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秘密 （全10章,完结,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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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 父亲的秘密
作者: 藏书阁鱼
章节: 10
配对: TL
级别: NC17
第一章曲终人散
多年来，我数度告诫自己：我是精灵王，没错…但我首先是个父亲。
精灵的永生静如止水。他有很多可以选择，有很多不能选择。半精灵可以选择他所希望的种族。人类，或是持续他高贵的血统。他们可以选择西度到乐土，或是永留中州。
仅有两种，他们无法抉择。
生死和血缘。
肉体仅仅是魂灵寄托的载体，即使消泯，也只是无法维系实质的存在。灵魂出窍，无家可归。肉体灰飞烟灭，精神一息尚存。这是超乎死亡的痛楚，迂回于阴阳两界，虽生犹死。无法死亡，唯有等待召唤，获得重生。
我也曾为人子，就像我的儿子总有一天会为人父。这种血脉相联的轮回，已经往复循环了千万年。父与子，子与父…同生死一样，这是无法选的。
为人父或为人子，我都无法选择。
奥罗费尔，瑟兰迪尔，莱戈拉斯。一脉相承，天经地义。血脉里，鼓动的是同源的律动。
因为他叫我Ada，所以我首先…是个父亲。
护戒队在皇冠落在他头顶的一刹那宣告彻底解散，悄无声息地在落英缤纷的五月落幕。四月间，我在黑林间见到了萝林的国王。战争的火焰尚未完全扑灭，焚毁的林木还飘散着焦灼的气息。这次的会师，我们毫无胜利的兴致。他高贵的脸庞上，还残存着阴霾。
十个月前，莱戈拉斯还留在我的身边。当黑林遭到攻击的时候奋起反抗。一个月后，他离开了我，去往林谷。黑林之战旷日持久，如同通向莫都的路途，遥遥无期。
焚烧的林木间，终日游荡着不死的灵魂。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却早已被战争吞噬了肉身。
我别无选择，唯有高举弓箭。
拉满弓弦的刹那，斑驳的月光如血。忽然想到，西去的征途上，他的身影是否与我的交相辉映？
…还是叫大绿林吧。
沉默了许久，塞利博恩开口说道。口吻冷若冰霜。
我微笑着颔首。
从此，北部的山地划入了我的版图。黑林不再。中州的地图上，重现大绿林的广袤。
我和他的征程几乎同时画上了句号。他远在罗翰，我尚留绿林。人皇加冕的日期将至。几天后，我离开了绿林，没有惊动任何人。
彪悍的骑士之都，一望无际的草原，狂放豪迈。然而我仍嗅到了血腥。无论几多雨水的冲刷，永难泯灭。
加冕的前夜，狂欢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曙光萌现。我把自己掩藏在灰色的斗篷里，站在角落里静静看着觥筹交错的喧嚣。胡须浓密的矮人，身材五短却酒量惊人。他的身边，伫立着一个恬静清丽的身影，金色的长发及腰，比起惊鸿一瞥的长庚星，她如一朵暗自绽放的水仙。白袍曳地的巫师，目光矍然的骑士，吵闹不休的霍比特人……人皇成为一切的中心，目光如炬，靛黑似墨。他始终微笑着，琥珀色的酒光中，威严而英俊，尽显王者的高贵。
酒香醇洌，模糊了众人的视听。绚烂的色彩中，终于乍现一抹湛蓝。犹豫着，在人群外围静观着仿佛与己无关的喧闹。
但是很快，他被众人推搡到前排，手中的酒杯瞬间溢满醇厚的香甜。
我不会喝酒……他勉强笑着，极力争辩。酒水从杯子的边缘洒了出来。
角落里，我不禁莞尔。
被矮人怂恿着，他进退两难。霍比特人在他身边攀住他的手臂。
喝吧！他们大声喊道，只有一杯，没有问题的！
人皇笑而不语。
踌躇再三，他还是放下了酒杯。
…我真的不会……唱首歌行么？他微笑着讨饶。
嘈杂的聒噪立即平息。素色的身影慢慢转过，薄唇轻启。剔透如鉴的嗓音，浑如天成。
I sang of leaves, of leaves of gold, and leaves of gold there grew:
Of wind I sang, a wind there came and in the branches blew.
Beyond the Sun, beyond the Moon, the foam was on the Sea,
And by the strand of Ilmarin there grew a golden Tree.
Beneath the stars of Ever-eve in Eldamar it shone,
In Eldamar beside the walls of Elven Tirion.
There long the golden leaves have grown upon the branching years,
While here beyond the Sundering Seas now fall the Elven-tears.
O Lorien! The Winter comes, the bare and leafless Day;
The leaves are falling in the stream, the River flows away.
O Lorien! Too long I have dwelt upon this Hither Shore
And in a fading crown have twined the golden elanor.
But if of ships I now should sing, what ship would come to me,
What ship would bear me ever back across so wide a Sea?……
歌声如潺泉，流淌不尽。轮转数遍，倾倒众生。最后的音符在天际刚透出曙光时悄然收拢。
这是多年前，萝林的女王教给他的歌谣。只涉足过那片土地一次，已令他久久难忘。
当他转身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眼中落空的怅然。他的目光仍追随着高大的背影。在他的脑海里，深深镌刻下了人皇的影子，难以抹煞。
莱戈拉斯，我的孩子。
人群几乎散尽，只剩残羹冷炙。他坐在桌边兀自发着怔，直到矮人将他拉起。
嘿，你傻了么？！还不快去换衣服，Aragorn要加冕了。
他慢慢起身，彻夜不眠的疲累脸庞上，露出笑容。
…Ada。
我从角落中走出来，落下斗篷。
我早就看见你了…他喃喃说道，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了。
矮人目瞪口呆。
十个月的分别后，没有原先想象的雀跃入怀。也许是疲备了，他的眼中，映着倦怠。
放轻脚步，我走到他面前。还未伸手，他已经将头靠上我的腰际，好像长途跋涉后寻到的一点休憩。呢喃着，他闭上双眼。
…Ada，我很想你。
我站在窗台边，看着窗外。冈多的保垒有如铜墙铁壁，鬼斧神工。加冕的庆贺队伍已经分列在砂白的大殿之前，旗幡摇曳。
轻轻拉上窗帘，我回过头。
房间的一角，纤长的手中握着巧夺天工的细齿银梳。从踏进房间，我的儿子就再没开口，只是静坐在床帷边。银丝镶嵌的礼服伏贴地落在床边，马蹄形的袖子绣着素色的银边。这是最适合他的一套礼服，能将他的身形衬托的紧俏有致。
穿上它，他就能隐没任何光辉，让所有的人，只看着他。我曾经深信不已。
莱戈拉斯，没有时间了。
我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梳子，顺手解开他鬓边的发辫。
他怔了一下，从短暂的迷盲中回过神。梳齿间，银色的光晕涓流般流淌着，落成一片灵动的瀑布。
撩起他耳边的发绺，攀绕到脑后。三束银色的丝绦互相纠缠，结成柔软的发辫。
…你不能让大家等你。
我轻轻说着，拿起银丝攀附的头饰。冰冷的金属刚触碰到额角，他忽然触电般颤栗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
『Ada。』
怎么了？我疑惑相向。
皓齿钦入红唇，目光中流转着痛楚。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留在这儿。』
『至少等到加冕结束。』我说道。
不管怎样，他都是庆典中不可或缺的…他不仅仅是精灵的表率。
『…不。』
口气不容拒绝。他调转过身，背对着我。他将头埋得很低，刚刚梳理好的长发落满双肩。
多说无益。我深知他的秉性。一旦被拒绝，就再难扭转。
原本，百年的时间不足以改变一个精灵的秉性。可出乎意料，短短的十个月，从他的眼里，再难见原本的率真。
他与人皇的传说，原来并非杜撰。
『那就不要去了…我不会强迫你。』我拾起落在床上的礼服。『但是至少…要让其他的族人看见你。』
加冕的典礼气势恢宏，超越我平生所见的任何登基仪式。列队的仪仗岿然如连绵的山脉。人皇走下台阶，旷如原野的平台上，响起肃穆的歌唱，召唤游荡战死的魂灵。
晋冠的埃勒萨王向人群颔首。
伫立在人群中，我沉默不语。我的儿子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精灵的术力改变了我的面貌，我将代替他演完最后一场。
这一刻，我不再是父亲，而是他人之子。我的身后，站满了来自利文德尔的精灵。长庚星藏匿在他们之中，暂时隐匿着自己的光辉。
人皇缓步向我走来。
莱戈拉斯…这一刻，我即是你。
我微笑以对。人皇的脚步顿了一下，略见犹豫。然而他的脸上，庄重的神色不改，只是目光渐渐闪烁不定。
我向他走近了几步，直到立于他面前。
人皇之手，搭上我的肩膀。
『…Le hannon，Legolas。』（精灵语：谢谢）他的眼睛深如潭墨，难以窥底。
我的儿子，就在这样深沉的凝视下泥足深陷，再难自拔。
『……Anno Rodyn 'alu achen。』（精灵语：愿Valar祝福你）我微笑着，还以祝福，心如止水。
下一刻，人皇刚开口要说什么，我已然侧过了身子。身后，雪白的幡旗被风撩起，衬出一张满月般的脸庞，倾国倾城。
有一瞬，所有人屏息。凝滞的空气中，我无声地喟叹。
莱戈拉斯，你的戏……我帮你演完了。
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拥抱，亲吻，泪水，欢笑，还有…掌声。
一切都临近落幕。
退回人群中，忽然瞥见星点泪光，渐渐淹没褐色的瞳孔。另一位父亲，在众人的祝福中，黯然神伤。微笑中，隐含泪水。
父女的缘分…就此尽了。
人皇牵着她的手，重新踏上来时的大道，脚下踏着红胜火焰的地毯，映衬着即将成婚的一对璧人。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颜；而他的笑容却不尽由衷。此刻，他已难以回头。不归的道路，直通冈多。
冈多的宫殿，宏伟之后隐藏着沉积千年的愁伤；高大的立柱，撑起的是一片晦涩的苍穹。此后的数十年间，人皇将它数度翻修，每一次却将它禁锢的更加紧致，而他自己，就在这个冷砖冰瓦的牢笼里，耗费百年光阴，最终完成了万事敬仰。
曲众人散。所有的一切…早就应该落幕了。
莱戈拉斯，一切由不得他来选择…所以最后，我宁愿所见是你先舍弃了他。
我的儿子重回绿林。这里有属于他的一切。树木，骏马，嘻笑怒骂的臣民。绿林的精灵并不恪守成规。
我放任他沉湎于美酒。他与认识或不认识的精灵开怀对饮，常常乐不思蜀。林间，充溢着他们清亮的笑声。
你也发现酒的美好了么，我的儿子？能够让你短暂的释怀，找回失落的率真。
酒醒后，一切皆为虚幻。
精灵不是一种容易忘却的生灵。他们所经历的事，无论大小，终会烙在心中，连时间都难以抹平。
沉论的时日只有短短数日。在一个凉爽的清晨，隔着窗棱，我发现他在树下洗刷着爱马，嘴角边，是久违了的微笑。
莱戈拉斯，你天赋中的秉性，早已注定了你应该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一个王者风范，你与生俱来。
没错…是你先舍弃他的。他无法同永生的精灵相提并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而我…将伴你一生。因为你叫我Ada，你是我的孩子。
几十年之间，绿林几乎封锁了关于冈多的任何消息，莱戈拉斯也没有踏出绿林半步。尚未铲除干净的索隆爪牙几度再犯，都被挡了回去。绿林的王子统领的战役，为他应得了更高的声望。
他似乎…已将全副的经历投入到了生养自己的国土。
他已经稚气尽退，逐渐成长了。他的前途正在步入正轨。
击退了侵犯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我常看见他凭窗而立，任凭微风吹散了头发。我没有问他。我只想他自己来告诉我。
几天的沉默后，他开口了。
『Ada，我觉得…我应该订婚了。』
第二章 故人重现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一个儿子向自己的父亲祈求婚姻的祝福，天经地义。
既然他已经作出了决定，就要负起责任。精灵永远背负着自负的忠诚，他们的婚姻，只有一次，一生只忠于一个伴侣。这是必经之路。
一旦有了爱情，就会有伴侣，进而有婚姻，家庭，孩子。终其一生只能对遵守一个承诺，无论前途吉凶与否，都会恪守不渝；即使貌合神离，有名无实，也会选择缄口沉默。
我为人父，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千年的战争满目疮夷，将我折磨地身心疲惫。
