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莲花,又叫lanlantoyou。

性质:AU 

等级:目前是PG,以后也许会升级 

声明: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真人无关 

简介:仍然是VO。但是他们不再是演员,而是有着同样姓名,相似性格的故事人物。过程是痛苦的,但是保证是喜剧。 

题目暂定这个,明显是从Catch me if you can里化出来的,所以人物关系也呼之欲出了。如有更好的题目,欢迎建议。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是稠稠的油膏,吸一口就能把肺糊住,维戈觉得呼吸不畅,有点恶心。他凑近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指望酒味能够遮盖空气中那种甜腻温败的大麻气息。 

他注意到吧台上的冰筒,那种明亮锐利的金属光泽,大概是这晦暗暧昧的环境里唯一一个生动清晰的东西。但是一旦有乱七八糟的人影映在上面,一切就都砸了。 

就象这会儿,有个人正朝吧台走过来,拉得长长的身体映在冰筒上,颜色过於混杂的衣服,越来越近时,照见的部分越少,细节越清楚,最后是一个胸部以上的特写,棕色条纹的衬衣,塞在衣领里的红色点子小围巾,来人扯掉了毛线帽,一头乱糟糟的深棕色卷发猛地爆开来----- 

"来一杯白色俄罗斯。" 然后,冰筒里的大头人像忽然对着维戈笑了一下。 

维戈微微吃了一惊。 

他马上就明白对方也在看着他,他们坐的位置和光的折射原理决定,他们恰好可以从冰筒里看见对方。 

"嗨。"他镇定自然地转过身,打了个招呼。 

"嗨。"那年轻人毫无掩饰地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容的灿烂光芒几乎在一瞬间盖过了冰筒的光泽。 

维戈在余光里注意到好几个人同时转过来看着这个新来的男孩,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兴趣。 


这孩子很年轻,看来最多二十一二,在这种地方根本算不上顶尖儿的漂亮。但是他身上的某种气质使他脱颖而出。他就象是春天里绿得不像话的绒毯一样的草地,又或者是一颗刚剥了糖纸半透明的水果硬糖,无伦身在何处都能象在阳光地里一样鲜亮发光。他看来完全不该属於这里,也正因为如此才对这里的人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维戈没跟他搭话,转过头去,要调酒员续了一杯酒。等他拿到酒的时候,不出所料那年轻人的左右已经坐上了人。他听见他们在交谈,那年轻人说话柔软轻快,有明显的欧洲口音,声线挺厚,却不知怎么带着种没退净的孩子气。在维戈扫过一眼的时候,他正为了左边那个秃头男子蹩脚的笑话仰头大笑,神态如此张扬放肆,却一点也不招人讨厌。那个秃头男呆呆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笑话的效果。 

维戈在心里皱了皱眉,端起酒杯,让出了现在忽然变得抢手的吧台旁边的座位。 


他在一个黯淡角落里坐下来,几乎整个儿陷进沙发里。他并不正对着吧台,但从他那个位置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那边发生的一切。 

两个小时里,那年轻人的身边已经换了几拨人,他看来挺有办法,起身离开的人们都没有什么悻悻之色,他们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最多再用欣赏渴望的眼光盯着他瞧。而他对这些毫不在意,现在他只在跟一个人交谈。那个人略为消瘦,有着整齐的棕色短发和同色眼睛,相貌普通,但是微笑起来的时候倒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温柔而憔悴。而他一微笑,那年轻人即使正在大笑之中也会停下来,很有兴趣地看着他。 

维戈四下望望,看见离自己不远坐者一个刚才试图和那年轻人搭讪的人,此刻也正注意着那两个人。於是他端着酒杯晃过去,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轻声问道:"我不是有意打扰,不过,那个自我感觉好得过分的家伙究竟是谁?" 

对方回头打量着他,脸上慢慢打开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你最好还是习惯这个,迪克对那些年轻男孩非常有一手。" 

维戈自嘲地笑笑:"他最好只对这一型的年轻人感兴趣,不然……" 

那人同病相怜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他那一套,也只有年轻人才上钩。不过,看起来最干净最新鲜的全都被他占了,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维戈含意不明地笑起来,掏出打火机来,点了一根烟。 

"加料的?"那人舔了舔嘴唇问。 

维戈摇了摇头,递过去一根:"那个我习惯等到最后。" 

看见对方拒绝了,他满不在乎地收回去,吐了口烟,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他从前的男朋友呢?如果都是这个级别的,我倒不介意他们是不是还新鲜。" 

 

那个人嘿嘿笑起来:"谁知道?反正都不再来了。说不定是迪克伤害了人家稚嫩的心灵,都不想再见他了。" 

维戈一时没说话,在烟灰缸上掸了掸烟灰,才问:"他在这儿混了有多久了?老这么下去可不行。" 

那个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就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就只剩下令人很不愉快的喉咙里的嘶嘶声: "… …你打算怎么办?揍他一顿?你不是头一个这么想的人,不过他在这儿三年了,好象从来就没有人揍得成他。你这种身板,也不见得-----。" 他忽然停下来,维戈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看见迪克和那年轻人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酒吧。那年轻人已经不矮,大概和V差不多,有五尺十一寸(1.8m)的样子,正用双手戴帽子,把乱七八糟的卷发一股脑地塞进去。而迪克却明显比他高一截,低头看着他,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伸手帮他把帽子拉下来。 

这时吧台的灯光正打在他们身上,维戈看见迪克的手仍然停留那年轻人的脖子上轻轻磨蹭,然后忽然之间,那年轻人甩了甩头,一把抓住迪克的手腕,拉下来,卡地咬了一下。 

明明是非常刺眼和挑逗的动作,他做出来却象是一只小动物,前一刻还懒洋洋地温顺,忽然烦了,半恼不恼地开口就咬,咬的时候双眼晶莹地看人,里头带着挑衅和狡黠的笑意。 

维戈听见旁边的人抽了口气,恨恨地骂道:"迪克还真有狗运。" 维戈没理他,因为就在迪克的手被固定在那年轻人嘴边的时候,他看清了他手背上一道长长的抓痕。 


洛杉矶的冬天是雨季,地上的积水和天空的雨水似乎形成了自给自足的循环,因而永无竭尽。 

酒吧门前的路上闪着水光,霓虹灯声色热闹的影子跌在这样的水光里就变得寂静冰凉。维戈在玻璃门里注视着迪克蓝灰色的Acura慢慢滑过去,在交通灯处向右。他等了一分钟,推门出来,迅速上了自己的车。 

在车上他给肖恩打了一个电话。 

蓝灰色的Acura离开了城区,开上了101号公路。这时候路上的车已经不太多,维戈不能跟得太紧。他看着那车从8号出口下去,知道那条路通往一个开有不少汽车旅馆的海边小镇。他微微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跟出去,而是从下一个出口下去,迅速地兜了一个圈子回来。 

这时是旅游淡季,旅馆大都门庭冷落,他很容易就在临海路尽头的一家旅馆门前找到了那辆车。 

维戈不敢太过接近,他把车停在斜对面街角的暗影里,再次打电话给肖恩,告诉他自己的准确位置。 

"好的。维戈,什么也别干,就在原地等我,我已经拿到了许可证,三十分钟就到。"肖恩在电话里说。 

"… …" 

" 维戈?"

" 好的。" 

维戈挂了电话,点上一支烟。他和肖恩十年搭档,彼此已经很有默契,但这个案子里,他一直觉得肖恩谨慎得有点过分。 

旅馆房间的窗帘很厚,除了模糊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十五分钟以后,灯光也熄灭了。 

维戈犹豫了一下,随即告诉自己,不,他不可能在这儿动手。旅馆登记处的人一定目击了他们,他不可能去冒这种险。 

他盯着对面的旅馆大约有十分钟,心里总觉得不安,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什么地方不对……手上忽然烫了一下,他把烟蒂丢在空可乐罐里。 

那家旅馆很小,离其它的有一段距离,三座房子围成一个几字,中间是停车场,迪克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那儿。那排横着的房子背后就是海滩,夜很安静,如果仔细听,还听得见刷刷的海浪……远处有一家旅馆的门被打开,门上的铃铛叮地一响。 

维戈猛然一震,骂了一声:" Shit!" 从手套匣里拿了枪和手电,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他真是个蠢货。 

他早该注意到那家旅馆的接待处根本没有人,这是一家暂时关闭的旅馆。他该在看见停车场里只有一辆车的时候就想到这个。没有人看见迪克带着人进去,那就意味着他不用顾忌有目击证人看见最后和那个年轻人在一起的人是他。 

没有时间等肖恩了,维戈尽量轻地跑过街道,在门口停了一秒,然后猛然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的手电射出强光,准确地罩住了床上的两个人,他大声喝道:" 不许动!不然我会开枪!这是联邦调查局探员。" 

他警惕地慢慢走近,床上的两个人没有动,依然保持着纠缠的姿势。一只手打开床头灯,丝毫不敢大意地瞄准着迪克:"举起手,慢慢起来!" 

迪克从另一个人身上滚下来,维戈瞥了那年轻人一眼,稍稍松了口气。 

"你没事吗?" 他确认着。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看他,一瞬间维戈有点奇怪他脸上的表情。但他没时间细想,又问了一句:" 你受伤了吗?他伤害你了吗?" 

年轻人眨了一下眼睛,因为睫毛太长,那个眨眼的动作显得有点费力,但是他的表情缓缓放松下来,低声说:" 我没事。" 

迪克忽然声音冷静地插口:"探员先生,我可以要求看一下拘捕证和你的证件?" 

维戈冷笑:"闭嘴!离开床,站到墙边,手放在脑后。" 

迪克摇摇头,听话地照做,他的身体筋肉结实,明显锻练有素。 

年轻人随即坐起来:" 我可不可以穿上衣服?" 

"是的,你可以。" 维戈的枪口仍然瞄准着迪克,"但是你需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协助调查。" 

年轻人没有说话,维戈的余光看见他裹着被单拿到了衣服,几乎是以逃避羞耻一般的速度迅速套上了T恤和运动长裤,然后弯下腰去穿鞋。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迪克的身上,掏出了手铐。当他将迪克锁住的时候,忽然觉得背上汗毛凛然,几乎完全基於一种直觉的本能,他猛然回头,正对上床那边的年轻人火花一爆的深栗色眼睛。在他能够感到吃惊以前,走廊上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一秒之后,肖恩出现在门口。"不许动!"他喝道,手中的枪在转移了一次目标后对准了年轻人。 

"放松,肖恩·迪克在这儿,已经没问题了。"维戈推着迪克向房门走去,"把他也一起带上。"他用下巴指指年轻人。  

 



"我们要谈一谈。" 

当维戈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时候,肖恩拦住了他。 

维戈坐下来,用手指掐太阳穴。" 好的,肖恩,但是请先给我杯咖啡。" 

"不可能。" 维戈抬头看了他一眼,自己站起来,朝咖啡机走。 

肖恩一把拉住他。 

"看看你自己,你会在迪克崩溃之前自己先完蛋。" 

维戈低头看着被肖恩攥住的胳膊 ,压低了声音说 : "肖恩,我没时间了,我们已经扣留了他超过48个小时,再过一天就不得不放他了。" 

"我知道,但是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不觉得你能从他嘴里榨出任何东西。我们没有证据。" 

维戈忽然冒火,他猛地甩脱肖恩:"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这个!也许我该自己去搜那家汽车旅馆,我就不相信他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肖恩冷冰冰地说:" 没人拦着你,维戈,你现在也可以亲自去。" 维戈深吸了口气:"我道歉,肖恩。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事实上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意思,但我不介意。不过我的确把那个地方做了地毯式的搜寻,我们甚至撬开了地板和天花板,砸破了墙壁,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 

"那家gay bar呢?" 

"你不能指望我拘捕那儿所有的人,维戈。但我问过了所有的人,没人指认被害人曾与他交往。" 

"… …" 

"维戈,承认吧,这次不可能有结果。事实上,难道你没有想过你真的有可能错了? 他是个成功的汽车旅馆经营者,历史非常清白。" 

维戈精疲力尽地喃喃说:"肖恩,我相信你不需要我提醒也知道有n种办法可以漂白一个人的历史,而一个历史清白的人也可能不为人知地作奸犯科。我知道就是他,我明知道就是他。我不需要证据来证明我是对的。" 

"但是你需要证据继续扣留他!" 

维戈绷紧了嘴角,一言不发。 

肖恩推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犹豫了一下,终於开口:"维戈,我觉得你在这个案子里放进了太多的个人因素,这也许会影响你的判断。" 

维戈把脸埋在手心里苦笑了:" 肖恩, 这句话你早就想说了,是吧?" 

