走过来,亲切地拉住他的手,嘴唇一开一合又说了很多。而他就像个突然听到炸雷引发耳鸣的人,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然而,盖拉德丽尔夫人的气势,是不容人拒绝的。在甘道夫意识到“这种事绝对不能答应”之前,他已经稀里糊涂不知点过多少次头了。

  最后,夫人满意地放开了手。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夫人的视线,迎面正遇上哈尔迪尔。

  “怎么样,巫师?”那圆圆的、慈眉善目的脸上,一贯不苟言笑的正直表情出现了细不可察的裂缝,里面是想要深藏、偏偏露得彻底的笑意,“我就说这次的事儿相当霹雳吧?”

  “你真是好心,哈尔迪尔。”虽然那幸灾乐祸的笑让甘道夫兴起扁人的冲动,但内心的感激也是货真价实的,“要不是你的提醒,还有我魔杖的支撑,我只怕现在还跌在夫人脚前爬不起来呢。”

  “你真的不用客气。我当然不能让你做出当着夫人的面儿一头栽倒之类的丢脸行径,那样会失去夫人的信任,然后这件事很可能就黄了。”故作严肃的脸上隐约的期待,“怎么样?你答应了吧?”

  “可能不答应吗?”甘道夫懊恼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说,哈尔迪尔,夫人产生这么疯狂的想法,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加以阻止呢?”

  “你说得倒轻巧!夫人的意志,可是梵拉都无法动摇的,单凭小小的我,你觉得可能阻止吗?再说了,这也是塞利博恩王的愿望!”

  这老俩口穷极无聊几千年终于疯了吗?

  甘道夫心里转着极其失礼的话,只是不敢说出口,然后,他听见哈尔迪尔说:

  “对了,夫人为你预支必要的费用了吗?”

  看来,自己不但漏听了很多话,还很可能少领了一笔钱。

  望着他茫然的表情,哈尔迪尔理解地摇摇头:

  “夫人是考虑大事的人,这种枝节从来不放在心上。但你此行的目的地不同寻常,中土大陆是个人就知道,进入幽暗密林却不带钱包的话,简直和送死没两样!(大王,看你都给人什么印象!)你空着手去的话,那些高额且必须上缴的各项费用,足够你把火之戒都押在那儿了!”正当甘道夫以为哈尔迪尔只是把自己不幸的未来说来取乐,他却满面诚恳地从身上掏出一只绣金线的袋子,“来,这是我一部分的积蓄,你先拿去应急吧。”

  甘道夫极端震愕地瞪大了眼睛。

  “别不好意思了,拿着吧。我回头会问夫人报销的,不会受什么损失。”

  哈尔迪尔自这次重逢开始屡次的善意举动,让甘道夫在感激涕零中愧疚起自己对人家行为的长久误解。他握着钱袋热泪盈眶:

  “哦,哈尔迪尔,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善良的精灵了?这是天地异变的征兆吗?如果你都能这样的话,也许能期待魔苟斯改邪归正了!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是什么让你决定这样帮我的?”

  然而,哈尔迪尔自从甘道夫接过了钱,放心之下注意力迅速转移了。他根本无心回答甘道夫的问题,反而自言自语起来:

  “那些小东西,找了个山坳窝进去,吵得那么大声,还自以为是在说秘密,瞒得了谁啊?要知道,萝林全境可没有我哈尔迪尔不知道的事情。虽然真是很想破灭他们的愿望,看着那一张张让人想逐个捏过去、最好扯住腮帮的肉往两边拽的小脸上露出伤心失望的委屈表情,但是,”哈尔迪尔的声音大了些,相当于给了甘道夫答案,“只要一想到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在一起的情景 ,我就忍不住想帮帮忙!(别人还多少有动机,小哈你是纯无聊啊!)可是,看不到他们伤心失望委屈表情的缺憾,要用什么来弥补呢?”捏着下巴一阵思忖,“决定了,以后每次看见那个小家伙,都要当众称呼他他最不爱听的‘瑟兰迪尔之子’……想想真是同样的精彩呀!(小哈你太坏了!)”

  哈尔迪尔陶醉地认为,他已尽己所能地为甘道夫的幽暗密林之行铺平了道路,后事一马平川了,自己也只能帮到这儿了,事成之日可为着实出过一份力而自我褒奖。任务已了,他一转身甩下执行人,连道别都免了,哼着歌就走了。

  看着那满意到要开出小花的背影,甘道夫自责起来:我还是太年轻啊!不该一时为假象所蒙蔽,哈尔迪尔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的。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吗?说不定这是个比索隆更危险的角色……

  但是,这一位是唯恐天下不乱惯了的,那盖拉德丽尔夫人和塞利博恩王的反常又该怎么解释呢?男人和男人……他们就没想过这件事的违和感吗?

  甘道夫抬头看看身处的环境,银星点点,金光灿灿,与平时并无二致。但是,没有丝毫的不寻常,才是最大的不寻常。

  在他的心中已经坚信——虽然没有发现大蜘蛛之类的异象,但洛丝萝林毫无疑问被邪魔入侵了,导致这里的人都生病了。看看,他早就应该提醒埃尔隆德为几大精灵国度定期安排体检的。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决定去幽暗密林之前,先跑一趟瑞文戴尔请医过来诊治,如果委托人夫妇恢复正常,也许后面的荒谬之旅就可以省了呢。当然,哈尔迪尔这比邪魔还邪的早就晚期不治了。不过,他那番声音低低的前言不搭后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快就知道了。

  当他步履蹒跚地走到萝林的出口时,正撞见前方一个金发四个黑发的一群可爱孩子,在向从瑞文戴尔过来探望他们的格洛芬德尔道别。

  一头华丽金发的成年精灵第一个看见了他,扬手打了个招呼。早就认识他的林谷双子回过头来,又转回去说了一句什么,几个孩子似乎只是互相对对眼神,完全没有经过商议,就一致转身从各个方向包抄而来,他根本来不及看清就被围在了中间。

  初次见面的莱戈拉斯王子昂起他那张颠倒众生的小脸,以“早就听说甘道夫爷爷是中土大陆最有办法的人”做了开场白,一顶高帽子先戴了上去;堪称“露西安转世”的阿尔温公主再补上足以令他飘飘然的一刀,“有一件事,除了您没有人能够做到”;阿拉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使出甘道夫常用句式,“这件事虽然充满艰难险阻,注定一波三折,但您完成过比这困难得多的任务”;一番云山雾罩的接力后终于点破主题,以双子兄弟的压轴二重帮腔为收官,“您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Ada’嫁给‘我们Ada’”。

  甘道夫全身一晃——后世人类称这个为“虎躯一震”,双手紧紧地攥住魔杖。

  但是,他绝不忍心拒绝许多人有志一同的执著。你看,他不是连十三矮人这种素质的团队都带下来了吗?何况是这群可爱的孩子,就更是令人难以抗拒。

  于是,他再次头脑发热地答应了下来。

  当孩子们满意了,喧闹如小鸟、轻盈如蝴蝶地跑开了,甘道夫勉强提起发软的膝盖,两手拄着魔杖,艰难地向萝林外挪动,每走一步,魔杖的尖头都在土地上戳出一个洞来。

  “格洛芬德尔,来扶我一下!”他连连咳嗽着,呼唤他在曼多斯神殿认识的老朋友。早在他开口之前,品性高贵、心地纯良的金花领主就已经伸出手了。

  “老朋友,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一直矍铄得像匹识途的老马吗?怎么刚走这么几步路就不行了?你真是老了……”

  是啊,他真是老了。这个世界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在心中悄悄自省,自己明明一直到处游走不曾停步,绝没有很长时间不问世事或与世隔绝导致与社会脱节,那,现在这诡异的状况是怎么回事?

  邪魔呀,你憎恨久居萝林的远古精灵贵族也就罢了,这些只是来串门的孩子是无辜的呀!

  他转头要向老朋友询问“我看不见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却见格洛芬德尔表情有异,比他们上一次见面时开朗多了——这可能与他们上一次见面的地点有关,还没见过谁能在曼多斯神殿欣喜若狂的呢。但这次他开心得也太明显了,简直像个刚收到礼物的孩子,一张脸都笑成一朵金花了。

  就在他发怔的当儿,格洛芬德尔光芒四射地先开口了:

  “老伙计,中土大陆数你鬼点子最多了!我家领主想娶幽暗密林王,帮着出个主意呗!”

  说完,还非常亲热地冲着老朋友的肩膀拍了一下。

  然后,令格洛芬德尔大惊失色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老朋友被他一巴掌拍到了地上!

  他倒抽一口冷气扶起甘道夫,一边忙不迭地解释“我根本没使劲啊”,一边帮他拍掸长袍上的灰土,理顺摔成一团的头发、眉毛和胡子,然后惊恐地发现,那张永远坚定、和蔼、挂着饱含深意笑容的脸上,突然老泪纵横。

  伟岸、光明的代言人格洛芬德尔的变节,无疑是压垮巫师的最后一根稻草。

  世道变了。

  第三纪了,这世间的规则,一定已重新写过。

  自己的那些老黄历都过时了。

  他甚至开始思考,当年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了萨鲁曼,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不是邪魔作祟,他终于坚信了这一点。他还从不知道有哪种邪恶的疾病能够感染长住的人,感染暂住的人,感染只来了一天的人——尤其那人还是瑞文戴尔的格洛芬德尔。如果这完全一致的病征不是生病所致,那就是他们真实意愿的表达。

  望着老朋友那愧疚又担忧的表情,反正糊涂账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一笔,甘道夫债多了不愁地把心一横:

  “放心吧,我答应你!”

  此时,他已经完全打消了先绕道去瑞文戴尔的愚蠢念头——以当前的形势看,到了那边,埃尔隆德一准亲口对他说“我爱上瑟兰迪尔了,请帮我去向他求婚吧”。以自己现在已垮掉的精神听到那个人说出这样的话,这磨难的惨烈程度够他直接升级成白袍巫师的了。

  于是,他很干脆地甩开格洛芬德尔扶持的手,破罐破摔地朝着幽暗密林的方向走去。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大步流星,甚至很难称得上稳健,但那风尘仆仆、饱经沧桑的坚毅背影,仿佛他又是甘道夫了。

  似乎从未洗净过的灰袍,始终乱糟糟的长胡须,一支不离手的烟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只是一个落魄的流浪巫师。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甘道夫是个甚至可与埃尔隆德齐名的智者。

  所谓智者,就是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都可以发现这件事的正面意义。这种想得开的程度,就和埃尔隆德看着瑞文戴尔的账本硬是不够着急一个道理。

  所以,甘道夫出发几天后,心情便大有改观。

  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任务,深刻地领悟到这事关中土大陆的格局,一旦办成,一切将大有改观。这无疑是自己插手过的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他转而有些沾沾自喜于可以在这注定载入史册的伟大时刻加入进来——哦,我是梵拉选中的人!再说,此事一旦成功,就可以一股脑满足那么多亲朋故旧的愿望。他还从未尝试过,采取一次行动,就能同时完成那么多个来自不同方向的委托——毕竟,这些人的意愿不总是那么一致的。所以,这一次的旅程效率绝对是最高的,同时也是最为凶险的!

  他出众的头脑估测过自己此行的结局,比较好的一种是葬身蜘蛛腹,而更糟的一种是在那之前被瑟兰迪尔剥皮拆骨。

  “所以,小蜘蛛,你们要加油啊!”

  逆着风正了正巫师帽,这就是视死如归的甘道夫!

  甘道夫以一种义无反顾的速度和态度到达了幽暗密林。

  中途自然经历了一些艰难而危急的境遇,但都不值一提。

  在他把手伸进哈尔迪尔的钱袋、乖乖上交了那些必要费用之后,先公后私的森林精灵们便完成了任务,“呼啦”一声将他围在了当中——密林王国的大臣、兵士和平民,都是当年五军之战时结识的。他们欢快地笑闹吵嚷,为老朋友献上问候和祝福。

  甘道夫有种奇特的能力——再怎样的萍水相逢,也能结下深厚的友谊。

  他喜出望外地给了瑟兰迪尔的亲随一个大大的拥抱:

  “哦,老朋友,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莱戈拉斯王子告诉我,你已经喂了蜘蛛了!”

  “哦,当然没有。为什么你们都看不到吾王的仁慈?”亲随忠实又憨厚地傻笑着,“我从萝林回来时,陛下为了拯救我的性命,免除我的责罚,特意说了一句很善良的话:‘拿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的人去喂蜘蛛么?别倒了蜘蛛的胃口……’”

  原来这是很善良的话呀!

  甘道夫捻须而笑:森林精灵头脑不大灵光,这是举世公认的事实。每天听着这么恶毒的言辞都不记仇,瑟兰迪尔,你这张嘴也就适合统治这样的族群吧?

  那亲随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一径热情地招呼着:

  “你要求见陛下是吧?口袋里还有钱吧?”为什么问这个?“有就好,我这就给你去通报。现在这个点儿,陛下多半在书房。除非又是免打扰时光,不然他应该马上能见你。”

  亲随行个礼快步走了。而在场的其他精灵,还扯着甘道夫宽大的袍袖不撒手呢。

  “法力高强的巫师啊,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有事拜托你,想找你已经很久了!”

  鉴于逮住甘道夫的难度,那些有求于他的人都长了经验——心中时刻惦记着自己的愿望,然后在机缘巧合偶遇他的时候抓紧时间说出来。我们可以看到,孩子们和格洛芬德尔都是这么做的。

  而经过这么多天的心理建设——或曰自我洗脑,甘道夫已经对自己的任务产生了高度的认同。他甚至觉得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这件事,是中土大陆的普世价值,简直近乎唯一真理了。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就应该为此事倾尽全力、绞尽脑汁。

  现在听到密林精灵们这样说,他产生了近乎本能的条件发射——双手稳稳地抓牢魔杖,节奏丝毫不乱地呼吸,心中勇敢地自语:说呀,不要有顾虑,我挺得住!来吧,大声告诉我,你们想把你们的王嫁到瑞文戴尔去!

  当他下面听到的话居然不是这样,他还感到相当的莫名惊诧!

  “是我们的王啦!”果然——是他孤独寂寞太久了吗?“我们很为他担心!”

  “怎么?他生病了吗?”是相思病吗?不管是不是,看病要去瑞文戴尔啊!

  “生病倒是没有,但这么下去也差不多了!”茶不思饭不想还是怎么的?相思病的典型症状啊,“陛下一直相当辛苦,王国的政务侵占了他太多的精力。他全天要处理政事,难得闲下来还要忙着照顾小王子,就像转陀螺一样。所以,王子这次去萝林,我们都是支持的。虽然林间暂时失去那样一张面容着实令人痛心,但我们认为,陛下这回终于有机会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了。但我们没想到,和王子在一起是陛下唯一的娱乐,王子走后他更是一头扎进各种事务里,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我们身为臣下,不知该怎么向他表达——他为这片土地已经做得够多了,真的没必要继续这么下去了!杜尔哥多的军费已经攒到了第四纪,我们的衣服上也不需要再点缀更多的宝石了!陛下一路搏杀至今势不可挡,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停下来,歇一歇,过过他自己的生活。”

  面对这些诚挚的话语,甘道夫用力摇摇头,拼命摇去了脑内“瑟兰迪尔爱上埃尔隆德了……瑟兰迪尔爱上埃尔隆德了……”的滚动字幕,开始认真面对森林精灵们的请求。

  “你们认为,瑟兰迪尔王不快乐吗?”

  “我们不敢这么说。但陛下无疑在强迫自己做一些事情,这一点我们还是清楚的。也许以前情势所迫这样做是必须的,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啊。比如那些和矮人与人类的各种交涉,也许陛下自我感觉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我们看来,他脸上的青筋简直在跳舞了。他过段时间就把自己闷在书房里,‘乒乒乓乓’地砸东西,金锭子都摔扁多少块了,还当我们不知道!我们每次把那里的摆设换成昂贵而易碎的东西,希望他能顾虑物品的价值平息暴怒的情绪,那也没能拦住啊!”看着甘道夫惊讶又动容的神色,“我们知道,外面的传言永远是幽暗密林如何强大与富庶,但他们不了解□。近距离观察的我们,并不需要一个永远在升级的传奇,我们宁愿要一个更逍遥自在的王!正如他这么多年持续照顾着我们,我们也同样心疼着他!其实王该是个很会生活的人,但自从他继位后,他生活的乐趣也就只剩下篝火晚宴、小王子和那身没人能理解的装束了!也许你认为,凭我们这个物种硬伤般的智商,不应该懂得这么复杂的东西。但有时候,越是那些笨的人,越是能看到那些聪明人都看不到的事情!”

  甘道夫为森林精灵的诚恳感动了,他同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们迫切的愿望,与自己的委托真的不是一件事情。这让他有些许的失落,但随即就进行了巧妙的联系——也许,这可以变成一件事情。

  “我想我懂你们的意思了。陛下太过操劳,而你们不希望他继续这么全心全意地为王国卖命。你们认为他该减轻压力,过更轻松一点的自己的生活。”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睿智的巫师,您有什么建议吗?”

  “要让他更关注那些日常的平实的东西,这需要在他个人的生活中增加份量十足的乐趣。那些令人喜悦、沉迷、心潮澎湃的东西——比如,呃……一段爱情?”

  “爱情?”精灵们面面相觑,“这个提法很新颖,我们倒没考虑过。但这听起来不错!一段爱情,是的,陛下与王子的母亲虽然一直彼此容让,相敬如宾——这对一向爆脾气的吾王实在相当难得,但,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种激情的感觉!一段爱情,这可能是陛下这辈子还没经历过的东西!”