我只想要安定下来…弥散着的腥风血雨这天蔽日，我艰于呼吸…我只想将生活，重新划入正轨。
莱戈拉斯，现在的你…好似我当年落在绿林河流中明晰的倒影。
我是你的父亲。我只想好好的宠溺你，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只要你开口。
我寻来最好的银匠，要为他打造一枚订婚的银戒。这是精灵的风俗，信物负载的是无言的承诺。
『给你做一件新的袍子吧，』我说道，『既然要订婚，不能失了礼节。』
通透稀薄的日光丝绸般披在他肩上，镀上一层金箔的轮廓。有些漫不经心地，他轻轻抚摸着剽悍的脊梁，细长的手指穿梭于浓密的马鬃间。
『……随便。』他淡然说道，整个身子几乎倚在马背上。
『…还要打一枚戒指。』
『嗯。』
背对着我，他把头清靠在马背上，颀长的身体呈现出慵懒的弧度。
『打成什么图案？』
『…随便。』声音几不可闻，湮没在散落一肩的银色上。无心的懒散，事不关己的冷漠。
我携起他的垂在身侧的右手。莱戈拉斯怔了怔，回过身看着我。
探手入怀，我拿出一根银色的丝线，翻过柔软的手掌，将它系上皙长的中指。
『…至少我要知道你应该戴多大的。』把丝端轻轻一拉，结成环的丝线自指尖褪下，尽在我掌中。
自始至终，他的手在我的鼓掌间顺从地游走着；依我所愿地屈伸。我和他的目光，同时缭绕着轻轻摩擦着的手指。
细致入微的纹路里，深嵌着薄薄的茧，覆盖在指肚上。那是银色的弓弦神来的一笔。
『你自己作出的决定，你自己要想清楚了。』我的眼光，尚难从踯躅难放的手指上移开。吹气如兰，近在咫尺。
『…我知道，我想清楚了。』他轻声答应着，从我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抬起头，幽蓝的一潭池水里，浮出浅浅渴望。
『Ada，我只是…想留在绿林里好好地生活。』
恳切的表情，我见所未见。
好好生活……谈何容易。倘若无法抹杀过去，现在就无从谈起，未来更加遥不可及。你会被记忆的黑暗吞噬，无论是美好的，荒诞的，忧伤的，痛苦的…或是无奈的。那些片段的影像，犹如利刃，把你扎的伤痕累累，终至体无完肤。
这些……你都知道么，莱戈拉斯？
『Ada。』
纠缠如麻的思绪被轻唤声拨开。我抬起头。我的儿子，透薄的唇角勾着笑意。
『…你不用想得太多，我已经…把该忘记的的都忘记了。』短暂的话语，轻描淡写。『现在…我只想好好对待自己。』
他挽起我的胳膊，俯首低喃，将额头靠上我的肩膀。
『我想帮你，Ada…不想让你再为我担心了。』
所以…结婚就是你选择报答我的方法？！
手掌安覆上他的后颈，肌肤上擦过无声地喟叹。
你不欠我什么…莱戈拉斯。我要的，只是一如往昔般快乐率真的你。被阴霾笼罩的密林，终年不见天日。你的存在，是这里唯一点亮的火把。如果你也就此熄灭，我…该怎么寻找方向？
传闻不胫而走。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瑞文戴尔的信，用金色的箔金信封包裹着，薄薄一片。打开封口，现出线条圆润的精灵文字。
优雅至此的手笔，只能出自一人。字里行间，墨迹幽香犹在。
他似乎…对我的决定不尽认同。措辞婉转，语气却依旧肃然。来自林谷的疑问和劝询，我付之一笑。
『…你没机会后悔的。』
同一句话，只字未改，三千年前出自他口中，三千年后付诸于他笔下。我哑然失笑。大师不愧于他的称号，谈吐间不怒自威，全然是噂噂教诲的口吻。
跟我一起西渡罢，把一切都忘了。
信的结尾，他的语气与当年如出一辙。
已经过了太久了…所有的回忆都蒙上了灰土。他的信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易抹去尘埃 ，还以本来的面目。
记忆的匣子里…永远锁着一个秘密。我曾发誓永远不开启它，连窥探的心思也不能再有分毫。那是只属于我的秘密，无人能够分享……所有的来龙去脉，只有我曾经真切地触摸过。
属于我的…一个父亲的秘密。三千年前，被我亲手种下，深深植根，却从未开花结果。
埃尔隆，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已愈千年……现在你已心力交瘁，就让它随你一起西渡，沉入大海吧。
我将手书，差人送往瑞文德尔。几天之后，密林竟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而引他前来的，是一束金色的阳光。
这两个人，足以将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搅成湍急奔腾的河流。
金色的精灵带来了萝林的消息，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他向我微鞠了一躬，手掌合上胸口。
这个曾经血洒沙场的精灵，受到眷顾获得了重生。所幸，他的魂灵没有游荡太久。
『…我带来夫人的消息。』他朗声说道，嗓音清越。『再过几天，她就要西渡…和埃尔隆王一起，国王殿下还要留在东萝林。』
话音刚落，莱戈拉斯踏步入殿。刚刚骑射归来，他的手中，还握着萝林黑色雕纹的大弓。
停下脚步，他诧然地望着熟悉的背影。
金色的精灵会转过身，看着怔然伫立的他，短暂的沉默后，勾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随即按住胸口，微微颔首。
『王子殿下…听闻你要成婚了，恭喜。』
纤细的双脚，像是被钉锲在理石的地板上，难以挪动半步。惊诧而迷惑的沉默散尽，转而爆发为冲动的狂喜。下一瞬，弓箭铮然落地，静止许久的空气被急促的脚步声划破。我的儿子扑身到疑惑的精灵怀中，双臂紧锢住他的脖颈。
『…哈尔迪尔！！』颤抖着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惊喜的泪水溢满眼眶，将落未落。
金色的精灵僵住了身体，重重困惑下，不知该如何反应。
莱戈拉斯松开手臂，却仍紧抓着他的肩膀不放，精致的眉宇间，藏匿许久的喜悦涟漪般荡漾着。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哈尔迪尔只能勉强一笑。而浓重的迷惘，却在他的脸上难以遁形。
湛蓝的眼里，欣喜的神色渐渐冻结成冰，沉落无影。重逢的惊喜，被金色精灵陌生的冷淡轻而易举地一手捏碎。
莱戈拉斯慢慢放开手臂，后退了两步。笑容渐隐，他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弓箭。
苍穹一般的宫殿里，他直起身子，竟有形影相吊的落寞。
『…王子殿下——』哈尔迪尔出口喊道，短短片刻，他已经收敛起疑惑，重拾温柔的优雅。
莱戈拉斯回头看着他。金色的精灵稍稍犹豫，然后欠了欠身。『幸会。』
温文尔雅的问候声中，我的儿子舒展开眉睫，报以微笑。细长的眼角，流落着难以觉察的惆怅。
『…幸会。』
寒喧过后，哈尔迪尔暂时留在绿林中休息。他长久惊诧于绿林的茂盛，几乎密不透风的重重迭迭，不同于金色萝林的另一番风情。
他忘记了……很久以前，他曾经来过。
所幸他的肉身尚存。战争过后，他的遗体被带到瑞文戴尔，精通医术的林谷之主妙手回春，将它恢复的一如往常。
每一个精灵，与生俱来都通晓有关重生的一切…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会亲身经历。即使经历，也不会成为记忆。重生之后，一部分记忆同时消泯，化作一抔尘土，再难拾起。他必须忘记他是怎样『死』去的，只有这样，才能治愈创伤。
我的儿子很快就明白，他是被遗弃的记忆。
莱戈拉斯引领着哈尔迪尔徜徉于林间，他们的友谊，也许刚刚开始。
如果只有哈尔迪尔只身前来，一切也许很快会恢复常态。可惜事与愿违。
一个年轻的陌生人，像一只灵捷的黑猫，潜入了密林中。大意之间，被精灵勤住。他的反抗爆烈如火，横眉冷对直抵胸膛的利箭。
他被带到我面前时，双臂反剪，黑发散乱，重重浓密中，只见一双谑笑的灰眸。
他忽然大声喊了一声，喝退了身后扯住他的斗篷的精灵。
声音浑厚低沉，似曾所闻。
当他抬头望向我时，一切在明晰不过。
不需要再问…我已知他的身份。他与他太过相象，就像是多年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皇又重现于我眼前。他的眉眼，发色，身形…无不出自一人，如同他的倒影。只是炽热的眉目间，年少轻狂，彰显着张扬的秉性。
我躁怒起来。很久了，我没有重现过这种情绪。
『…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我断然说道，语气冷若冰霜。
『你知道我是谁？』他勾起嘴角。两张近乎分毫不差的脸庞，他却少了威严，多了顽劣。
『…赶他出去。』我回过身，吩咐身边的精灵。
他嘿嘿一笑，纹丝不动。『我跟着那个金发的精灵好几天。』
我刚要开口，殿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节奏轻缓，渐渐临近。
『你走！！』我厉声喝道，快步走下台阶。我看见他眼里的灵光闪现一下，笑意乍现。
『…他来了。』他轻声说道，微笑不减。『我听见脚步声。』
他承袭了精灵血统中的聪颖，耳聪目明。
『…是你的儿子。』年轻人深深一笑，回头望着大殿门口。『不远千里，我要找的就是他。』
震惊雷电般击穿身体，手脚僵硬。
这本是不应该相见的两个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目的！！
而时间，已在僵持中消磨殆尽。
我闭上眼睛。绝望滋生，只想封闭住视听，夺去流逝的分秒……
在脚步在殿前顿然停下的一刹那，我知道，也许一切…都要付之东流了。
第三章
我的儿子伫立在大殿门口，空气凝滞。
他的脸上呈现出的，不是我所想的任何一种表情……不是震惊，不是疑惑，亦非哀伤。复杂的情绪，难以描摹地胶着在他的颦蹙间。
他与他之间，相隔数十米。目光碰撞，紧紧相系。年轻人张扬着傲慢的笑容，目光如炬。他的表情，像是早就预见到了这种震惊的沉默。
『…你就是…莱戈拉斯？』他微笑着，喊出他的名字。『你的父亲…真的是和传闻中一样的坏脾气！』
『你住嘴！』我快步走到他跟前，抬手扼住他的颚喉。毫无惧怕地，年轻人直视我的双眼，含笑不语。
『…你应该庆幸……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我在这儿就能掐死你！！』我低声警告着，加紧了指间的力道。年轻人急喘了一声，头向后仰起，流转的目光瞥向莱戈拉斯。
『Ada！！』
焦灼的声音响彻耳畔。我的手轻颤了一下，抬起头，我的儿子从门口快跑过来，扣住我的手腕。
『不行…Ada，你放开他！』他的长指攀附住我的手背，想要撤除压迫脖颈的力量。眼波中，翻滚着被激起的浪花，渐渐汹涌。
『…Ada！』
莱戈拉斯…我只要再加一点力……
我丝毫没有松手…生生不息的脉动丛指间灌入，富于跃动的生命力。咬紧牙关，我只想扼断它的鼓动！
身心的折磨如生死一样轮回…一切又重归起点！父亲造成的伤痕还未愈合，儿子却又重新将它揭开……我无法容忍他们如此轻贱我的儿子！！
『Ada！！』恳求已经濒临崩溃的临界。年轻人的脸庞，血色尽失。他的手脚被紧紧绑缚着，难动分毫。
我要结束你的痛苦……在你面前亲手扼杀它！！
闪电一样的术力凝聚成刃，擦过手背，撕扯着神经。我猛然间收回手。刺痛顿生，深入骨髓。殷红的血迹，尽染袖腕。
莱戈拉斯迅速地张开手臂，托住急坠的身体。年轻人稳落入他的臂弯。他却承受不住沉重的躯体，趔趄了几步，跪在地上。
起首的刹那，我与他的目光对峙。
惊诧，愧疚，悔意…俯仰之间，百感交集。交织成网，将他牢牢裹住。
他并没有先顾及怀中刚刚获救的年轻人，而是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他怔怔望向我流血的手背，一时间竟失语无言，好像他的意识，还没有从方才最本能的反应中回转过神。
我垂下袖子，掩住伤口。
『…把这个人带下去。』我转过身，冷冷说道。
『…Ada！』身后响起不忍的恳求。
『带他下去。』我没有回头，毅然决然。
『…放他走。』
我扭过头，望见琉璃般通透的湛蓝里，沉浮着凄然。
『放他走吧，Ada…求你。』
莱戈拉斯，这是多年以来…你对我说过的最残忍的话。
我总希望一切如你所愿…可是这次，我只想遵循自己的意志。
『…把王子拉开。』我毫无犹豫，转身吩咐身边的精灵。
恳求的表情怔然一顿。他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就被顺从命令的精灵拉起了手臂。他略一挣扎，几欲挣脱。
『愣着干什么，拉开他！！』我高声喝斥犹豫不前的精灵。
我的儿子，超然清俊的脸庞上，渐渐凝聚出不可侵犯的倔强，坚毅如冰棱。
身侧的精灵，再难下手。王子怒目而视的震慑，已然让他们举步维艰。
我快步下阶，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他猛然间抬首，细长的眉梢高高挑起，眸中蕴怒。
不要…用这种怨恨的目光看着我！！
猛然施力，我几乎是暴戾地撕扯着，将他的手臂拉开，强迫他站起身。也许是太过用力，他甚至不急反抗…我扣紧他的腰身，将他拉进怀中。
『把他带下去，关进牢里！』我高声喊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他一滴水喝！』
他的脊背紧贴我的胸膛，极力挣扎着…他的身体，紧绷成一根拉满的弦。
我的暴戾…又再度抬头了。这是我最不愿意袒露在你面前的本性！莱戈拉斯，你不该袒护他。一切…皆因你而起！
在我怀中，他眼睁睁地看着精灵将年轻人押解出大殿，却口不能言。