肖恩在 维戈跟前 蹲下来 , "维戈, 那么多年了。你甚至不知道这些案子是不是一个人干的。" 

"那不重要。肖恩,是不是迪克干的都一样,我只是不能眼看着那种事再发生。你明白吗" 

"是的。" 肖恩干巴巴地回答。 

维戈依然没有抬头,忽然他说:" 比利那天来找我,就是我父亲把他赶出去的那天。他站在宿舍门口抬着头看我,问我说,维戈,爸爸说我让他恶心。你呢?……你猜我对他说什么,肖恩?" 

"维戈,忘了那个----" 

"我对他说,我不知道。肖恩, 我该死地竟然对他说我不知道。" 

"维戈,那个时候,同性恋的确少见,你一时不能接受也不能怪你。" 

他不知道维戈此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也不想看见。但他知道他不会在哭,他认识的维戈从来没有眼泪,连那次亨瑞被人绑架又救回来的时候他都没有。 

寂静的走廊那头传来铁门咣啷打开的声音,换班的警卫在交谈,模糊动荡的回音似乎是从苍白的墙壁里面传来的。 

维戈终於抬起头来,脸上只剩下疲惫,他清了清嗓子:" 你是对的,肖恩。把他放了吧。" 肖恩点点头:" 你回旅馆休息吧,剩下的事我来应付。除非你不放心。" 他促狭地笑笑。 

"肖恩,你想让我怎么样?惭愧到自杀谢罪?那不行,可我会记得我欠你的 。" 维戈站起来,朝出口走,忽然又站住:"你警告过那个孩子了?" 

"操," 肖恩怔了一下," 我忘了放他了… …他是个外国人,说不定会有麻烦。" 

"不是你的错,我来吧," 维戈转身向回走," 我会尽量试试说服他。" 


年轻人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在房门打开的时候,抬起了眼睛。 

他的脸被日光灯映得惨白,颧骨突出,两颊看来格外消瘦,有一种单薄的漂亮。他眨了一下眼睛,睫毛簌簌的阴影扫过了黑眼圈。 

维戈向他点点头:"你好,我是莫滕森探员。" 

年轻人没有动,清了清声音,却没说话。 

"我很抱歉----兰德·尼克森先生。" 维戈看着卷宗念出了他的名字,"我应该早就释放您,是由於工作的疏忽才多扣留了您24个小时。如果您要向使馆投诉的话,我会负全部责任。我的全名是维戈莫滕森,我为联邦调查局总部工作。" 

叫兰德·尼克森的英国学生扯着嘴角笑了笑,一个面具一样僵硬的笑容。"我可以走了?" 

"是的,不过我有责任警告你。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如果你再次遇见迪克·斯诺,也就是昨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希望你尽量远离他。不要跟他再有任何瓜葛。" 

兰德微微眯起眼睛:" 我可以问他是什么人吗?" 

"他是发生在三个州的七宗谋杀案的嫌疑犯,被害者都是年轻的同性恋者。" 

"他怎么杀人?" 

维戈有点奇怪地看他一眼:"他麻醉被害者的四肢,但是仍然让他们保持清醒,他在他们全身割出伤口,放在浴缸的热水里,直到他们因为大量失血死去。" 

"很可怕,"兰德说,他抓了抓他的卷发,"但是为什么要让他们保持清醒?" 

维戈垂下 眼睛 : "……因为他要欣赏他们恐惧绝望的表情。" 

"迪克看起来不象那种人。" 

"很多罪犯看起来都不象罪犯。" 

"那么,你怎么知道是他?" 兰德在椅子上左右动了动。 

"各种线索,包括他在三个州待的时间恰好是有谋杀案发生的时段,而最近的一个被害人曾经出现在罂粟酒吧。迪克对年轻人特别的吸引力,还有他的年轻男友总是不再出现,他手背上的伤痕,但是他很小心,被害人的指甲都被剪掉了。还有他的职业,经营汽车旅馆,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带人回去,不为人知地杀死他。" 

兰德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裤子,头也不抬地轻轻笑了:"探员先生,这么说吧,一切都是你的推测,你并没有证据,因此,你不得不把他放了。这正是你来警告我的原因。" 

"是的。"维戈承认,不得不对他思路的敏捷感到吃惊,"尽管我没有证据,但是我可以保证,他就是那个凶手。希望你能够相信我。" 

兰德放弃了对自己裤子的折磨,抬起头,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探员先生,感谢你的关心。不过我只是趁着寒假来旅游而已,我很快就会回到伦敦。你可以放心在昨晚的经历之后,无伦迪克究竟是不是一个罪犯,我都不会再有兴趣去任何gay bar探险了。" 

"很好。"维戈微微笑了一下,"那么你可以自由离开了。门口的警卫会把你的私人物品还给你。" 

兰德站起来,皱着眉毛伸了一个懒腰。维戈注意到他用手搓了几下背,好象那里很不舒服的样子。 

"你们至少应该提供一间有床的房间。"他抱怨道。 

"对不起。我再次郑重地道歉。" 兰德耸耸肩,走到门口,忽然他站住,象是很随便地问了一句:"探员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你那么确定他就是罪犯,而且他会对我下手,为什么你不再多等一等?这样,说不定你就会拿到你宝贵的证据。" 

维戈审视地看他一眼,说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但是我永远不会为破案牺牲人命。" 

"也许没有人命,你知道,反正他只是给人慢慢放血。" 

兰德的声音很随便,神情却认真得出奇,瞳孔微微抖动,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的脸。 

维戈略为吃惊,却依然平静地望回去:"我不知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过去没有,将来也决对不会,为了破案而去牺牲任何无辜的人的利益。"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兰德依然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地站着。维戈觉得他冰冷锋利的眼光简直象两根嗡嗡颤抖的长探针,要噗地一下刺进自己的眼睛,再深深戳进大脑里去,用这种方式来测试他是否在说谎。他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却绝没有躲避。 

"是这样吗?"兰德最后轻轻说了一句。 

然后他转身敲门,警卫打开了门。 


维戈站在走廊里看着兰德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脚步,不相称的微微有些驼的背影。这时肖恩从走廊那头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问:" 怎么了?" 

" 肖恩, 你确定那孩子没有问题?"他皱着眉问。 

"他的证件没有任何问题,肯特大学的学生,来旅游的。怎么?" 

维戈摇了摇头。" 是个奇怪的孩子。" 

肖恩笑起来:"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会让你觉得奇怪。" 

他兜着维戈的肩膀往外走,一边说:"这边基本处理完了。正好刚才怀特来电话,大发雷霆,要我们明天就回去。" 

维戈站住:" 不行。" 

"维戈,"肖恩耐心地说,"别再跟怀特对着干,他现在在局长面前越来越红,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即使迪克真是凶手,他短期哪也不敢再活动了。我已经让这边的多米尼克帮我盯着他,你知道,很机灵的小子,当初特训的时候我是他的教官,很靠得住。" 

维戈不说话了。 

肖恩再接再厉:"刚才你在里面的时候,亨瑞打电话来了。小子想你了,说话哼哼唧唧,差点对着我哭。" 

终于,维戈叹了一口气:" 肖恩, 你真是可怕。他们该把你调到谈判组去。" 

肖恩哈哈大笑。"能帮的我都帮了,写报告就是你的事了,回去之后我可要忙着跟老婆孩子团聚,没时间管你。" 

维戈摇着头说:" 肖恩,肖恩,我多希望你有时候也肯抢一抢功劳。" 

"只要怀特还是我们的老板,我就永远不会。" 肖恩坏笑着说。 


三天以后的下午,西装革履的维戈和肖恩从怀特的办公室里出来。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走廊尽头。 

"平台?" 肖恩问。 

维戈点头。 

楼梯间沉重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空调在顶楼的换风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维戈长长出了口气,拽松了领口,拿出一盒烟。 

肖恩把外套脱下来 , 甩在扶手上,自己从维戈的烟盒里拽了一根 。"我知道,我也快要忍不下去了。可他就是想让你自己提出来。你不能给他机会让他把你挤走。" 

维戈眯着眼睛望向远方的方尖碑,那是他眼里华盛顿最美的建筑,如此简洁而庄重,洁净,孤独,沉默地矗立于苍天之下。他一言不发地吸了口烟,下巴上的凹痕变得更加明显。 

"维戈?" 

"我知道。" 维戈低声说道。 

肖恩 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屏幕,对维戈说:" 是多姆。" 接了起来。 

"嗨,多姆,有什么情况?。。。什么。。。?。。。谋杀?" 

维戈猛地回头看着他。 

肖恩对他做着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和多姆讲着。 

"这让人没法相信,是的,没法相信。我也完全不明白。你有现场照片吗?立刻发过来?……好的,我说过的,我们还不清楚,要先看看,然后…。好,越快越好……今晚你最好晚点下班。谢了,多姆。" 

他把手机的盖子啪地合上,挑着眉毛看维戈。 

"你猜怎么?" 

"又有被害者了?" 维戈声音发沉。 

"对,但是,这一回,死的人是迪克。" 

维戈全身一震。  

 



"怎么样?有发现吗?" 

肖恩从外面拿着三明治进来。 

维戈合上电脑:" 不,所有多姆传进来的资料都被屏蔽了。" 

"什么?" 

维戈绷紧了嘴角,去拿外套。 

"你去哪儿?" 

"机场。" 维戈简短地说。 

"你疯了。" 

维戈拎起电脑,从纸袋里抓了一只三明治。 

"你不用跟我去,留在这儿应付怀特是你的任务。" 

"哈,我该说谢谢?还是什么?他妈的,维戈,你能不能用用脑子?" 

肖恩跳到门前,拦住去路:" 你听见他说的了,这案子已经不归你管了。怀特马上就要派人下去,你偷着查是一回事,但是这么硬干你可要想清楚。" 

维戈蓝灰色的眼睛平静地闪烁了一下:" 很不幸的,肖恩,我现在已经不能再清楚地思考了。" 

他拨开肖恩, 打开了房门。 


星期四的一早,那家汽车旅馆仍然被警察的黄色带子封锁着,一个年轻小警察百无聊赖地坐在警车里看守现场。他看着朝他走过来的维戈,扬起了眉毛询问地看他。 

维戈掏出证件给他看:" FBI 莫滕森探员。" 

"哈,你们总算来了。"小警察如释重负地说,"再晚尸体就快要不行了,我们在浴室里堆了不少冰来降温。"他拉开车门出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谢谢。"维戈在他拉开房门的时候说,"你要一起进来吗?" 

"啊,不,"小警察皱着眉头说,"再看他一眼,我今天的饭也要吃不成了。" 


迪克·斯诺仍然躺在浴缸里,血水已经被放掉,尸体周围放满了冰,维戈知道多姆已经取了血水的样本化验,所以这无关大局。 

尸体因为大量失血而呈现一种极为难看的死白,四处刀痕,分别在腕部和大腿。切口很深,动脉几乎完全断掉,惨白的皮肉外翻,露出冲洗得十分干净的血管断面。下手的人非常了解什么位置的伤口可以使人失血最快。维戈靠近伤口,拍了若干张照片。然后他把相机放回包里,吸了口气,戴上手套,小心地翻开伤口,仔细查看肌肉纤维的断面。 

半个小时以后,他从房间里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小警察抱歉地一笑: 

"我还有两个同事要来,还要麻烦你再待一阵。" 


他入住了一家有高速网线的旅馆,在房间里打通了肖恩的手机。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在等待肖恩回电话的期间,他开车沿着观景公路走了一趟,天空是一种不大干净的鱼肚白,云太厚,完全看不见太阳的位置。一团灰绿的海水蒸腾起青蒙蒙的水雾。在靠近礁石的地方水色沉沉发黑,一次次冲上岸来的白色泡沫在这样的天光里显得肮脏。 

观景点都是空的,不是周末,这里没有什么游人。 

维戈把车停在一个观景平台,点了一根烟,把玻璃放下来,将手臂支在窗框上思考着。后来他掏出了一个证物口袋,里面有一根非常细的纤维,勉强可以分辩出是红色。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将它放回口袋。 

… … 

肖恩的电话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告诉了维戈检测的结果,一切都和他的预想一样。 

肖恩问:"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维戈望着海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你什么意思?" 

"凶手已经死了。而杀死迪克的人不会再继续杀人。" 

"等等,维戈,等等,你是说你知道这是谁干的?" 