  “所以啊,他一直埋头政务,是因为生活中已有的那些乐趣不够吸引他。既然要做彻底的改变,自然该从那些新奇的、他不曾尝试的欢乐作为切入点。”

  “哎呀,能够说出这样深奥的话,不愧是甘道夫啊!”森林精灵们虽然听不大懂,但仍涌起深深的崇拜——后世人类管这个叫“不明觉厉”,“但是要怎么做呢?为陛下续娶一任王后吗?”提到这个,现场立刻进入了激情四溢的气氛,“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您有提议的人选吗?我幽暗密林王出身显贵,要做他的伴侣,也不能出自一般的家庭呦。”

  “我这边正有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父母两系都是远古的精灵王族,身份在中土大陆那是顶尖的尊贵啊!”

  “如此尊崇的身份,自然是过关了。但这么高高在上的人,脾气恐怕不会太好吧。和陛下天天吵架的话,那就适得其反了。”

  “这一点绝对不用担心。他是出名的温文蕴藉,让人如沐春风。”

  “性情已经这样温柔了,我们再希望她体贴的话,会不会要求太高了?陛下需要个细心的人妥为照顾,尤其他最近的健康状况似乎有些堪忧。”

  “各位尽管放心,这个要求一点也不高。我说的这个人,是细致妥帖的典范,尤其是医术,他称第二,中土大陆没人敢称第一。”

  “但是,通常,特别精研某一方面的人,在生活上都毫无情趣,极其无聊。这让她跟陛下怎么相处呢?”

  “这也不是问题。他精通从古至今发生过的所有小故事,懂得中土大陆所有的歌谣,而且很愿意讲给别人听。”

  “真是个近乎完美的人啊!但我注意到,您一直没有提到她的容貌,不会……”

  “我不提是因为容貌并非他最大的长项。一切见过他的人,都会先被他才情和品格的魅力所打动,从而完全忽略他的长相。但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神似当年的露西安公主。”

  “那个传说中的美女吗?还和陛下有一定的渊源。看来我们可以期待他们一见钟情了。”

  “事实上,他们不需要一见钟情。他们有相当稳固的感情基础,已经认识几千年了!”

  “哦,这种理想的程度,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森林精灵们互相看看,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陛下最为重视的,永远是莱戈拉斯王子的意见。如果王子反对,就算再怎么喜欢,陛下也绝对不会考虑。”

  “这个障碍是绝对不存在的。王子对这个人认同和仰慕的程度,甚至超过对你们陛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真的可能有所发展的话,你能为之牵线吗?”

  “不瞒各位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森林精灵们眼睛发着光,拥上来把甘道夫围得更紧了。距离较远的外围此起彼伏唱起了欢乐的歌,而最里圈的,已经从拉着袍袖变成了紧握住他的手。

  “万能的巫师啊,为什么你永远这么有先见,总是能为别人的需求考虑到前面?中土大陆真是没有比你更靠得住的人了!”

  在一片赞颂的声音中,甘道夫发现一位上了年纪的精灵依然愁眉不展,与周围乐观的气氛格格不入——虽然精灵很难从外表上看出年龄,但那种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与深邃,明白地显示出他比身边的同族都大上不止一个辈分。

  要知道,甘道夫不会对任何一件悲伤而反常的事情视而不见。他轻轻挣开被握着的手,笑呵呵地凑了上去:

  “可敬的前辈,请问您还有什么烦恼?在这样快乐的时刻,就算只有一个人的脸上阴云密布,其他人也是很难真正开心的。”

  “好心的巫师啊,我长久以来都有一个愿望。但今天您已经答应我们一个了,我不希望您觉得我们森林精灵贪得无厌。”甘道夫表示这完全没关系,他在心里说,瑟兰迪尔治下的子民就算贪得无厌点也是完全正常的。其他精灵也凑上去支持并鼓励,“好吧,请您体谅我们见到您一次实在不容易,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这回我就一块说了吧。对于您刚刚承诺我们的事情,请相信,我和大家一样的高兴。我毫不怀疑您推荐的人选可以让我们陛下的生活丰富起来。但我仍有一个担忧,那些过度的负担会因再婚而减轻,但那些正常额度内的呢?”

  见众人皱眉不解,老年精灵动情地说:

  “我比各位都虚长了几千个年头,是跟着欧罗菲尔王过来的,所以见过王子时代的陛下。依我看来,他根本还没有做够王子,就被迫登基为王。对于‘手上该戴几个戒指’的问题,他应该还想继续研究个几千年——但不行,他有更重要的事了。他给莱戈拉斯王子的那些宠爱,其实是他自己想要的王子生活。王子的那些衣服,全都是他的审美;卖给王子的那些玩具,他比王子还要喜欢;而他们两个的相处,有时与其说是他陪王子玩,不如说是王子哄着他玩(难怪人家要换爹了……)。我并不是指责王把自己喜欢的一切强加给王子非常自私,那是他实在不知道别的方式了。如果你们见过——你们当然见过——陛下依偎在王座上拿着葡萄酒看着大家围住的篝火,那种猫一样慵懒的表情,你们就会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像他对王子那样,可以宠溺他的人。”

  一直环绕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精灵们陷入一种忧郁的感伤中。

  “但这种要求实在难以达到,我也不敢做此奢望。我把标准降低到,只要有人能分担他不愿做的事就好了。不,我不是说赚钱,那是陛下不由自主的爱好,简直是生理性的;我是说那些军务和政务。虽然他在这些方面的决策从来完美无瑕,但那是责任和义务,完全与兴趣无关。我坚信,陛下在做这些的时候,内心其实是痛苦的。所以,总能为人排忧解难的巫师啊,你的人脉那么广,连那种只应西方才有的完美佳人都能认识,那么,你能否推荐一个能在陛下不喜欢的方面为他分忧解劳的人?而且……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过分,但这个高智慧的人才最好廉价一点。我想陛下也不是没想过请人来帮忙,只是,你知道,他不是很愿意花钱……”

  这种“必须快跑但最好不吃草”的悖论,是难不住智者的。所谓智者,就是可以轻易找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从而把很多件事情都合并为一件事情。

  “请不必这么为难,这一点儿也不难做到。我刚刚说过的那位要引见给陛下的新伴侣,恰好有这方面的能力。他那渊博的学识让他对政务和军务之类的事情都有深刻的了解,且有管理这方面多年的经验,他的知识结构让他可以做传令官、医官、书记官、礼仪大臣、内政大臣、外交大臣、军事顾问……总之,除了财政大臣,他简直可以胜任王国所须的一切职位。而这并不需要更多的花费,完全是联姻的附加值。而且,从他们相处的模式来推断,也许你们不敢奢望的宠溺,他都可以给予。”

  “哦,不!”精灵老者激动得脸色发红,简直是手足无措,“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这实在超乎了对一位王后的要求,所以我提都没提……”

  其他精灵也七嘴八舌地鼓噪起来:

  “陛下还说天上不会掉金币呢!我看这跟掉金币也没差啦!”

  “这个人简直就是王子之前总结的‘精美而又有升值潜力的艺术品’嘛!太对陛下的胃口了!只要见着了,必须收藏啊!”

  “可这么完美的人物,世间真的存在吗?”一派盲目的憧憬中,还是有清醒的人的,“伟大的巫师,我们对您无条件地信任。但是,如果只是之前那些要求,我们还觉得美得就像梦一样;而再加上现在这条,我们反而恍惚了。我们实在想不出,除了那位尊敬的盖拉德丽尔夫人,这片土地上还有这么出色的女性精灵。”

  “你们想错方向了!我说的那个人,不在洛丝萝林,而在瑞文戴尔。”

  瑞文戴尔就更想无可想了啊!除了出生没几年的阿尔温公主,简直没听过那边还有其他女性精灵了。

  甘道夫也知道,森林精灵限于智商,对新生事物接受度不高,思维还太滞后,跟不上第三纪的潮流。所以,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提前打个预防针比较好。

  “各位呀,甘道夫十分愿意为幽暗密林效劳,但有一个细节,还要事先说个清楚。你们看,我介绍的人选,几乎可以满足你们的所有需求——尽管其中的一些是那么的苛刻,甚至连你们忍着没敢提出的奢求都满足了。我可以保证,找遍中土大陆,都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人物了。所以,如果他在某个方面,与你们的想象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出入,我想你们也是能够接受的吧?”

  这时,国民素质的弊端就显现了——单纯到缺乏想象力的森林精灵,绝没有想到那点儿所谓的“小出入”是出入在性别上。其实,以上给出的所有条件,尤其再加上“瑞文戴尔”的限定,除了埃尔隆德已经不可能有别人了。可见,在面对相同的线索时,不懂得逻辑推演的人总会吃大亏。

  所以,他们毫无滞涩地表示了宽容的接纳:

  “哎呀,我们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十全十美的人还能怎么打破我们的期待了。就算真有些微不足道的小缺点,比之她的优点,也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了。”

  “既然诸位都接受,那可不能再反悔,就像谚语说的‘驷鹿难追’。我坚定地认为,精灵就是诚信的种族。而我这边也一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各位尽管放心。在这里咱们就约定——如果往后出现了什么与瑞文戴尔有关的事情,那就是你们的愿望正在实现中,所以,请各位一定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为了吾王的幸福,我们可以万死不辞!”精灵们群情激昂,众志拳拳。

  “啊,还有一点:陛下那边呢,由我亲自去对他说。毕竟,我是最了解情况的那个。而这件事,尤其是刚才从我这里听到的那些,千万不要从你们嘴里透露给你们的王,免得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这不用你说,我们明白你的意思。”自作聪明的猜测,“你是要给我们的王一个小惊喜对吧?放心吧,我们替你保密,直到最后大功告成。大家听着——”堪称“意见领袖”的老精灵扯着嗓子宣布,“今天有幸在这里的各位,请回去通知你们未能在场的亲朋好友。我们要全力支持巫师的行动,并严守这个秘密,谁也不许透露给吾王半句!”

  众精灵齐声答应,并一起向梵拉发誓。趁这个时候,老精灵轻轻拽过甘道夫的袖子,他自以为猜出了“那位精灵女性”唯一的缺点:

  “拜托您,请务必转告我们的新王后,千万别为理财观念的缺失而自卑。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瑕疵绝不会有任何人介意。毕竟不只是她,就从来没有人可以胜任幽暗密林的财政大臣。因为不管谁来做,都不如陛下自己做得好。敢担任这个职位,那都是喂蜘蛛的大好前程啊!”

  甘道夫听得浑身一凛,反抓住老精灵,问出自己最为关心的话题: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瑟兰迪尔王一不高兴就把人喂了蜘蛛的概率有多大啊?”

  “这个嘛,你可别听那些人乱讲。这只是我们幽暗密林的玩笑话。陛下今天说把这个喂了蜘蛛,明天说把那个喂了蜘蛛,却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从这一点足见吾王的仁慈。”

  “也就是说,那只是陛下随便说来吓唬人的,从不会真正付诸实践?”

  “应该是这样没错。”但仅限于幽暗密林的臣民。

  没有机会听到后半句心里话的甘道夫,轻松地叹了口气:

  “那我就放心了。”

  其实,按照他此前的逻辑,应该是更不放心了。但现在情势有变,他已经赢得了近乎所有森林精灵的支持。就算他不够了解瑟兰迪尔,也非常清楚治下的子民是他心中的重头戏。哪怕他真要对他不利,有了这些自家人的求情,不看精灵看梵拉,也不会真的危及他的安全的。

  经过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讨论与联合,甘道夫已经全盘掌握了局势时,去通报的亲随终于回来了:

  “好命的巫师,幸运果然与你同在!陛下刚从书房里出来,他同意见你了!”

  说好的接见地点是书房。然而,还没有走到那里,甘道夫就提前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走廊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绝对违逆了尊卑关系的一幕——

  一个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侍卫的家伙,上蹿下跳地在他们的王耳边吼叫:

  “陛下,您是都不用镜子就能把头冠装饰成这样吗?只要您曾经往镜子里看过一眼,就该知道我说的实在是千真万确!如果您不信,就多找几个人问问啊!我保证他们和我说的,一字都不会差!”

  而他们的王面色灰败,一脸大受打击的表情——就好像刚刚赔了一大笔钱,当然这不可能;同时显现出解不开的困惑——就好像有一大笔钱偏偏不知怎么去赚,当然这也不可能。他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止住侍卫,嘴里低声念叨着:

  “我并未怀疑你的论断,只是……”说着半侧过身,面向西方,“梵拉,我也无意毁坏自己的诺言,只是现在的情况,我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

  当亲随上前向他禀报甘道夫已经到了,瑟兰迪尔还很是错愕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同意召见他的?大略回忆一下,刚才好像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耳边出现过吵闹的二重奏,他为了迅速打发走一个,好像随口答应了些什么。这样也好,他终于可以从某个答案带来的冲击中解脱出来,暂时换换脑子了。

  两个森林精灵在他的挥手中退下了——某一个似乎不甘心地还想再补充些什么,被另一个拖走了。

  甘道夫走近两步,满面堆着亲和的笑容:

  “尊敬的陛下,如同上次临别时您的祝愿,我又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最需要我的地方。这回终于有机会,能到您的宫殿来拜访了!”

  “快别说那些没用的!”瑟兰迪尔心事重重,没好气地一转身,带着访客往书房走,“我希望听到让我有收益或至少对我有意义的话语。请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阐明你的来意。如果听到最后还是没头没脑、言之无物,你就需要按照你浪费我宝贵时间的长度而缴纳相应的费用。”

  说着这种话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诸如此类的行为正是他之前抱怨的“为什么幽暗密林都没有访客”的根本原因。据历史记载,幽暗密林的瑟兰迪尔王,不但开创了路桥使用收费的先河,还创造了打点计时钟的收费方式。这无疑造福了后世人类的咨询侦探、执业律师和心理医生。

  好吧,甘道夫终于明白,为什么要问他还有没有余下的钱了。

  他摸摸钱袋咬咬牙,紧走两步追在身高腿长的瑟兰迪尔王身边:

  “陛下,我走那么远的路来找您,自然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那句谚语怎么说的来着?‘无事不登明霓国斯’嘛!”钱包告急,快进正题,“我看得出,您现在正陷于某些烦恼中。我带来了一个提议,事关您最切身的利益。您听过之后,也许会觉得一切麻烦迎刃而解。”当然也可能觉得挨了当头一棒,“这件事跟别人说的时候,我总能够巧舌如簧;而真正面对您了,倒有些难以启齿……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啊,就从那把剑吧。那把您放在索林坟上的剑,您知道它原先的主人是谁吗?是冈多林涌泉家族的埃克希利昂呀!说到这个人,就不能不提他和金花领主格洛芬德尔的关系……”(小格,你和犀利真是榜样的力量啊!)



☆、终章


  在几方人马的联结与会盟之下,一张天罗地网已经铺开。收网行动紧锣密鼓,立即展开。

  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而这次的开场,绝对可称雷霆万钧。

  正如这一切都始于一封盖拉德丽尔夫人同时写给瑞文戴尔和幽暗密林的信,这一回,也是完全相同的模式。

  有别于上一次的隐晦与暗示,这一次的群发邮件言简意赅:

  洛丝萝林保育园拟召开第一次家长会,请务必莅临!

  落款也更加重量级,除了有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署名,塞利博恩王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在知情人眼里,盖拉德丽尔夫人不过是个人生目标缺失的老祖母,但在中土大陆众精灵心目中,仍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何况能惊动一直赋闲、非大事不管的塞利博恩王,这次家长会的郑重其事可想而知。

  瑟兰迪尔那边没有任何障碍。他捏着信件的手微微颤抖——就算本次会议的议题是三方合兵、讨伐末日火山,也不用拉这么大的架势。何况有言在先是“家长会”,也就是说,莱戈拉斯发生了什么比索隆复活还要严重的事情?

  只要事关绿叶王子,瑟兰迪尔总是可以立刻抽出时间,政务军务尽数交付,速速点齐随行人等,“呼啦啦”直奔萝林。

  而埃尔隆德的反应速度则有着小小的滞后。要知道,这可是塞莱勃丽恩西渡之后,他第一次登门拜见他那强势的岳母。虽然他也同样担心孩子们,但十分坚信在萝林的庇护下并不会出什么大事,所以,他认为自己不妨花一点时间,为那强烈的愧疚感和压迫感做一些心理上的准备。但是,林谷的铁腕秘书林迪尔可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在犹豫。这一位斜着眼睛凉凉地一句:

  “既然您不能给予孩子们衣食无忧的生活,至少从感情上多关心他们吧!”

  然后不由分说,一脚把“我的领主”踹出了瑞文戴尔。面前,一队整装待发的随从已经在等着他了。

  两位精灵领地的首脑,是在同一个晚上到达的。但他们并没有立刻见到面。

  埃尔隆德一进萝林,就被盖拉德丽尔夫人拉走了。当他流着眼泪诚恳地为没能照顾好对方的掌上明珠而道歉时,本想着夫人若是情绪崩溃不知要怎样去安慰,夫人却平静淡定地反过来安慰了他——她以他记忆中久已淡去的母亲般的温柔拍抚着他的手:

  “塞莱勃丽恩的事情是个悲剧,谁也不想让它发生。但有时候,命运加诸的不幸,我们往往只能承受。现在我的女儿,已经在那无忧无虑之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而你我这些留下的人,日子还要过下去。埃尔隆德,你就像我和塞利博恩的儿子一样。你要答应我,如果你遇到了新的幸福,不要因为顾虑我们夫妇而错过。我们是支持你的!”