直到大殿里只剩我们两人，我仍紧锢住他不放。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许久以来，他没有像方才般激动。
他最后挣扎了一下，我顺势松开手臂。他回转过身，我冷眼相对。
『…你知道他是谁。』他低声问道，表情漠然。
『冈铎的王子，埃勒萨王的儿子……』我淡然道，『他的名字叫』
痛楚的不解，落在蓝色的眼中。
『那你为什么…』
『如果是别人，也许我会放他一马……』缓缓地，伸手执起他的下颌。『莱戈拉斯，你不应该袒护他。』
我的儿子，在胁迫之下仰着头，颈间柔和的线条毕露。他轻喘了口气，扭了一下头，急于摆脱我的控制。
『他擅入我的领地，任意使用我的臣民所开的道路……』我凑近他的耳边，在他颊侧低喃，『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企图占有属于我的东西！！』
倔强的目光中，夹带着一缕惊诧，继而酝酿成难以逼视的愤然。
我又看见你的这种目光了。过了太久，我几乎忘了…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你。骨髓里根植的忤逆，与我如出一辙。我痛恨别人施加给我的强迫，却一再将它转嫁给别人！
莱戈拉斯…你大概还没有觉悟，我们注定是要牵绊一生的两个人。
抬起手臂，血渍怵目惊心。我翻过手掌，手背紧压住苍白失血的脸庞。
他怵了一下，扭头想要躲避，强大的力量却不容他逃遁…从颊侧到唇角，狠狠擦过，氤上血色模糊，狭长尖锐。
『你第一次出手伤我…竟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银色的发梢，沾染上星点彤红。
『我早就知道，你和埃勒萨王的故事…不是无中生有的。』我微笑着，垂下手臂。『或者我该叫他…阿拉贡。』
手臂怀抱着的身体颤栗了一下。他忽然伸手挡在我的胸前，奋力隔开距离，猛然一推，从我的钳制中脱身。
『也许我会杀了他。』我冷漠开口道，『我不在乎和任何人反目…即使是人皇。』
莱戈拉斯缄口沉默，目光直逼我的双眼。熟知的温和，已被陌生的漠然吞蚀殆尽。
『如果是我…你也不在乎么？！』
我仰起头，大声笑了出来。
『…只要是父子，最后都会走上这一步，你我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心下，生出淡淡的凄凉。虽然我一直笑着，笑着。
莱戈拉斯，你和他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时间是你们无法逾越的障碍。你我之间，紧紧依靠着父子的血缘维系着。它可以让我们浑然一体，或是天各一方……早已被注定，我们永远只能是父子，这层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在我眼中，是永亘在心里的天堑。
『…Ada……我不想这样。』
清亮的嗓音轻颤着，渗透着不忍的妥协。我始终微笑着，看着面前精致的五官变幻莫测的伤感。
『你忘了么？我以前说过，大绿林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慢步走到他面前，俯首看着银发丛生的头顶，轻轻地，把鬓边的发绺捋到他冰冷的耳后。
『你也是这个林子的一部分，我的孩子。』
眼见两片薄唇，剔透如蝉翼。微笑着躬身，我在润泽的柔软上，轻轻一酌。微温轻烙上冰冷，却在转瞬间离开。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意犹未尽。
莱戈拉斯在困惑中微微一禀。在他还未起首前，我已露出笑容。『莱戈拉斯，我们会是世上最和谐的父子，只要你听我的。』
话音刚落，他后退了几步，抬起头。
『…我不属于任何人。』
他的眼中折射出凌厉的光，脸颊斑斑血迹犹如刃尖跳越的火焰。
禀息的沉默中，我与他的目光纠缠在一起。无语的对峙，冷若冰霜，冻结住稀薄的空气…直到他刹然转身，飞快走出大殿。旷然中，回响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幽闭的夜晚，辗转难眠，久久难寐。
站在窗台上，夜风袭人。
精灵本应是不会惧怕寒冷的。
『我听闻瑟兰迪尔王…应该是善待囚犯的！』他笑着起身，拿起盖在身上的斗篷，重重拍打了两下，扬起厚厚的灰尘。『你应该派人清扫一下了，全是土！』
『因为很久没有关过犯人了…你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人皇之子埃尔达利翁。』
『那我应该感到荣幸！』他丢下斗篷，灰眸含笑。『黑森林的精灵王真是好客，挑了这么好的地方来招待我！』
像是个没有调教好的顽劣少年般，他直盯着我的眼睛，毫无礼术可言。
『黑森林已经不在了…这里现在叫大绿林。』
『大概是我的父亲…习惯这么叫吧。』他微微一笑，毫无悔改之意。
『看来你的父亲根本没有好好教导你。』我冷言说道，『虽然你们长的一模一样，但你及不上他的千分之一。』
『你也是父亲，你是怎么教导你的儿子的？』他高挑双眉，报以浅浅一笑。
语含讥讽，令人心生疑惑。
年轻人懒散而立，靠在凭窗的书架上，然后仰起头，看着排列整齐的书目。『你也看书么？我以为黑森林的精灵王，只有黄金和美酒。』
『…你是跟着哈尔迪尔来的？』我问道。
他回眸看着我，微微一笑。『那个金头发的精灵？原来他叫哈尔迪尔。』
『…他不是傻瓜，怎么会没有发现你？！』
『轻而易举…但如果是个黑森林的精灵…我大概就没那么省事了！』他轻描淡写的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概什么都瞒不住你们吧？』
『这也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么？』我压低嗓音，胸口逐渐郁结。
他走到窗边，背过身体撑着栏杆，面向着我，微笑不减。『他告诉我的，还不止这些。』
埃尔达利翁抬头看了看，目光直视着大殿的穹顶。『…喂，你听过么？那些吟游的诗人所唱的歌？』
我微微一怔。
年轻人低头看了看我，笑得更深了。他的身形，和人皇重叠在一起。
『我一路而来，从冈铎到罗翰，翻山路过霞尔…一路上，那些诗人都在唱。』
『唱什么？』我沉声问道。
『…魔戒同盟远征的故事。』他直起身子，『四个霍比特人，一个巫师，一个矮人，一个人类，一个精灵…和我的父亲。』
年轻人缓步走到我面前，在距离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我很好奇，诗歌里传唱的英雄…都是什么样子？』
我冷冷地笑了一声。『你的父亲是最大的英雄…你想还要证实什么？』
『这还不够。』他看着我，隐去笑容。『在我眼里，他只是父亲…一个没落的英雄。』
灰黑的双眸，乍现失落，随即被一抹笑意覆盖。
『整天为国事奔忙，日理万机…从小就见他高高在上，这样的人不是英雄…至少我不承认。』
『你在这儿找不到什么。』我调转过身，『…回冈铎去，别让我再动杀你的念头。』
身后，回荡起隐隐笑声，肆无忌惮。
『…他真的是你的儿子么？』微微沙哑的询问，自他口中迸出。
我周身一怵。身后凝视的目光，如芒在背，回过头。他仍立在原地，笑而不语。
『莱戈拉斯…和我父亲描述的一样。那些传唱的诗歌，及不上我父亲的只字片语。他和我母亲多年来貌合神离，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稍一停顿，酷似人皇的脸庞上，隐隐浮现怅然。
『现在我明白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远征的时候。』
第四章 隐忍葬心
那天晚上，埃尔达利翁在我的屋里驻留了很久。他只是年少轻狂，张扬的的足够坦率。流畅有力的谈吐间，他的情绪波动起伏着，时而潮起，时而平复。这是一个率真的青年兼具的最本质的秉性。
他还没有完全褪去稚嫩。尽管他高大的身形，已经出落得与他生父并无二致。也许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出一个年轻人最躁动的好奇，误入了一片陌生的领土。
人皇之子倒卧在我的桌上，脸颊贴着桌面，盒着双眼。困倦袭来的时候，他一度试图抵抗。也许他仍心存戒心。
然而人类的意志，终究是软弱的。
天际泛起幽白的曙光。大绿林里，没有金色的清晨。
我走到门边，忽然怔了一下。扇门紧闭，却能清晰感受到隐藏着的存在。
莱戈拉斯…你在门口，站了多久？
木门轻启，绽开的缝隙中，露出熟悉的面孔。
『Ada。』我的儿子抬起眼帘，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出门口，擦过他的肩膀。他微微一愣，回头看着我。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回眸望向他，沉声说道。
莱戈拉斯怔了怔，转头看向屋里，困惑随即被惊谔取代。
他的手扶着雕纹的门框，欲步不前。心悸的踌躇久久挂于他的眉梢。
沉睡的面孔近在咫尺。浓重挺拔的眉目，酷似当年。
凝视的目光在他倦怠的五官之间辗转数遍，似在细细觅寻当年的影子。
平静如鉴的湛蓝池水被渐而滋生出的温柔轻轻一点，渐渐地，平静的柔和涟漪般扩散开来，最终落在唇畔，轻轻摇曳着，化成一抹难以觉察的微笑。
莱戈拉斯…当年西征的路途上，你究竟有多少次，独自对着他的背影默默微笑？
美极了…美到只残存形影相吊的落寞，愁思浅浅。
你说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可心思缜密的你，怎能放任任何一个记忆的细节漏网？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细如砂砾…足以怦然。
其实我早该觉悟…你的眼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正专注沉浸于回忆中，我的儿子心无旁骛，没有注意到我走到他的身后。直到我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他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禀，转过身。
『…你站在这儿很久了。』我轻声说道。
连我自己都听得出，短短一句话中，夹带酸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所察觉？
水色的瞳中，隐见诧异，继而释然。朱唇轻启，却空留无言。
手掌插入千丝万缕的之中，指缝间流淌光滑的触感。我慢慢理顺他的长发，一方银缎，穿梭于鼓掌中。
他依然无语，低垂下头。
『…天一亮，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赶他出绿林…这样你满意了么？』
掌中瘦削的肩膀，微微一颤。莱戈拉斯微微抬头，却不看我的双眼。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视他低垂的眼帘。
『莱戈拉斯……』我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看见灵捷的眉梢，微微一蹙。
『…就当你从来没见过他吧。』我沉声对他耳语。
嘴角勾起沉默的笑意，转瞬即逝。片刻后，他携起我的手，看着细细缠着白纱的手背。
『…对不起，Ada。』
『你…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了。』我欣然一笑。
修长的手指轻娑着手背，无意识间，在雪白的细纱上画着圆圈，然后小心托起。顾盼的瞬间，俯首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我怵然怔住。当他抬起头时，水漾般湛蓝几乎将我淹没。他的脸上，隐没了笑容，只留隐约愧疚。
这个超乎意料的吻，瞬间竟溶入肌理。
『…Ada……』分明近在耳畔的清脆，竟变得遥不可及。『对不起…我不应该——』
『你没有做错。』我打断他的话，轻声说道。『…错在我。』
我缓缓从柔软的掌心中将手抽回。脱离温热的刹那，留连往返。
『错在我…莱戈拉斯。』我微微一笑，『即使是父子之间，也应该保留一些秘密。』
背转过身，我只想尽快从他视线里消遁。步履沉重，刚要迈开，却被身后的伸过来的纤手，擒住衣襟…浑身一怵，刚想转身，双臂已然环住腰际……额头靠上脊背的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冻结了流淌。
我的儿子，从背后紧紧抱着我…相形之下，有些力不从心。渐起的呼吸，伴随着身体的颤抖。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你什么！』
紧贴脊梁的声音，直捣心房。
『Ada…我不想有秘密……从我又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嗓音略见沙哑，像硬生生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撕心的痛楚。
怀抱逐渐无力…我转过身，扶住失力的双臂。还未捕捉到眼神，他已经探身入怀，含首靠在胸口。
『…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可是真的见了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一个人守着这么多说不出口的话，却佯装已经忘掉了一切……莱戈拉斯，你的自尊太过倔强，足以焚毁身心。