"… …不,肖恩,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感觉。" 

"Oh, 维戈。" 肖恩呻吟。 

"我也许是错的,也许。但是,我们会知道的。" 

维戈挂掉了电话,他打着了火,沿着海岸开去。 

这时太阳终于突破了云层,海面上亮起一层华丽无比的金绿色细浪。蓝天从白金般的太阳之中流淌出来,所到之处融化着云彩,云彩渐渐稀薄下去,纱一样,网一样… …最后,一口烟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 


维戈终于打了一个电话给移民局。 

他报上了自己的证件编号和密码要求核实一个人的出境情况,但是在等待核实的时候他挂断了电话。 

他把电话机关机,放进电脑包的侧袋里,拉好拉链。走到柜台前,他买了一张回华盛顿的机票。 

去安检之前,他先在一家免税商店买了一条烟。当他挑选报纸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小孩子兴奋的尖叫。 

他转过头,透过玻璃墙,他看见一个满脸雀斑的金发小男孩象一只撒欢的小胖狗一样围着一个人又叫又跳。那个人穿着运动裤,棕色条子衬衣,领口里塞着红色带小点子的围巾,推着一辆装满行李的四轮车。 

"不,麦克,我不能就这么告诉你,"带红围巾的人笑眯眯地说,"那是个了不起的秘密,你得自己想办法骗我说出来。" "麦克!注意你的行为。"那个跟在后面明显是孩子妈妈的女人呵斥道,随后说:"对不起,尼克森先生。" 

" Oh, 不,我喜欢和小孩子玩。叫我兰德好了……嘿,麦克, 麦克,你想揪掉我的裤子吗?好吧,来---这儿坐。" 他忽然一弯腰,一把把那个孩子拎起来,搁在箱子上,然后顺手捏了捏他的胖脸蛋。 


维戈一直默默注视着一切。 

兰德·尼克森? 

你还在这儿? 

你以为这很有意思? 

… … 

可你并不知道他杀人的细节。 

他用不同的麻醉剂。 

他从来不会只割四刀,他也不会割在失血最快的地方。 

他用刀的角度更平,他不喜欢割断血管,他喜欢炫耀他让血管藕断丝连的技术。 

他喜欢看人慢慢地流血而死。而不是让他们迅速陷入昏迷。 

他用Wmart里最容易买到的厨刀做凶器,所以伤口的纤维会磨散,绝不会象你造成的那样平滑。 

他用指甲剪给人修指甲,而你用的是剪刀。 

… … 

还有,你没有注意到他牙齿上的那根纤维。 

… … 兴许,你根本不在乎。 

… … 

装满行李的小车从离维戈三尺远的地方推过去,那个叫麦克的孩子揪着兰德的卷发,试图要在箱子上站起来。兰德被他揪歪了脑袋,还是腾出一只手扶住他,他大笑着说:"啊,不,麦克,你最好放手,我还不想当秃子。" 

洛杉矶机场的小车都很老旧,小车在麦克乱扭乱动的荼毒下开始发出抗议的吱吱声。 

维戈一直在商店里站到那吱吱声再也听不见,才慢慢地走出来。  

 



维戈用钥匙打开房门,客厅里的灯还亮着。电视机前散放着亨瑞的游戏手柄和游戏碟盒子。他过去摸了摸电视机,是凉的,那么这小子不是听见他上楼才关的机。 

他脱掉外套,瘫坐进沙发。随即注意到茶几上有一张纸条: 

"老爸,我先睡了。老妈来过电话,要你不管多晚也得回电话。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你自己当心。我买晚饭的时候顺便给你买了一只巨无霸,在冰箱里。明天见,亨瑞。" 

维戈盯着纸条好一会儿,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半。 

他从桌上拿了免提电话,没有拨号,却先去了亨瑞的房间。房间里的灯果然亮着,男孩的一双胖手抱着个枕头捂在脸上遮挡灯光。 

维戈忽然觉得心里酸涩不堪,他在门口站了两秒,才攒起力气走到床头。他轻轻掰开亨瑞的手,把枕头慢慢抽出来。但就在最后一下的时候,亨瑞忽然哆嗦了一下,醒了,惊恐地看着他。 

"嘘,没事的,是我。" 维戈伸手摸着他的脸。 

亨瑞很快认出了他:"爸爸。" "别说话,快睡觉吧。我在这儿陪你。" 

亨瑞太困了,马上就又闭上眼睛。 

维戈关掉了灯,在床边坐下来。 

他十二岁的儿子是个勇敢的孩子,即使在那次可怕的绑架之后他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唯一的后遗症只是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要开着灯才敢睡觉。 

维戈又待了十分钟,然后他亲了亲儿子柔软的头发,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埃克珊在电话响第二声的时候就接了起来。 

"维戈?" "是我。。。埃克珊… 你怎么样?" 

"大概比你好一点。至少我不用每天工作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回家。" 

维戈沉默着。 

埃克珊等了一下说 "我记得你好象不是这么容易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很抱歉把亨瑞一个人留在家里,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不会这么干。" 

埃克珊的口气柔和下来:"我知道你很爱亨瑞。不过爱孩子不是光在心里想想就行了。你得照顾他,维戈, 你不能让他总吃那些垃圾食品,他比我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又胖了,那可不是健康结实。他老玩那些游戏眼睛都坏了,你知道吗?他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他坐在后排看不清黑板,让我们尽快带他去配眼镜。" 

维戈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说:"对不起,我会注意的。这个周末我会带他去看眼科。" 

埃克珊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维戈,说实话吧, 新工作不怎么顺手?" 

"还好,只不过刚开始总要多投点精神。" 

埃克珊嘲讽地笑了一声,随即又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是你自己的,别人想关心都没门。从前我就常为这些生气,不过现在你不是我丈夫了,我也没什么立场生气。如果不是我下个星期要去演出的话,我会把亨瑞暂时接过来住的。" 

"谢谢你,不过你放心演出,我会照顾好他的。"维戈疲惫地回答,他知道埃克珊真正的意思,她不是在抱怨,她是真的关心而且愿意帮助。他在离婚后才开始感到在双方的错误中自己犯的错最多,他也许根本就不适合和另一个人亲密无间地生活,除非那个人是亨瑞。 

"好吧," 埃克珊回答, "不要太勉强自己。要记得按时吃饭。" 

"好的。" "晚安。" 

"晚安。" 

他们挂断了电话。 

维戈感到饿了,他只在六点的时候吃过一块自动售货机里卖的蛋糕,可是那上面的糖霜实在甜得发腻,他没有吃完就扔掉了。 

不过更加强大的是疲劳,他觉得连起来洗脸刷牙的力气都没有。由於头脑在工作中过於兴奋,他已经连续几天失眠,安眠药都不起作用,庆幸的是今晚总算有了睡意。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五分钟,就睡着了,身上还穿着衬衣和长裤。 


凌晨四点的时候,维戈醒了。他感到浑身冰冷,鼻子不通,头脑发沉,胃里一剜一剜地疼。他看了看床头的电子钟,清醒了一下,去拿床头的胃药瓶子。瓶子是空的。他叹口气,钻进被子,脸朝下趴着,用手臂压迫着胃,半梦半醒地再睡过去……闹钟忽然警铃一样地响起,他霍然惊醒,心脏砰砰乱跳,他伸手按掉它。他感到身体情况更糟了,全身都是冷汗,衣服湿答答地粘在身上。 

靠着多年早起练就的对自己的残酷,维戈成功地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他泡了一个热水澡,指望这样可以使自己好转。但是他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他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几乎要虚脱了。 

他不得不给自己搞了点牛奶麦片当早餐,蓄势待发的空荡已久的胃在终于得到食物以后,开始猛烈起劲地工作,胃疼得更加厉害了,他头晕目眩,走几步路太阳穴下的血管就砰砰乱跳。他知道自己病了,但是他不可能在今天请假。 

 


六点四十分,维戈叫醒了亨瑞,告诉他厨房里有不加牛奶的麦片粥和大麦面包。 

当亨瑞在厕所洗漱的时候,他开车上班了。 

他先到美国内政部门前检查了一下保安的布置,再次确定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要求安排的。当他基本检查完的时候,卡尔也来了。维戈冲他点点头,眯起眼镜看着不远处的Grand Hyatt饭店。 

"那里也安插了人手。" 卡尔说。 

维戈不说话地站着,他知道谨慎起见的话自己应该亲自去察看一下,也许应该至少了解一下那天早上旅馆的服务人员都是谁,毕竟那座楼是绝佳的狙击地点。但是他的状态真的太差,胃疼得厉害让他简直想要弯下腰去,新换的衬衫已经湿透了,早上的阳光一刺进眼睛,就变成了横向的尖针直戳太阳穴。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因为卡尔先是小心翼翼地问:" 有问题吗?"然后又补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很好。"他迅速回答,"这里的布置也没有问题。" 

他看看手腕上的表, 八点钟。 

"车队到达之前要派人清察一下旅馆朝东的房间。",他目测了一下角度与距离,补充道:"六层至十层,走廊里暂时限制人员出入。" 卡尔点了点头。 

维戈钻进自己的车里朝英国内政部长托尼。 曼克瑞宁下榻的饭店开去。 


九点零五分,一些佩戴FBI胸卡西服革履的人们堵住了Grand Hyatt 饭店六层至十层的出入口。在八层,电梯叮地响了一声,两个FBI探员朝电梯里看去。 

一个鹰钩鼻留小胡子皮肤黑黑的服务生,推着餐车出来,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对不起,这里暂时不能出入。" 鲍伯探员伸出了手臂拦住他。 

"什么?"小胡子带着浓重的法国腔说。 

"安全原因。" 

"先生,810房的客人点了两份法式煎蛋,一定要趁热送进去。我只需要一分钟而已。今天的值班经理非常苛刻,我可不希望丢掉这份工作。" 小胡子惶急地说。 

鲍伯的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车队还有十分钟到达。你那里怎么样?" 

小胡子在听见十分钟的时候,摸了摸扣着的餐盘盖子,做了一个绝望的表情。 

鲍伯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回答道:"U2组一切正常。" 

那边回答:"很好。" 通讯路上安静了。 

鲍伯的搭档掏出电话来拨通了810房间的电话,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接起来: "喂?" 

"先生,你是否叫了客房服务的法式煎蛋?" 

那边忽然火冒三丈起来:"我半个小时前就打了电话,你们现在来问我是不是点了?上帝啊,难道你们根本还没有开始做!" 背景里似乎有一个女人在腻声腻气地说:" 亲爱的,我可饿坏了。" 

鲍伯的搭档把咆哮着的电话拿远,冷静地说:"不,先生,只是订单有一点混乱。已经做好了,一分钟之内送到。" 

"快一点!"鲍伯对着小胡子挥手,小胡子做了一个感激的手势,推着车进入走廊。 

810房在走廊的中间,两名探员看着他在810号的房门上敲了敲,然后俯耳在门上听了听,侧头对他们做了个鬼脸,才从腰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进去了。 

一分钟以后,鲍伯看了看手表。他的搭档说:" 我去看一眼。" 

鲍伯点了点头。 

他看着他走到810房前,还没有敲门,房门忽然打开了,那个小胡子推着餐车出来,走了两步,哑语一般地说话,表情惊恐。 

鲍伯的搭档一脸迷惑,鲍伯忍不住走过去,问道:"什么?" 

小胡子将一根指头竖在嘴前,又走远了两步,才对他们招招手,让他们附耳过来。 

"我在…房间里发现了……" 

他说话的声音太低,外国口音更加浓重了。 

两人听不清楚,更近地凑过来。小胡子一脸焦急,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慌乱地比比划划: 

"他们的房间里藏着…枪。" 

鲍伯和他的搭档心中一惊,只感到耳后一痛,立刻失去了知觉。 

小胡子面无表情地从他们手中抽出对讲机,迅速将二人拖进810房,和房间里原有的住客一起关进了洗手间。 

他把餐车推回房间,关好了房门。 

这时对讲机中传出问话:"车队还有五分钟到达,一切正常吗?" 

小胡子从餐盘底下取出录音机,从容倒带,然后按下回话键,放出来:" U2组一切正常。" 


他把对讲机扔下,伸手在餐车底下掏摸,三分钟之内他的手上拼装出了一支巴雷特M90 狙击枪。 

他打开电视,然后走到窗边,把一个塑料圆圈按在窗玻璃上,自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刀,很轻松地在玻璃上切割了一个圆洞。电视的声音遮掩了切划玻璃令人齿酸的动静。 

 

他用半分钟的时间架好了枪,卧倒,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内政部高大立柱装饰的入口一览无余,警卫们在十几级的台阶上排成两列,路口的交通灯开始拦截车辆,车队已经很近了。 

这时自对讲机中忽然传出一个与方才不同的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声音稍嫌暗弱,带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微微倦怠的鼻音,换一个场合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懒洋洋的性感。 

"各单位注意,车队还有一分钟到达。请最后一次确认一切正常。" 

趴在地上的小胡子忽然震动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地上的对讲机。 


维戈没有收到U2组的回音。他眉头皱紧,再问了一遍。 

一秒以后,他听到对方回答:" U2组一切正常。" 

他松了一口气,仍然追问了一句:"没有任何人出入?" 