  正当埃尔隆德震惊于前妻娘家出人意料的开明与大度时,瑟兰迪尔正和塞利博恩王一起,叙着多瑞亚斯时的旧情。

  银发的王者望着金发的故交微微而笑,不住点头,让后者不免有些发毛。面对询问,塞利博恩王自得其乐般隐秘地笑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我妻子对你的一些评价,这么看来还真是精准啊。”

  为了避免对方的继续追问,塞利博恩王祭出了早就安排好的步骤:尽地主之谊,带客人去参观特色景观——水镜,同时慷慨地表示,“你也难得来萝林一趟,挑一个人,我来帮你占卜他的命运吧”。 塞利博恩王很清楚,除了莱戈拉斯,瑟兰迪尔不会对其他人的命运感兴趣了;而莱戈拉斯的命运,除了那四个镜头,他也看不到别的了。

  这可是老俩口精心商量过的。塞利博恩王曾经提出:“为什么不请埃尔隆德来看呢?”盖拉德丽尔夫人回答:“他自己就有预知的能力不是吗?”

  而两位贵客先后进入了萝林的保护之后,他们各自的卫队,就交由哈尔迪尔去接待了。虽然还没有接到王或夫人的命令,但哈尔迪尔从来不是一个肯放过机会的人。于是他把三方人马汇聚起来,进行了有效的沟通。沟通的内容自不必说,过程也是令人感动的顺畅,基本可以概括为“我们夫人是这样说的”、“和林迪尔说的一样呢”、“甘道夫早就说过了”。

  次日,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受邀来到了大厅。偌大的厅堂,空旷不见人迹,只有正当中放着两把椅子,椅垫上竖着这二位的名牌——典型的家长会态势。

  先到的埃尔隆德面对这几千年后的重逢,他非常确定,瑟兰迪尔一点都没变,包括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也没变。他开始思考是不是金发的这位由于长得太美导致防人之心过重,亦或自己脸上有什么地方像好色之徒,不然为什么他每次见到自己都一副“你可不要非礼我”的表情。

  后到的瑟兰迪尔没有这么丰富的心理活动。他自认一点儿没受昨晚看到那一切的影响,故作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对方的发际线,就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原先埃尔隆德一个人坐并无不妥,两个人坐,一些微妙之处就开始显现了——两张椅子显然摆得过近了,紧紧地挨着,说是并排又有向内的偏转。别说瑟兰迪尔是个老实坐不住、那么喜欢翘二郎腿的人,就算是正常坐着,一举一动也免不了肢体的擦碰。后世的人类想要达到类似的效果时,都是用请对方看电影的方式实现的。

  几个回合的无心碰触下来,两个人都尴尬起来。他们同时环顾着所处的环境,周围大大的空场,同时在心里呐喊:明明还有那么大的地方,这椅子为什么要摆得这么挤呀!

  瑟兰迪尔大为光火地站起,想要自己动手把椅子搬开些,却出其不意地发现,椅子的四条腿都是钉在地上的。看埃尔隆德那边,也一样。

  正在他卷起袖子想要蛮干的时候,盖拉德丽尔夫人进来了,为了不当着主人的面失礼,再怎么不舒适也只好落座了。

  埃尔隆德把身子拧向了外侧,瑟兰迪尔换了一边翘二郎腿。

  盖拉德丽尔夫人看着这俩的模样,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忍俊不禁,然后就完全整肃了面容——萝林首届家长会正式开始!

  “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盖拉德丽尔夫人先声夺人。然后她开始侃侃而谈“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如何给予下一代正确的引导和爱”,总之,身为出色的一方领袖,夫人口若悬河的当众演讲能力,几乎突破了时光的界限,开始援引后世人类创造的心理学术语了。紧接着,她又把这件事上纲上线到“精灵族的未来”、“种族内部的团结”——以诺多公主身份嫁给辛达王子的盖拉德丽尔夫人,以及她的丈夫塞利博恩王,无疑在这个议题上最有发言权了。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两位听众已经意识到这绝对事关重大。如果在这历史性的抉择时刻,还计较什么座椅之类的小事儿的话,就太没有大局观了。

  盖拉德丽尔夫人的站位,是在两张椅子中间的正前方,所以放松了警惕的两人,为了注视着主讲人,开始慢慢慢慢往中间靠近。尤其这会议再漫长到令人疲倦,最后瑟兰迪尔都要靠在埃尔隆德肩膀上睡着了。

  而这时,盖拉德丽尔夫人也终于说无可说、讲不下去了,总算道出了事件的核心——幽暗密林的孩子和瑞文戴尔的孩子相处不谐,一见即对立,言辞争执多日,那天终于动手了!确切地说,是莱戈拉斯一个人,打了埃莱丹、埃洛赫和阿拉贡他们三个!

  在一番严重严重再严重的疲劳轰炸下,家里孩子多、天天吵闹不断的埃尔隆德也说不出“小孩打架嘛!常事啊!至于这样吗?”之类的话,而惊醒后的瑟兰迪尔嫌恶地把“靠枕”把旁边一推,担心起自己的小绿叶有没有伤着了。

  于是,保育园长带着两位家长到了林子里,一排五个孩子灰溜溜地站在那边。

  瑟兰迪尔大步冲上前抱起莱戈拉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几十遍,只差一根根数清儿子的头发了,这才确定自家宝贝确实毫发无损。

  因为事情过了多日,肇事者们不可能还保持着当天的惨状,于是盖拉德丽尔夫人招呼两位成年人去看水镜回溯的场面。

  埃尔隆德注意到,瑟兰迪尔看到水镜那一瞬间的眼神,就好像那是一条毒蛇;然后他又转眼看看自己,一样的眼神,只是自己这条更粗,而且更爱咬人。

  面对这种待遇,性情和顺的瑞文戴尔领主也不禁心生不悦:几千年没见啦,我就算想得罪你也没机会呀。就为了孩子们打架吗?分明是你儿子打了我的儿子们好吗?

  水镜里的画面证实了埃尔隆德的内心抗言——林谷的三个孩子灰头土脸,一个个气鼓鼓瞪着眼,好似斗败的公鸡;而另一边的莱戈拉斯,叉手站在对面,一脸胜利者的洋洋自得,身上的衣服纤尘不染。

  设计这段剧情时,双子兄弟曾提出过不同意见:

  “盟主,这不对吧!你一人打我们三个?说出去谁信哪?”

  “你先别管合不合理,问题在于,我们只能这样安排。如果参与打斗的人数少了,不足以引起大人们的重视。而咱们来自两个地域、生长环境完全不同的两拨孩子打起来,怎么都解释得通。不,阿尔温就不要加入进来了,一个姑娘家跟人打群架有点匪夷所思,而且我不想给爱隆大人留下会欺负女孩子的印象。我会给你更重要的任务。男孩子们别走神,听我说:如果是我打了你们,我Ada不会跟你们记仇,而你们的父亲医术高明,一眼就能看出你们连皮都没有擦破,也不会怎么怪我。如果反过来,你们打我,别说受伤了,就是我的衣角沾上一点灰土,我Ada都能恨你们一辈子。他要是不肯善罢甘休把瑞文戴尔列为世仇,这事儿就彻底完了!”

  瑟兰迪尔那上看下看的几十遍证明,莱戈拉斯王子的决策果然英明。但是,一个护犊无极限却还尚存一丝理智的父亲,总会对儿子“一打三”的英勇行为提出“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种可行性的质疑。虽然他很清楚,小叶子武学奇才,小小年纪就箭术通神、膂力过人,但那边的仨看着也不弱呀!正常情况该是宝贝吃点亏,再好一点势均力敌,总不会打到对面三个爬满地、自家儿子身上一点土星没沾着吧?这种压倒性的胜利是怎么造成的?实力相差也未免太悬殊了吧?

  听到这样的问题,盖拉德丽尔夫人立马出手弹压:

  “瑟兰迪尔王,莱戈拉斯本人都承认了,您就不要推卸责任了。您应该记住刚才会上我说过的话:美貌带来的众星捧月和唯一亲人的过度宠溺,只会把原本好好的孩子娇惯得乖张跋扈!”

  瑟兰迪尔噎了一下,不服气地瞥向水镜中的莱戈拉斯——虽然极力装出一副蛮横霸道、恃强凌弱的样子,但怎么看都还是那么纯良可爱,不禁想要反驳:“‘乖张跋扈’这种词形容我就好了嘛,干嘛扯上莱戈拉斯?”

  在他出口顶撞之前,一直乖乖女状扯着外祖母裙子的阿尔温用甜软的声音平息了他的疑惑和怒火——之前也是她跑去禀报盖拉德丽尔夫人:“男孩子们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更重要的任务,是的!

  “我都看见了,是莱戈拉斯打他们没错的!我两个哥哥和那个人类都是孬种!口口声声叫着嚷着要打回来,拳头都举起来了,一看见莱戈拉斯那张脸就愣住了,就打不下手了,就躺在那儿让人打了……”

  这是幽暗密林王绝对可以接受的解释!他一下子就承认了——没错,这是事实!

  虽然心中难免涌起“我家儿子真是武艺超群”、“小叶子的魅力果然大杀四方、无人能挡”、“知道你在外面不被人欺负我就放心了”之类绝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骄傲感,但作为“施暴者”的父亲,于情于理,得带着儿子跟人家道歉。

  瑟兰迪尔领着莱戈拉斯走到黑发的孩子们面前,谦和有礼地表示了他对儿子不当行为的歉意,并高度赞扬了他们正确的审美眼光,同时用温厚的大手拍抚着双子的头,以示对“受害者”的安慰。阿拉贡因为头发太油没有得到这个待遇。

  这时,阿尔温也放开了外祖母,凑到了梦寐以求的“继母”身边。

  瑟兰迪尔吃惊地发现,这些孩子仰视他的目光,就好像他是梵拉一样。他不禁惊异地想道:怎么会这样?自己该是他们“仇人”的父亲不是吗?难道遗传所致,那个人的孩子都有着和他一样的宽宏大度?或者,在他们这些普通人——即审美正常的人——眼中,自己果然拥有着消弭一切争端的美貌?

  他不知道 ,对其他人可能是这样;但这些孩子的眼中,他这张脸除了代表美,绝对还代表着烤肉、华服和限量版玩具。

  盖拉德丽尔夫人见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立刻推进下一步:

  “我把他们接过来,本是真心想减轻你们的负担,而且这些孩子,都是精灵领地未来的继承人,从小认识玩在一起建立感情,也是为将来的同族和睦着想。但没想到,他们竟将洛丝萝林弄得鸡飞狗跳。我和塞利博恩年纪都大了,实在受不了这种喧哗。当然,如果小家伙们知错能改的话,萝林的大门随时向他们敞开,欢迎他们下次光临。”

  不用说,这是逐客令。

  两个爸爸识趣地带着各自的孩子,对着盖拉德丽尔夫人深鞠一躬,“给您添麻烦了”,然后唤上随行的卫队,在萝林外礼貌地道别,两路人马各回各家。

  萝林外送行的队伍中,塞利博恩王目送远走的外孙和外孙女,尤其看看另一边的莱戈拉斯,眼睛不禁红了起来。

  盖拉德丽尔夫人挽住丈夫的胳膊,宽慰道:

  “孩子们的计划,哈尔迪尔不是都跟咱们说了吗?你也表示‘有这么思维缜密的后人,精灵族复兴有望啊’,并同意助他们一臂之力。不要急躁,这一点点时间对你我的生命来说不算什么。要知道,短暂的分离,是为了长久的重聚啊!”

  塞利博恩王擦擦眼睛,点头赞同了妻子,同时补充道:

  “对了,去跟哈尔迪尔说一声,那个椅子的把戏太露骨了,下次不许这么淘气!”

  而本次行动的总指挥莱戈拉斯还不知道自己小小的“最后同盟”,从方面军的数量上快团成“五军之战”了。现在的他只是庆幸,自己的计划好像出奇地顺利呢。

  两方人马走在回家的路上。

  埃尔隆德心疼孩子并不比瑟兰迪尔少,只是父爱的表达没有那么外露。他在途中才开始检查孩子们的身体,确定他们内伤外伤都没受过,并在心中悄悄鄙弃莱戈拉斯的身手也不过如此。但就是这样的身手,却让自己这边的三个无力还手。虽然不能鼓励孩子们打架,但你们可是善战的诺多精灵啊!唯一的人类也有诺多血统啊!怎么就会……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军帐的晚上——说起来,他们今天的距离比那天还要近呢,想起了那道横在细皮嫩肉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要不是医者的本能告诉他这急需治疗,他根本碰都不敢碰,只怕一下就碰碎了他。于是他长出一口气,理解了孩子们,张手一个一个小脑袋摸过去——也许,你们看见他,就跟我看见他爸一样下不了手吧。

  要说平时,埃尔隆德那是个充满阳光的人,绝不会有任何阴暗的思想。但顺着这个由头想到这次在萝林屡遭人家白眼——看来某人不但毒舌胜人一筹,就连白眼的功力也是无人能及,自己在家一天挨林迪尔几百个也不怕——心中便找出各种理由不平起来:明明我的孩子是受害者,为什么我也要被请家长啊?为什么我也要跟着一起挨训啊?为什么都不等我带着孩子们接受对方的道歉,就被一块儿轰出来了啊?

  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很清楚,不是萝林没给他机会,而是他自己没反应过来。因为自来到水镜边,他脑中就转着一个疑问不能自拔——也就是这千万个为什么的根源汇成一句话:

  为什么用看害虫的眼光看我啊?我哪里得罪你了呀?

  不知怎么就被得罪了的瑟兰迪尔王,此时脑子里也打着几个问号——

  跟人打架这种事,要是我的话那只是寻常,但一向跟任何人都能和谐相处的莱戈拉斯,怎么会突然怒极上手,也变得这么暴力了呢?

  正当他习惯性地要把原因归结为“一定是那些孩子太可恶”,他家王子就慷慨激昂地解释起了自己行为的“正确性”。

  听着儿子口中吐出“那些人类”如何如何、“那些诺多”如何如何、“那些瑞文戴尔的人”如何如何,那如出一辙的腔调,让瑟兰迪尔汗如雨下——他终于打心眼里认同了盖拉德丽尔夫人那些关于“父母对孩子的重要影响”的说教。他可以确定,自家书房的隔音效果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好,自己那些发飙的言论,一定是什么时候不小心让小叶子听见了。

  但那种过激的话,大部分是自己情绪的表达,就算有那么一些是真实的想法,他也该教他心爱的儿子去警惕和防备那些危险的种族,而不是让他珍贵如黄金、流光如白银、剔透如钻石的莱戈拉斯还这么小,心底就充满敌视与仇恨啊!

  瑟兰迪尔在“我犯了怎样的错误”这种极度的震撼下,完全忽略了“儿子在萝林遇到一个他最不放心的人类”这可怖的事实。

  他在“该怎么拨乱反正”的烦恼中回到了幽暗密林。第二天,“被重度污染亟待拯救”的莱戈拉斯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不用了,因为他已经转性了。

  王子一改路上的牙尖嘴利、怒火中烧——那只是为了巧妙地把一切错误揽上身,免得伙伴们被父亲记恨——恢复了他惯有的沉静与平和。

  他郑重地向他的父王致歉,因为自己,害他受了盖拉德丽尔夫人的责难——瑟兰迪尔感动不已,瞧着满地大蜘蛛感叹:还是幽暗密林的水土养人!

  他谦逊地表示,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一定要用更正式的方式向双生子和阿拉贡再次道歉——瑟兰迪尔感动中依然难掩错愕:是吗?你昨天还种族歧视哪!罢了,也正常,回来了嘛!绿叶的暴躁都是外部环境的改变闹的!

  他眨着眼睛恳求Ada,自己想给瑞文戴尔的朋友们写信表达内心的愧疚,但有一些生字还掌握不了——满口甜腥的瑟兰迪尔在“儿子总算没被我教坏”的大松心情绪下,并不介意用代写书信这种无聊事占用自己的亲子时光。

  莱戈拉斯口述、瑟兰迪尔执笔的一封信件完稿后,盖上幽暗密林的纹章。小王子又提出,希望随信附赠一件礼物,以求得被自己饱以老拳的孩子们的原谅。而当他点出物品的名称,瑟兰迪尔就立刻提出反对了:

  “孩子,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实在没有必要这么的……”破费!“就算你非送不可,也换一些别的吧,这件真的是太……”稀罕了!

  “不。”莱戈拉斯执意如此,“必须得是这种层次的东西,才足够表达我内心的悔意。既然是送人礼物,那自然要投其所好,而除了这件东西,其他的我都不敢保证他们肯定喜欢。父王,请让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难道您不希望您的儿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人、一个过而能改的人、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

  能说不想吗?

  这是个瑟兰迪尔可以预见的结果——除了“今天绝对不准出去”这件事,他还没有在其他事上拗过儿子的记录。他不是早就知道,一切善良的品性都是通过挥金如土来体现的。他注视着小王子,一边不情不愿地叨咕,“明明是我生的,怎么那么像埃尔隆德的儿子呢?”,一边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一匹加四匹——五匹马,带着王子的信和礼物,从幽暗密林出去,去往瑞文戴尔。

  信件到达之日,林谷双子一左一右扯住父亲两边衣袖,“Ada~~有字不会写啦~~”,磨着埃尔隆德为他们代写回信。

  然而,从莱戈拉斯那里学来的“称呼后缀波浪线”的撒赖神功,由于天资所限,纵蒙恩师苦心教授良久,两人合击之功力,依然不及师父的一半。

  诸事缠身的领主大人被一反常态的儿子们烦得不行:

  “你们不是有格洛芬德尔老师吗?去找他帮你们写啊!”