迄今为止，我是你唯一的至亲。父子之间，本不应有所隐瞒……然而我们却固执地坚守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傻孩子。』
胸口郁结难解，几乎难以承载他沉重的呼吸。
『不需要把什么都告诉我…我不是个好父亲。』
他抬起头，湿润的眼眶里，尽显蔚蓝的困惑。
拉起身后的长袍，我将他裹在怀中，就像很久以前，怀抱着襁褓。
他再没有说话。沉默缭绕交叉相握的指间。他重新埋首在我怀里，我听见自己的胸口，擦过无声的喟叹。浅薄的一线气息，却纠住心头不放。
我的口中，生成一片浩瀚的沙漠。
他刚刚抬头，目光相视的刹那，我已容不得自己的半点犹豫…摒弃所有怨念，我将他双唇的芬芳，吸吮到自己口中。
唇齿之舞。
他重重喘息了一声，不急反应。在我怀中，他已然丧失反抗的力量。
酣畅淋漓。当我硬生生将它掐断的之后，竟生出皮肉剥离的痛楚……胶着的气息，浑然一体。
『莱戈拉斯……』
我将唇贴上光洁的额角。发丝间隐隐游荡着绿叶的清新，沁人心脾。
门口响动辙起，顿然打断一切。我抬起头，看见倚靠着门框的健硕身形。
年轻人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尽显不屑的神情。
我微微一怔，手臂自他肩上落下。人皇之子灰黑的眸子里，闪烁着鄙夷。莱戈拉斯转过身，身上覆着的的长袍悄然落下，拖曳在地上。
埃尔达利翁扬起双眉，撇了一下嘴角。『…我听闻精灵都是不喜欢身体接触的…你们父子的趣味还真是奇怪。』
莱戈拉斯的身体一僵。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见他下垂的手掌，渐渐攥紧。
『…喂——』他抬起头看着我，露出招牌一样的笑容。『还是那句话，你是怎么教导儿子的？』
『不消你关心。』我冷漠开口。没有被窥视的尴尬，只有愠怒暗生。
『…算啦，我看我还是回刚铎好了。』他伸了个懒腰，『这种龌龊的地方，少呆一会儿都好……』眯起眼睛，他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莱戈拉斯，唇角挂着挑衅。
『这样的精灵…居然是你的父亲？』他加深了笑意，『大绿林的精灵王和王子…所谓父子…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么？』
这个深深的笑容，像极了他的父亲。人皇之子啧啧叹了几声，转身欲离开。
莱戈拉斯忽然箭步上前，步伐轻盈，短短一瞬，已经追及年轻人的身后，扯起他的手臂。
猜不透他的意念，我怵然开口。
『莱戈拉斯！——』
话音刚落，年轻人已经回转过身，他的脸上，笑容兀自没有散尽。
忽然啪的一声，重重而落，疾如迅雷。我的儿子在他回眸的刹那，奉上一记响亮的耳光，抹煞去他脸上所有的傲然。
力道之大，竟紊乱了人皇之子的重心。他趔趄了几步，站立不稳，侧身摔倒在地。
莱戈拉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低首俯视，蔚蓝中燃起愤然。
我哑然失声，竟有些不知所措的局促。
人皇之子甚至不及从地上起身，抬头仰望，目瞪口呆。
时间，空间，如河床般干涸了。
『…道歉。』
长久寂静之后，我的儿子缓缓开口，声音像是沉淀在身体里。一种苍凉的高贵，在紧蹙的眉睫间孕育着，难以逼视。
『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的父亲。』
目光凛然，不可侵犯。『即使你是埃勒萨王的儿子…在我眼里，谁都一样。出口侮辱我的父亲，就是侮辱我。』
他上前一步，直视人皇之子惊诧的脸庞。『如果不道歉，你就没有资格做冈铎的王子。』
他伸出手，攀住他的臂膀，轻轻一带，竟将他拉了起来。埃尔达利翁惊了一下，忙稳住僵直的身体。震惊的诧异，尚未完全隐没。
优雅的唇畔再难寻凝视睡容时的温柔。漠然而视的目光下，人皇之子粲然的偏转过头。
『…你没有资格质问我的父亲。因为他是最伟大的王者，而你…什么都不是。』
人皇之子猛然抬头，怒目相对。莱戈拉斯舒展眉头，嘴角一弯，浅现轻视。年轻人张着口，却无言以对。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迈开步子与他擦身而过。
长长的走廊里，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听不见任何响动，我的儿子才转过身，抬眼注视着我。短暂无语之后，露出微笑。
『Ada。』
复杂的情绪，早已将我紧密缠绕，难以思考。听见他叫我的声音，我怔然一愣。我的儿子，缓步重回我身边，湛蓝的眼眸，璀璨如点星。
『你说错了…你是最好的父亲，至少在我心里，没有别人可以代替你。』
莱戈拉斯，在你的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三千年的父子…你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一句无可替代，我甘愿永远只当你的父亲。
悲剧有两种，一种是埋葬自己，一种是埋葬他人。
埋葬自己的，是永生的沉默；埋葬他人的，是沉沦的欲望。殊途同归，我却宁愿…选择前者。
隐忍足以葬心…这是一条不归之路。
第五章 口是心非
晨曦的微光中，回荡着他的歌声，萦绕不去。仿佛静如止水的湖面，被微风撵起波光粼粼。轻轻的吟唱，充盈心房。
莱戈拉斯，很久没有听过你唱这首歌了……这首在你孩提时，我教给你的歌。呀呀学语时，就摸着我的下颌和喉结，用灵巧的指尖琢磨每一个蠢动音符……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你是先学会唱歌的。
我以为你早已将它忘却了…无论是旋律或是辞藻，都平凡到无法撩动心弦。
原来你还记得么？自你口中而出，它就不再平凡…在我听来，胜于所谓天籁。
我走过长廊，停下脚步。
『Ada！——』
清亮的嗓音敲打着耳鼓，锥击律动渐起的心脏。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我一时无法分辨它来时的方向。转过身，却不见熟悉的身影。
我又转头向门口望了一下，空无一人。
『Ada——』
又一声笑意浅浅的呼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的儿子，竟一时兴起地跟我玩起了儿时的游戏…早已尘封在多年前的记忆里了…若见蹒跚学步的稚儿，穿梭于大厅的立柱之间，执意拒绝我的搀扶……跌撞过后，等到他终成身手敏捷的孩童，便稍带着顽皮的秉性，在我不留意时藏身在高大的立柱后，频繁地出声…待我回身寻觅他的踪迹时，早已隐身他处，徒留一抹得意的笑容。
莱戈拉斯，你可知道…从幼年的这个游戏开始，我就深深陷于抓你不住的焦虑中了。
我闭上眼睛，任由动人的呼喊反复擦过耳际，久久伫立，没有挪动半步。直到周遭寂静，脚步声轻起，渐渐靠近。睁开眼睛，水蓝色的双眸近在咫尺。
『…Ada，你怎么了？』
他抬起手臂，想抚上我的脸庞。我微微偏侧了一下头，白皙的手掌扑了个空。他怔了怔，垂下手臂。
『如果我不装着发呆…你就不会出来。』我淡淡说道。
僵在脸上的微笑重新生动起来，唇角笑容加深。
『你的伎俩怎么还是没有变啊，Ada？』他笑道，『小的时候是装着肚子疼骗我，现在是发呆？』
『…怎样都好，你还不是一样上当。』我避开他含笑的目光。
『Ada！』他抬手强行扳过我的脸庞，手掌贴紧冰凉的颊侧，『我不许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
在两只手掌的钳制下，我僵硬了表情。我的儿子佯装着愠怒，却掩饰不住嘻笑飞扬着的动人神采。
『…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我的口中，只有冰冷的论调。语气生硬的生出凌厉伤人的棱角。
颇具顽劣笑颜瞬间冻结，渐渐的，消失殆尽。手掌渐渐剥离我的脸颊，困惑和讶异纠结着怔然相视的目光。
『…忘了么？你自己说的。』
我的脸上，露出不自由衷的微笑。探手入怀，将精心打造的冰冷握在手中。
『这是订婚的戒指，今天刚刚打好…』我低头微笑着，压低嗓音，执起他的手，将戒指放于他的柔软的手心中。巧夺天工的精美，不亚于矮人的手艺。光滑的戒圈怀绕着叶形镶钻的戒面，光彩耀人。
『…漂亮么？』我裹起他的手掌，抬头看着他。『等到订婚的时候，要由你自己亲手给她戴上。』
话音刚落，掌中握紧的十指轻轻站颤栗了一下。我的儿子起首看着我，眼幕中悄然爬上陌生的惆怅。
『让我来…就是要给我这个么？』
我微笑无语，轻轻颔首。
他从我手中抽回手掌，低下头。摊开掌心，金属的光泽在他清澈的眼瞳中映成一线。
他久久不曾移开目光。酝酿着的沉默行将冻结。
『…是很漂亮。』
忽然出口的话语，简短而低沉，尾音微颤。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刺进我的眼里。
『…你想得真周到，Ada。』他攥起手，将那一圈小巧的禁锢，藏于掌中。『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么？…』
我对他莞尔，笑容昭示着父亲的和蔼。
『还有就是…我希望你幸福。』
一个本应是最脆弱无力的理由，经过无数的传唱，成为永恒的托词，理直气壮，倍显崇高。借由任何人的口中说出，无疑都会催人泪下。
我的儿子，眉睫轻轻一蹙。幽蓝之下，浅染黯伤。
伸出手掌，我弯起手指拂过他长长的眉毛，划过优美的弧度，从眉结直落眉梢。
『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再自然不过了。』
他后退了一步，躲开我的手。
冷漠的注视。瞳孔中，映出蔚蓝一片。倔强的目光，执拗地紧锁住我的双眸。我无法躲避。只能以不变的笑容应对。
『难道你认为…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你别忘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微笑对峙沉默。『我是你父亲…这么做，我问心无愧。』
『…你撒谎。』
莱戈拉斯的脸上，显出超然的冷漠。
撒谎…有时候是为了避免更深的伤害，掩饰真实的创口。
『不管你有没有决定好，这都会成为现实。』我微笑劝慰道，『如果你还没有决定…我可以帮你决定。我是你父亲，难道我没有替你选择新娘的权力？』
『…不要总是拿「父亲」的头衔来压我！』口吻加重，带上愤恨的语气。他怒目而视，眼中不掺丝毫柔和，眉头轻微抽搐着。
『没有人逼你，莱戈拉斯——』我温和一笑，『想要结婚…这是你亲口说的。』
『我是说过，那是因为当时我——』
猛然的踯躅，断然收回几欲迸出口的话语。
『…那是因为……我……』
失语的焦灼，鞭策他的嘴角，扭曲成凄楚的神色。
『Ada，我……』
他的脸上，林林总总的复杂神情相互交织着…无法释然。尚未出口的话语，已近溃然的边缘。
『…我来替你说吧。』我轻易地斩断他的话头，望向他的双眼。『你还忘不了他，结婚只是借口……莱戈拉斯，你一直在敷衍我。』
话音未落，眼前已冻结了一片如汪洋般静谧的蓝色。
只是，出口灼人的话语…无论如何已不能收回。惟有把持着若无其事的笑容，遮掩辛酸。
『Ada，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他的目光意外地缓和下来，轻声出口的探询，小心而，像是无意间，想要深入心扉。
『…你真的这样想么？』再次喃喃地重复着，只是柔软的语气，已近恍惚。
我该…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只怕连勉力维系的笑容，也要轰然坍塌。
时间…为什么好像不再呼吸了。
『瑟兰迪尔王——』
低沉浑厚的嗓音，忽然响彻耳畔，突如其来地将沉寂一举击碎。我猛然惊了一下。越过他的肩膀，人皇之子正快步走进大殿。
而我的儿子，兀自沉浸在昏噩的沉默中，尚未完全清醒。眼帘低垂着，他没有回头。
埃尔达利翁的脚步顿了一下，略显踌躇。
『…为什么你还在这儿？』我皱了皱眉头。尽管这一刻，我心下竟生出些感激。
『哦…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他停下脚步，背着手站在殿下，目光转向莱戈拉斯的背影。『王子殿下…好像不太高兴？』
莱戈拉斯仍没有动，然而肩头轻轻一颤，尽收眼底。他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你要遵守诺言，天亮就离开。』
『是啊…我的确是不应该在这儿……』他微笑了一下，抬头看着我，笑意狡黠。『可我改变主意了。』
我怔了一下。年轻人伫立于阶下，一颦一笑，尽是他父亲的影子。
『也许有些唐突…所以我特来征求王子殿下的意见。』他礼貌地欠了欠身，手掌按住胸口。
莱戈拉斯转过身，微微诧异。人皇之子抬眼看着他，目光含笑。
『我可以留下么，莱戈拉斯？』他忽然改口叫他的名字，
『…你不应该问我。』莱戈拉斯轻声说道，『应该问我父亲。』
『不…这件事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弯起狭长的双眼，年轻人微笑着。『听闻殿下要订婚了…恭喜。』
我的儿子颔首笑了笑，轻描淡写。