他松开按键,很快听见一个简单而清晰的"No。" 


在狙击枪的瞄准镜中,出现了英国内政部长托尼·曼克瑞宁的身影。 

他是一个体型魁伟的胖子,肩宽体硕,脑袋因此显得较小,失于比例。他从车里钻出来,周围立刻围上几个身高相仿的贴身保镖。在他们簇拥着他快步攀上台阶的时候,杀手的唇边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 

"身上都是脂肪做成的盔甲吗?"他低声嘲笑,瞄准镜的十字已经瞄准了托尼的顶心。 


太阳从内政部大楼的背后升起,阳光不能令维戈感到温暖。他就紧紧跟在托尼身后,除了他的那三名贴身保镖,维戈离他最近。他几乎有点跟不上他们疾奔的步子,眼前开始出现彩色的条纹,胃忽然狠狠闷痛了一下,好象要翻出来了,腥咸的东西几乎要涌到喉咙,他竭力忍住呕吐的欲望。脚底下忽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瞄准镜跟随着托尼等人的脚步缓缓上移,镜头右下方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的头部,瞄准镜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那个人的脸因此进入镜头。 


维戈稳住自己,他感到冷汗流进了眼睛,一阵刺痛,他闭了闭眼,脚下仍然下意识地移动。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他感到眼角光芒一闪。一种动物般的本能令他整个胸腔为之抽紧,他没有浪费百分之一秒,立刻对着懵然不觉的托尼等人高声大喊:"趴下!"与此同时,他向前猛扑,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敏捷和力量,竟然撞开了托尼的保镖,直接扑在了托尼的身上。 

杀手的手仍然稳定,他看见有人推倒了托尼,然后挡在他的身上,但是托尼的头部仍然毫无遮拦。瞄准镜以几乎不可能的精确和速度锁定了托尼的头,在第一颗子弹还没有到达目标的时候,第二颗子弹离开了枪管。 

维戈没有听见枪声,因为枪声太远,但是他看到子弹击中高处台阶所冒出的火花。如果托尼没有被扑倒,那颗子弹会命中他的头部而停止运动。维戈晕眩的头脑由於猛然的震动产生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意识几乎变成空白,但是他残余的一点清醒使他迅速朝托尼的头部爬去,当他用背部挡住托尼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因为一种外力无法控制地猛地抽搐了一下。更多的人围拢过来,有人把他从托尼的身上拽开。他被人翻过来。他感到血液哗啦一下涌进了肺里,他无法呼吸。他张开嘴想要说话,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他努力望向Grand Hyatt饭店,指挥自己迟钝的眼睛寻找着那处闪光。他感到黑纱渐渐要蒙住他的眼睛,他拼命眨眼,用尽全部毅力同黑暗搏斗,仿佛过了一百年之久,他终于把对讲机拿到了嘴边。 

瞄准镜有一些轻微的抖动,杀手慢慢慢慢抽回了枪。有一秒钟,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血液的红色。 

对讲机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杀手象被电击一样,猛地跳起来。 

"饭店…八楼。"那个垂死的声音呛住,咳嗽都卡在喉咙。有人大喊:"叫救护车!"一阵静电僻啪之后,换了一个声音:" 各单位注意,疑犯在Grand Hyatt饭店8楼。立刻封锁所有出口,立刻封锁所有出口。" 

警笛尖利地鸣叫起来。  

 



护士从病房里出来,对坐在走廊里的英俊男子打了个手势。 

肖恩用手指耙了耙头发,甩甩脑袋站起来。 

"我可以见他了?" 

"十分钟。" 

肖恩点点头。 


维戈三天来第一次清醒地躺在病床上,对他说:" 嗨。" 

"嗨。"肖恩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托尼·曼克瑞宁已经带着他的肥屁股滚回英国了。亨瑞不知道你的事儿,我对他说你必须去执行一个保密任务,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他现在住在我家,把我的两个女儿都哄得叫他亨瑞哥哥,莎丽做的饭把他也很爱吃,我如果在家的话,就必须和他抢才能吃饱。" 

"谢谢。" 维戈说,肖恩总是不用他开口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着亨瑞和肖恩争抢锅里最后一块牛排的画面低声笑起来,马上又疼得龇牙咧嘴:"我记得我是背后中枪,为什么这会儿象是被开膛破肚?" 

肖恩翘起腿来,绿色的眼睛冒出怒火:"哈,你倒来问我?把子弹从你肺里拿出去以后,内出血还停不下来。他们又检查了一下才知道,你居然胃出血。只好再把你弄回手术台上。切掉了半个胃,给你输了1000cc的血,晚发现一点你就完蛋了。别告诉我那天早上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壮得象头牛。" 

维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肖恩叹了一口气。 

"可见你这人能力有限,离了我根本不行------" 

"肖恩-----" 

"这会儿已经晚了,怀特已经批了,我也向PJ报到了。你不知道我后来的那个搭档斯图尔特有多么象个孔雀,身上的香水可以熏死一头犀牛,还永远在打我的小报告。与其忍受怀特和他,不如和你一起干,至少你的上司PJ看起来要好多了。" 

"肖恩-----" 

"闭嘴,你要是再罗嗦什么我不爱听的,我就走了。" 

维戈微笑起来:"我只是觉得我需要考虑一下,不知道你跟那个斯图尔特混了两年,会不会已经跟不上我了?" 

"啊哈,"肖恩怪叫着凑过来,"不要以为你装可怜地躺在床上我就不敢揍你。" 在他威胁着挥舞拳头的时候,维戈看清了他湿乎乎的泛着红丝的绿眼睛,还有脸上慢慢流下来的两道水迹:"肖恩,",他说,"如果你得了红眼病的话,不要靠得这么近。"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也怪怪的。 


肖恩再次来看他的时候,带来了卷宗。 

"我们没有抓到嫌疑犯。但是你是对的,他曾经在810房间开枪。武器没有找到,不过有三个目击者。在他开枪的时候,这三个人都处在昏迷状态,被锁在洗手间里。所用的麻醉剂是一种常见的强力试剂,在耳后注射,可以在半秒之内让人失去知觉。" 

"他们有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和没有一样。"肖恩耸耸肩,递过来一张电脑的模拟图,图上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胡子,鹰钩鼻,细长的蓝色眼睛。 

维戈挫折地叹了口气,那些明显的面部特徵,肯定是故意化妆出来给人错误指引的。 

"我们的两名探员曾经和他交谈,说他讲话是法国口音。当然这也极可能是伪装的。当然饭店的保安系统提供了录像,同样没有什么帮助,他有一个精通电脑的帮手,帮他改动了旅馆的摄像系统。此外,他冒充给810号房送餐的服务生,当我们的探员打电话询问时,电话被接到了他同夥那里。没有指纹,因为他自始至终戴着饭店服务生的白手套,他们做得非常干净。" 

"他怎么逃走的?" 

"你不能相信的容易,维戈,那小子真是该死的聪明。我们的人刚封锁了出口,就有人打电话给住户说这个旅馆里发现了炸弹,那个时候满街警笛,一片混乱,而且恐怖袭击等级刚刚升为橙色,人们当然马上就相信了他的话。我们的人根本顶不住,他当然也就趁乱逃走了。" 

"电话有录音吗?" 

肖恩摊开双手说:" 攻入电话录音系统不会比攻入保安系统更难。" 

"哈,也就是说,除了这个,我们一无所获。" 维戈晃了晃手里的模拟像说。 

"干得非常漂亮," 肖恩的口气近乎赞许," 很有可能是职业的。" 

维戈默默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照片放在枕头下面。 

"我没有更好的建议了,",他抬头看着肖恩,"去查一查这两天出境到英国的名单和资料吧。" 

护士在门上敲了敲:" 宾恩先生," 她指指手腕上的表," 我已经多给了你十分钟。" 

肖恩知趣地站起来,送给对方一个迷人笑容:" 亨瑞on埃克珊y, 不胜感激 。" 

"明天见。"他转头对维戈说。 

后者对他嘲笑地眨眨眼:"明天见,最好带莎丽一起来,我想我有话要对她说。" 肖恩眯起眼睛威胁地看着他,漂亮的护士小姐一走过来,他马上又是一副绅士模样。 

 

"多谢你对我朋友的照顾。"他彬彬有礼地说。维戈觉得如果他头上有一顶礼帽的话,他一定已经在掀起帽沿,风度翩翩地施礼了。 


"他是你的好朋友?"肖恩终于离开以后,护士小姐边换输液袋边问。 

"对,我唯一的好朋友。" 

"唯一的?"护士小姐摇摇头,"你有一位姓帕克的朋友,在你住院的前两天都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 

维戈警觉地看着她,眼睛忽然射出冷金属的亮光:"帕克?我没有朋友姓这个。" 

护士小姐疑惑而慌乱:"不是你朋友吗?他知道你在FBI工作,他说他是你从前的搭档,现在不在DC不能来看望你,他甚至说出了你的编号。" 

维戈眨了一下眼睛,眼神和缓下去:"对不起,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我几乎忘了。下一次他来电话的话,你让我接好吗?" 

护士松了口气:"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你情况稳定以后他就没有再打过来。" 

护士出去以后,维戈给肖恩打了一个电话。但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出乎维戈意料的是,医院的电话录音系统里那两个电话并没有被抹掉。肖恩甚至查到了它们是从医院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是一个年轻男人没有什么特点的声音,标准的美国口音。肖恩让技术室的人对比了很多嫌疑犯的声谱,都一无所获。 

最后只好放弃。 

"你真的以为打电话来的是凶手?" 

"肖恩,你知道我,我只是感觉。而我的感觉已经救过我无数次。" 

"好吧,那么他为什么要对你感兴趣?" 

"我不知道,肖恩,我不知道。"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阵,肖恩清了清嗓子说:" 这不合逻辑,维戈, 从他作案的手法来看,他谨慎到几乎一丝不苟。现场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人,凭什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打来电话?而且他明明有销掉电话记录的能力,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维戈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不过他觉得这想法实在连自己都觉得难以信服,所以他选择暂时不说。 

肖恩叹了口气,把一个厚厚的卷宗放在维戈的床上小桌上。 

"这是你要的出境人员资料。" "谢谢,肖恩。"维戈没翻,抬头看看肖恩,后者的脸上写着疲倦两个大字,"最近很忙?" 

"对,国际反恐大会在下个月,本来不归我们外事安全部,可是PJ去开了个会回来,就是我们的事了。"

" PJ也很恼火吧?" 

肖恩耸耸肩:" 有什么用?他跟我们一样不得意。" 他站起来拿上外套:" PJ觉得凶手已经逃回英国了,我们再努力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我不得不说我同意。" 维戈回答。 

肖恩看着他:"如果他再回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他打你这枪不是白打的。" 

维戈笑了:" 我想我更有动力亲手抓住他,现在,你回家吧。" 

他打开了桌上的案卷。 


那叠卷宗研究了五天,维戈一无所获。杀手的化妆太过成功,小胡子和鹰钩鼻底下可以是任何一种面容。 

那天护士敲门进来,维戈出於职业习惯匆匆将卷宗遮住照片。在给他打完针要走的时候,护士瞥了一眼他的小桌,说:"这么长的睫毛,真是一双漂亮眼睛。" 

维戈低头一看,是一张照片露出了一点。因为是四分之三侧面的照片,长翘的睫毛非常明显。他在护士离开后,把照片整个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面目平庸的中年男子,第一次,他感到了这双眼睛与整个面容的不协调。在那张伪装意味开始变得明显的脸上,他看见这双眼睛里闪烁着灵魂,那是一个试图以漠然疏离来掩饰着什么的灵魂,虽然无法窥视却令人渴望探究。 

在维戈记忆的最深处飘过几根渺茫飘忽的丝线,仿佛就是关于这样一对眼睛,但他头脑中的手指过於粗大,指缝太宽,虽然不断尝试,却总是难以捕捉。 

努力的思索和长时间盯着同一样东西开始令维戈感到疲倦,他还没有完全从这两次大手术中恢复。他的眼镜慢慢开始闭上,他挣扎着想要睁开,但眼皮却无比沉重。他眼前再次飘过一双眼睛,眨动,困难地眨动…仿佛是因为睫毛太长的缘故…… 

他猛地睁开双眼,头脑里如同被人淋了一桶冰水一般颤抖而清明。他抓住那张照片,看见那个人的姓名:尼克· 兰迪。 

他甚至懒得再编造一个差别大一些的名字。 

维戈手有点不稳地从枕头下摸出杀手的模拟照,在心里一层层地剥去那张脸上的伪装。 

於是一张年轻消瘦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尖下巴,完美的颧骨线条,那个酒吧中的漂亮孩子,在被他从迪克身下解救出来的时候脸上令人费解的表情,后来在他回头时深栗色眼中一爆的火花。他曾经隐约猜到的一些事如今全都清楚得象一本打开来的书。 

兰德·尼克森。 

他当然还记得那个名字,即使他知道那也一定只是个假名。 

…… 

二十五天后,维戈出院了。他交给技术组两组声谱,比较的结果是同一个人的。 

那个结果他并不吃惊,但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光碟和分析锁在私人保险柜的一个抽屉里。那里面还有两样东西。 

一个透明的证物口袋,里面有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红色纤维。 

一封用报纸上的字拼剪出地址的信,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九个姓名和时间地点。 

第一个名字是比利·莫滕森。 

1979年,纽约州。 

他鉴定过,那是迪克·斯诺的笔迹。  

 



到肖恩家里接亨瑞的场景完全出乎维戈的预料。 

小家伙丢下手里的馅饼,冲上来死死抱住他,嚎啕大哭。 

肖恩困惑地摊开双手:"不,别看着我,我们绝对没有虐待他。" 

"我先带他回家。" 维戈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把八爪鱼一样攀着他的亨瑞抱起来说。 

小子真沉,上一次抱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肖恩的两个女儿站在肖恩身后,大眼溜溜地盯着形像全失的亨瑞,维戈心想好吧,亨瑞这回是真的什么不顾了。 

好不容易把亨瑞弄到车里,维戈不忙着点火,先拍着他的脑袋:"嗨,小伙子,歇会儿,到底怎么回事?" 