  格洛芬德尔半弯着腰,喜滋滋地摆弄着莱戈拉斯王子在萝林主动承诺送给他、这回特地派了四匹马给他运来的冈多林古城模型(还是没马车……),看似心无旁骛,却能分心对闯进他房间的父子三人说:

  “信件的一开头,王子就说明白了,这可是幽暗密林王的亲笔。如果我们这边的代写人不是瑞文戴尔领主的话,未免不够礼尚往来。我这个第一纪过了气的金花领主,跟人家身份不对等啊!”

  埃尔隆德不知道格洛芬德尔说话,什么时候阴阳怪气得好像林迪尔了,但他也由此想到了白眼秘书“感情上多关心孩子”的教诲,于是没再挣扎就被拽走了。

  而回信中那些“不认识”的艰深字眼,自然还要有劳做父亲的读给孩子们听了。

  从此,小精灵授意、Ada执行的旷日持久的通信活动就开始了。信件往来的频繁程度,足以气死任何一对热恋的情人。

  两位父亲同时感叹起代沟,“这些小孩子怎么有这么些话要说”,而他们又都是中土大陆数一数二的大忙人,所以对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其实也不是没有反抗过。

  但是,只要埃尔隆德敢对孩子们板起脸,抑或哀告说“Ada真的还有别的事呢”,林迪尔就会立刻抱着瑞文戴尔的账本冲进来在他面前打开——除了数字的固有冲击,还有那尖声尖气:

  “看看您在孩子们身上才花了多一点钱吧!您都不觉得惭愧吗?如果您还不能在其他方面多付出一点,您这个父亲就当得太不称职了!”

  埃尔隆德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上次之后,林迪尔的年度发飙就变成点火就着了。也许经理人什么的,真的很难找吧。算了,自己还是乖一点,别让他跟着操心了。

  而幽暗密林那边的镇压,更为彻底并迅速着——绿叶王子撒泼加撒娇的攻势,依然是瑟兰迪尔那颗爱子的父亲的心无法抵御的。

  渐渐认命的两人,对孩子们的代写任务有求必应的同时,心中也慢慢升起相同的隐忧——为什么上次明明手把手教过的字,下一封信里还是不会写?

  埃尔隆德发愁地望着自己的一群儿女——难道他们没有继承我事业的天分吗?要说塞莱勃丽恩也不笨啊,他们这怎么教也学不会是随谁呢?转眼看看阿拉贡——埃尔洛斯,你这基因也不行啊!

  瑟兰迪尔则是进一步错误地认定了自己没有教书育人的才能,教历史不成,教文学更不灵。他沮丧地感叹:“果然,不是埃尔隆德就不行吗?”然而打开来自瑞文戴尔的信,成熟的笔体与满目的珠玑——你也没教会呢哈?

  其实,两位Ada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当然不能让他们看见,孩子们建立了自己的通信渠道,实时交换着两方的信息。在这些信件中,那些号称“不会写”的字一个个写得神采飞扬,写到某些激动人心处简直是妙笔生花。

  而成年精灵们的表现,并不会让小辈的孩子们专美于前。自上次在萝林的群体性沟通后,三大精灵领地的往来便在台面下悄悄频繁了起来。一个以塞利博恩王和盖拉德丽尔夫人为幕后主使、以哈尔迪尔为执行轴心、覆盖三地的监控网络,密切关注着此事的进展。

  据可靠消息,已经断了联络几千年的某两人,在孩子们的努力下被硬生生拗成了笔友,在“这只是暂时的,教会了就好了”的误解中持续代笔并越陷越深。

  而这时,事件的主导者们却改变了策略——信还是一样频繁,篇幅却大大缩短,然后是“我想说的就这些了,Ada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不管有没有,都要软磨硬泡地拉过父亲的手,后者只好在信尾添上一句不会冷漠到无礼也不至于亲密到过火的适度问候。按照惯例,新计划依然是莱戈拉斯从幽暗密林开始策动,然后瑞文戴尔方以相同的尺度回敬。

  一个可悲的事实是,就算是无奈的举动,也能形成习惯,而习惯总会成自然。在长久的通信中,两位王者的笔触终于渐渐脱离了官方照会的形式,不知不觉开始拉起家常来。而这种温馨和悦的家庭式通信,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便无疾而终——因为,两位主笔在没有孩子要求的情况下——他们甚至故意避开孩子们,自己动手给对方写信了。

  这一变化显然远远超出了“最后联盟”作战计划“日久生情”的预定进度。小战士们在惊喜莫名、大呼“梵拉”的同时,只以为是天上真的掉金币了;不久后他们才知道,这里面依然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两人之间第一封一对一的私人信件,是瑟兰迪尔写给埃尔隆德的:

  “尊敬的瑞文戴尔领主:近日遇到一件难事,困惑无解,欲向您请教。我想,要解答这一问题,中土大陆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事情是这样:幽暗密林有一位幼年精灵,辛达血统,年纪与莱戈拉斯差不多大,平时聪明绝顶,但在某一学科上——例如文字的掌握方面——就是屡教不通。如果他真的在——我不愿说——在智商上有所缺陷,您那边有没有对症的药物?特注——绝不是莱戈拉斯!”

  埃尔隆德回信:

  “高贵的幽暗密林王:您信中提到的病例,绝不是个案。这种单科目的学习障碍,在瑞文戴尔也密集出现了三四例。原因不明。因我方有风之戒庇护,现已排除环境污染之类因素。目前病理研究中最大的难题是,为什么症状都集中在文科基础知识层面,这恐怕会对古文字和精灵史的传承造成相当的障碍。但愿不是种群衰落的先兆。如果这种‘一代不如一代’的基因滑坡持续下去,那么传说中精灵时代的结束可能近在眼前。您需求的药物没有现成的,但已经在着手研发,因为瑞文戴尔要用的更多——特注——我家那几个绝对不用!”

  由此,两位对精灵族的未来深感忧虑的父亲,在同病相怜中开始了真正的笔谈。他们写信写得过于不亦乐乎,以致于都没有发现——原先深感负担的小朋友们的情感联络,突然从原先的日复一日变成提也不提了。

  “那当然。Ada们都自个儿搭上线了,我们还掺和什么?自然要留出更多时间给他们自由沟通了。”孩子们这么说。

  虽然那一封封父亲间的私人信件具体说了什么,他们理应并不知晓,但事实上,那些往来邮件的内容对小精灵们从来不是秘密——莱戈拉斯已经对看守的侍卫嫣然一笑过好几回了。

  这样的单线交流,依然没有持续太久。事情的又一次突飞猛进,源于埃尔隆德在日渐平和亲切的通信气氛中,将瑟兰迪尔的“最近研究新药诸事繁忙,请注意保重发际线”这句□裸的讽刺理解成了无微不至的关怀——这就是智者在不利环境中仍能发掘阳光面的本能,而与瑟兰迪尔相处可能就需要这样的智者——感动之余,终于鼓起勇气,委婉地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的问题:

  “亲爱的瑟兰迪尔(太快!别闹……):首先我要向你道歉,因为我不知道下面要说的事情,是否源于我的多虑。之前在洛丝萝林,我非常高兴数千年后又一次见到你,但你那时——在我看来——似乎正陷于某种烦恼,其中还夹杂一些怨怼。如果我没有想错,这些怨怼好像还是针对我的。如果我的想法有误,你的烦恼与我无关——那自然是最好的,若你执意保密,我绝对缄口不会再提,但若你需要一双聆听的耳朵或一副共同承担的肩膀,请记得我——你忠实的朋友;但如果我的想法确有其事,请你不吝予以提示,是否在我早已忘怀的某时某地某人某事上我真的开罪过你。若果真如此,请恩赐我改正的机会,我愿做出一切可能的补偿并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来求得你的原谅。”

  据幽暗密林负责书房部分的侍女反映,自从萝林回来,王就换了一间自以为更隔音的书房发飙。从金锭变形的个数与变形的程度来看,王似乎更暴躁了。另一点推陈出新之处在于,王的情绪起爆阶段终于摆脱了千篇一律的对人类和矮人的攻讦,基本完全跳过这一部分,直扑“瑞文戴尔”和与之相关的那个重点:

  “最近这是见了魔苟斯了吗?埃尔隆德,为什么我总能听见你的名字?为什么近来的每一件事都能跟你扯上关系?我这么不相信命运的人,为什么这阵子总觉得有一只命运的大手罩在我头顶上?这种不祥的感觉,难道是索隆复活的前兆吗?”

  当然,王这些日子“决定今天忍无可忍”的原因也迥异于从前,不再是那些各怀鬼胎、勾心斗角的会议,却每每爆发在与瑞文戴尔通信之后。

  而那一天,当王收到上面那封来信,刚读了几行便如一阵风一般呼啸进了书房——次日侍女在地板上发现了一张揭都揭不起来的金纸:

  “埃尔隆德,你以为光靠这么几句空口白牙、不疼不痒的话就能打动我吗?你个老秃头(矛盾升级!),休想我只因为一个愚蠢的诺言就嫁给你!——虽然那愚蠢的诺言是我自己做的,但那也不成!(在大王这儿还是没理讲……)休想我只因为那个不知所云的预言就嫁给你!——虽然那不知所云的预言是水镜显现的,但那也不成!”传出书房外的吼声瞬间低下来,“总得,还有点别的……”

  没人知道那点“别的”是什么。但王走出书房之后,第一时间写了回信。在信中,他用“绝无此事”、“纯属多虑”之类的词句干净利落地打消了“老友”的顾虑,然后突兀地叙起“最后联盟”时的旧事来。

  于是,“医帐一晚”的典故一夜之间传遍了精灵三地,生活在中土大陆的同族都知道了。

  幼年精灵通讯网和成年精灵监测网的中介节点林迪尔,一手拿着莱戈拉斯写给自家小主人的信,一手戳着上面的字句对格洛芬德尔说:

  “你看看,我就说这事儿有□吧!”

  精灵界的下一次狂欢,肇因于紧接着的又一封信。

  既然已经谈到往事,瑟兰迪尔故作不经意地提起,当年右肩曾负过一次刀伤,却因一个无能军医的失职延误了治疗,现在还留着一道疤呢。

  然后,他以近乎不可能的迅速收到了一瓶祛除疤痕的药膏——这让他在愈加艳羡瑞文戴尔骑兵行动力的同时十分困惑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上附埃尔隆德的一封信:“为健康考虑,请适量饮酒。酒精绝对不是对抗失眠的好方法。你那个头痛的痼疾老用枝状头冠卡着也不是办法,有空来瑞文戴尔我帮你看看吧。”

  但是,幽暗密林之王永远国务缠身,能够挤出时间来写几封信,已经是难得的空闲,必须离开国境才能做的事,想也知道不会有空。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有空了。

  因为,莱戈拉斯病了。

  这就是这位“最后的盟主”所谓“利用埃尔隆德的特长和瑟兰迪尔畸形变态的溺爱”、“不到时机不可轻用”的最关键步骤。据全盘掌握着两位主角交往细节的他判断,现在已经是时候,而且正是时候。

  于是,小王子病来如山倒。他自己陈述的原因是——在洛丝萝林住习惯了,突然搬回幽暗密林水土不服——这病听着都新鲜。他可是自幼就在幽暗密林长大的,而且已经回来好长一段时间了。

  一时之间,一向访客稀少的幽暗密林变得门庭若市,瑟兰迪尔请来了他势力可及范围内的所有名医。这些分别来自精灵族、矮人族和人类的也很高明的医师,围在床边看着痛苦得满床打滚的小王子,没有一个敢对那位已经癫狂的陛下说,“您的儿子健康得胜过任何一只奥克斯”,于是群医束手。

  当然,瑟兰迪尔也从那些稍微胆大一点的人嘴里听到一些婉转到语焉不详的暗示,但在此事的两种可能性之间,他老早就想也不想直接摒弃了“那么乖顺温良的小绿叶居然装病”,毫不犹豫地认定“看不出病因全是你们无能”。

  在漫长的两天会诊毫无起色后,瑟兰迪尔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儿子,决定不能再耽搁下去。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命运的手”了,他用最短时间完成了骂人砸东西的必要过程,唤来臣下简单吩咐两句,披风一卷裹起莱戈拉斯,单人匹鹿,直奔瑞文戴尔。

  这或许是个不够明智的冲动之举,毕竟一路上潜伏着各种危险。但事实上,谁要是敢挡急于为孩子求医的心焦父亲的路,无疑是自己找死。

  瑞文戴尔的“最后之家”,在林迪尔不发飙的日子里,总是四门大开的。这就方便了那些看急诊的直接冲进来。

  伏案在书桌前的埃尔隆德毫无预警地被人从椅子上提起,反射性抬起的眼睛触到一张理应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脸,配合那脸上急切躁郁的表情,他刚想说“你头疼到这么无法忍受了吗”,就被“哇啦哇啦”的病情讲述引领着发现了被揽在怀中的那个人形。

  埃尔隆德知道,现在劝他冷静一点坐下来喘口气什么的,他完全听不进去。于是遵照对方的最迫切需求,紧紧凑到他身边,去探看披风里露出的莱戈拉斯的脸。

  “你怎么过来的?”中土大陆最著名的医者,在看诊的同时问道。

  “骑鹿……”瑟兰迪尔突然紧张起来,“怎么?我以为已经够平稳了。难道因为颠簸导致病情加重?还是他在途中受了风?”

  “别着急,放心吧。你的处理方式非常好,绝无任何不良后果。”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抱着他一路跑来的。”

  瑟兰迪尔松了口气:

  “别管我了。他怎么样?”

  他壮得可以抱着你一路跑来。

  埃尔隆德很想这样说,但他是个智者。所谓智者,就是可以为自己的一切言行提前考虑到后果——也许只除了经济后果。他睿智地判定,如果他敢说出心里话,下一秒钟一定会被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拎着领子晃到头晕。现在身上的这件衣服,穿了几千年也穿出感情了,他可不希望它因为自己一句不慎的话语报废于今日:

  “他的病情,呃……的确不同寻常。你及时将他送来这里的举动,无疑是正确且必要的。他的这个病……生得确实相当蹊跷,也许一夜之间骤然发病、短短几日就恶化至此,让人觉得一下子大祸临头,但其实,他的病因,或许在萝林时,就已经潜伏下了。之所以回到幽暗密林才发作是因为——希望我这样说你不介意——你们那里的环境,实在很容易让人,呃……水土不服。尤其这孩子前一段时间和朋友们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你我都知道的,他犯了错但他内心是个好孩子,所以深受愧疚感的折磨以致于抵抗力下降……我想你已经明白了……”

  埃尔隆德说完自己都不明白。他在心里嘲笑着这番理论的荒谬性:如果因为这么点事就能病得不省人事,那这世上就没有活人了。

  但是,瑟兰迪尔居然听明白了——不但听明白了,还为此大加崇拜:

  “不愧是享有盛誉的‘医者之手’!一眼就看出病因了!莱戈拉斯在刚刚生病还清醒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果然呀,我早就说了,不是埃尔隆德就不行!”

  被过度赞扬弄得有些晕眩的某人在抚额检讨的同时苦笑,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神奇的巧合——毕竟,只要是无法说明病因的病症,“水土不服”永远是最好的托词。

  “所以,请不要瞒我。”瑟兰迪尔显然把刚才医者的字斟句酌,领会成怕自己承受不住、刻意用婉约的节奏拖延、拉长时间以思索善意的谎言,于是更平添了几分忧虑——他知道,如果埃尔隆德都摇头,那就只能送维利诺了,“请老实告诉我——我能接受最残酷的事只要是真相——他的情况到底如何?你有多大把握?”

  “我既然看得出病因,自然有能力治好他。”先下定心丸,“他的情况虽然严重,但好在你送医及时,”承认对方的认定,以及一番辛劳确有价值,“并不会有生命危险,康复后也不会留下任何可怕的后遗症。”见瑟兰迪尔脸色一变,立刻补充,“不可怕的也不会留。我这就找个房间把他安顿好,咱们马上开始治疗。我会开一些药给他,连续吃几天应该就没事了。治疗期间你们先住在这里,瑞文戴尔的空气对所有人尤其是病人特别有利,你知道,”晃晃手上的风之戒,“就算我的医术无效,他也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埃尔隆德几乎是看着对方面部表情的晴雨表说完这些话的——一贴安慰剂,开给病人家长。这一段作为心理疗法的范本在后世人类的医学院被反复研讲,他们还将“莱戈拉斯就诊瑞文戴尔”一事引作古早之案例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医患关系论文《“小感冒也要挂专家号”导致的医疗资源紧张》。

  瑟兰迪尔抱着儿子,跟在埃尔隆德后面进入“病房”安置时,已经收到消息的林谷的四个孩子“稀里哗啦”全拥进病房围在床边。而“昏迷”了一路的莱戈拉斯在躺上枕头盖好被子之后,迎着众人环绕的注视,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瑟兰迪尔喘着气赞叹“这就是风之戒的神力吗?”的同时,莱戈拉斯缓缓转动眼珠,看向了坐在床头边椅子上的埃尔隆德。

  上次在萝林,他已经见过心目中的偶像了。但那时他忙着扮演悔不当初、诚心改过的前不良少年,一直低头跟在父亲身边亦步亦趋,并没有机会仔细观察满心景仰的爱隆大人。而现在,他有的是时间。

  他的目光先定在埃尔隆德身上半晌,然后以几乎看不出漂移的慢速一点点转向自己的父亲,眼神在这两人之间来去,好一阵子之后,他绽出一个病弱的笑容,以虚无的气声呼唤:

  “Ada……”

  瑟兰迪尔立刻俯身扑近。

  莱戈拉斯此时的眼光,盯在依本能凑近的埃尔隆德脸上,笑容愈深:

  “我们父子俩,终于有一件共同喜欢的东西了……”

  瑟兰迪尔纵然不解也没心思追问,他努力克制可还是哽咽了:

  “那种事情,咱们回家再说吧。”

  莱戈拉斯欢欣的笑容,像要把残余的生命力都笑出来一样:

  “我终于相信,我是你亲生的了……”

  瑟兰迪尔立刻把头扭向床里,手臂已经撑不住但不敢枕在儿子胸前,怕影响他呼吸:

  “别想那么多了,先好好休息吧。”

  深知真相但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弄得一阵悲从中来的埃尔隆德几乎要抛却一贯的好脾气直接暴跳了: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偏偏弄出一副临终遗言的架势,这是要干什么呀?!