『那么…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留下来观礼？』
温文尔雅，仿佛骄傲尽退，俨然一个遵知礼仪的贵族。人皇之子的微笑，慑人心魄。
『…我为什么要答应？』沉默片刻，我的儿子开口问道。
『因为…我是冈铎的王子。』埃尔达利翁扬起眉毛，同时转眼看了看我。
『我可以不答应么？』
『精灵的魔戒气术已尽…我知道精灵的力量正在逐渐衰退。埃尔隆大师和萝林的女王已经西渡…过不了多久，塞利伯恩王也会厌倦中土……』他侧转过身，垂下手臂。（汗，小埃，你这样直呼你外祖父的名字么？？）
『你从不结盟…也许是你认为没有必要。』他转身朝向我，朗声而语。『可是这一次，你真的是势单力薄了。你的王国刚刚恢复元气，百废待兴…』
他顿了一下，目光精亮，嘴角含笑。
『恕我直言…你需要盟友。』
年轻人的气势咄咄逼人，灰色的眼睛里，自信满满。
『你的意思是……除了冈铎我别无选择。』
『并不是没有选择…只是这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么？或者…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
人皇之子笑而不语，无意之间，将一瞥间的目光，流转到莱戈拉斯身上。
『你只说对了一半…』他轻声喃喃道，『我来这儿…不单单是为了这个。』
莱戈拉斯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将全神的关注，投以沉默。
『所以——』
『冈铎愿意和我们结盟么？』我的儿子忽然打断他的话，走下台阶。『埃勒萨王愿意在需要的时候帮助大绿林…帮助我的父亲？』
『…随时。』埃尔达利翁目不转睛，微笑应答。『这是我父亲以前…对你许下的承诺，当时他却没有兑现。』
一丝隐见的痛楚，飞快地掠过薄薄的眼睑，溶进蓝眸。
『…大绿林不需要盟友。』我冷冷说道，不留任何余地。『你——』
『Ada——』
响亮的喊声断然如刃，砍落话语，冷若寒冰。我的儿子转头望向我，但见一双明亮的蓝眸，毅然决然。
『这是我和埃勒萨王之间的承诺，他答应过我。所以这件事…我来决定。』
短短两句话，剥夺了我所有话语的权力。
两个人的承诺…不需要屏障。 第三个人…似乎显得多余了。
我背身想要离去，脚步却沉重若铅，难以挪动半步。
『…我不需要任何补偿。』莱戈拉斯开口道，仰起下颌，一脸肃然。天生的桀傲难驯，铸成王者的高贵。『回去之后，请转告你的父亲：这个这个承诺已经不再单纯了…现在是属于大绿林和冈铎之间的。』
『…好，我一定转达。』年轻人微笑道，『现在，我能留下来观礼了么？』
『你现在…是大绿林的客人，埃勒萨之子。』
人皇之子，转眼之间，成了大绿林的客人。
在逗留的几天里，他向莱戈拉斯请教骑射之术。幽静的长廊和茂密的林子里，到处留下他们的脚步。直到我见他们共乘一骑，徜徉于林间的道路上。
我身在殿中，却无可回避地，洞悉了一切。
健硕的马背上，年轻人的双臂轻轻环绕着柔软的腰际；我的儿子沉默地微笑着，仿佛又现西征时，相濡以沫的两人。
他不愧…是他的儿子。
我和莱戈拉斯之间，开始了漫长的静谧，他不再近我咫尺…度日如年，成就了孤独。
订婚的日期…不知不觉间将近了。
第六章 父亲的秘密
日子从眼底悄无声息地流逝，不着痕迹。
你逃避我，我逃避你…我们两人，都企图在对方面前遁形。 莱戈拉斯，我们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深夜里兴起的独酌，难以尽兴。如纱的月影漏进房间里。
形影相吊。孤独最好的伴侣，是珀色如透的醇酒。酝酿了千百年的清冽，足以麻醉任何纠结的心绪。只是记忆里浓稠不散的酒香…不知何时沉淀出了苦涩…沾上唇畔，染红了乏力的微笑。
我凭窗而立，独自浅酌。
『Ada。』
轻声一唤，直捣心房。微酣瞬间酒醒。抬头望向门口，倚靠着着的纤长身影，手中捧着血色尽染的酒红。月白色的镶边短袍，直落膝头。纤尘不染，伏贴地裹住柔韧的身段。
那是为了订婚的仪式赶制的新衣……只是这种如脱凡尘的清雅，很快就不属于我了。
清俊的脸庞上，笑意浅潜，若即若离。悄声走到我身边，他将溢满血色的醇香轻轻放置在我手边，皓腕一伸，拿起我面前滴酒不剩的银色酒盏，五指轮转把玩着。
『Ada…』他在银光璨然后微笑着，『我们一起…把它喝完吧。』
血珀色叠进湛蓝的眼幕。他亲手将酒盏斟满，滴酒不溢。
『酿酒的精灵说，红的越深就醉得越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稳稳端起酒杯，我的儿子笑着将它送到唇边。还未相触，我已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别喝。』
『…为什么？』莱戈拉斯看着我，淡淡笑着，眼神渐而 『你能我就不能么？』
手腕灵活一转，轻松脱离我的手掌。下一句阻止的话还来不及出口，薄唇已沁入血红剔透的酒色中。仰头的顷刻间，甘冽尽落喉底。
『莱戈拉斯——』
他低垂下颌，放下酒杯。杯底，盈盈晃动着残存的红色。
『真好喝…好像所有的芳香都从喉咙里涌上来了。』
微笑着，他将酒杯掉转了一下，递到我面前。
我顺势接过酒杯……鬼使神差，禁不住将唇印上原地，与他的唇瓣方才停留的地方重合在一起，然后仰起头，将杯底的残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我竟萌生短暂的醉意…扑鼻的酒香中，夹带着清新的香气。那是他的气味。
『Ada，以前我们从来没在一起喝过酒。』莱戈拉斯从我手中拿过酒杯，白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酒杯的边沿，他抬起头看着我。明亮的目光，竟见凝重。
『…为了这杯酒，我会记住今天晚上。』
相对无语，唯有静静对饮。两人共用一盏，唇齿间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只是直到芬芳殆尽见底，仍寻觅不到醉意。
莱戈拉斯拿起酒器轻轻晃了晃，不闻丝毫声响。
『…喝完了。』我轻声喟叹，阖上眼睛。
莱戈拉斯，我们…像极了两个饮鸩止渴的人。
我的儿子径自拿着酒器不肯放手，捏紧瓶口，紧紧攥着。
我从他手中拿过酒器。『莱戈拉斯。』
他怔了怔，抬头看了看我。
『这是你的那枚…今天刚打好。』我摊开手掌，黑暗中，乍现银光。『拿着吧。』
莱戈拉斯抬头看了看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伸出手。在我欲将那枚银戒放到他手中时，他却翻过手掌，伸展开细长的五指。
『帮我戴上。』
我怔然。
他的神彩依然柔美如昔。眼角眉梢，无不藏匿着笑意。
『Ada…帮我戴上。』
我的五指片刻僵直。
『…Ada。』
晶莹单纯的嗓音，灌注进了慑人心魄的音节。眼前的笑容依旧，只是稍带上凄楚的恳求。
无法拒绝。动用我所有的偏执，也无济于事。
我拈起戒指，另一只手捧住他的掌心。
轻轻的，银色的环锢自指尖推入，一路擦过光滑的指腹，稳落指根。大小弧度，完美无瑕。
抬起头，莱戈拉斯的脸上，挂着淡淡欣然。
目光相接的刹那，再也无法自持。维系一线理智的神经如绷紧的琴弦，铮然在脑海里断裂。
双唇甫接，紊乱了鼻息。紧紧相扣的指节，严丝合缝！
是谁先吻住了谁？！…是我的冲动，还是他？！……
不假思索地吞没生涩的回应，湿热紧致的胁迫，逼出窒息的吟哦，顺着皮肤攀爬着，铺陈开一张细碎的网，落在身上，密织成茧……
如久逢甘露，我泥足深陷，无法抽身……淋漓的酣畅贯穿始终，将这个吻，维系地异常漫长而残酷。游刃有余的探伸游弋，不遗余力，直至落幕。
两唇相离，徒留回甘，意犹未尽…这是一杯额外的美酒，今晚最陈的琼浆。
几欲灭顶的悸动，洪流般湮灭视线。
亲密从额头一直不断延续到领口，从羽翼般的轻啄到难以自持的噬吻……被逼到尽头的欲念燃成四溅的火花。没有反抗和躲避。他更加主动的贴近胸口，把自己送入我的怀中。一切都顺理成章。手指挑开领口的绊扣，露出颈项修皙。
紧靠着冰冷的阑杆，银色的衣衫瞬间尽褪，绽放出饱满如满月的肩头。
忽然间，我有一种苦涩的愤怒…我一直都错了。记忆中多年前的青涩只在光滑的触感间留下浅浅的影子，更多的是我未曾知晓的成熟的引诱……不啻于任何所谓倾城。
我的儿子…早已经化茧成蝶，蜕变出了稚气未脱的美貌。
我忽然用手肘压住他的腰际，迫使他吃痛得抬起上身——莱戈拉斯的额心已经渗出汗珠，喘息的节奏不稳……他伸手抵住我的胸膛。
莱戈拉斯，在我怀里，怎能容你反抗？！
我捉住他的双手，将其反扣到他的身后——错乱间，隐约见他透蓝的，眼里闪过一瞬痛苦的笑意……
太迟了…现在你的任何表情，都幻化成了诱惑的载体。
半裸着的颀长身躯，宛若一条静谧翻滚的河流，每一朵浪花都拍岸在我的皮肤上…带着一点说不清楚的虐意，我蓄意将河水翻卷的凄厉而汹涌…
抵在胸口的手臂忽然抬起，颤抖覆上我的肩膀，转瞬擒住素色的衣襟。双臂一沉，赤裸出胸膛。
我的掌心，满是战时遗留的创口…粗糙的探试下，缎般光滑的肌肤骤然紧张起来……他的脸上呈现出类似受难时的表情，皱着眉头，半阖的眼帘中满满迷乱的涣散，承受着掺和着痛苦的欢愉……越来越快的急喘一点一点瓦解僵硬的身体，柔软了腰际……我将不容反抗的霸道尽数吻进他的嘴中，纠缠唇舌…擦过颚线，辗转过锁骨，蔓延到胸膛…
直到触目到平熨的小腹之上，横亘着的那一道怵目的伤口！！
错愕雷击般贯穿全身…所有的温存一瞬冻结，脑海中，记忆突起骇狼，席卷一切。
我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赤裸相拥的身体，汗水在夜风中蒸发殆尽。
骤然之间，乱了方寸。
我猛然间抽身而出，后退了几步，站在几步之遥外。喘息尚存…欲望的余韵久久回荡。我的儿子犹如溺水般撑住阑杆，涣散的眼神仍无法聚焦。
湛蓝浸润了泪水，在他疲倦地合上眼帘时溢了一点出来，稍微的沾湿眼稍…几声轻笑，自他唇角而出，自嘲的苦楚。
『…Ada……』他轻语着，声音微颤。
我无法回应…那道暗红色的疤痕有如利刃，锥进眼里，充斥疼痛！
『你有秘密…没告诉我。』莱戈拉斯勉强直起身子，手掌慢慢合上小腹，指尖轻轻擦过伤痕。
『你告诉我…这个是怎么来的？』他望向我，『我是什么时候有的这道伤疤？』
凝视难于回避，紧紧束缚无法出口成言。
『你看到这道伤疤才……』他紧紧咬住下唇，颤声的询问衬着困惑的眼神。『为什么…你告诉我！这道伤疤，到底有什么秘密？！』
『…告诉过你永远不要问！』我勉力说出几个字，强压下还未平熄的欲望。
『它陪伴了我一千年…可我没有丝毫关于它的记忆，不记得曾经受过伤…不记得曾经被治疗……什么都不记得！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这道伤疤…就是你的秘密么？！』
『莱戈拉斯！——』我高声想要喝止，却看到一双燃烧着愤然的眼睛…冰蓝的火焰，焚烧柔和的温存。
『…Ada，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你还想…瞒我多久？！』
『我没有任何事情瞒着你——』
『你有！！』
凄厉的呼喊，痛彻心扉。在满满的泪水即将夺眶的前夕，我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萤萤泪光，沾湿胸口。
『别问了…永远都不要问！……』
父亲的疼惜…已经越轨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濡湿吞吐的呼吸话语，浸湿单薄的衣领，游走在颈侧耳边。极力紧致的拥抱，几乎将他揉进怀中…除了这样，别无所求。
『Ada，你变了…过了一千年，我好像快要不认识你了……』
贴身在我怀里，等待欲念完全冷却……虚脱后的倦怠，很快侵袭风卷残云后的意识。我径自倚着阑杆坐下，任他躺在我臂弯里，沉沉欲睡。合衣而卧，肌肤间隔着衣物细致的纹理。
『Ada…』
『嗯？』
『…我是你的儿子么？』
『永远都是。』下颌贴上他的尖耳，我低声喃喃道。
『…永远…只能是你的儿子么？……』
呓语跌落心房，坠出点点涟漪般的思绪。梦境轻摇幔拢，落在他银色的发上。几不可闻的呼吸，环绕手边，痴缠一夜。
几天之后，边界传来战事的消息。残存的莫都爪牙，步步进逼。
再一次，我必须带领臣民拿起武器。尽管我已极度厌倦战争…每每依旧无法抉择。除了战斗，我别无他法。
大绿林的广袤土地，浓缩在方寸的地图上。
很讽刺…仿佛是人皇之子承诺的写照。
『你无法单独抵抗！』大殿之上，埃尔达利翁朗声喊道，『瑟兰迪尔王，你需要支援！就像我说的，冈铎随时准备支援大绿林！』
『不，来不及了！』莱戈拉斯转身面对着他，『冈铎的援军…速度不会那么快！』
『来的及！只要大绿林能够坚持几天，我保证援军一定赶到！』年轻人笑着看着他，『王子殿下，你该庆幸……因为这场战争，你的婚期恐怕要压后了。』
『如果你要搬救兵，那你就要回到冈铎。』我冷言道，『…随你的便。不过也许援军未到，我们已经击退敌人了。』
『承诺兑不兑现，立刻就会有分晓…我即刻启程。』他微笑着转身，走向门口。
望着他的背影，我长叹了一口气。张扬的人皇之子，不可理喻的骄傲。
他是不可以信任的…我须将所有的自信，铸建在信任自己上。
弹指之间，部署战局。灰烬之上，重现硝烟。
第七章 归去来兮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大绿林的一方净土，再次遭人践踏。
林间的一轮银月，又将辉映上血光…呜咽四起，凭添失身的魂灵……他们都是我的子民，大绿林的精灵，战斗不息，直至油尽灯枯。
我们没有选择。
号角吹响在曙光微露的凌晨，飞越参天的林木，响彻天际。