亨瑞哽咽着说:"我早就怀疑肖恩叔叔骗我。我同学看了那天的电视新闻,他说FBI有人被拉到医院里去了,就是肖恩叔叔忽然跑来接我那天。你以前出差都会提前告诉我的,你们串通了来骗我。你浑身都是医院味儿。" 

维戈费劲地咽了口吐沫,再怎么努力洗澡还是被识破了:"听着,儿子,我完全没事了,你看你这么沉我不是也把你抱过来了?当初没告诉你就是不让你害怕。" 

他又哄了半天,亨瑞才算了,用袖子抹了抹脸,自己系好了安全带。可是维戈开车的时候他仍然紧紧盯着他,把维戈看得浑身不自在。 

"爸,你瘦了挺不好看的。"他终于宣布了他的结论。 

"我会努力长回去的,"维戈在后视镜里打量了自己一下,保证道,"下次家长会不会丢你的脸。" 

… … 

肖恩把一份内部通讯递过来,指点着一条黑字消息: 

英国内政部长托尼·曼克瑞宁克瑞宁死于车祸。 

"只是简单的交通事故?" 维戈仔细读了一遍。 

肖恩耸了耸肩:" 英国人制造交通事故的能力,不是没有得到过证实。" 

这是在维戈恢复上班以后三个月,他们刚刚忙完两个国际会议的保安,忽然有了两天难得的空闲。 

"我去买饮料,你要来一杯吗?" 肖恩懒洋洋地站起来。维戈已经转身在电脑上查询,完全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苏格兰场结掉了这个案子,普通车祸。"肖恩回来以后,维戈对他说,顺手拿起肖恩放在一边的纸杯喝了一口,根本没注意到杯子里不是咖啡。 

"英国情报局有立案吗?" 

"我试过了,没有收获,即使有也在加密区,我们没有查询权限。" 

电脑屏幕上逐渐显示出车祸现场的图片,维戈打印了出来。 

"你不大可能从照片上看到什么," 肖恩从打印机里拿出照片,边看边说,"英国人非常谨慎。" 

"我知道。"维戈从他手里抽出照片,"这些是第一批到达的记者拍下来的图片,也许有一些警方来不及遮掩的线索。" 

… … 

"你可以进去了。" PJ的秘书苏珊对维戈微笑了一下。 

维戈回了她一声谢谢,笑了笑。 

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对他有特殊好感的女性,因为这种不习惯而在笑容里带出的羞涩意味是整个外事安全部的女性谈论感慨的话题之一,此外遭到谈论的还有他雕塑般略带异国情调的脸以及倦怠沙哑的性感声音。而做为另一公认美男的肖恩尽管也具有将粗纩与高贵完美结合的中世纪沙场贵族的外型,却因为已婚的身份,在受欢迎程度上完全无法与维戈相比。 

维戈敲了敲门,跨进PJ的办公室,认真地打量着他的上司,心中不无疑虑,因为一向以来PJ都会把任务交给他和肖恩两人,这一次单独召见他,一定是有什么特别原因。 

"坐。" PJ很随便地半躺在椅子里," 最近怎么样?" 

维戈的上司身材矮胖,两把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戴着一副廉价的黑色塑料框眼镜,即使西服领带也仍然是整个FBI大楼里最不象FBI的一个人。维戈曾经有幸在超级市场看见他,看见他穿着T恤短裤,脚下拖着开了线的拖鞋,手中捏着购物单子认真在架上寻找。手推车上坐着两个头发与他神似的小胖孩儿,不懈地用胖指头抠他的肚脐。维戈觉得那才是他看来最自然本色的时刻。但是他从来也不会在工作上小瞧PJ,他知道那个乱发覆盖的脑袋里装的是FBI属一属二的认真和清醒头脑。 

"很好。你呢?" 

"不错。健康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谢谢关心。已经完全恢复了。" 

"那好,这次有一个新任务给你,不是跟肖恩搭档,希望你没有问题。" 

维戈探究地抬起眼睛。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合作方希望尽量保密。他们点名要你。" 

"是英国方面?" 

PJ 给他赞赏的一瞥:" 你猜到了。对,他们来调查上一次托尼·曼克瑞宁克瑞宁暗杀的事件。" 

 

"上一次?" 

PJ呵呵笑了:" 除非你有办法让他们调查这一次的。" 

维戈心照不宣地笑了。 

… … 

在会议室里等待维戈的英国情报局官员身着黑色西服,打深灰色领带,维戈第一次发觉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地方的人穿着比FBI还要死气沉沉。 

两个人在维戈几乎要走到近前的时候才站起来,将手伸向维戈。 维戈耳边响起傲慢刻板的标准伦敦音:" 你好,我是休。 马登探员,这是格里格。 希尔探员。" 

"你们好,维戈。 莫藤森。 和你们会面我很荣幸。" 他依次握了两只冰冷的手,对方并没有他习惯的那种紧紧一握所传达的热情与尊重。他注意到这些细节,却并不太在意。 

休。马登四十岁左右,高而瘦,略有些秃顶,剩下的头发剪得极短,呈小麦色。典型英国人的长鼻瘦脸,冷漠的灰色眼睛,神情十分严肃。格里格略微年轻一点,圆头圆脑,气色极好的脸颊稍稍发胖,黑发黑眼,说话前总是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并不能让维戈感到亲切。 

休几乎是切入了正题:"莫藤森探员,首先我们必须感谢您在五个月前不顾自己安危地掩护了曼克瑞宁部长。" 

"不用客气,那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贵国政府已经就此事授予了我一枚荣誉勋章。"维戈忽然转过了话题,"我也听说了曼克瑞宁部长去世的不幸消息,希望这一次我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休清了一下嗓子:" 莫藤森先生,警方已经确定曼克瑞宁部长这次事件只是一件普通车祸,那不是我们的调查范围。我们感兴趣的是上一次在这里发生的暗杀事件。我们知道你手上有一些相关资料,如果您可以提供给我们的话,我们将不胜感激。" 

维戈自认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但是对方这种有恃无恐的隐瞒和明显轻视的官腔无法不令他感到不快。 

他淡淡说道:" 在提供资料之前,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当然。"休看了格里格一眼,后者从容地笑了一下。 

维戈从卷宗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对方的面前:"那么您可以解释一下,是什么样的撞击可以造成这样的效果?" 

照片是一张车祸现场的特写。房车已经彻底翻过来,右前轮轮股完全变形,成为一个奇形怪状的四边形,并且由于极度摩擦,一边已经磨得刀刃一样菲薄。轮胎的橡胶外皮完全脱落,掉在离车四五尺的地方。 

休和格里格仔细看了照片一阵,维戈从他们僵硬的肩膀看出他们的紧张。两个人没有发现什么,抬头看着维戈。 

维戈面无表情地拿出另一张照片,贴着桌面推了过去。 

这是方才那张照片的局部放大,放大的是掉在地上的轮胎胶皮。 

"请问谁可以解释一下这上面的弹孔是怎么回事?" 

维戈指着胶皮上一圈极不显眼的圆形焦痕问道。 

维戈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比平时还低了一点。但是休仿佛被突然受到了惊吓,抬头看了维戈一眼,立刻又低头去看图片。 

维戈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们。 

格里格神态镇静地举起照片来仔细查看:"这个很有可能是轮胎高速摩擦超过燃点造成的焦痕,不一定是弹孔。" 

"不,摩擦造成的痕迹决不可能是圆形的。这里,才是摩擦的结果。" 维戈毫不退缩地指着胶皮断裂处的带状焦黑说。 

格里格沉默了片刻,然后放下了照片:"我想这是一个新发现,在决定下一步行动之前,我们必须要向局里请示。" 

"好的," 维戈站起身来,"如果决定了下次会议的时间,请通知我。" 

然后他又加了一句," 当然,你们可以保留那张泰晤士报的新闻照片。" 

他想他们大概会立刻把那张照片传真回国内,然后某个倒酶的官员大概要因为控制消息不利而遭到责处。 


第二天早上,维戈同他们再次会议的时候,注意到两个人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 

好了,他想,现在在他们眼里我不再只是一个挡枪子儿的肉垫。 

休道貌岸然地说:"我们必须承认苏格兰场的调查不够彻底,情报局已经重新立案,调查曼克瑞宁部长的事故原因。我们非常感谢您的专业才能帮助我们发现了如此重大的问题。" 

维戈对他们这样神情郑重言之凿凿的说谎简直感到惊叹,忍不住讽刺了一下: 

"我想贵国不会再授予我一枚勋章吧,因为我让曼克瑞宁部长的真正死因不至於埋没?" 

休干笑了一下,格里格却笑了:"莫藤森探员,我想在您协助我们抓到真凶之前,恐怕不会有那种风险。" 

 

维戈微笑起来,这种微笑不是外事安全部的女性们熟悉的笑容。不过如果她们有幸见到的话,一定会目瞪口呆,从此发掘出维戈的崭新的黑暗魅力。 

… …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休和格里格陆续提供了一些曼克瑞宁车祸的资料。同样,维戈也一点一滴地将上一次的调查资料交给他们。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拔河竞赛,斤斤计较,令人生厌。 

维戈不能不对英国方面神秘吞吐的态度感到奇怪,部长被暗杀固然是极大的丑闻,但既然此事已经揭穿,就应该尽可能地坦诚合作,除非他们还在试图掩饰更大更黑暗的背景。 

在彼此的较量之中,维戈明白了自己手中掌握了他们所没有的王牌,他们根本还没有找到特定的嫌疑犯。 

维戈没有将任何有关医院来电和兰迪。 尼克森的资料交给他们,至少在他了解到更广的幕后背景之前,他不会这么做。 

总之这么说吧,还不到揭牌的时刻。 


(全部写完后,会有修改的。关于车祸的描述是胡诌,看出问题来的尽管讲) 

  

  

  



2003年华盛顿特区的春天来得很晚,往常三月下旬就会盛开的樱花一直拖到了四月。 

维戈周四下班的时候走395号公路转华盛顿纪念路,停着等红绿灯的时候,忽然觉得眼角暖暖地发亮。转过脸,他看见路边镜子似的一面亮水,洁白的杰弗逊纪念堂隔水而立,水边密密层层的,全都是樱花树。 

花气闷了太久,一夜之间就开得炸了,粉白色的一大蓬一大蓬,每一棵都带着执拗在开,可一旦连成一片又柔软了,象是下一场雨就能化掉的烟霞---天空里没有夕阳,是柔软而温凉的粉蓝色,青葱的草坪嫩得几乎是浅黄。 

维戈把玻璃降下来,缓缓吹动的风无比温和,杂着水气,花香,和草木的味道。湖边有人在长跑,骑自行车,母亲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过去,花瓣时不时地往下掉。 

他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打家里的电话。 

亨瑞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老爸!" 

"亨瑞,在干什么?" 

"打魔戒的游戏。" 

亨瑞 正在放春假,过去几天一直在外面和朋友们混,直到昨天要了钱去买了魔戒双塔的游戏,才开始乖乖地待在家里。 

" 亨瑞,这个周末我们来DC骑自行车怎么样?你知道,樱花全开了…挺漂亮。" 

亨瑞笑起来:" 老爸,你要和我一起骑自行车?我七岁以后咱们就没再干过这事了。" 

"你是不答应了?" 

"除非你求我。" 亨瑞吃吃笑着说。 

"好吧," 维戈干脆地说,"我求你。" 

亨瑞在那头哈哈大 笑: "今晚我要吃牛排。" 

" 亨瑞?" 

"什么?" 