  而几个孩子柔软的心更加难以承受,一个个抹着眼泪奔出房间:

  “太能装了!太能装了!”

  “为什么明知道他是装的,我还是这么感动呢?”

  埃莱丹和埃洛赫哭在前面,阿尔温和阿拉贡落在后面——这一幕正巧落在了身处上方的两个精灵眼中。

  “少爷小姐拖油瓶们这都是怎么了?”

  格洛芬德尔房间的阳台上,一个金发的精灵和一个黑发的精灵并肩而立。夕阳斜照在他们身上,还有一缕余光漏过缝隙,抚上了他们身背后的冈多林模型——古城那著名的喷泉边,同样是一个金发的小人和一个黑发的小人肩并肩站在一起。

  自从瑟兰迪尔携其家眷骑着鹿闯入瑞文戴尔的地界,可算盼到这一天的林迪尔第一时间跑到格洛芬德尔的住处,通报他这个好消息。

  看着林迪尔兴奋到说话都不自觉地结巴了,格洛芬德尔带着坚毅隐忍的表情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做出决定般吐了口气,大踏步走上阳台,执著地凝视着天边的红云,以壮士断腕的口吻:

  “林迪尔,我承诺你:”被叫到的人顿时肃然,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了让瑟兰迪尔王和莱戈拉斯王子好好休息,放心在这里住下去,直至完成我们的大计——我保证,在他们身处瑞文戴尔的日子里,我绝不在境内吹风笛!”

  林迪尔感激至极地扭头看去——身为多年的好友,他怎会不知这对格洛芬德尔意味着什么!金花领主依旧是第一纪时那高贵的战士,随时可以为大局做出不朽的牺牲!

  “我到境外去吹就是了!”

  林迪尔立刻青眼变白眼——可别呀!你上次因为赶不及在日落前回来,就来过这么一回,结果山上的食人妖就跑了!

  但是,林迪尔纵然口齿锋利如刀,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也说不出这种煞风景的话。众志成城的感慨,踌躇满志的激荡,眼前的胜利在望——他略弯下腰双手撑在围栏上,陪着同伴一起看斜阳:

  “格洛芬德尔,我也承诺你:” 他对着那轮红日展颜而笑,仿佛那是他们灿烂的未来,“等瑞文戴尔的情况好一点,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我一定给你请个最好的风笛老师!”

  那边好一阵沉默。林迪尔抿起嘴满脸笑意,认为老朋友一定是惊喜得都说不出话了,却不知格洛芬德尔完全是错愕得:

  “风笛老师?”格洛芬德尔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离奇古怪的事情,“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说罢缅怀地一牵唇,“我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缠着他教我呢?我的笛声可是经过名师指点的。你怎么会认为我不会吹风笛呢?”

  “这不是我认为。事实近在眼前,哦不,事实就在耳边。”林迪尔简直不知所措了,“你是说,你跟他学过?那你怎么还吹成这样?”资质太差?不应该啊!精灵族对音乐很有天赋的。

  “因为他就是这么教的呀!”理直气壮!

  “啊?!他吹出来也这样?”格洛芬德尔点头,更加理直气壮,“我懂了!这是他在打仗时指挥战斗的笛声吧?难怪充满了杀伐之音!格洛芬德尔,你不会明白的。”林迪尔表示童年被毁了,“在当年幼小的我心目中,你家埃克希利昂的神圣与完美,仅次于梵拉。自从听过你们的故事,那时还是个小精灵的我,闲暇时便总在遥想他吹笛上战场的风情,而现在我确定我一点也不想听!”林迪尔说着说着,突然眼前一亮,“等等,我想通了!原来是这样!他并不是真有你三倍的战力,而是听到他笛声的不管是炎魔还是半兽人,都先被刺激得瘫软了一半,只剩下站在那儿等着他砍了!千古之谜终于解开了!”

  事实证明,后来护戒之旅的阵容,甘道夫没有挑选格洛芬德尔,是个绝大的错误——他笛声的杀伤力,实已赶上瑞文戴尔的账本了。

  与此同时,留在莱戈拉斯房间里的,只剩下三个人了。闲杂人等都哭着自动清场了。躺在床上的重病号在一通精疲力竭的真情抒怀后又陷入昏迷了。两个成年精灵一个靠近床头一个坐在床边相对无言,一时间呼吸之声相闻。

  一片寂静中,埃尔隆德咳了一声:

  “瑟兰迪尔,能拜托你帮我个忙吗?”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的人抬起脸来。他一路狂奔至此,先前有激荡的情绪支撑,并不觉得疲惫;现在一定程度地松下心来,脸上便露出几分委顿之色。

  “如果有人活蹦乱跳地进了瑞文戴尔,却在这里突然病倒了,那么不管是我的医术还是风之戒的神力,声誉都会受到致命的打击。瑞文戴尔将在一夕之间失去两个传说。你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吧?所以,就当是为了我和这枚戒指,去吃点东西再洗个澡吧,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在隔壁的房间睡上一觉——你离开的时间里,我会在这里替你守着莱戈拉斯,直到你回来。”

  这种“你最好去休息一下”的劝告如果是出自另一人之口,从来很少接受别人意见的瑟兰迪尔一定会嗤之以鼻。但面前这个人不一样,他是瑞文戴尔急救站的站长,儿子的主治医生,好吧,或许他还是埃尔隆德……总之,瑟兰迪尔乖乖地站起身,略一颔首,听话地照做了。

  目送瑟兰迪尔的背影出了房间,埃尔隆德扭过脸来双臂交抱,斜视着莱戈拉斯的脸。这惹人怜爱的小模样,看得久了,就算明知是装的,心中也生出几分感慨来——真是的,林迪尔还说独生子女有多好呢。看看这个,家里就一个孩子,寂寞得不管不顾了,可算在萝林认识了几个小伙伴,不惜装病也要过来和他们一起玩——这就是领主大人对莱戈拉斯搞了这么一出的自作主张的解释。

  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想想被这小孩子的把戏无辜牵累的那个人,胸中突然升起的怒气就是另一回事。他直接伸手过去,“啪啪”拍在莱戈拉斯枕边:

  “小子,别装了!睁眼!”

  莱戈拉斯立刻睁开清亮的双眼。

  埃尔隆德一个恍惚。

  在萝林时,他也没有仔细看过这孩子——毕竟,谁会对一个欺负自家宝贝的小霸王感兴趣呢?刚刚看诊时一团混乱,他一颗心全在如何安慰忧虑的瑟兰迪尔上。就算是刚才的凝视,闭着眼睛神韵打折的。而现在这惊鸿一瞥——要知道,莱戈拉斯那种可以击垮瑟兰迪尔异常审美观的长相,具有正常审美观的埃尔隆德自然无法抵挡。

  但是,埃尔隆德就是埃尔隆德,面对怎样的美色,最失态的表现也不过是微微一怔,随后便恢复平静,内心淡淡下了评语——这孩子清魅有余,虽不及瑟兰迪尔当年的艳光四射,但也算不错了。

  “也许我该尊称你一声‘殿下’,但现在你是我的病人,而且你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一位王子。我身为一个长者,应该有资格这样教训你——你考虑过你草率的行为可能造成的恶果吗?虽然我非常了解你与我的孩子们之间的深情厚谊,毕竟之前你们的通信都是由我代笔,你们早已尽释前嫌,重新建立了可贵的友谊,但是,难道你不能想个更好的办法来瑞文戴尔住两天吗?我的孩子们可以发出邀请,我也可以向你Ada要人,或者你可以直接恳求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折磨他。你满床打滚、终日昏迷已经很大程度上摧残了他的情感,尤其是刚才那奄奄一息的遗体告别,简直顽劣得该被打一顿!你不知道他有多担心你吗?你没感觉到他伏在你身上整个人都在颤抖吗?就连当年你祖父不幸逝世时,他都没有过这么外显的情绪表露(领主啊,你是多久以前就开始惦记人家了?)。为了不让他伤心,我不揭穿你。但你不能继续下去,得赶快好起来。”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他旅途劳顿,作息紊乱,要休养过来,大概得三天吧。给你三天时间痊愈,做得到吗?”

  莱戈拉斯听得双眸闪动:多么正直严明的训诫!这就是他渴望的父亲啊!

  “爱隆大人,我为我给Ada带来的痛苦深感懊悔,但是,请您听我解释。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孩子,为了自己的愿望做出这种事,但这也同时是为了Ada啊。”

  莱戈拉斯这句是双关语——一个作用是承接下面的话,但同时也是百分之百真诚的:自“最后联盟”行动开始以来,他偶尔会感到愧疚,总觉得自己为一己之需求出卖了Ada。但现在,见埃尔隆德果然是个意料之中甚至过于所望的可靠之人,便觉这实在皆大欢喜——Ada和这个人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

  “有个情况,不知您是否了解?”他当然了解——莱戈拉斯接下来要说的,就是从那封信里看来的,“Ada经常性地失眠,而且有非常严重的头痛的老毛病。但他觉得这不算什么,总是忍着强制办公,讳疾忌医。我和臣下们有机会就求他找个医生来看看,他总是不以为然。您和他认识几千年了,应该知道,”摊手,“他不是个听人劝的脾气。就算先斩后奏,请来了医生,他不肯配合,也是枉然。幽暗密林没有人能说动他,我们需要一个他不敢违逆的医者。而唯一符合条件的您,偏偏远在瑞文戴尔。您觉得除了我重病垂危,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他腾出时间自己跑来瑞文戴尔吗?他难得抛下一切,我希望他能在风之戒营造的环境中远离国务好好静养一段!爱隆大人,我请求您,一定要让我Ada健康起来!请您多关照他,不要辜负了我们的期望!他的身体,乃至他的幸福,都托付给您了!我Ada就交给您了,请您好好照顾他!”

  最后这几句也是双关语。

  这段感人至深的话,听得埃尔隆德心潮澎湃,心中一个劲儿自责着错怪这孩子了,真是孝子的典范,太贴心了!自己生养了那么多儿女,就没一个比得上人家的!瑟兰迪尔就是福气好,羡慕不来的。

  而面对中土模范少年如此温情的请求,埃尔隆德自然满口答应,“三日之约”什么的就此揭过不提了。在莱戈拉斯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再虐待Ada的神经之后,林谷领主以平等的身份、敬重的口吻向被他冒犯的王子道歉:

  “殿下,您的心愿令人敬佩。我必须承认,是我错了,我太自以为是了。请您忘记我刚才的要求,您和瑟兰迪尔王,愿意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是埃尔隆德一冲动就会说出的话。这次本能般出口之后,突然一阵头皮发麻:坏了,我老毛病又犯了!瑞文戴尔又要多两张吃饭的嘴了!林迪尔这回不知道要怎么骂我了!

  但其实,不知道的是领主自己。

  林迪尔在解开了他那旷日持久的困惑之后,兴冲冲集合了瑞文戴尔人众开始训话:

  “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值得狂欢的消息——我们瑞文戴尔,迎来了成立以来最尊贵的客人!是的,有人看见了,就是骑着鹿过来的瑟兰迪尔王和莱戈拉斯王子!什么?你说至高王吉尔加拉德?他只是从这儿出征,那种过路的就别提了!总之,这两位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而且空前绝后!我们绝对要使出浑身解数,尽心竭力好好招待!不光是人要伺候妥了,就连那头鹿也要照顾好!”有人小声提出没有多余的饲料,林迪尔一瞪眼,“我把你饿死了也要把那头鹿养肥了!咱们瑞文戴尔的人和事都可以暂时放一放,一切先紧着那两位贵客。在听从他们差遣时,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如果王子养病的房间里,只有他和瑟兰迪尔王,你们一定要保持安静,并温文有礼地殷勤,小心在意,体察他们的一切需求,务必让人感觉热情又舒适。如果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虽然这不太可能,咱们瑞文戴尔别的没有,就是闲人多——但若真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导致无法兼顾,一定要记住,优先满足王子的愿望!王子高兴了,要赢得瑟兰迪尔王的欢心就事半功倍!哪怕他要为此忍受一些怠慢,但反而会赞赏我们体贴入微!最后强调一点,大家务必铭记——一旦咱们领主进入那个房间,就全都给我撤出来!”

  在“幽暗密林优先”的倾斜政策指导下,林迪尔首次使出近乎铁腕的手段,那些营养美味的食材终于摆上了主人家的餐桌。而埃尔隆德正因为“又招来两个吃白食的”自知理亏,对林迪尔的新举措未敢置一词。

  就这样,瑟兰迪尔陪着莱戈拉斯在瑞文戴尔住下了。但是,一天可以,两天可以,住到第三天,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在独子重病的危急关头,瑟兰迪尔只是个忧心的父亲;现在儿子病情稳定渐有好转,他就变回了幽暗密林王。他开始担心自己出发前对臣下的叮嘱过于简练,一定会积压一些事务,现在急需他处理的文件只怕已经堆成山了。

  他开始动念返程,只是把莱戈拉斯一个人留在这里——瑞文戴尔和埃尔隆德无疑是可信的,虽然在书房的暴怒中他几乎从未说过这两个存在半句好话,但他心里是明白的——理智上完全可以说通,但看着儿子那张虚弱堪怜的小脸,感情上无论如何难以割舍。

  瑟兰迪尔挣扎在责任与亲情间左右为难。这时候,就看出一件事情获得民众支持的重要性了——瑞文戴尔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幽暗密林卫士前来向国王禀报王国事务,并带来了所有必须由陛下亲自裁定的文书。

  这一回,瑟兰迪尔终于不用闹着要回去了,他可以坐在莱戈拉斯的病床边办公,然后交给卫士们带回,从而远程遥控幽暗密林的一切了。

  他以为,这种千里文书传递,只是公务累积到一定程度的应激之举。所以,当第二天送信的人马没有出现——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并没有觉出任何不对。

  但另一边,林迪尔却心惊肉跳起来。虽然未经约定,但已经过了昨天的时间,“友军”却依然没有出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立刻叫来格洛芬德尔,让他带领骑兵出击,一路沿途追索,终于在迷雾山脉附近救下了正与半兽人接战的密林精灵。

  收到捷报的林迪尔欣慰地喟叹:“到底还是领主有远见,力排众议花大价钱养了一支骑兵队,现在它终于派上一次正经的用场了!”

  但是,这种深受几乎所有人——所有希望瑟兰迪尔继续留在瑞文戴尔的人——认同和欢迎的“每日通勤”模式,却遭到了当事人的强烈反对:

  “你们准备每天送过来?你们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亲随点头如捣蒜:

  “是啊!您当然想要掌握每天的新动向,获悉您上一次发布的命令的执行情况,这样您才能放心啊!”

  “你还是让我操点儿心吧!”计算着每日往返的人员成本、时间成本、其他成本,五指箕张带颤抖,“不值啊!你们想过这么做的花费吗?”

  对于这个问题,亲随早已准备好了答案。虽然森林精灵脑力不济,但架不住背后有高等智慧精灵帮着支招啊。除了瑞文戴尔领主埃尔隆德,格洛芬德尔也是瑟兰迪尔“最后联盟”时期的旧识,多少了解他的思考回路。

  “陛下,您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晚了吗?”

  格洛芬德尔嘱咐过:“千万不能说你们遇见半兽人了!那样你们的王担心你们无谓受伤,肯定会下死命令禁止你们过来了。你们得这么说……”然后就透露了一个林迪尔在几次经济危机时都试图悄悄动用、却被领主大人及时发现并制止的秘密。

  “我们在林谷之外发现了一条昨天没看见的岔口,以为那是近路就拐了进去。结果我们看到三个已经化为石像的食人妖,在那附近有个洞窟,地面上很多挖掘的痕迹,我们刨开来一看,里面埋着孤山远征队当年发现的一坛坛黄金。”

  瑟兰迪尔听到亲随嘴里报出格洛芬德尔保守估计的那个数字——他们当然没有真的去挖过,不然他们就知道那些东西早就没了。为此,可怜的撒谎者还曾反复向不知情的出谋划策者确认过:“你确定真的有哈?要是敢在这种事上晃点陛下,我就必须喂蜘蛛了!”——幽暗密林王沉吟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

  “沿途再找找!”