亲手帮我重披战甲的…是我的儿子。在他眼中，我亦是一名战士，与大绿林所有的臣民并无二致。
战甲落上肩头，出奇沉重，若逾千斤。
他的双手攥着我领口金属的搭绊，轻轻一扣。啪的一声，紧密咬合。
我伫立不动，由他沉默地将棱角锐利的冰冷胸甲裹上我的胸膛。
『…我还以为，这个派不上用场了。』我沉沉说道，看着他耳侧垂下的发绦，然后抬起手臂，看着他将护腕合上我的手腕，紧贴住臂膀，仔仔细细地扣上巧工的搭环。
他起首望着我，微微一笑，后退了两步，他笑着抱起胳膊，微侧着头望着我，目光精亮。
『Ada…我更喜欢你成为战士的模样。』
这是由衷感慨的赞叹，饱含欣然的羡慕。
莱戈拉斯长舒了口气，拿起身边挂着的弓——黑木雕锲而成，紧绷着强键的银弦。弓身之上，赫然有一块被长箭磨白的斑驳。千百年的磨炼，原本黯淡的色泽依旧璨然生辉。
『…大绿林的精灵王，又要重上战场了。』
他抬起胳膊，将弓箭高举到我眼前。
『他的儿子…大绿林的王子，誓死跟随他左右。』
与我对视的目光，流露着决然的坚毅，承载着反复吟诵数遍的许诺。无论是戎装之前，还是挥剑如荼。
接过弓箭，我将其紧握在手。
『我宁可…不是战士，莱戈拉斯。』
『…我也不想，Ada。』我的儿子微笑着抚摸着银色的弓弦，像在拨动一把清越的竖琴。『可是能和你一起…什么都无所谓，我不在乎。』
音色低沉如缜密的心绪，轻易撩动 。我俯身在他额角吻了一下。
『是我不好…不该在出征前说这样的丧气话。』
莱戈拉斯含笑接纳印在额前的亲吻，然后抬起头。
『你的祝福…好像送错地方了。』
我怔了怔。他的笑意转而姣黠，悬于嘴角。在我还没作出回应时，他扶住我的胳膊，掂起脚尖，将他的笑容，熨上我的双唇。轻轻相擦，却铭记住了一瞬间的柔软。
『这里才对…下次不要弄错地方了。』
脑海里，口腔中，已满满是他的音容气息。战前的窒息，被我的儿子用蕴藏着稚气的轻吻，化解成释然。
相对于空旷的原野，大绿林无疑是天然的屏障。茂密的丛林犹如保垒，易守难攻。敌人从薄弱的南面切开入口——那里多是低矮的灌木。来势之猛，甚过以往。
敌众我寡，无法抗衡。所到之处，他们用利器砍伐参天的古树。大绿林，在暴戾的蹂躏下呻吟。
我经历过很多失衡的战役，每每惨烈至极，数度丧失希望…这次…不知道能不能力挽狂澜？！
整整两天，我处于反复斟酌之中，缄口不语。莱戈拉斯寸步不离，却从未开口询问，只是沉默地听从我的调遣。
战场之上，生死俱轻。唯有胜利拥有唯一的价值。
汗水血水，挥洒无极，染红了大绿林的每一片树叶。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苍穹。
我的儿子…他的利箭已经穿透了无数丑陋的胸膛。浴血的模样，竟有沧桑的狞历之美。
搭箭，拉弓，松手……无数次重复，我的手掌被粗砾摩擦出血痕。
所有的视听能及，只剩下浓郁的血腥。
够了……够了。
第四天，遭到重创的敌人退回到了森林的边界。精灵的军队得以喘息。
四个血光冲天的日夜之后，大绿林的精灵，惟剩不足千人。我的臣民已经备受创伤。以往战争的伤口还未愈合，本应休养生息，却又被卷入其中。
站在大殿之外，我清点人数。
并不是每一张脸庞我都熟悉…相反，有很多面孔我见所未见。沾满污秽的五官，有的尚且年轻，洋溢着少年的稚嫩。
每张脸孔…都写满疲惫，憔悴不堪。可相同毅然的倔强，却充斥着每一双眼睛。
我不禁微笑。
这就是大绿林的精灵…永远嬉笑怒骂，看似简单，甚至愚笨……可我从不曾怀疑我的臣民，他们足够单纯，单纯到濒临天大的危机时，只剩下一心抗击的勇气。
他们的身后，是遮天蔽日的丛林，从远古起就生根于此……衬着战士的脸孔，异常生动。
『…我们从来都不曾放弃希望……大绿林的精灵，永远是最乐观的。』
队伍里，一片肃静。凝重的脸上，渐而动容。
『…等战争结束，我们又会回到以前的日子……还记得么？我和你们一起喝酒，唱歌……』我微笑着，缓步走下台阶。
目光略过每一张面孔，寻觅到逐渐生动的表情…甚至，微笑。
『我为你们自豪。我是你们的王……幸而如此，我永无悔意。』
我伸出手指，按上嘴唇，然后缓缓抬起，展开手臂。
『把Valar的祝福……带给你们每一个人。』
『王——』
前排的队伍里，一个年轻的陌生精灵颤声开口。他的身形尚小，四肢纤细，稍大的铠甲上，血迹斑斑。
『我只想…得到你的祝福。』
有些惴惴不安地，他看着我的眼睛，淡蓝色的眸子里，尚存羞涩。
我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那是个头发细碎的孩子，眉目隽秀，稚气犹存。我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将落于额前的乱发轻轻梳理到脑后。
『给你我的祝福……孩子。』
我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所能做的…就仅限于此了。
『我会是个好战士……』他轻声呢喃着，抚摸着胸前。『我的父亲是个好战士…我也会像他一样。』
我低下头，撇见他胸口，挂着璀璨闪闪的宝石。那无疑是个礼物……父亲战死之前，给儿子唯一的馈赠。
父子之间，传承着的情感…胜于一切。
我回过头。
我的儿子站在大殿门口，但见一双清亮的蓝眸，毫无旁骛地落在我身上。
一切都静如止水。无声胜于有声。
我带领剩余的的一部分军队，驻扎在湍急的河流边。剩下的，唯有按兵不动。
被血腥淫浸的夜晚，辗转难眠。空气潮湿而滞闷，林间抵死静谧。
帐篷里，灯光如豆。莱戈拉斯盘腿坐在我身边。他还未褪下单薄的战甲，正细心擦拭着萝林女王馈赠的弓箭。
『真是把好弓。』我轻声说了一句，看着他在弓身上来回游走的手。
他抬头微笑了一下，摸着弓弦。『嗯…还有更神奇的呢，』他回答道，『弓弦是哈尔迪尔的头发做的！』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金色的弓弦，低声喃语着。
『…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礼物。』
可是他…已经不记得你了。我心里默念着残酷的话语，无法出口。
莱戈拉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撇了一下嘴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抿了一下嘴唇，哼了一声，佯装愠怒。『你在想…反正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他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人忍俊不禁。
『不记得…也无所谓。』莱戈拉斯轻叹了口气，『我每次拿起弓的时候，都感觉的到他的存在…即使是他还没有转生的时候…这就足够了。』
他信手放下弓箭，曲起双腿，抱住膝盖。
『…谁让他忘记的那一部分记忆里，刚好有我呢？』
轻描淡写地推托，却沉重异常。
『Ada。』
我应了一声，看着他将目光，从游离不定转回到我身上。
『我觉得…我也忘记了一些事，一些很重要的事。』
眼看就要被洞察到秋毫，我别过头。
『…你还不肯告诉我么？』
目光紧紧追随，寸许进逼。我屏住呼吸…胸膛郁集的呼吸，压抑无望。
『Ada，我忘记的那些事情…你一定记得。』
『…你没有忘记任何事情。』
我
帐篷之外，忽然燃起火光。人声嘈杂，纷至沓来。
本能的，我一把抓起身旁的弓箭。莱戈拉斯迅速地站起身，踩灭跳跃的篝火。
『你留在这儿！』我回头低声地说道。
他抬起头微微一惊，随即皱起双眉。『不！我跟你一起出去！』
『留在这儿，这是命令！』
『不！』
『…莱戈拉斯！』
我的儿子愤然而视，猛的一甩肩头，挣脱了我的控制，转身去掀帐篷的帘子。
我的儿子…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我伸手揽过他的腰身，他的背脊重重跌落入怀中，我一把按住他蠢动的手腕。
『听我说！』我紧紧将他锢住，扣紧他柔韧的腰。『…我要你带着一部分军队，护着孩子和女人，撤到北面去！』
所有的挣扎，刹那平息。因愤怒而燥动起来的灵魂，转瞬安静下来。
他没有转过头看我，微微的喘息，渐渐平复。
『…活着的和死了的，哪个比较重要……你自己不明白么？！』紧紧贴住他微热的耳廓，我压制住颤抖的声音。
『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
帐篷外，已经叫嚣起喊杀声。无法再拖延…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莱戈拉斯！…』我
『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大绿林的王子，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大绿林的王者！你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绿林！』
字字掷地，沉重地发出钝响，震的心房微颤。两行清泪自他蓝色的眼中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我是王子，没错…可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这是临行分别前，最后一句被泪水打湿的话语。
他最终遵从了我的命令。战场上，空留我形单影只。
箭林密布，交织成网；刀光剑影，交相辉映…北上的路途，遥遥无期。
我的锐气，早已被连年的征战消磨怠尽…为了你，我才要重拾信念。
挥剑相向，唯有义无反顾。
我身上沾染的鲜血，同时属于我的族人，我的敌人……横飞的残缺肢体中，剥离出破碎的魂灵。
所谓战争，就是把灵魂…出卖给永无止尽的杀戮。
我的身畔，倒下一个纤细的身影，瞬间丧却生气。头盔落在地上，散落一头的亚麻色长发…晶莹的淡蓝色通透，琉璃般破碎在眼中。
那是个本应受到庇护的孩子…大殿之前，接受我的祝福。他的额角上，印着我的吻。
像一片随风降落的树叶，轻盈地落在地上。浅浅的眼角，兀自留着笑容。
莱戈拉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一千年前，你就这样倒在我的脚下，残阳如血，铺陈在你身上的黄昏，美不胜收…草尖上缀着血星，铺开你银色的浓密的长发。我以为，你只是睡着了…你的眼睛里，还映着我的影子。
Valar，你庇护所有的精灵…为何偏偏，让死亡选中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第八章 无所永恒
莱戈拉斯，一千年前，你还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
一千年前，你的笑容，要比现在明媚的多，填满了我的整个生命，宛若春日的朦胧，燃烧的炉火。你笑，我也笑。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笑声，幸福好像海边慢慢涨起的潮水，卷起咸咸的海风，吹满了帆纬。
Valar，感谢你…我用全部的 ，感谢你赐给我这个孩子。
精灵淡漠了时间的观念…一千年，熟捻了少年的娇怯，成就了青年的温厚。我尽收眼底，你却无所觉察…桦树化为金色，嫩草萌动抽芽，明月阴晴圆缺…年复一年。时光如此精妙地雕琢着植物的兴衰，让生命成
为虚无，死亡成为渴求，却无法重新锻造记忆的碎片。
我们凝视彼此的目光，逐渐苍白了。
笑容何在。
还记得么？那些曾经被笑声紧紧包裹住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从指间拳眼里，无声流走了。
你忘却的记忆里，有你我共同经历的那场战争…惨绝人寰，胜过我所有惨烈的记忆。
你的箭，在那场战争里折断了…只有短短一瞬，血光浮现，就差点断送了我苦心经营起来的圆满…莱戈拉斯，我的儿子，你已经忘了…我差一点就失去了你。
你的伤疤…是Valar给我的惩罚。他惩罚我……忘却了用什么方式来爱你。
一千年前，战前的夜晚，一切都浮于躁动。森林边界的侵犯，重又燃起战火。
敌众我寡，僵持了半个月，死伤无数。林中到处充斥着血光腥气，尸体腐烂成泥土。
双方的队伍都精疲力竭…我下令将沿河的树木尽数砍伐，填充到下游，改变河道的方向，冲垮上游住扎的敌方阵营。
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从始至终遭到你的放抗。
Ada！你不能这样做……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是生命啊！
这是战争…我的儿子。生命的消失，在这个概念里不成为最高的代价…精灵上切如此，何况树木森林？！
在我的营房里，你同我一直争执到夜晚…直到野外的篝火，全部熄灭成灰烬。
入夜的沉静，同时封住了我们的口。大势已经无法扭转，你也给不出更好的方案。转过身，你带着一脸的愤然和无奈，想要离开。
莱戈拉斯！
我高声叫你的名字。
你没有回头，我一把擒住你的胳膊。
…我的儿子……挑起了我的愤怒，你想就这样走么？！
我给了你忤逆我的惩罚，以唇封唇。
你几乎是惊谔地僵直了身体…这个吻，已经逾越了父亲的范畴。
战火点燃的同时，亦擦亮了我心中隐埋多年的欲念。
我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爱你。
莱戈拉斯……我的儿子，我爱你…可我是你的父亲啊。
我爱你…我爱你。
符咒一样的低喃胜似利刃，把你分割地支离破碎。窥视的月光，在你脸上晕开惊惧和困惑。