"好吧,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让你威胁和利用我。" 

亨瑞 哈哈大笑起来:" 一会儿见,爸爸。" 


周六早上,父子两人用吉普车拉着两辆自行车开进了华盛顿。游人很多,车位基本已经没有,他们绝望地在J附近转了好几圈,才算隔着几排车看见一个停车位。亨瑞不用维戈提醒,立刻打开车门冲下去,从车缝里钻过去,叉着腿站在车位里等他把车开过来。 

维戈脸有点发红,在一个老黑愤怒的鸣笛声中把车停进了车位。 

下车以后,亨瑞看着湖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蹭了蹭鼻子:"爸爸,还有必要把自行车搬下来吗?" 

维戈干咳了一声," 等等吧,我们先拍些照片好了。" 

"爸爸!" 亨瑞 沮丧地抗议 。 


湖边挤挤挨挨,不要说骑自行车,连走路都要常常停下。许多人在抢地点抢时间地拍照。维戈在相对人少的地方凑合着给亨瑞拍了两张。但是这小子十岁以后就痛恨在公共场合搔首弄姿地拍照,小胖脸上深仇大恨,以至于不时有路过的游人回头看他们两个,似乎要看穿他到底是一个多么失败的父亲。 

亨瑞的耐性终於用光,当他们绕湖一周发现游人有增无减后,兴味索然地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朝天打了个哈欠。 

维戈有些讪讪,正要建议换一处地方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叫:" 亨瑞?" 

亨瑞 一下子坐起来, 双眼放光 。 

"嘿,你们怎么在这儿?"他兴奋地喊道。 

两个和他年龄相近的男孩子跑过来。 

红头发的那个说: "跟你一样,来看樱花,不过可真叫无聊。" 

棕发小胖子建议道:"去看电影怎么样?魔戒双塔,很快就要撤档了,但是uptown的那家还在演,我有那儿的礼品券。"  

"那可真是棒极了。" 亨瑞说,回头看着维戈。 

六只眼睛都看着他,可维戈明白那决不是邀请的意思。 

"好吧,"他说,"你几点回家?我去地铁站接你。" 

红头发自以为无人察觉地使了个眼色,亨瑞立刻说:"看完电影我们再玩会儿,四五点吧,天黑以前一定会回去。" 

维戈掏出钱包,拿出三十块钱,利索地塞在他的牛仔裤口袋里。"请你的朋友吃饭。"他尽量做出一副言简意赅的贤明家长模样。 

但是在亨瑞走出几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 :"看完电影就打开手机。" 

不出所料,亨瑞根本没理他 。 


亨瑞走后,维戈摆弄着相机,这相机虽然很旧,性能却不错。他曾经一度喜欢摄影,进入FBI之后渐渐搁下了,今天却忽然起了兴致。 

他更换着地点和角度,拍下了一组樱花湖水与建筑的照片,有些欣慰地发现自己还没有失去过去引以为傲的构图感。他并不大介意照片中有游人,事实上他觉得那也是这里的一部分。他甚至偷偷拍摄了一个卷发孩子,仍在蹒跚学步,却非要搭把手推他弟弟或者妹妹的手推车,整个身体都扑在车上,趴着使劲儿。车里的孩子傻呵呵地躺着,粉红的小嘴边流着口水,喜气洋洋地眨着眼看他的哥哥。 

维戈在拍完那张照片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笑。 

最后,他转到J纪念堂的对面试图拍一张全景,他到车里拿了长镜头和滤光镜,三角架也支了起来。在他反复选景的过程中,他自嘲地想到自己挑剔的完美主义精神又回来了。 

这时候时间已近正午,阳光过於强烈以至于樱花颜色发白,他试了几张之后,始终不能拍出满意的效果,於是他决定再等一等。半个小时后,终於有云飘过太阳,天空短暂地一暗,维戈心满意足地凑到镜头前,拍到了他想要的照片。只剩一张了,他拉近镜头,决定来一张J的特写,就在那时一个人影进入了他的镜头。 

那是个高瘦的年轻人,穿宽松的运动裤和简单的灰色T恤,头上扣了一顶棒球帽,他在维戈的镜头里站定,左右看看,然后他走近水边,将胸前的数码摄像机举起来,缓缓移动着摄像。半分钟后,他让摄像机垂回胸前,转了转头上的帽子,走进了人群。他走路很快,步子里是年轻人特有的敏捷和弹性,却有一点不很明显的驼背… … 

维戈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站在相机前,,直到看清了他离开的方向,才慢慢直起身来,收起了相机。 

… … 

拐上华盛顿纪念路之后,车辆明显减少。这条路是开辟在半山的半观景公路,每个方向只有一条车道,一侧是树木森森的山岩,一侧是深切的河谷。如果行驶在出华盛顿的方向,路右边就有一些可以停车观景的平台。 

维戈隔着几辆车远远跟随着前面那辆银色的Suzuki,从车型上看应该是租车公司常用的车。因为无法超车,所有车辆都相安无事地从容行进,但是忽然之间,那辆车猛地切出去,冲上了一处路边的观景平台,煞车尖利地响了长长一声,车子停下。 

年轻人打开车门走下来,斜靠在车身上,回头看着来路。 

确切地说,他是在盯着维戈的车子。 

维戈感到那目光,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有穿透力的目光,戴着偏光墨镜都无法柔化的光,隔了这么远,仍然象焊枪里喷出的看不出温度的火一样,切破空气和车窗,击中他的脸。 

维戈的脚在油门上犹豫了短短两秒,最后还是收回来,放在煞车上。 

他打了右转灯,小灯在封闭的车里答答,答答,计时一般地响着,车速慢了下来,他把车停在了同一个平台。 

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下车。 

维戈摘下墨镜,开门下来,望着对方说: 

"我想我们见过。" 年轻人沉默地看着他,态度神情完全象在应付一个笨拙的搭讪者,带着点儿嘲讽和微微的不耐烦,姑且要看看对方怎样自圆其说。 "你很可能不记得我了,"维戈镇静地说下去,"两年前,在洛杉矶,我们见过。我为FBI工作,曾经扣留过你。" 

对方挑了挑眉毛。 

维戈从没见过谁只用简单表情就可以如此自如地表达,和掩饰。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既不象认出了他也不象没有认出他。他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只除了一个普通的英国大学生实在不应该如此的厉害和老练。 

这是个聪明至极的对手,维戈有些头痛地想,他完全没有把握,但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深深看着对方,略显犹豫地说: 

 

"你知道…我是说,你让我印象深刻。" 

年轻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忽然间放声大笑,笑声中的含意丰富之极,以至于他根本不必借助任何刻薄言语来表达他的意思。 

维戈不知道他是因为相信了自己的表演而嘲笑,还是因为他早已经看穿了一切。 

他看着年轻人从裤袋里掏出一盒骆驼牌烟,自己抽出一只,叼在嘴上,又把烟盒递给自己。 

"谢谢,但是我不吸烟。" 维戈伸手推了回去。 

"是吗?" 年轻人看着他的手指,那上面有明显的焦油痕迹。 

"我受过伤,在肺那里,医生禁止我再吸烟。" 维戈盯着他说。 

年轻人垂着眼睛,看不见睫毛后的表情,然后他喷出一口烟,耸了耸肩:" 是公伤?" 

"对。" 维戈回答,停了一下他说,"兴许是因为我算不上是个好探员,跟踪一个非职业的都会被人发现。" 

年轻人瞟了他的车一眼:"我不会这么说。我想你在跟踪罪犯的时候,不至於会蠢得在车顶上放两辆自行车。" 

维戈轻轻微笑。 

"对,我不会。"他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想我刚才并不是在跟踪一个罪犯。" 

他们的视线有短暂的相接,维戈注意到在阳光下,对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令人着迷的深琥珀色。 

"对不起,你的名字?"年轻人忽然转开了眼睛问道。 

"维戈。莫滕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兰迪……尼克斯?" 

"不,你错了,"年轻人看了他一眼,"兰德。尼克森,当然你的记性已经不算坏。"他转身绕过车子,坐在公路旁边的矮石墙上,一条腿也架上去。 

维戈跟过去,却没有坐下,放眼望向公路下方的河谷。 

河谷极深,在至少一百五十尺的下方,狭窄笔直的波多马克河在阳光下晶光闪耀,似乎是一把长刀劈开山崖,以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力在缝隙里切下去切下去----劈开的崖壁逐渐风化剥落,艾草和藤蔓,矮松与荆棘渐渐钻出贫瘠的土壤,而那把永不锈蚀的刀越沉越深,寂寞锋利。 

"你想要下去骑车吗?"兰德突兀地问。 

"什么?" "下去,在河边上骑车。" 

维戈震惊地看着崖壁的坡度,那并不是90度的斜角,但至少也有70度。 

兰德看着他的表情微微发笑,眼中一种睥睨的神态,光芒耀眼。 

"算了,"他把烟头在矮墙上碾灭,"我只是开玩笑。" 

"我从没试过这个," 维戈坦率地说,"但是应该很有意思。" 

他从容地回到车前,爬上车后的矮梯,把自行车卸下来。 

"帮着接一下。"他跪在车顶,低头对兰德说。 

… … 

他们把自行车扛在肩上,一只手用来固定车子,另一只手抓住灌木或者树枝稳定身体。兰德走在前面,敏捷得如同一只生于丛林的年轻野兽。维戈尽量跟上他,很快他发觉兰德选择的落脚点和着力点都是最有效和科学的,他显然很擅长在荒野中行动。 

脚下有块石头松动了一下,维戈跳了一步,兰德这时正松开一丛树枝,维戈没能抓住,枝条啪地弹回来,他猛然转头避让,枝条从他耳边抽过去,火辣辣地一疼。 

兰德并没回头,但是后来,他总是等着维戈抓住了枝条或者灌木,才放开手。 

他们终於到达谷底的时候,维戈多少有点喘,两个人的手臂上都有荆棘挂出的血道子。 

波多马克河此刻就在身边,河面比从上面观看时宽了许多,河水并不清澈,水里的蓝天也不能改变那种碧沉沉的水色,水流冲刷着河床中的石头,发出响亮的水声,回荡在山谷里令人觉得无比空洞。 

河滩很窄,都是磨圆了却仍然不小的石头,完全没有道路。在遥远的前方,河流没入山壁的阴影之中。 

"走吧。"兰德喊了一声。他拉掉了帽子,露出剪得短短的头发,翻身骑上车子,猛地蹬了出去。 

河滩的摩擦力大得惊人,他们几乎要站着骑,用体重来对抗摩擦力。 

维戈奋力蹬着踏板,他感到了腿上肌肉一次次绷紧到几乎不可能的程度,他讶异于他的身体竟能爆发出如此生动强大的力量,脸很快变得火热,全身热汗如浆,但是河谷里的凉风迅速把流下来的汗水吹冷。他们速度如此之快,风声擦过耳朵,他们是在对抗着风的速度来追赶河流。他感到肌肉纤维似乎都在燃烧,烧得疼痛而沉重,却渐渐麻木,似乎已经烧成僵硬的炭,他觉得他们是在用燃烧身体获得动力,要无望地追上那些永不回头的流水。他的嘴里尝到了腥味,耳朵里充斥了风的呼啸和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头脑凝滞,无法思索与眼前无关的一切。不知道这样骑了多久,忽然他感到眼前一暗,他们已经骑进了山谷的阴影之中,水声忽然大得惊人,因为河流的流速明显加快,脚下阻力突然减轻,维戈感到轮子在飞转,他的腿仿佛只是在尽量跟上疯狂舞动的踏板。他看见兰德在领先他两米的地方,短短的头发被风拉得笔直向后,他的双腿蹬得如此之快,在维戈的眼里几乎虚化成一个圆圈。 

 

他们是在一面陡然向下的长长石坡上跳跃飞翔,放肆无比地奔驰。 

这是维戈一生中第一次,感到一种自身不复存在,与空气同在的自由。 

但是十秒之后,他看见石坡底部的情景,河流在那里转弯,石坡的尽头就没入了河里,如果他们一直这样冲下去,毫无疑问他们会冲进水中。 

"小心!"他对兰德大喊。 

兰德回过头来。 

他在这样的高速下回头,简直令人惊骇。 

毫无疑问他在大笑,头发吹回到他的额头,在树木与山崖阴郁的暗影之中只见他的眼睛灼亮,齿光雪白。 

然后他转过脸去。 

他完全没有减速,相反地,他更猛地踩着脚蹬,在他再也无法加速的时候,他把双腿缩了上去。在他放纵的笑声和大叫之中,他以疯狂的速度到达了石坡的尽头,然后他腾空而起,飞跃了河面,落在对面的灌木丛中。在车子着地的一瞬,他放开了它,跳下地去,又向前跑了几步,他被绊住了腿,跪倒在地。 


河水出乎意料地浅,维戈的车倾斜着停在水中,一条腿浸在河水里。 

他看着河对岸的兰德跪了一阵,慢慢站起来,双手搓了一把脸。 

兰德非常安静地把倒在灌木中的自行车扶起来,检查了一下。然后推着它,趟过河来。 

"车子没坏。"经过维戈的时候,他说。 

… … 

他们以一种懈怠的速度慢慢骑回去,在阳光普照的河滩上休息了一阵。兰德的T恤不知什么时候被荆棘枝挂破了,脸上也有划破的道子。他走到河边洗了把脸,当他弯腰的时候,破了的T恤咧开来,露出了脊背正中一道长长的伤痕。 