  有了最高权力者的拍板同意,此事遂成定例。幽暗密林那边每日送文书过来,而瑞文戴尔方担心出现像这次这样援救不及的情况,于是每天固定时间将至之前就提早到半路去接了。

  而这次的波折,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森林精灵们与瑞文戴尔的救命恩人彻底打成了一片——从格洛芬德尔什么都跟人家聊出来了就可见一斑。就算林迪尔不好意思说明林谷的窘境并提出支援,对方也大约摸到些情况了。于是他们很负责地表示:“我们不会让我们的陛下给贵方造成经济负担,更不会让我们陛下的生活质量有所下降。”然后他们再来时,就连超量的食材甚至厨师也一起捎来了。

  最初不知情的瑟兰迪尔还暗暗赞赏,“最后之家”果然无愧于“家”的称号,宾至如归,才这么几天就摸到了自己的口味,做出的饭菜和幽暗密林的味道一模一样。后来得知真相的他,也没有下令制止,这位王者固然是个极致精明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崇尚公平交易的人。他自知和莱戈拉斯两人寄篱在瑞文戴尔,是需要一些付出的。然后他在心里,将莱戈拉斯这次的诊疗费悄悄划去了——当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埃尔隆德一开始就没打算管他要。

  托幽暗密林慷慨馈赠的福,瑞文戴尔四个孩子的饮食也得以改善。他们面对着以烤肉为主的满桌子的美味,心下狂喜的同时拿出最大的意志力,表面上维持住尚称矜持的进餐速度——毕竟,他们都想给同桌的未来“继母”留下个有教养的好印象。

  看到小主人们满意,林迪尔也很满意。只是,虽然有了这些支援,但每日人员频繁往来剧增的开销,他也依然是挠头。而他也没想到,令他绝处逢生的,是来自萝林的帮助——黄金森林以捐助“最后之家”为名义,送来了大量的物资。

  林迪尔“哼”了一声,以后世社会学家的口吻评论道:

  “我们领主舍己为人、救苦救难这么多年,他们谁也不闻不问;现在一有八卦,倒一个个上心起来。罢了,算他们雪中送炭。有多少要多少,多多益善,都给我收了!什么?记入账本?我可不想没事打开那种东西,再说你记下来,以后还打算还回去不成?这是他们应该做的,记什么记呀?”(林迪尔,你那账本只记支出不记收入么?那必须是赤字啊!)

  林迪尔这边冷言冷语的其实很高兴,瑟兰迪尔那边却一天比一天忐忑起来。

  他的国民都怎么了?之前在境内时他就发现了,平时敬畏爱戴他的民众,突然换了一种表情对他——每次看见他,都会憋不住地一笑,然后低头下去加以掩饰,同时偷眼瞄着他。这让他相当迷惑,但一向不太在乎旁人眼光的他,也实在不好抓过一个来逼问:“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还那样笑?”人家肯定会一脸无辜:“陛下,我没有啊。我怎么了?”确实,人家就是什么都没做嘛。尤其让人郁结的是,就连宝贝儿子也被他们传染上这怪毛病了。每次自己书房的愤怒告一段落,习惯性去找莱戈拉斯,他美丽的嘴唇总是平拉成一条直线,拼命忍着要笑不笑的样子。他当然不知道,儿子在他出现前就从侍女那里探得了他愤怒的内容以致如此,于是他想破脑袋也要为这种群体性古怪找到一个原因。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抢眼而引人侧目的装束。但自己这么打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是陌生人,例如瑞文戴尔一干人等的表现就和自家人完全一样,他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都看了多少年了,也该习惯了吧?

  而来到这边之后,他又找到了另一个可能的原因。现在他不在国内了吧,手下臣属反而比他在时更加热情高涨了,对他的命令执行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极其稳妥可靠,让他产生了“你们自治也挺好嘛,难道幽暗密林已经不需要我了”之类的错觉。尤其是,每天来递送消息的卫士们和他告别时,他们可以不说“请您保重身体”——这在瑞文戴尔的环境里简直多余,也可以不说“祝殿下早日康复”——这对埃尔隆德的医术来说同样多余,那他们也不能说:“陛下,幽暗密林我们会为您好好守护的,一切都交给我们吧。您就安心地住在这儿,踏踏实实的,千万别急着回去啊!”——一副“你最好在这儿住一辈子,再也别回去了”的样子呀!

  瑟兰迪尔不禁开始自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以致于丧失了民心。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啊。如果这是时空错后几千年的人类时代,瑟兰迪尔一定以为自己的国民突然信奉上什么“无政府主义”了。

  他在这边一日三省,埃尔隆德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埃尔隆德始终相当繁忙,瑞文戴尔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他的这种尽忠职守,看在孩子们眼里,就是不近人情。因为,他身为一个医生,居然没有陪在他们“重病”的朋友身边。

  “Ada!”双子兄弟直接表达了不满,“莱戈拉斯相当痛苦耶!您既然答应了要治好他,就该说话算数嘛!怎么能不经常过去看一眼呢?万一病情有变化呢?”

  他根本不会有变化,因为他根本没病啊!

  “孩子们,你们听Ada说……”埃尔隆德这么开了头,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已经跟莱戈拉斯达成了协议,绝不把他装病的事透露给第三人。再说就算没有这个协议,跟孩子们告密说,你们全心信任的珍贵的朋友欺骗了你们的感情,这也不是埃尔隆德做得出的事情——于是他只好敷衍道,“你们不是时常去看吗?有你们的关心难道还不够吗?”

  确实,在每天的例行探视中,埃尔隆德次次都看见“已经好一点”的莱戈拉斯靠坐在床头、半盖着被子,自家这四个手肘撑着床、膝盖跪地上、趴了一圈。他们叽叽喳喳,时而交头接耳,不知在密谋些什么。此情此景,让埃尔隆德根深蒂固地认为——不管怎么否认,家里的独子就是孤单啊!

  但其实,莱戈拉斯从卧床不起康复得如此迅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最后联盟”的作战计划,就只制定到“父子二人留宿瑞文戴尔”这一步,后面的步骤只有四个字,“见机行事”!所以,核心骨干成员们,自然要经常来盟主这里报到,加强沟通交流信息,以确定接下来的方案啊。

  而从林谷诸子的“Ada你必须留在莱戈拉斯身边”的突击合围来看,“最后联盟”的商议还是卓有成效的——男孩负责晓之以理,女孩负责动之以情。

  “当然不够啦!那是不一样的!”小公主阿尔温哭得梨花带雨,“我们顶多能给他讲讲笑话逗他开心而已。莱戈拉斯在人生地不熟的瑞文戴尔养病,你没想过他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吗?如果能有个他非常信赖的本地成年精灵在身边,尤其那人还是他的医生,那一切都不一样了。还说是什么中土大陆最善良的人呢,连一个孩子敏感的心都不愿去呵护……”一抹眼泪奔而去,“我没有你这种Ada!”

  双子兄弟用“看吧,你把妹妹气哭了”的鄙弃眼神瞥了父亲一眼,随即追了出去。

  埃尔隆德长叹一声,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固执己见,这么多年的正面教育就要付诸东流了。

  “来人!莱戈拉斯的病房里,有一张瑟兰迪尔的办公桌是吧?给我在旁边再加出一张来!”

  格洛芬德尔马上办妥了。

  “帮我把书房的文件都搬过去!”

  林迪尔亲自动手,搬起来就走。

  等下属们把一切安置好,埃尔隆德踏进房间一抬眼,吓得倒退两步又退了出来:果然呀!什么事不自己做就不行啊!这格洛芬德尔是怎么办事的?不给工资,工作质量就是打折扣啊!我说在他旁边加张桌子,没说要和他坐对桌啊!一抬头就看见那样一张脸,你让我怎么有心思办公啊?(那是你的问题,my lord!)

  这时他还不知道——远程遥控,对桌办公,这就是他们婚后的相处模式。

  这时也不知道的瑟兰迪尔,显然对埃尔隆德突然搬进来的举动不明就里。他疑惑地歪着头,睁大一双无辜的绿眼睛,凝视在对面坐下的人:

  “你这是……做什么呀?”

  埃尔隆德只觉得一阵失血过多。

  他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自然不能说“被孩子们吵到头痛了”,于是只好说“你就当是一个医者在表现对病人的关怀吧”。

  自此,这间屋子变成了中土精灵族主要新闻的来源地,两位主角一切疑似进展的举动,都会立刻变成精灵三地的谈资,例如“今天他们一起去拿笔时碰到手指了”,或者“爱隆大人偷看瑟兰迪尔王的最长时间纪录已经刷新到18秒了”。就连迷雾山脉的半兽人都知道,呈三角形分布的三大精灵领地不知何故,近日往来频密,人马如流,这阵子没事先别出去了。

  而事情真正的突破,发生在一个很平静的日子。

  那天,两位精灵领袖对面阅读文件,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每做完一件事,便依照惯性抬眼向对面看看。林谷的孩子们过来探望莱戈拉斯,陪他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正要走。一切都与往日没有什么两样。

  但就在这时!刚才还好好的绿叶王子突然倒在床上,神情痛苦,双目紧闭,嘴里大喊大叫说胡话,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这显然是之前商议的成果。

  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入戏地作出惊跳状,飞速奔回盟主的床边。瑟兰迪尔更是抛开文件,箭一般地飞扑过去,捉住了儿子半空中挥舞的双手,扭身大叫:

  “埃尔隆德!”

  不等他叫,埃尔隆德早已火冒三丈,拍案而起:这死孩子,不是说好不许搞这种把戏了吗?

  他忽然想起,那天莱戈拉斯还说过,“爱隆大人,为了瞒住我Ada,不让他知道我骗他,我不能突兀地好起来,得有个渐渐好转的过程,所以这时间可能会拖得长一点。而且,为了让Ada越发信任您的医术,我要表现您开给我的药非常有效,为此可能会做出些剧烈的反应。”

  小子,你这是想表示我的药见效吗?你这叫“副作用”啊!这非但不能让你Ada信任我,这简直是在他面前□裸地抹黑我啊!你是有多恨我?我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埃尔隆德气得简直想直接戳破莱戈拉斯的谎言,但一琢磨不对——自己帮他打掩护这么多天,早已成了事实上的从犯。一旦真相揭穿,最大的受害者必得找后账啊!主犯?那是亲生的,可能连吼两句都舍不得,这事儿就过去了。自己呢?非亲非故的,害他平白揪心揪了这些日子,那雷霆之怒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展现呢?

  埃尔隆德是个智者,智者不但能估测一件事的后果,更清楚如果一件事的后果恶劣到都无法估测,那么这件事就是打死也不能做。

  于是,他拼命按捺着咬紧牙关冲到床边。

  “你快看看,孩子这是怎么了?癔症吗?还是发烧了?”

  瑟兰迪尔焦急地望向他。他两只手都被莱戈拉斯紧紧抓住,没法去探他的额头。

  埃尔隆德替他伸出手,想走个过程,摸出个“不烧”的结果来。

  这时,莱戈拉斯凭借他箭术奇才的敏感,在紧闭双眼的情况下,精准地判断了来袭的方位,突然放开父亲一只手,出手如电,一把叼住了埃尔隆德的手脖子。还不等后者反应过来,他就把自家Ada和自己偶像的手交叠在一起,紧紧握在胸前,然后脸上的表情一阵舒展,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沉眠。

  世界安静了。

  埃尔隆德目瞪口呆——这事儿不对!

  温香软玉的触感从手心一点点爬上来,慢慢□到胳膊上——这事儿不错!

  哦不,清醒点儿——这事儿不对!

  埃尔隆德竭力不让自己的思路受到眼前情况的影响,但这显然并非理智所能控制。他这样出众的智者,面对如此简单的局面,也依然想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隐隐感觉到,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这一整件事情都有哪里不对,只是暂时思维受阻,还无法融会贯通。

  不过,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自己胆敢甩开莱戈拉斯的手,这孩子一定又会马上闹起来,直到他重新把手伸过去给他抓住以示屈服。但也许他都没有第二次机会,只要床上这位“重病号”再开始闹,两个儿子就会大呼小叫,宝贝女儿就会以泪洗面,最要命的是那只手的主人——不,是那个溺爱无度的盲目家长那张“嗖嗖”射出连珠箭的嘴:“孩子折腾这么半天好容易睡着了你就让他好好睡嘛非把他吵醒他一个孩子抓着你的手又怎么了抓了也就抓了你就让他抓一下有什么不行的……”

  埃尔隆德是个智者,他不想面对这种后果。

  于是他从善如流,直接投降了——之前他一直弯着腰就着莱戈拉斯,这会儿他为长久打算,挨着床边坐下了。

  瑟兰迪尔歉意地对他颔首,他只好报以无奈地苦笑。

  瑟兰迪尔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

  “莱戈拉斯这几天,都是要握着我的手才能睡着。”醒了之后还会表现得非常亲热呢。

  望着那两片蠕动的嘴唇,埃尔隆德闪神脱漏了几个关键字眼,纵然身为语言大师也未能领会对方的语义,只好呆呆地点了点头。

  如此风景,本来留在这里准备在父亲不肯就范时帮腔的孩子们,互相打个胜利的手势,识趣地退出了屋外。

  正好林迪尔有事禀报领主正要进屋,还没踏入就被迎面而来的几个孩子扯住衣袖直接拖出去,一个劲儿地冲他“嘘”。

  他不禁轻声问:“怎么了?”

  几个孩子一起指向屋里。

  当林迪尔看见在莱戈拉斯握持下某两人交叠的手,立刻眼睛瞠大瞳孔缩小,像目睹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一样,扭过头来转身就跑,把孩子们剩在当地面面相觑。

  林迪尔直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找到瑞文戴尔的账本,寻了个妥帖的地方把它藏了起来。他斜眼望着那册子的藏身地,厌恶地说:

  “我真的非常讨厌你,每天都恨不得把你撕了。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是许多事情的重要依据,我可不想领主从那间屋子里出来找到你把你摸蜕了皮。”林迪尔实在不满自家大人的闷骚,“真是的,不要找这么随便的替代品嘛。正版的就在眼前,心里想什么就对他去做嘛。”

  当然,眼下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莱戈拉斯握着一人一只手美美地开始午睡了。两个大人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大眼瞪小眼难免尴尬,坐久了也实在困倦。瑟兰迪尔把另一只手肘支在膝上撑住额头,也开始小憩。埃尔隆德睡不着,也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莱戈拉斯动作变得多起来,翻了几个身,像是快醒了。他的挣动让瑟兰迪尔立刻跌出了梦境,也坐直了身子。之前退去的几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聚集到这间屋子里——“最后联盟”的指导精神是“尽量为他们创造独处机会”,所以现在的情况颇不寻常。

  因为思考的障碍始终未曾搬开,所以埃尔隆德至今也没想明白。但他望着这卷土重来的阵容,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阴谋气息:不对!这事儿没完!还有后续!

  不知什么时候,莱戈拉斯已经放开了瑟兰迪尔,两只小手都抓在埃尔隆德一只手上。等做完了这一切,他终于可以醒了。

  只见莱戈拉斯瞑目打了个哈欠,迷糊地弯起一个甜蜜的笑容,拽住自己怀中的大手使劲一扯,整个人顺着那条胳膊的方向直扑过去,一头扎进埃尔隆德怀里,双手攀住他的脖子,亲热地撒娇:

  “Ada~”

  然后满面堆笑地仰起脸,佯装现在才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样子,笑容僵在了脸上……

  冷场!

  看在瑟兰迪尔眼里,这没有什么,只是宝贝儿子依照这些天的习惯,将给自己的亲密拥抱送错了人而已。

  埃尔隆德却是全身发毛:明白了!第二波攻击!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阿尔温就鼓着一张小脸,娇娇地过来争夺了。

  “莱戈拉斯,这不公平!”她占有性地一把拉住父亲的衣袖,“这个人是我Ada,你凭什么抱着他,还这么叫他?你占了我Ada的便宜!”

  所以,我也要占你Ada的便宜!

  但是,还没等她说出这句既定的台词,瑟兰迪尔就交抱着双手,半是正经半是开玩笑地反驳:

  “喂!小姑娘,你说错了呦!这可是你Ada占了我儿子的便宜!”

  这完全逆转的逻辑打得阿尔温张口结舌:不对呀!这跟商量好的不一样啊!

  双子兄弟也愣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就连莱戈拉斯心中也暗叹不妙:失策啊!这回怎么忘了考虑Ada的异常思维?

  要说还得阿拉贡,不愧是瑟兰迪尔最为忌惮的奸诈狡猾的人类,救场如救火:

  “您说得对!”不管怎么样,先认下再说。然后,金花师父的徒弟祭出“格洛芬德尔神技”——顺着别人的逻辑说下去,“所以,我们瑞文戴尔的原则就是,绝不占人便宜!如果一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无论是多少,都一定要原封不动地再让别人占回去!”

  这说的已经不是人话了,但总算把情节拉回了正轨。于是,四个黑发的孩子一拥而上,把一惊站起的瑟兰迪尔围在中央,抱着他的大腿,七嘴八舌叫起了“Ada”。

  瑟兰迪尔无可奈何,他很想拍着孩子们的肩膀说,“这回是你们反过来占我便宜了”,但面对着一张张热切的小脸,这种反社会的话实在无法出口。于是,他宽容地忍耐着孩子们的喧闹,但是,叫着叫着,那一双双眼中真实的仰慕突然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而随着这种了悟,曾经受过伤的左臂,一股熟悉的热度骤然蹿升而起。他明明知道,要破解眼前难堪的场面,只要他抬起头,对着那被他冒了名的正牌父亲讪笑一记,这件事就可以揭过去。但他就是拼命低着头,努力注视着那些孩子,一张脸怎么也没敢抬起来。

  闹过这么一出,两位当事人就是再迟钝,也该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了。所以,再遮遮掩掩的,也没意思了。于是,哈尔迪尔来了。

  哈尔迪尔的出现,从不是代表自己。他的背后,一定是萝林的王和女王的旨意。

  这一次,他带来了两封信。

  盖拉德丽尔夫人写的,交给了埃尔隆德——

  但愿你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过的话。我和塞利博恩永远站在你这边,坚决支持你的幸福,不管是何种形式的幸福。我们夫妻年事已高,最钟爱那些热闹而欢乐的场合。而且,我自认在精灵族中还算有些威望,如果近日有喜庆的典礼举办,我想由我来充当主持,再为合适不过。

  语言学家埃尔隆德总结了段落大意:

  “夫人在撺掇我举行婚礼,并自荐当司仪,是吗?”