我爱你…………
我把自己的原有的温柔，蕴酿成了暴风骤雨般的噬吻，捕捉你的挣扎。
我该怎么爱你……我又怎么能爱你呢？！
Ada！！
即将涣散的神智和精力，凝聚成一声近乎绝望的呼喊，犹如一记惊雷，穿透灼烧焚燃的四肢。
只是紧紧如此……已经难以挽回我的心智。
你是我所出…你的一切，理应都属于我！！
激烈的抗拒之外，满是未经世事的局促……腰部忽然的紧贴令你猛的弹起背脊，更加有力的抚摸，深深探入胸怀，沿着锁骨的线条用力滑下去，崩落了脖颈的绊扣…你企图捉住肆无忌惮的游移，却空留下愈加沉重的呼吸，吟唱成急促的喘息，不堪重负。最后的挣扎，在推进的痛楚中瓦解。上瘾似的疯狂诞生出来，振动剧烈而频繁，你只剩下随波逐流的跟随……抗争无用。我看见你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胳膊，却忽然间紧紧抱住我的肩膀。筋疲力尽的升华蔓延到全身，振荡每一个关节……
我同时占有了你的血和泪。
我想破碎我们的血肉，不分彼此；我想碾轧我们的意识，丝丝入扣…在这个弥散着血腥和淫靡的夜晚，让我们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抵首而眠，我的掌心中，握着你被汗水浸蚀的手指。微弱的呼吸，蹭着我的下颌。
第二天，我们将重返战场…前一晚，抵死缠绵。无以蔽体，我们就在衣衫狼藉中，相拥而卧。发丝交缠，乱了心绪。
我只是不想分开。
清晨，轰隆大作的水声惊动了整个森林。
如我所预期的，湍急的河流开始倒流，满满的溢过河床，汹涌磅礴…所到之处，淹埋一切，冲垮了奥克斯的阵营，将污秽的躯干冲击成碎片。
这样的战果，不费一兵一卒…只是牺牲了倒下的一片片苍天古木。
我带领着残余的军队，踏着满目的疮夷继续追击。邻近边境，却遭到了伏击。
箭林密织，奋力拼杀突围，赶尽最后一线威胁。
Ada！！
高声而焦灼的喊叫，猛然让我回神…却见一柄银光寒尽的剑影，闪电般逼近！刚要举手抗击，忽然一线疾影，挡在我的身前。
一声尖锐的撕裂…几乎震碎耳鼓。
你挡下了本应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剑，将殷红的血，洒落草丛，从脚心到头顶，燃烧我的肉体。
一片绿叶，在我眼前碎了经脉，落在我脚畔，任由我的拥抱，怀绕它的冰冷。
望着我的一双蓝色眼睛，生气犹在…靠在我的怀中，被血色沾染的唇角，渐起微笑。
『…Ada，你没有受伤吧？……』
气若游丝，呼吸泣血…依偎在我怀里的肩膀，轻轻颤栗着。
思绪若狂。我紧紧抱住你， 一时间乱了方寸……腹上的鲜血染红双手，渗进掌心的每一条纹路。
Valar……你是否用这种方法惩罚我……惩罚我忘了本应是父亲的身份。
暴躁难抑，我下令焚烧所有的尸体…火焰燃起的刹那，我骑上了马背，离开了森林。遥望远处升腾起的烟雾，心如刀绞。纯洁和污秽，一并在愤怒的火焰中，化身成烟了。
广袤的森林，在我暴戾的漠视下呻吟。
我带你踏上了去往瑞文戴尔的道路。我的前方，是遥遥无期的行程；我的身后，是火光冲天的森林。
颠簸的马背上，你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我用我的力量，延续着若即若离的生命。
莱戈拉斯，支持下去…给我一点希望。
瑞文戴尔的医者，我一直相信他能够妙手回春。无论多么濒近死亡，都能由他的双手，重拾希望。
躺在洒满金色的床上，你好像一尊细琢而成的雕像，折射着阳光的色泽。埃尔隆德立在床畔，望着疲惫不看的我…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我几乎透支了所有的精力。
『…瑟兰迪尔，』他轻声说道，『我不是万能的…有很多事情，我没办法办到。他现在的生命，全系你的力量，才能维持到现在。』
我禁不住冷笑起来，嗓音沙哑，令自己也暗自吃惊。
『如果你肯放手…他还有转生的机会。』
转生……所有途经死亡的精灵，最终寻觅到的最好归宿。忘记前世的一切……幸福，痛苦，酸楚，快乐，悲恸，犹若一个崭新的降生。
『我不会…让他转生。』
我用微笑，对峙他的惊讶。
『…我要让他记住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瑟兰迪尔——』
『有一种方法——』我打断他的话，『不需要转生……只是需要另一个鲜活的生命。』
瑞文戴尔的肃然的医者，被我的笑容封缄了口唇。
『我愿意放弃…把我的永生给他。』
『这样的话，你会失去精灵的灵力。』
『…没有关系。』
『你会变得像个凡人…也许只能有几百年的生命。』
『没有关系。』
『…你会死。』
『我不在乎。』
『…自己放弃永生的精灵，是没办法转生的！』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话音将落的刹那，泪水夺眶…模糊了视野，落碎了心湖，抹煞了微笑。 泪痕攀爬着脸颊，我无力抬手擦拭。
『对不起…埃尔隆德。』
被岁月镌刻的浅浅皱纹，折射狞厉的沧桑；眉梢的凌厉，被痛惜的神色湮没成惆怅。
『瑟兰迪尔，我早就知道…我的话，对你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莱戈拉斯，我能给你的…只有生命了。
借助中州医者的神力，将我的永生，转嫁与你…我本有其他的选择，只是我的执念，不愿放弃我们的记忆，只愿你还是我的儿子，原原本本，笑容不变，回忆如昔。
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一切如常。只是我要抹去关于这场战争所有的一切，让你忘记曾经如此接近过死亡…还有那个颈项缠绵的夜晚，湿热的纠缠，放任的颠狂。
失去了永生，我不知道自己能将生命维系多久……一千年，往昔弹指瞬间的岁月，对我来说都是度日如年…我将仅存的力量，全系用来支持自己的生命，殚精竭虑，心力交瘁。
一千年…我的身心，被从未有过的孤独渐渐吞噬…尽管你从未离开我的身边。
我的儿子，关于这一切…我怎能开口告诉你？！……
死亡将近…我听到了它的脚步声，夜夜在我的梦魇里徘徊不去，呼唤我的名字。
莱戈拉斯…从前，也许我是没有勇气去爱你；现在，我已经没有权力去爱你了。 、
我的生命和时间，都所剩无几。
你还是我的儿子，我仍是你的父亲…只是我的心田，埋下了秘密，却永远等不到收获的季节。
我们在瑞文戴尔逗留了很久…你一直在灵力的覆盖下昏睡着，直到埃尔隆德完全治愈了你的伤口。我带着你重返绿林。两天之后，当你在自己的房间醒来时，刚刚张开的睡眼还带着醒忪的倦怠。
你坐起身，望向窗外，惊奇地发现自己被黄昏的金色笼罩着。
你小心地下床，手指梳理着并不凌乱的长发。朦胧的眼中，宛如阖上了一层薄纱…然后你伸了个懒腰，舒展着腰身柔韧的线条。
你的记忆，错位在战争开始之前。
然后你转过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怔了一下后，随即挽起嘴角。
少年的笑容，绽放如俏然枝头的蓓蕾，色泽明媚…我几乎忘了几天前，你还孱弱在我怀中，血色尽失。
『…Ada。』
你向我走过来，脸上笑意不却…我却想要抽身后退。
『我什么时候睡着了？…觉得好像睡了很久。』
望着我的双眸，忽然沉沦于困惑的汪洋…然后伸出少年柔软修长的手臂，忽然间环住了我的脖颈，贴住了我的胸口。
『…有句傻话，说出来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抬起手掌，贴合着光滑的发丝。
『什么？』
『…我很想你，Ada。』
话音未落， 轻声的一声浅笑，飘然入怀。你在我怀里抬起头，我就在你荡漾起涟漪的眼里，沉溺了呼吸。
『真奇怪，明明才一会儿而已……我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你似的。』
第九章 命运钦定
…死亡也有呼吸么？
周遭竟如…混沌初开时的寂静，好像重归了母体的孕育。
原来死亡，不过是让新生初露端倪。
我宁愿死在战斗中…也不愿在你面前日渐衰竭。猝死好比一剑穿心，只有瞬间痛楚；消亡却似切肤，隐痛丝丝扣入肌理，日久天长。
终究还是命不久矣，不如逝去…不如逝去。
战斗已经结束了…我深埋在血腥之中，被沉重的痛楚吞噬。好似灵肉分离，魂魄生生剥离出肉体。
都结束了…一切。
然而死寂包裹之中，恍惚可闻遥在天际的空灵嗓音…呼唤我的灵魂。
Ada！…你在哪里……Ada……
血幕拉上了沉重的眼睑，黑暗落幕…殚精竭虑，我无法让唇齿挪动分毫。紧贴着身侧的青青绿草，摩挲耳廓，呢喃轻语，宛如浅笑。
一双手，焦灼地推开压在我身上的尸身，将我从草香的低语中拉起，拂去脸上尘血交融的污迹。
Ada！！……
Ada…这个贯穿了我生命三千年之久的符咒，如此轻易地就钦定了我的命运。
不要找我，莱戈拉斯……我不想死在你的怀里。
耳边，吹拂着如兰的呼吸…想起他儿时，睡在我身边的无数个夜晚，枕着我的胳膊，近在眼前的睡脸，无间地挨着颈窝。童年里所有的歌谣，都是我谱写的音符。
我们多久没有相拥而眠了？…在彼此的怀中，契合着体温，交融着呼吸，像一叶扁舟，飘然入港。
莱戈拉斯，我们互相牵绊了数千年…我本愿意永生这样纠缠下去。
睁开眼睛，眼帘里就涨满了银色的风帆…酸楚的身下是柔软的铺缛，伏贴着的发丝流淌在我的皮肤上…它的源头来自一张熟睡的脸孔，近在咫尺的安祥。
躺在我的身边，他的手指轻轻扣住我的。肩靠肩臂倚膀，温热微湿的呼吸厮磨我的耳鬓。
周遭一片沉睡的静谧，我却忽然想开口对所有的人说…这是我的儿子，我珍爱了三千年的瑰宝。
我好想拥抱你。
我的周身，环绕着伤痛的压迫。想抬起手抚摸他的睡脸，却被深入筋骨的痛楚扼住了手腕。胸口紧密地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四肢沉沉如灌铅。
微弱的动弹惊动了沉沉的睡眠，阖着的眼睑开启出点点水蓝。然后在稍事而来的喜悦中，泛起了泪湖的涟漪。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
泪水润湿了微笑，微笑又干涸了泪水…他探过头，手掌扶住我的脸颊，轻轻吻着我的唇…羽翼一样的轻啄，渐渐温和了冰冷的唇瓣。
『……Ada……Ada…………』
我无力回应他的温存，只能更紧的扣紧早已紧密难分的手指。
『…你返回去找我？…………』
『…嗯。』
『……把我从一堆尸体里刨出来？』
『Ada！』
他的眼神里，涌现出焦灼的愠怒。忍着阵痛，我微笑了一下。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勾起唇角。
『…我一直在想…要是你一直不醒，那我就陪着你一起睡过去吧…说不定在梦里能遇见。』
砰然悸动的低喃，沉浸心湖，碎了唯一的怨念。
缓慢的敲门声，穿进房间，股动耳膜。
莱戈拉斯坐起身，轻轻下床，走到门口。
『…是谁？』隐隐的不安，随着我的询问涌上心头。
我的儿子犹豫了一下，笑了笑，打开了门。
缝隙渐开，露出一张棱角苍劲的面孔，乌黑的卷发中夹杂着丝丝银白，灰眸一隐，缀上一线笑容。
故人重现，身形如故…只是岁月侵蚀的风霜之色，在脸上蒙划出深深的刻痕，镌写着年岁渐老的沧桑，却越显皇者的高贵。一身绛色的长袍，不加修饰的稳重。
他怔了一下，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我的儿子。
『…Ada刚刚才醒过来，』莱戈拉斯轻声说道，『在你进来之前。』他随即走回我身边，俯身在我耳边。『Ada，埃勒萨王派来的援兵。』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不经意的一瞥之下，发现人皇欲言又止的犹豫。
『莱戈拉斯——』我小声说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我的儿子抓住我的手，孩子气地扳动着我的手指。
『怪不得…』我笑道，『我会觉得肚子里空空的啊。』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着站起身。
离去之后，狭窄的屋里，剩下两个沉默的人。
『…他费了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你。』无语了许久，他开口说道。
『我知道…谢谢你。』我微笑了一下，向后靠着疲惫的身体。
再次坠进沉默。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
『…我有很久没有来过大绿林了，』他开口道，『没有想到再次回来…竟会是这个时候。』
我转头看了看他。人皇的脸上，显出几分凄楚的神色。
『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自嘲地笑了几声，喉咙深处，竟弥漫着血的腥香。
『我本来以为自己一定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人皇已扭曲了自己的笑容。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封雪白的信笺。
『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莱戈拉斯。』
慢慢走到我的床前，他把信笺放在我的枕边。
『…这是埃尔隆德的手书，他离开中州之前，要我有机会转交给你的。』
薄如蝉翼，紧缄封口。那些隐藏其下的优雅手迹，仿佛要跃然纸上，落入我的眼中。