"你的脊椎受过伤?" 维戈看着那里问。 

弯腰洗脸的兰德一时没有回答,后来他甩了甩脑袋,水珠飞出去。 

维戈听见他说:"是的。有人用铁床腿给了我狠狠一下。" 

维戈震动了一下,但是兰德象是忽然后悔说了这个,他跳起来。 

" 我们上去吧。" 他说。 

… … 

上去比下来要累很多。 

当他们终於爬上去的时候,维戈累得把车子抛下,一下子坐在地上,靠着矮墙喘气。 

兰德仍然站着,他的脸也很红,胸膛剧烈起伏。 

但是他更快地恢复过来。 

当他的呼吸平稳以后,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静静看着维戈。 

后者感觉到他的注视,抬头看他。兰德微笑起来,嘴角孩子似的挑上去,异常温和的表情,没有一丝嘲讽。 

"很不容易啊,老家伙。" 

他垂下眼睛,从裤袋里掏出棒球帽戴上,脸上仍然泛着很浅的玫瑰色。 

然后他转身走开,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引擎发动,银色的Suzuki猛然加速,并入了车道。  

 

周一上班,维戈没有按照老习惯爬楼梯,而是选择了电梯。过度使用的腿部肌肉从周日早上就酸痛无比,他最终决定还是尽可能地善待自己一些。 

今天的工作日程也令他非常提不起精神,整个上午都是与休和格里格开会。尽管在家里已经喝了一杯咖啡,他还是在会议前又努力灌下了两杯。 

会议室里只有休。马登一个人,居然一反常态地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窗前。他本来身材高瘦,腰杆又总是挺得笔直,站在那儿几乎就象是一根略宽一点儿的百叶窗窗叶。听见门响,他迅速转过身,那种敏捷和挺拔通常只有在军人身上才能看到。 

“早。”维戈先开口。 

“早上好,莫藤森探员。”休是那种永远可以把一句随便的招呼变成一本正经的问候的人,神情严肃有如铁幕,如果他忽然微笑着说一声嗨,只怕会收到吓人一跳的反效果。 

“希尔探员还要过一会儿才来吗?”维戈走到桌前,拉出把椅子坐下。  

“不,他已经回伦敦了。” 

维戈略为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休以一种深思熟虑的口气说道,“我们也许可以把这次会议的地点改在咖啡室。” 

维戈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 …没问题,如果你对世界上最难喝的免费咖啡还有兴趣的话。” 

所谓的咖啡室,只是一间宽大一些的休息室,给那些自己带中饭的职员提供一个吃饭的地方。除了桌椅以外,角落里还有一台大型咖啡机,冰箱以及微波炉。 

“ 我之所以选择这儿,是因为我要下面要说的话,不可能发生在一个正式会议上。”休说道。 

维戈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很快也要回到伦敦。回去以后,我很可能不再继续参与这件案子的调查。我和格里格的风格不大一样,合作下去不大可能。” 

维戈继续沉默,当不能确定谈话的走向时,这通常是最安全的办法。 

休盯着面前的咖啡杯,继续说下去:“我曾经在军队中服役十五年,习惯于精准无误地表述事实,而有些人显然并非如此。”他停下来,抬头注视着维戈的双眼,以一种微微倦怠的口气说道: “ 正如你了解的一样,我们知道的不仅仅是我们告诉你的那些。” 

“那不算什么,”维戈喝了一口咖啡,“这是你们的案件,也许还牵涉到国家机密,如果你们认为没有必要的话,完全不必和我共享情报。” 

“对,我们完全不必和你共享情报,如果我们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个被尊重的伙伴,不想借助你的头脑和你掌握的情况,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也许是至关重要的帮助。” 休一板一眼地说着,完全是在陈述事实,丝毫听不出讽刺的意思。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三个厚厚的棕色卷宗,贴着桌面推过来。 

虽然和一个坦率直接一针见血的人讲话令维戈精神一振,但他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望着对方严肃的灰色眼睛,慢慢说道:“你知道你是在冒险,即使有这些,我恐怕也不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 

 “我明白,但是不给你这些,你却一定不会有任何建设性的意见。” 

 “是什么使你这么认为?” 

 “因为我很了解,当一个聪明人被别人当作傻瓜欺骗时,最简单的反击就是索性装作一个傻瓜。” 

维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相信我,您不需要继续反击了,莫藤森探员。”休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近乎苦笑的表情,却不知为何这表情令他的神色微微变暖。 

正是这个表情让维戈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放下咖啡杯,伸出手去,休正很有默契地伸手过来。两只手紧紧握了一握。 

“谢谢。”维戈说。 

“我想你偷了我的台词,” 休象是在五分钟内学会了开玩笑,但随即毫不客套地补充道:“资料太多,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动用一些业余时间。我在一周之内必须回伦敦,非常希望可以在那之前听到你的意见。” 

维戈丝毫不以为杵:“放心,我被压抑已久的好奇心不会容许我偷懒。” 


他已经开始感觉到那种大案当头的熟悉的兴奋,全身温和地发热,背上冒起一层小汗,头脑在愉快而活跃地呼喊:“嘿,来吧,我门需要运动。”他对他工作的热爱无可置疑,那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无论有多少不如意的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改行。 


下一次会议是在两天以后,晚上十一点。 

维戈给休打了电话,后者在半个小时以内赶到了几乎已经空荡无人的FBI 总部大楼。 

到大厅来接他的维戈双眼发红,脸上挂着明显的黑眼圈,但目光敏锐而明亮,神情中没有一丝疲惫。 

 “有所发现?” 电梯门关闭以后,休问道。 

 “应该说是你们早有的定论。” 

 “嗯?” 

 “针对曼克瑞宁部长的刺杀在2000年之前的十年间只发生过两起,而在那之后三年之内却有六起。而正是在2000年,他一直负责的北爱事务取得巨大突破,北爱共和军的一支重要军事力量被消灭。” 

 “的确如此。” 

 “一个合理的推论是北爱共和军所为。但是却有几点反常之处。通常来说,对他们制造的恐怖活动,北爱共和军总会宣称负责。但为什么在这些暗杀活动上却一直保持沉默? 而且,即使是针对特定人物的暗杀,北爱共和军也会在公公场合进行以便扩大影响,但这些刺杀却发生在相对私密的时段和地点。此外,这些刺杀活动里所使用的武器,与北爱主要从美国走私的武器不同,反而是民间黑市上零售的枪支类型。”他停下来,注视着休。 

后者面无表情地回答:“相信你已经有了答案。” 

 “不,应该说是一个假设才更为恰当。我觉得这一系列的暗杀活动,更象一种私人复仇,事实上,也许这些事件并不在北爱共和军的计划之内,而是那支被消灭的军事力量的余党所为。” 

休点了点头:“这正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猜想。那次军事行动非常成功,但却有几名重要人物并没有确认死亡。我们也一直在按这条线索在查。只不过收获不大。”他停了停,深深注视着维戈的目光忽然变得颇具压力,“这正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的协助。” 

维戈停顿了短短一秒,然后他说:“好的,我会尽力而为。但是我需要那几个失踪人员的详细资料。” 

休考虑了一下:“你会拿到的。” 

 “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必须得到答案------,”维戈停下来,微微思考了一下措辞, 最后仍然决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我必须知道2000年贵国在北爱事务上取得的重大突破,真相究竟如何? ”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动。 


* * * * * * * * * * * * 


“睡觉了,利加。 ” 

同一时间,在距离华盛顿联邦调查局总部十五miles的马里兰州伯塞斯达, Marriott 酒店的一间套房里,那个自称兰德尼克森的年轻人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黑色卷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向着另一个房间喊道。 

 “好的…再过十分钟。”利加回答。 

年轻人用大毛巾猛搓了两下头发,精准地把毛巾扔回浴缸,然后顶着一头擦得毛扎扎的卷发走进客厅∶“从两个小时前开始,你每隔十分钟都说一遍这句话。” 

利加毫无愧意地咯咯笑起来:“不是我的错,谁让你每隔十分钟就问我一次?… …”  

年轻人哼了一声,逼近他。利加心虚地把手柄往怀里藏了藏,眼睛仍然不肯离开屏幕:“这回是真的,奥利,真的就差最后十分钟了。你看啊,只要再加一小把劲儿,我就赢了。” 

被他称为奥利的年轻人瞥着混战中的屏幕,那个庞然大物在光怪陆离地闪烁,不停地喷出开花炮弹和小怪物,而利加控制的小人上窜下跳狼狈不堪地躲闪,一杆小枪锲而不舍地放射出细小可怜的子弹。 

 “利加,我看这简直没希望… …你知道我们明天六点就得起来?” 

 “当然,当然,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一个合格的乘客应该尽力帮助司机保持清醒 ? 而不是每次都睡得象摊烂泥?” 

“好的,嗯,好的… …快点…。奥利” 

“快点什么? ” 

 “我脸上痒痒, 快快, 我没有第三只手。。 

奥利袖手旁观。 

“救命啊,奥利… …” 利加猛地凑过来,在他的衣服上狠狠蹭了蹭。奥利冷笑着往后挪了挪,第三下就没有蹭到。利加哀叹一声,只好挤眉弄眼地尽力给自己解痒。 

忽然间电脑中出现巨大的爆炸场面,随之而起的是辉煌悲壮的音乐,利加大声欢呼:“通关了!”扔下手柄,转过头来,向着奥利张开双臂。 

这是一张异常年轻纯净的脸,皮肤光洁如同瓷器,一双大得离谱的蓝色眼睛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奥利觉得就算整个世界这时候忽然都消了音,他也可以看见那双眼睛在大笑着叫喊:“奥利,奥利,我终于通关了!”  

 “很好,祝贺你终于战胜了自己设计出来的变态游戏。” 

 “嘿,奥利,不要因为你自己连第一关都过不了,就净说它的坏话。和它比起来,外面卖的那些游戏实在是容易得有如狗屎。” 

 “是吗?除非你肯告诉我刀枪不入的密码,否则我倒是喜欢那些狗屎多一些。”奥利走上前,准备替他关掉电脑。 

 “等等,”利加把他的手挡回来,“还有这个呢。” 

屏幕上的爆炸终于平息,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主人公摘下了头盔,从洞口跳下去,飞一般走过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即使早知道这一切都是利加设计的,奥利仍然为他惊人的记忆力感到赞叹。 

在迷宫的尽头,他打开一扇门,空荡荡的屋子正中,突兀地摆着一张床,东西两头的地板上,各扔着一只袜子。一个人顶着头乱发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音乐忽然停下,一片静寂之中,镜头拉近那个人睡意惺忪的脸,电脑里传来奥利的声音:“利加,我早知道你会来的。” 

 “Shit!”奥利放声大笑,骂道,“他妈的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角色?” 

 “没错,”,利加得意洋洋,“你只管睡觉就好了,一切有我。我总会救你的。” 

奥利打了他脑袋一下,嗤之以鼻:“指望你?你还是趁早滚上床吧。” 

房间里有两张床,他们一人一张。 

利加在黑暗中睁着蓝色的大眼睛问:“我们要去奥兰多?” 

 “是的。” 

 “那个有迪斯尼乐园的城市? 

 “是的。” 

利加不再说话了。 


过了很久,在奥利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又问: 

 “奥利,我们会去迪斯尼玩儿吗?” 

 “… …当然,谁会不去迪斯尼… 。。。如果他去奥兰多的话?” 

… … 

“奥利,你想那里会有东西能让我玩吗?” 

“嗯。” 

奥利迷迷糊糊地应付了一声。 

利加又不说话了。 


过了大约五秒钟,奥利忽然翻身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被子到了利加的床上。他一语不发地把利加往里面挪了挪,随即在他身边躺下,从被子外面伸胳膊搂住他。 

 “傻瓜,”他打了个哈欠,“只怕你到时候不敢跟我坐在第一排。”他胡乱揉了一把利加的头发,“睡吧,”他哼哼着说,“睡吧…利加。” 

… …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Marriott 饭店的厨娘坐在餐厅一角,悄悄议论着正在进餐的两个人。 

“他们是兄弟。”年轻的墨西哥姑娘玛莎肯定地说。 

 “可他们长得一点也不象。”四十多岁的黑人达尼亚塔争辩着。 

“那你说他们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不相信他们是那种关系。” 

“那倒是,这两个虽然长得都很好,倒不象那种人。” 

“也许一个象爸爸,一个象妈妈。”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意大利爸爸,法国妈妈。” 

“这么说的话,那我倒真想见见他们的爸爸。”达尼亚塔人老心不老地大笑起来。 

笑声传过来,惹得利加也笑了。“她们总是那么高兴。” 

“没错,因为你的吃相活像只小猪。” 

“胡说。”利加脸上蹭了道蜂蜜,愤愤地盯着他。 

奥利拿起餐巾纸朝他脸上扔过去,竟然就此粘住了,不由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总是那么高兴。”玛莎说。 

“是啊。”达尼亚塔回答,她看了会儿正在大吃大喝的利加,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 …” 

“没错,真是可惜… …”玛莎同情地说。 


奥利把用完的餐盘放到指定的位置,回头冲着玛莎和达尼亚塔说:“谢谢,所有的东西都好吃得要命。” 

“不…客气。”玛莎回答,脸有点发红。 

达尼亚塔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你们还要在这儿住几天?” 