  塞利博恩王的那封,则给了瑟兰迪尔——

  写信给你,我的千年老友,是为了商议战后的遗留问题。上次你我相聚萝林已有共识,不出数年,正邪之间必有一场大战。你我养精蓄锐,到时南北夹击,平灭杜尔哥多指日可待。但魔堡周边,受阴影荼毒太深,生态已毁,几成死地。那原是你的国土,但你这样拿去,不但毫无用处,反而平添负累。不如暂且划了给我,萝林有黄金树与水之戒,正能将它恢复原貌。等到植被葱茏、欣欣向荣,我有意将这片土地以及其上参与建设的萝林子民,作为贺礼,送给自即日起,第一个让我听到什么好消息的人。战后会师重划国界,复原成功即可交割,你可留信为凭。只不知这好运之人是谁,那片位于幽暗密林南部的土地,是否方便接收。

  并非语言学家的瑟兰迪尔理解力更强,直接眼前一亮:

  “接收起来毫无难度啊!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

  当然,如此不惜血本的投入,塞利博恩王肯定要跟妻子商量。盖拉德丽尔夫人微笑着赞许:

  “亲爱的,你我早过了在意国土面积和子民数量的虚荣年纪了。像我们这种老祖父老祖母辈分的人,还有什么比参加儿孙的婚礼更快乐的事呢?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埃尔隆德就像你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他想娶瑟兰迪尔出不起聘礼,自然该由咱们替他惦记。”(莱戈拉斯,你这才叫“价值连城”啊!)

  哈尔迪尔借口“王和夫人等回复”在瑞文戴尔住下了。林迪尔看在萝林馈赠物资的份儿上没跟他计较。

  两边的王都头疼着要怎么回复——或者,他们头疼的不是回复,而是要怎么和必然牵涉到的另一方说明情况。自上次的事过后,他们就不再共处一室了;现在,就连走到对方所在的地方去,都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瑟兰迪尔在儿子的房间里足不出户,而埃尔隆德已经好几天没踏进那间屋子了。

  正当心事重重的主人捏着萝林的来信愁得又要掉头发时,林迪尔带着拼命隐忍但真没憋住的笑容进来回报:

  “领主,有访客!求见您,还有那位陛下!”

  林迪尔顾虑到主人的感受特意没有说出姓名,但仅仅是代称已足够将埃尔隆德手里的信震掉,让他在慌乱中弹起身收拾,同时重复着掩饰:

  “访客?”

  大人您真没出息——林迪尔翻翻白眼。

  “是的,访客。不是逃难的不是蹭饭的不是过蝗虫的——那种访客。甘道夫来了!”

  埃尔隆德吃了一惊,倒不是吃惊甘道夫来了——他常来常往,而是吃惊在林迪尔口中,甘道夫什么时候脱离了“逃难的蹭饭的过蝗虫的”而升级为“访客”了。他倒是做了什么——抑或要做什么,才获得了林迪尔可贵的谅解呢?

  而等他见到了甘道夫,饶是一贯沉稳淡定的埃尔隆德也不禁大惊失色,大声疾呼:

  “格洛芬德尔!快来!把他身上那‘外挂’摘了!拿到谷外去弄死!记得扔远点儿!”

  只见甘道夫面无表情、没事人一样站着,他身后背着一个有点像乌龟壳、色彩斑斓的半球体,从半球左右伸出粗壮而又修长的八只脚,紧紧地搂住甘道夫的身子,上方那锋利而狰狞的螯爪抱着巫师的尖帽“咔吱咔吱”啃着。

  格洛芬德尔把那危险的东西打晕拖走后,埃尔隆德再也忍不住本能的反应,他终于明白刚才林迪尔为什么是那种表情了,但为了保持住基本的礼貌,他把脸扭向一边,肩膀止不住颤抖。

  “尊敬的领主啊,请相信,我以这么一副滑稽的样子前来,绝不是为了逗您笑的。”

  “米斯兰达,我没有笑啊。”埃尔隆德说完就破功了,“说实在的,你把那只幽暗密林特产大老远地背过来,总不是要把它送给我做礼物吧。”

  巫师一摊手:

  “别管那个了。一点小意外。”

  确实是意外。甘道夫也没想到,那日还不等自己说到正题——也许是之前的七绕八绕把脾气本就不好的王绕暴躁了,总之,他还没来得及讲出此行的目的,只不过提到了“埃尔隆德”的名字,那位伟大的王者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索命的魔咒,五雷轰顶,变颜变色,一步跨过来拎起巫师袍的后背,完全没给他挣扎的机会,直接一挥手,把他从打开的窗户顺了出去。

  他在飞行中受教地领悟到:原来以幽暗密林王的行动力,当他真要做什么时,你指望他挚爱的子民能制止,是完全不赶趟的呀!失策呀,失策了!

  “扑通!”他掉在了一堆色彩斑斓的半球体中间。

  那些原本伏卧不动的半球体受了惊吓,纷纷往上升起,一个个肚子下支出八只爪,头部两点红光,扭动地聚拢过来!

  后来救出甘道夫的森林精灵们说:“什么?你指望我们能阻止陛下?那怎么可能呢?别说是他亲自动手,就是他命令我们把你扔出来,我们也不敢反驳只会照做,大不了看在交情的份儿上扔轻一点喽。当然,能更快把你救出来倒是真的!”

  好吧。你们那个王精悍犀利无人能挡,我早就不指望了。我只是怨怼,你们为什么这么多天才把我找到。

  甘道夫这可错怪善良的密林精灵了。早在书房的交谈声戛然而止、而后传出异响的那天,一直在外守候的好心的亲随便觉出了不对。他托言“有要事禀报”敲开了书房的门,悄悄抬头踅摸了一圈,对着房间内仅剩的那位问道:

  “陛下,甘道夫呢?”

  瑟兰迪尔上下扑拍着双手:

  “他走了。”

  “走?”亲随一脸疑惑,“我一直在门口,没看见他出去啊。”

  “你知道,”瑟兰迪尔笑望着窗口,“巫师总有他们自己的方式。”

  这无疑大大延误了甘道夫获救的时间。所以,时至今日他才赶来瑞文戴尔,当然,出发前,他已经在密林那边获知了有关他任务的一切最新进展。

  “我说领主大人,可不要太贪心啊。幽暗密林的礼物,还用我送给您吗?您不是早就已经收到了吗?世所公认的精灵族数一数二两大美人的爱慕与景仰——尤其是明知你穷得叮当响却还可贵地爱上你的善良,这可是别人不可遇更不敢求的事情啊。众人皆欲而不可得的福祉,降临到头上却不知珍惜,可是要引来梵拉之怒的呀!”

  “米斯兰达,怎么就连你也……”

  “是的,就连我也!老朋友啊,我是来现身说法的。前些日子我接到一桩委托,或者说好几桩委托,那内容啊,是我不敢想象更无法接受的。但后来呢,我想通了,转而变成了这件事情最热诚的支持者,因为我知道,不和大家一致的愿望作对。埃尔隆德,你可是智者啊!智者都知道‘群体意志’这回事,不会跟大多数人的意见对着干的……”

  甘道夫跟埃尔隆德说了一大套高屋建瓴、颇具哲学意味、只有他们那个层次的智商才听得懂的话。听者应该是懂了,却一直垂着首不说话。

  而瑟兰迪尔那边,就简单多了。

  甘道夫“不跟他一般见识”地忽略了瑟兰迪尔那句毫无悔意的“哦,你还活着啊”。他这回也长经验了,知道眼前这位王受不了自己那九转十八弯的表达方式,于是直奔主题:

  “如果最近有什么喜庆的场合需要烟火,看在好朋友的份儿上,可以打八折。”

  瑟兰迪尔的回答也爽快:

  “两个都是好朋友的话,必须打四折!”

  这件事导致甘道夫直到乘船西去前,每次看见瑟兰迪尔都追在人家身后:“陛下,您等等,这不对啊!我算过来了,八折之上再八折,是□折啊!您不能在折扣上直接砍一半儿啊!”(大王,您才是中土大陆第一的智者!)

  甘道夫忠于职守地也在瑞文戴尔住下了。林迪尔在去报告埃尔隆德之前就打听清楚了他的任务,所以也没跟他计较。

  日子这么过了一天,过了两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两位举世瞩目的当事人,依然是连正面的接触都没有。他们各忙各的事情,烦恼各自的烦恼,直到那一天,莱戈拉斯真的从午睡中醒来。

  他朦朦胧胧刚睁开一半的眼睛,就敏锐地捕捉到房间内那个多日不见的身影——爱隆大人!

  他一下子眼睛瞪到了两倍大,正在打哈欠的嘴也张着定住了。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但他确定自己很高兴看到它发生。

  埃尔隆德立在瑟兰迪尔膝前,直率地毫无遮掩地注视着他。

  是的,直率,毫无遮掩,不同于往日的偷眼看和悄悄看。

  怎么会这样的?

  莱戈拉斯眼珠一错,便知道了原因——Ada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像是已经睡着了。

  像莱戈拉斯这种和煦温柔的脾性,一双明眸能更添几分灵动,所以是睁着眼时更显清丽;而瑟兰迪尔这种气势过于凌厉的,倒是闭起眼来别有风情。

  绿叶王子幸运地没有遗传到生身之父各种恶质的品性,自然也不曾继承那糟糕的审美观。他内心非常清楚自家Ada那副睡颜的诱惑力,只是爱隆大人那么正经……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一幕——

  埃尔隆德像被蛊惑了一样,弯□子一点点倾近那张绝色的容颜。

  莱戈拉斯心中瞬间爆出两句自相矛盾的呐喊——

  Ada,快醒!要被人占便宜了!

  爱隆大人,迅速!等他醒了就来不及了!

  偏偏,梵拉不从精灵愿,瑟兰迪尔恰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埃尔隆德俯身的动作定在了半空。

  莱戈拉斯撇头闭眼一阵扼腕。

  谁也没想到,峰回路转,奇迹发生——瑟兰迪尔凝望着埃尔隆德尽在咫尺的脸,没有暴怒,没有抗拒,没有躲避,甚至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

  默许?

  另两人惊诧不已,心中春歌嘹亮。

  于是,埃尔隆德继续慢慢靠近,瑟兰迪尔重又闭上了眼睛。

  莱戈拉斯简直都要欢呼了!

  就在埃尔隆德已经略略侧过脸去,瑟兰迪尔微微扬起下巴,马上就要碰触到的一刹那——

  “扑啦啦!”

  两个成年精灵一惊,就着这个姿势一起扭头,看向窗外那只不识相飞起的鸟儿。

  鸟儿的打断虽令人心脏狂跳却不致命,但关键问题是——那扇窗户,恰好在莱戈拉斯的病床旁边!

  于是,他们视线掠过时,正发现他的病人、他的儿子双目圆睁、两眼亮晶晶直盯着他们,两只小手死握成拳,细瘦的胳膊紧张到颤抖,一副期待万状的模样。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无言地对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定格了——一秒,两秒……

  十几秒之后,埃尔隆德首先反应过来,他以歪着头的别扭姿势缓缓直起身子,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用专家式、冷峻严谨的口吻说:

  “照这样看来,你头痛的宿疾差不多已经好了。”

  瑟兰迪尔得了空间站起,潇洒地挺直腰身,衣袍飒飒: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两人向外移动脚步,扯着云淡风轻、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话,并肩走出了房间。

  莱戈拉斯气得一拳捶在被子上:

  “这俩太能装了!”

  当晚,瑞文戴尔的餐桌上又加菜了——莱戈拉斯王子为了泄愤,展现他的弓箭神技,将飞经林谷上空的鸟都射了下来!

  众人额头挂汗地望着一桌子的飞禽,再看看首度与大家同桌吃饭的王子——是的,都健康到这么孔武有力、狩猎大有斩获,莱戈拉斯的病也不得不好了。

  对于他如此飞速地康复,“最后联盟”的盟友们不是没有抱怨:

  “盟主啊,这回你真的太冒失了!我知道你急于博得我们Ada的好感,但也别这么快就练箭嘛。以后时候长着呢,怎么非拣这会儿手痒呢?”

  “大家误会了。我并不是为了表现。”

  “你可别说那些鸟犯了什么过错,得罪了你呀。”

  “要是得罪我就好了!它们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啊!”莱戈拉斯夸张地说,“如果你们知道它做了什么,也会认同我的举动的。”

  然后他绘声绘影地把下午的事情讲给其他孩子们听,直听得他们一致赞同这些鸟确实死有余辜。

  “再说,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治疗这么些日子,我也该好了。再病恹恹下去,我Ada恐怕就不会感激你们Ada,倒要反过来怀疑他的医术了。”

  不管莱戈拉斯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单纯为自己的非理性影响大局找个借口,总之,他的病好了。

  有道是,天下无不散之白道巫师会。缠绵病榻、安心静养的理由一旦消失,幽暗密林的王和王子,就要回去自己的地方了。

  在正式出发前一晚,阿拉贡踏进了埃尔隆德的房间。

  这自然也是“最后联盟”的计划。莱戈拉斯握着他的手,是这样做战前动员的:

  “也许你注意到,我之前一直没有分派任务给你,就是要把你这颗关键的棋,留到最后一步。当然你此前的表现绝对不落人后,积极参与团队作战,尤其是‘互称Ada’那场戏,及时补位,居功至伟。

  “我如此看重你,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是爱隆大人的养子,既是主人,又是客人。我这个纯客人,有些问题,没有立场去问;他们三个是亲子女,如果向父亲提出一些失礼的问题,一定会马上就被斥责回去。而你不一样,纵然你的提问让爱隆大人非常不悦,他也总会顾忌些情面,不至于太为难你。所以,去帮我问出,他对我父王的观感。

  “我Ada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他的心情我早已明白;但是爱隆大人高深莫测,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虽然据我观察,他似乎真的深爱着父王只是藏在心里,但我不敢确定。就算发生过那样一幕,我也清楚,不管是怎样的正人君子,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受了迷惑。”

  “莱戈拉斯你放心,绝对不是的。我Ada的心意不是秘密,林迪尔就知道啊!”

  “林迪尔知道不管用啊,埃莱丹,得我Ada知道才行。所以,计划是这样的——出发前一天的夜晚,阿拉贡,你我约定好时间,你那边去问出标准答案,我这边会死缠烂打,要我父亲出于礼数,必须去向悉心照顾我们父子这么多天的主人单独道谢和道别。这样,当他走到房外,正好可以听见你在屋内千方百计让爱隆大人吐露的对他的爱意——如果有的话。万一没有,就只能宣告‘最后联盟’行动失败,这种事情强迫不来。而一旦真的有,这可能就是父王一直想要的,那点‘别的’吧。”

  不同于莱戈拉斯的愁绪,双子兄弟倒是很乐观,他们对看一眼,搓着手说:

  “如果真能听见,他们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一墙之隔的真情告白,阿拉贡你这碍事的赶紧撤出来……繁星满天,精灵歌唱,山蔷薇与迷迭香,美丽的瑞文戴尔的晚上,也许会发生什么令人期待的事情呢。”

  “令人期待的事情?”

  “就是三倍战力什么的。”(格洛芬德尔:……林迪尔,我能抽你吗?)

  但是,到了行动的那一天,阿拉贡进入养父房间的时间,却比约定要大大提前。而且,他想说的,也不是莱戈拉斯教他的那些话。

  “养父,今晚天气不错。我过来,是想跟您学唱歌谣。您有时间教我吗?”

  埃尔隆德轻松地笑了。这些日子,难得来一个人,却不是和他说那件事。而且,对于他这样一个乐于传授学识的智者,主动来向他学习的人,从来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所以,他带着慈蔼的笑容拿过了竖琴:

  “你想学哪一首呢?”

  “《露西安与贝伦》。”

  埃尔隆德拨动竖琴,淳厚的歌声随之流出。渐渐的,清脆的童音加入进来,与低沉的男声纠缠应和,直至一曲终。

  房间内长久的安静。鲜花的馥郁与青草的迷离,挟裹着从窗口涌散,这样的夜晚,苔藓也美丽。

  阿拉贡突起的声音显得有些摄人:

  “养父,歌谣中的这两个人,是您……呃不,是我们的祖先吧?”

  埃尔隆德默默点头。

  “这位贝伦前辈,为了露西安公主,吃了很多苦吧?”

  埃尔隆德苦笑摇头:

  “不是吃了很多苦,是九死一生。”

  “那,对于埃卢·庭葛王,您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是,你在跟我兜圈子。”埃尔隆德放下竖琴,“孩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阿拉贡先是死死地低着头,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一梗脖子,“我爱上了叫您Ada的人其中的一个,您会像庭葛王那样反对我,那样刁难我吗?”

  埃尔隆德为这代孩子的早熟一笑。他的理解是:这小子,去了一趟萝林,回家一段相处,这是瞧上我家暮星公主了!

  “你过来。”埃尔隆德招手。

  阿拉贡走过去。

  埃尔隆德抬起手,轻拍他的小脸:

  “我不会。虽然你还这么小,但懂得爱,就是个男人了。这是男人间的承诺——我不会。你是我兄弟埃尔洛斯的后人,我爱你,就像爱我的亲子女一样。你能找到你的爱情,我只会为你高兴。而你那位叫我Ada的爱人,只要你能获得她的芳心,就能同时赢得我的祝福。就算她要为你放弃永生,我虽会心痛但不会阻止,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

  “也就是说,养父,我获得您的支持了是吗?”阿拉贡显得有些激动,“那么,如果,我的恋情面临其他障碍,您会站在我这边,尽力帮助我吗?”