我禁不住笑出声，带着创口的阵痛，抑制不住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张严肃的面孔，难觅笑容的刻板，却又无法言说的亲切。
埃尔隆德……你这个傻瓜……明知我恶劣的秉性，却一直苦口婆心劝我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还是…我帮你拆开看？』人皇问道。
『不用了…』我抬手按住胸口，微笑着说，『用不着看，我也知道他写了些什么。』
『…你不打算按照他的话去做么？』
『他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听他的，他——』
『…瑟兰迪尔王。』
忽然打断我的话，人皇的声音，带着沉重的鼻音。我不再说话，在他的注视下，合上双眼。
『…埃尔隆德临走的时候，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他能感觉到你的力量在一天天消逝……只有西渡，去精灵之乡才有可能延续你的生命。』
西渡……没有选择的选择，最后也是唯一的选择…或生或死，或即或离，都逃不开的归宿。
可我早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力。
『你应该和莱戈拉斯一起西渡…至少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会长久一些。』
『…然后呢？』
喃喃自语地笑着，我睁开眼睛看了看他。
延续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只会沉积更多的痛苦。
『你不明白…』我仍旧笑着，嘴角的伤口渗出血珠，沾染舌尖。『对莱戈拉斯来说，西渡是美好的归宿…我
不能让它变成送葬的旅程。』
『……这一千年，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困乏好像随时都能侵袭而来，我的眼幕沉重不堪。
『…我本来不想说…可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了。』
一千年……太久了。本来只是弹指一挥，我竟动用了我所有的意念和力量来编织一个秘密。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只有默默凝视自己不为人知的衰竭，然后对最爱的人，露出不由己衷的笑容。
只有我知道我随时会离你而去…可你却固执的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养伤的日子里，莱戈拉斯寸步不离。床畔落满了他的笑声低语，久久回甘。
人皇在大绿林逗留的数日里，我的儿子一如往常。只是偶然之间，当他背转身跑回我的身边时，我能看见那双灰色的眸子里，落寞的怅然。
他在他心中，只留一抹淡淡的影子了。
他保守着从养父那里得来的秘密，直到离开大绿林的那一天。
『…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在他心里，我不是最重要的。』
告别的最后一句话，随着微笑诞出，夹杂着莫可名状的失落。
我的儿子目送他带领着军队远去的背影，然后在回转过身的微笑中，落进我怀中。
时日无多……莱戈拉斯，我只想将眼前的日子，一点一滴地填满笑容。
第十章 海天一色
我要让我们最后的日子，铭刻为永恒。
重拾往昔，我们可以么…我们可以么？
让我暂且埋葬我的秘密…至少在我还能负载生命的时候。
我不在乎还能活多久…只在乎还能快乐多久
大绿林短暂的一个月，造就了我生命中，最极至的快乐。
尽管战争的阴霾还残存在森林的上空，树木焦黑，冤魂不散，可他的脸上明媚的笑意，却一直挥之不去，伴我左右。
『Ada…幸好你没事。』
他的话语，轻易就抚平了伤痛…疤痕犹在，却愈合的毫无痛楚。
他亲手替我解开绷带，然后用手指，轻轻拨动胸口上凸起的伤疤，出其不意，将一个吻印于其上。柔软的唇瓣，摩挲着初愈的肌肤，呼吸的湿润匍匐在胸膛上。
他的身子倚在我的怀里，抬起头，我看到他的眼里戏谑的笑意。
『…还痛么？』
我微笑着摇摇头。
解开所有的纱布，他吻遍每一条伤口…从手臂到肩头，从脖颈到胸膛，直到把这些愈合了的伤疤重新啄痛，让渐渐升高的温度，迷乱了我们的意志。
我的儿子…我想用我所有剩下的时间来拥抱你…你知道么。
投身在我怀中，他还展现着稚气犹存的青涩…只有我知道，我并不不是第一次拥有他。
舒展开的身体，饱满如月…我第一次尝试，将手指碾过每一个方寸，所有落脚的地方，都烙上吻。他的笑容始终如一，徜徉在脸庞，留伫在唇侧…我把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时，轻微颤栗将那抹笑容化解成些许的惶惑，夹杂着他自己也难以描摹的感觉，吟哦着激发而起的欲望。
我从未想过…我们的身体竟如此契合…我们都变成了彼此的一部分，眼见你在我的面前，潮水般涨起美丽的波浪，然后在浪头，化茧成蝶了。
我所见所闻，没有比眼前的一切，更能铸就美丽。
躺在我怀里，他将我鬓角的长发，一根一根绕在长指上。赤裸相偎的身体，肌肤上还跳跃着余韵。
房间里，静如深海；窗外，绿叶在日光下摇曳斑斓的影子。
『…我们西渡吧。』
他抬起头，发丝滑落入我的怀中。短暂的沉默之后，纤细的眉眼稍上惬意的微笑。
『…嗯。』
『去了就永远不再回来。』
『嗯。』
他翻身抱住我，把头靠向我的肩膀，把一个深深的微笑，埋进颈窝。
『Ada…我等你这句话，已经好久了。』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然而对他来说，大绿林有太多无法割舍的回忆，他却无法将它们一一装入行囊。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吃力地从房间的角落里搬出沉重如山的书籍，然后砰的一声放在地上，飞扬起厚厚的灰尘。
他拍了拍手，掸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抬头看着我，忽然忍俊不禁。
『我要怎么把它们都带走？』
轻脆的嗓音，伴随着笑声翻动着陈旧的书页。
我忍不住笑了。
『…埃尔隆德送这些书的时候，大概没有考虑这么多吧。』
我回答着，走上前拂去封面的灰尘。那些书原本都镶嵌着美丽的金箔，却被幼年的稚儿，全数剥离下来送到了我的手里。
『我从来都没把它们读完过…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可以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
我们用帮带紧紧束住的这些书籍，成为了行囊里最沉重的一部分。
他翻出的那些从小的积蓄中，有一把小巧的弓箭，那是他童年的某一个生日得到的礼物，我亲手削给他的。叶脉状的花纹枣已被磨平，弓身上刻着被细弦勒出的痕迹。
『…你还留着它。』
忽然间百感交集，惆怅的甜蜜纷至沓来…手把手教他开弓射箭的回忆，重现于脑海。
『我要永远留着它。』
『莱戈拉斯。』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我们要带领着族人，先去伊利锡恩…他们要在那里建立最美林的国度，然后再去灰港。』
他怔了一下，抚摸了一下怀里的小弓，然后笑了。
『嗯…好，安顿好了大家我们再走。』
『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毕竟是他们的王。』
他蹙起眉毛，有些困惑。
『…Ada？』
『…你先走，去找埃尔隆德和萝林的精灵。』
他怔住了，缓缓放下了手臂。
『…你不跟我一起走么？』
走到他身边，我执起他的手臂，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傻孩子…我随后就会到的，但是现在我还不能丢下他们。』
困惑的眼神，松弛下来，眼中重现微笑。
『那我就跟你一起留下来，我们一起走。』
『不…我需要我的王子，预先到原本属于我们的地方一探究竟，这样我才能放心。』
『可是——』
以吻缄口…我夺取他辩解的权力。
带领着我的族人，踏上了去往伊利锡恩的道路。南下的迁徙，到处飞扬着歌声。
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见他们如此高兴地边走边唱，一路洒下欢快的音符。
我从没有告诉你们…我爱你们，只希望…能永远在一起。
共乘一骑，他空灵的歌声，依偎在我怀中。
………
Acorss the sea
A pale moon rises
The ships have come
To carry you home
And all time will turn to silver glass
A light on the water
All souls pass
Hope fades
Into the world of night
Through shadows falling
Out of memory and time
Don't say
We have come now to the end
White shores are calling
You and I will meet again
And you will be here in my arms
Just sleeping
What can you see
On the horizon?
Why do the white gulls call?
Acorss the sea
A pale moon rises
The ships have come
To carry you home
And all time will turn to silver glass
A light on the water
Grey ships pass
To carry you home……
遥远的灰港…遥远的大海。
我还能看到么？…
最后一个相依而卧的夜晚，我差点无法醒来。
伊利锡恩深沉的夜，几乎将吞噬我残存的力量…一夜未眠。我告诉自己，如果就此睡去，也许第二天早上，我就再也无法醒来。
耳边沉稳的气息依旧，相伴无眠。我静静聆听着若有若无的微鼾，直至萌露曙光。
只是为了你…我要继续吐纳我的呼吸。
灰港。
巨大的灰船，宛如新月。桅杆上，挂着白色的海帆。
一身素袍…月白是最适合他的颜色。
停泊的岸边，所有的行囊都装载完毕，我的儿子却久久不愿登船，执意拉着我的手臂。
『…等你安顿好了他们，就要马上来！！』
我笑着颔首。
『也许你到的第二天早上，就发现我的船了。』
『Ada……』
他伸手环上我的腰身，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
『…别让我等太久了。』
『我知道。』
他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
『还有，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情……到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么？』
莱戈拉斯…我们的执念，原本是一样的。
『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我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我说完最后的告别，只能挽留笑容。
放开怀抱，他回身走向灰船。当他回眸的时候，我仍以笑容相对。
呼吸…已经艰于维系。
邻近结束了…我须支持到最后。
升起的风帆里，裹着海风满盈。新月的船头，银发拂动；挥动的手臂，别意浓浓…孤帆影只，在海面上愈加杳小。
我的儿子，在水天相接的苍穹下，与海浪一色了。
淡淡的释然，在渐进模糊的视野里，抽离了最后的一线精力，牵引着嘴角的微笑…已经无力挥动的臂膀，停滞在流淌着海风的空气中。
生命走到了尽头…只有一息尚存。
视线渐渐模糊，黯淡了所有的色彩…我的一切视听，在最后的眺望中，衰竭成一抹微笑。
海天的尽头，隐秘了最后一点雪白的风帆…空余满目的海蓝，吞没最后的遥望。
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个生命，早该化成一剖泥土，静静落定了。
环绕我周身的一切…空气，尘土，海风，呼吸……所有的所有，都在眼前落幕的黯淡之下，遁形的杳无踪迹。
身体消失了重量。
我落在一片湛蓝的温暖里，身体坠落在柔软的包围中…死亡，原来是一种饱满着幸福的终结。
莱戈拉斯…我的儿子……我们一直寻觅的幸福，原来如此简单。我心满意足。
你的离开…我的逝去。
却隐约可闻你童稚的声音，伴随着永诀的静谧，延深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Ada，Ada……你看…那些书上的金箔，我都剥下来送你……好看么？你喜欢么？………』
—The End—
It's the Last Volume of the story "Father's Secret" .Thanks to all the readers…Thank you very much. I love you all.
By F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