  “当然。但这个障碍,绝不能是她不喜欢你。我不会干涉她要她不爱你,当然更不会强制她必须爱你。”

  “那是自然。打动他的心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会让别人代劳。或者我说得清楚一点,如果我的恋人,有其他的亲人,视我如眼中钉,而且影响力非常强大,我一个人没办法,您是否会帮我说服他呢?”

  埃尔隆德一阵错愕:埃莱丹和埃洛赫确实非常疼爱妹妹,但应该不至于蛮横到去干涉她的恋情吧。不过也没准,如果阿尔温真为了小希望宣布不要长生不老了,会在短短时间内失去妹妹的他们倒真可能会恼了。所谓“影响力强大”,当然了,他们是永远共同进退的两个人嘛。

  于是,埃尔隆德郑重地答应了。

  阿拉贡立刻寻求保证:

  “男人间的承诺?”

  埃尔隆德一点头:

  “男人间的承诺!”(阿拉贡啊,这俩还没结婚呢,就快让你搅和离了!)

  阿拉贡深鞠一躬,满意地直起身子,然后带点疑惑与窘迫地说:

  “养父,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顺利。我还以为,您会说,‘你还这么小,懂什么爱情’呢。”

  “怎么会呢?你养父我可是个智者啊。我不但知道你找到了你的爱情,我还知道,这份爱情是真挚而持久的。我教过你们吧,歌谣是歌唱者内心的流露。《露西安与贝伦》,你的歌唱技法虽然还十分幼稚,但感情已经完全具备了。我相信,你能创造不亚于这段歌谣的,另一个传说。”

  阿拉贡再鞠一躬,转身向门外走去。埃尔隆德望着他的背影,欣慰地高声:

  “加油吧,孩子!你真的长大了!”

  阿拉贡走到门边,却没有推门出去,反而转过身来:

  “那么养父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望着埃尔隆德完全惊呆的表情,阿拉贡准备说很长的一段话。

  而另一边,严格按计划进行的莱戈拉斯行动顺利,瑟兰迪尔一个人向这边走来,准备向埃尔隆德致谢并告别。由于阿拉贡提前打出的时间差,此时瑟兰迪尔正在房外,一起听到了这段话。

  “实话跟您说吧——我问您是否支持我的恋情,只因为我爱上的人叫您Ada,我征求您的意见,是出于对您的尊重。其实您支持也好,反对也罢,区别也只在于我追求他是当着您的面,还是躲您远一点——绝不涉及继续或者放弃。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挡在面前,不管您是帮我忙还是帮倒忙,不管那棒打鸳鸯的力量是否强大到能把我钉在地上,我都不会放弃我的爱人。忠于自己的爱情,这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A叔,你这算隔窗向老丈人下战书么?)

  “养父,这些天,大家都在谈论,您是怎样的心意。不瞒您说,我也好奇,我今天来,本是想问,您对那位陛下,到底怎么想的。但与您合唱过一曲之后,我认为没有必要了。您一直说,歌谣是歌唱者内心的流露。就算您的歌艺再纯熟,我也不相信一个心中没装着一份狂热恋情的人,能唱出那么动听的《露西安与贝伦》!既然如此,您还在等什么呢?精灵是梵拉的宠儿,美丽、纯粹、又有永恒的生命,我们这种粗糙又短命的人类,实在是望尘莫及。但正因为我们拥有死亡,所以我们知道凡事抓紧。也许您奇怪我为何如此早恋,因为我知道,再不动手我就老了,再耗两年我就死了。我们人类做事,绝不会像您这么拖拖拉拉的!您有没有想过,您的兄弟、我的祖先,明明有机会拥有恒星一般的精灵的生命,为什么他却选择了流星一般短暂的人类的一生?也许,他就是想要这种激情、璀璨、轰轰烈烈的美丽!

  “说起这些,您恐怕会想到另一个人类——埃西铎。他是您不成器的后辈,也是我不愿承认的祖先。他的原则就是,想要的,必须第一时间抓在手里,就算千夫所指,也永不放手。所以,他为了一己私利,不顾所有人反对,留下了至尊魔戒,最终他的贪婪导致了他的毁灭。但是,他的结局是错,他的行为是错,不代表他的原则是错,他的执著是错。养父,您是个智者。您该比我明白,欲望和爱,是不一样的。如果埃西铎让您见识了欲望使人堕落,那么完全信奉同一原则且同样执著的我,刚刚也让您看到了,爱令人成长。现在在您面前的,是这世间最甜美的诱惑,只要您不再逃避而是勇敢地迎上去,您就会发现,等待您的不是什么无法预知的结果,而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阿拉贡说完,开门往外就走。余光瞥见呆立当地的瑟兰迪尔,便站了站,转过略一欠身,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然后直腰挺背,大步而去。(套马杆的A叔你威武雄壮……)

  次日,林谷边界,离别在即。

  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在进行枯燥乏味的官方道别仪式,过程绝没有一点失礼,当然,也绝没有一丝亲昵。

  孩子们这边,即将远行的莱戈拉斯拉着伙伴们的手依依惜别,恋恋不舍。

  其实,他们扎成一堆说的是:

  “昨晚到底怎么样啊?有没有发生令人期待的事情啊?”

  “看样子是没有。瞧瞧他们,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没有一点不一样嘛。”

  “阿拉贡,昨晚的情况是怎样的?你有没有按我说的做啊?”

  擅改计划的阿拉贡也不禁有些慌了:

  “不应该啊。我掐算得很准啊,他们应该大受鼓舞才对!”

  “那现在这样算什么?咱们辛苦这么多日子,无疾而终啊?”

  “等等,大家别慌。”盟主莱戈拉斯两手捂住额侧,“让我们冷静下来想一想,应该只剩临洞一杆了才对啊!到底还差点儿什么呢?”

  黑发的四个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想到呢?

  “我想到了!”哇,还真想到了?“借口!是借口!他们这些大人做事,总是需要借口!事情都到了这一步,绝对两情相悦了,居然还不成,那就不是他们两个本身的问题了。我认为,他们还需要一些外力的推动。毕竟,他们的身份在那里,一定有很多顾虑……”

  “他们到底在顾虑什么?”

  “我哪儿知道啊?无非就是大人们那些吹毛求疵、自寻烦恼、明明害人害己还自认为对大家都好的奇怪想法,随便就能举出七八个——比如幽暗密林和瑞文戴尔离得太远啊,索隆未灭不该谈个人感情啊,这种事精灵史要怎样记载啊,大陆的其他种族会怎么看啊……反正就是类似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他们具体在顾虑哪个?”

  “盟主你都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办啊?”

  “虽然我不知原因,但我知道破解的方法——给他们一个借口,伟大、光明、正义的借口,让他们能说服自己这是被迫的。根据我的估算,幽暗密林这边的借口,马上就会出现。而你们几个,立刻分头行动,去把瑞文戴尔的所有人都找出来,一起为我们送行!”

  几个孩子分罢任务,立刻解散,各司其职,分头忙碌。

  “孩子们的行动力,真让我们这些大人望尘莫及,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林谷的林迪尔和格洛芬德尔、萝林的哈尔迪尔、还有灰袍巫师甘道夫,这几位推动此事的中坚力量,这时叉着手站在一边,这样感叹着。

  “他们都还没放弃,我们这些老东西就绝望到消极怠工了,不觉得惭愧吗?”

  “谁绝望了?这里有人绝望吗?我告诉你,我拯救瑞文戴尔经济的执念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就是领主也不行!真是的,这都什么事儿啊!不愧是智者啊,就剩下会思考了,什么念头都转在脑子里,你倒是干点什么呀!去他的不能强迫,遇上这样气人的,”撸胳膊挽袖子,“快!给我根绳子!我去把他俩绑在一起!”

  格洛芬德尔赶紧拖住:

  “别冲动啊,林迪尔!国际问题!”

  这边正闹着,远处烟尘扬起——幽暗密林卫队,浩浩荡荡来迎接国王和王子回国。

  那边是越走越近、阵列排开的森林精灵,这边是越聚越多、人头攒动的林谷民众。甘道夫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一抬手:

  “等等!我明白了!”我明白孩子们要干什么了。

  “我也明白了!”哈尔迪尔正色与之对视,“瑞文戴尔的子民,幽暗密林的臣属,这确实是那两位最在乎的东西。难为孩子们了!能想出这种主意来!”

  “但是,我有个疑问。”格洛芬德尔指着那些在莱戈拉斯的鼓动下,一个个刻意做出晶晶亮水汪汪状注视着瑟兰迪尔的森林精灵们,“这样真的能行吗?”

  “我瞧着还差点儿。”林迪尔见瑞文戴尔方也都是这种表现,“真碰上那个食古不化到不惜选择性失明的,一定敢装看不见!这沉默的鼓舞,未必搞得定。依我看,不如这样!”如果你的顶头上司极其磨蹭、有重度拖延症,那么你与他相处多年后,一定会变得异常决断,“咱们明里暗里策动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了。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也该让他知道知道了!这事早就闹大了,但在我看还不够大,咱们今天就给他闹一回大的!成败在此一举,管不了那么多了,掀底牌吧!”简单说出计划,拉起格洛芬德尔,“我们在这边。”

  “那我跟甘道夫去幽暗密林了。”

  冗长的官方告别还在继续。渐渐的,四处乱跑的孩子们各自归位了;两边迎候与送行的队伍越来越整齐了;成年精灵与巫师的串联,也基本完毕了。

  最后,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各施一礼,一个牵起独子,一个拢住四个孩子,同时转身,渐行渐远。

  孩子们一步三回头,眼神里交换的信息是:怎么办?最后的手段“祝福的凝视”没有用吗?

  就在他们肝肠寸断、万念俱灰时,突然——

  林迪尔和格洛芬德尔带领瑞文戴尔众人齐声高喊:

  “领主~~”

  幽暗密林那边在甘道夫和哈尔迪尔的起头下应声呼叫:

  “陛下~~”

  然后同时:

  “在一起啊~~~”

  山呼海啸,声震幽谷。

  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阵势,完全超越了两位王者的知识结构,立刻把他们定身当场。

  他们脑中同时响起了阿拉贡昨晚的话,精灵领袖的责任感也随之升腾——

  为了瑞文戴尔……

  为了幽暗密林……

  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步调一致,缓缓转身,四目相对。

  “啪!”天上绽开了绚烂的烟火。(甘道夫神同步!)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发生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埃兰迪尔找到了凡人禁入的神秘航道;比如,比尔博这不靠谱的飞贼,与一群也没比他靠谱多少的矮人,完成了孤山远征;再比如一些年后,几个平平无奇的霍比特人走到了魔多去,把至尊魔戒扔进了末日火山。这些小人物们的丰功伟绩,似乎在反复印证这片土地的一个真理——如果一件事情,所有人都强烈地希望它发生,那么无论多么不可能,也一定会发生。(埃尔隆德,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记入精灵史吗?你记精灵史,和林迪尔记账本一样,完全看心情吗?)

  这件事发生的几个月后,盖拉德丽尔夫人在发现阿拉贡与阿尔温过从甚密、担心之余占卜那人类男孩的命运时,发现了前次水镜沸翻的真相。

  看着这木已成舟的结局,以及这令人满意的结果——莱戈拉斯正和自己的外孙们在萝林里嬉戏着,盖拉德丽尔夫人微微一笑,柔荑一挥,拂去了水镜的画面:

  “一个美丽的小错误,谁会在乎呢?”

  而比盖拉德丽尔夫人更早窥破某个真相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阿尔温。她并没有预知的能力,只是听哥哥们讲过了格洛芬德尔和埃克希利昂的□,心中便大为感动,不免希望自己的身边也出现这样一对。以这样的视角去观察,自然很容易看出一些端倪。

  她发现得相当早,事实上,就在几个孩子哭出房外、闯入林迪尔他们眼帘的那一天。

  她和阿拉贡落在了后面。其实,是她拉着阿拉贡刻意落在后面。

  她瘦弱的手臂抬起抹住眼睛,好像哭得难过,出口的话却没有一丝凌乱:

  “你这么热心地在这件你几乎不获益的事情里掺一脚,是有别的目的吧?你喜欢上莱戈拉斯了,你想得到他!”

  阿拉贡大哭一声,并不答话。

  “你不用防备我,我是你的朋友。我劝你小心谨慎哟!没看见那个架势吗?我敢保证,还不等你伸出手,就被那把刻满如尼文的长剑钉在地上了!”

  阿拉贡掩目啜泣: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做你们的挡箭牌。你假装来追我。如果你要约莱戈拉斯出去,就由我去跟大人们说。让‘继母’带来的兄弟跟我们这对恋人一起玩,没有人会怀疑的。我帮你的条件是,听好了——你和莱戈拉斯之间一旦有任何一点微小的进展,都不能隐瞒要马上告诉我!能答应吗?”

  阿拉贡捂脸哽咽:

  “成交了!”

  也许有人要问,两位精灵领袖间的同性联姻都能在史学界掀起如此轩然大波,那么人类的中兴之主和史上最俊美的精灵王子,这同时跨越了性别和种族的婚姻,不是理应闹出更大动静,为何却如此默默无闻呢?因为呀,像那种前因后果在史书中记载得纤毫毕现、就连伊力萨王幼年时在养父房门外无声地叫过瑟兰迪尔一句“岳父大人”都有据可查的历史事件,才不是史学家们喜闻乐见的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把精灵经济学界的“没头脑与不高兴”凑到一块儿去可真难啊!从原著角度讲,这一对完全是拉郎配,我会说吗?如果“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还不算难搞,最怕“一个是假正经,一个是真傲娇”啊!



☆、番外


  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的婚姻,其记载虽在精灵史中缺漏甚多,但在人类史中却意外地留下了蛛丝马迹。

  引自《刚铎&亚诺史·后妃·莱戈拉斯王后列传》——

  伊力萨王后莱戈拉斯,伊锡利恩领主,幽暗密林王瑟兰迪尔子也。(这违和感为何挥之不去?)

  上垂髫时,遇后于萝林。后有美色,上见而悦之。

  后自萝林返,忽病笃,医莫能治。瑟兰迪尔大恐,怀子驰奔瑞文戴尔,求医于上之养父。埃尔隆德活之。后父感其德,遂嫁之。

  非常有趣,瑟兰迪尔的婚事,在儿子莱戈拉斯的传记中有载;而反过来,莱戈拉斯的婚事,却在父亲瑟兰迪尔的传记中留下了主线——由此可见这对父子牵绊之深。

  当然,人皇与精灵王子的婚事,是人类史上的重要事件,并不止记载于这一篇。有兴趣的研究者,可与《刚铎&亚诺史·努曼诺尔光武帝·伊力萨王本纪》以及《刚铎&亚诺史·宗室·埃尔隆德列传》对照参详。

  曾有人提出,埃尔隆德属于半精灵,与人类种族不同,何以列为“宗室”?针对这个问题,他传记的第一句就已开宗明义——

  埃尔隆德,瑞文戴尔领主,努曼诺尔太祖埃尔洛斯之兄。

  所以说啊,各位,读史书要认真啊!

  引自《刚铎&亚诺史·外戚·瑟兰迪尔列传》——

  (太史公曰:史书把一个人列入“外戚”,除了姻亲关系,通常表示这人神烦……)

  瑟兰迪尔,辛达裔精灵,欧罗费尔独子,多瑞亚斯士族。

  明霓国斯灭,随父迁大绿林建国,始为王子。予“最后联盟”战,父崩,继位为大绿林王。国名更“幽暗密林”,再更“绿叶森林”。持国数千年,中嫁埃尔隆德为妻。

  有独子莱戈拉斯,为伊力萨王后。

  后在闺中时,瑟兰迪尔王爱之逾性命,颇多约束,屡阻其出入。后久有微词。

  一日,后闻霍比特人弗罗多氏避入林谷,大奇,欲往探视。王又止之。

  后怒曰:“吾贵为王子,不得自由!汝欲置吾于万全之地,吾必往险处去;汝恶人类,憎矮人,吾必以人类为亲,与矮人为友;汝欲吾永承膝下,吾必扬帆西去,再不回头!”遂破门而出,从上于魔戒之役。(太史公曰:从了上于魔戒之役——论加一个字对语义的影响!)

  魔戒役毕。上与后情笃,欲议婚。

  王诈称病,急召后归,归则禁其足,又立“粗肤乱发者禁入”牌以拒上。

  然上自登位,颇重仪表。守兵不能拒,遂得入见。

  上求婚于王。王以后目色变,持金锭以掷上,詈上不止。上汗出如浆,数欲陈清,王弗听。(太史公曰:有这种老丈人还敢先上车后补票,A叔你是不要命的吧?后世人类管这个叫“作得一手好死”……)

  上见不能动,遂出绿林,驰林谷,求于养父。

  埃尔隆德携上之义兄姊三人,及家臣林迪尔、格洛芬德尔等,与上同至绿林。会萝林王与夫人于林外,旁有哈尔迪尔、白袍巫师甘道夫等相护。上急拜问故。曰此佳偶天成,特来为说客。上感而泣曰:“此阵容出,事无不成。”(太史公曰:这老俩口就爱掺和这事儿。盖拉德丽尔夫人:我临走前想起还有这事儿没完,就定了西渡的下一班船。)

  王见众人于正殿。众慷慨陈词,软硬兼施,甘道夫数言“烟火□折”事,王皆不应。久之,众词穷。

  埃尔隆德始不言,此时拾阶而近王座,欲执王手。王怒而击之。再执,再击之。三执而成。因附耳低语,且吟且唱。间有音传出,闻其起伏,似古谣《露西安与贝伦》。曲罢密语,语毕起歌,往复再三。王忽破颜而笑。

  上乘其间,许以伊锡利恩为聘,跪而献图。

  王观图良久,终许婚。

  (番外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