“我们今天就要走了。” 

“今天吗?”达尼亚塔和玛莎异口同声地问。 

奥利咧着嘴笑:“我们也希望可以多住几天,但是没办法,还有点要紧的事要干。” 他向窗外看了看, 口气真诚地说: “华盛顿是一个很好的城市,如果有机会再来的话,我们一定还会来这里。” 

“好吧,希望你是说真的。”达尼亚塔站起来,“不过,等十秒钟好吗?” 

她匆匆钻进厨房里,不一会儿拿了一只纸袋出来。“秘密配方的小松饼,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口福,拿着。” 

奥利犹豫了一秒钟,利加嚼着最后一口食物含糊不清地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我最爱吃的松饼。” 

奥利瞪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来。“谢谢。”他愉快地笑着,稍稍带着点儿承受了过分善意后的手足无措,然后他象是忽然决定了该怎么做----张开手臂,他热情地抱了眼前的黑人胖大妈一把,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达尼亚塔尖叫一声,随即爆发出一阵黑人特有的快活已极的笑声:“天啊,玛莎会干掉我的。这些松饼是她烤的。” 

“是吗?”奥利笑着走过去,同样拥抱了一下脸色通红的玛莎,给了她一个亲吻。 

“该死的,”利加嚷道,“你已经亲到了两个最漂亮的姑娘,这下子松饼没你的份了。” 

吃早餐的人们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味道、纯正的煎咸肉的香气、和淡淡的奶油味儿。玻璃窗很透明,看得见淡金色的阳光,天空微微发蓝,街道和房屋干净得发亮,树木上浮着一层薄云一样的花朵。 


这个春天的早上世界实在美丽。 




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放亮。维戈关掉台灯,闭上酸涩的双眼,向后靠在椅子上。这是周五早上,从昨天开始,他得到了 PJ的允许可以不必去FBI总部办公。 

电脑屏幕在青白的晨色中冰冷刻板地亮着,五分钟以后闪烁了一下,屏保启动,一些变形虫一样伸缩不定的几何图形从容自如地游动起来。隔着眼睑,维戈也可以感到它们变幻着的五颜六色的光。而在他的脑海之中,仿佛也有着许多复杂而毫无意义的图形飘动变幻。他已经彻底研究了那次事件之后北爱方面所有重要失踪人员的资料,并没有任何线索能够和那个名叫兰德尼克森的年轻人联系起来。他不能不觉得失望,然而与此同时却也感到一阵奇怪的轻松。 

他用双手搓了一把脸,伸展了一下两条长腿,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几天睡眠不足与头脑高度集中的后果,是他的脚底下有点儿发虚。他打了个哈欠,慢慢腾腾地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这把电动牙刷是亨瑞送给他的圣诞礼物,用两节五号电池做动力,据说可以产生电子脉冲的振动,从而彻底清洁牙齿。按下开关以后,除了扶着牙刷外,不需要有其他的动作。在持续的嗡嗡声中,维戈感到疲倦忽如其来,有那么一秒,他几乎站着失去了意识。然后振动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维戈猛然一惊,站直了身体。嗡嗡声再次响起来,牙刷继续工作,刚才那只是每分钟一次的计时停顿。维戈听着听着,慢慢地若有所思地把牙刷拔出来。 


他回到电脑前,调出死亡名单里“律师”大卫。温海姆的资料。这个在那次行动中被确认死亡的北爱军二号领导人,高大英俊,沙金色头发,温蓝眼睛,笑容文雅,气质高贵而平易近人。便装时完全是一个出身极佳受过名校教育的成功人士,一旦身着军服又英气焕发。他是这只军事力量的智囊,多次成功的恐怖活动的策划者。他的外号“律师”是由于他头脑灵活,极其能言善辩而来。他还有一个不大为人知晓的秘密,他是一名同性恋者。 

维戈盯着他的照片看了很久,在头脑里再次过滤了一下所有信息,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休的号码。 

“你有没有更多关于大卫。温海姆的资料?” 

休有几秒钟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尽力从睡眠中唤醒头脑,然后他慢腾腾地说:“ 我想他已经确认死亡。” 

“是的,但是我认为调查一下曾经与他有特殊关系的人会有所帮助。” 

“你是指----”休翻身坐起来,“他的那些男孩儿们?” 

他的口气里有一种不大明显的轻蔑令维戈感到不愉快,但维戈无意就此争论,他只是很简单地说:“是的,我是指他的那些同性情人。” 

休过了几秒钟回答:“估计资料有限,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给我十二个小时。” 

“那足够好了,十分感谢。” 

维戈挂掉电话,不得不承认休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工作伙伴。尽管维戈也如别人一般注重细节调查与逻辑推理,他的重大突破却经常来自于看似毫无根据的灵机火花。而在得到证实之前,他审慎深沉的个性通常会让他闭口不谈行动背后的理由。这种突兀转变方向的工作思维多次触怒他刚愎自用的前老板,甚至连十分了解他的肖恩都提出过抗议,而休却可以平静地接受并且给予最大限度的配合。 

很好,维戈想,现在我什么都不用思考,还有十二个小时可以补觉。 

但是他高度兴奋的头脑并没有仁慈地给他十二个小时的睡眠,五个钟头以后,他自动醒来,清醒得象是这辈子再也不用睡觉。 

他洗了个澡,光着脚走进客厅。上午十点的阳光照在客厅旧而柔软、窝一样舒服的沙发上,使它变成一种温暖无比的酥黄色。那是他从前用一张旧床改的,埃克珊称之为“世界上最舒服的沙发”,又说“坐进去就会舒服得全身瘫痪”。维戈有点怀念地想起这些,自己微笑起来,摊开手脚陷进沙发深处,忽然觉得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 


那是一件他的外套,扔在沙发上,袖口上粘了一枚小小的颜色碧绿的苍耳,毛茸茸的尖刺在阳光底下变得晶莹透明,似乎已经不是刺,而是由内而外辐射出的万千光线。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上个周末在波多马克河骑自行车时穿的外套。这是上班时间,社区里一片祥和的安静,风沙沙吹着树叶,远远地谁家的电话铃声在响,独自在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维戈更深地陷进沙发里去,放松下来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破碎而炫目的片断,阴影中泛着泡沫的急流,崖壁上撞碎的水声,头发被风拉得笔直,雪白的齿光与黑色眼睛里的光芒……所有这些仿佛都来自一个臆想的世界,并不曾真真正正发生过… …唯一的证据只是那只小小的植物果实,为了生命的繁衍,被他带到这个世界。 

维戈慢慢伸出手去,小心地把它摘下来。它有点不甘心地勾出几丝衣服上的纤维,抖一下,就彻底断开。维戈捏着它,看了看,然后站起来,拉开前门,把它放在花园的土壤中。 


下午四点,他收到了效率一贯不错的休发到保密邮箱里的资料。 

文字资料之外,还有六张照片。质量并不是很好,看得出大部分是从很远的地方偷拍的,都是在室外,人物面目不很清晰。每一张里面都有大卫。温海姆,伙伴却有所不同。每个伙伴都很年轻,相貌通常不错,与温海姆也并没有什么暧昧举止,只象是一般朋友在聊天、坐着喝饮料、或是散步等等。照片上标着日期,时间跨度大约有八年,最近的一张是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文字资料里关于最后这张照片的说明非常简单:大卫。温海姆与不明身份男子。一九九九年八月此人初次出现于目标宅中。 

维戈在电脑上将这张照片放大。照片的背景是一座住宅前的小花园,温海姆和一个个子不高穿着厚夹克的年轻人站着说话。那个年轻人的脸向右侧,眉目不很清楚,但还是可以辨认出优美的轮廓和一双极大的眼睛。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屋子的落地长窗。窗户后面有一点亮色,维戈再次将照片放大,这次几乎可以辨认出窗户后面是一个人影。 

维戈扔下鼠标,打了一个电话,不出所料,那个图像精密分析科的老技术疯子还没有下班。 

 “博纳得,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虚伪的小子,你什么时候肯让我说不?” 

维戈笑起来,博纳得。希尔曾是他在FBI里的第一个上司。尽管他只在那个部门待了短短七个月,就以细致的图片分析和精密的逻辑推理帮助破获了一起连续杀人案而被调到其他部门,他却一直与博纳得保持着极好的关系。后者比他大十五岁,在自己的技术领域内具有公认的王者地位,性格骄傲强硬,却非常欣赏维戈深藏不露的性格与锋芒毕现的才华。在维戈与埃克珊离婚后,还一度起意撮合他和自己的侄女儿。直到那姑娘后来宣称另有所爱,这事才算作罢。 

维戈将照片发过去。暂时离开电脑,做了一只三明治当晚饭,等他吃完回来时,博纳得已经把处理完的图片发回来。 

维戈心中赞叹着他的效率,将图片打开。窗户后面原本影影绰绰的的人形如今已经基本看得出身体与面部轮廓。在维戈接受过四年绘画专业训练极其熟悉不同人体特征的眼睛看来,那个人他无疑是见过的。 

他那种天马行空般的灵感竟然再一次得到了证实,但他感到的却并非熟悉的兴奋,而是一阵深不见底的心胸空荡。似乎一切都对得离谱,因而其实,全盘皆错。 

* * * * 


周六下午,马里兰州博塞斯达Marriott旅馆的值班经理史蒂夫吃完午饭回来,听见办公室里的传真机在卖力地吱吱工作。 

一定是什么会议的预订传真!他吹了一声口哨走过去。 

传真机上送出一张纸, FBI的大名赫然在目。史蒂夫嗬了一声,好奇地捡起来,看见上面印着一张他见过的脸。 

“上帝!”他喃喃念道。 

达尼亚塔被叫进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非常忐忑不安。除了看盗版碟时,对总是在片头前播放的FBI 版权恐吓小小地嘲笑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和FBI的人打交道。她在电视上见过的FBI都是些面无表情的黑西装,随时准备为了掩盖所谓的国家机密处理掉无辜良民。 

坐在门外的史蒂夫对她点点头:“先坐下来等一会儿,玛莎还在里面。” 

达尼亚塔紧张地点点头,尽管双腿有点哆嗦,还是觉得这会儿不能坐下,否则待会儿一定会站不起来。 

“不要紧,”史蒂夫安慰他,“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是了。”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达尼亚塔激动起来。 

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站在门口与玛莎握手,礼貌温和地说:“感谢你的时间与合作,非常感谢。” 

尽管紧张非常,达尼亚塔还是觉得这人的声音对一个FBI来说,实在太过迷人。 

“昆恩女士?”现在那个人朝达尼亚塔走来,当然是黑西服,胸前别着恐怖的小牌子。 

“是的。”达尼亚塔全身僵硬地回答。 

“维戈。莫藤森。很高兴见到你。”对方伸出手来。 

达尼亚塔同那人握了一下手。对方手指很长,干燥有力,既不太冷,也不太热,非常让人放松的温度。 

“很高兴见到你,莫藤森先生。”达尼亚塔抬起头来,稍稍愣了一下。她可没料到会看见这么一张脸。 

这人年纪不小了,眉毛有点淡,两颊稍微嫌瘦了点儿,但是她敢打赌十个超过二十五岁的女人里至少会有九个觉得他很有魅力。尤其是他那双说不清楚颜色的眼睛,什么都在里面又让你什么都看不明白,盯着人时简直让人心跳不匀,呼吸不顺。达尼亚塔不知道现在这种紧张和刚才那种哪个更让人不好受。 

“我只有几个很简单的问题,尽量别紧张。”维戈关上了门,请达尼亚塔坐下,坐在她对面说。 

“好的,但是,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跟你们打交道…不紧张很难。” 

维戈微笑:“我知道,所以我说尽量。” 


他的笑容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如果达尼亚塔可以找到合适的词儿来形容的话,她会说那是同时交杂了亲近与疏远,真诚与审慎,懒散与热忱,外放和内敛的笑容,仿佛正专心致志地与你交谈,又不知如何同时沉浸在他无穷的内心世界里,稍觉迷茫地带出些心不在焉。 

她看着他展示那张纸上的画像:“这个人在这家酒店里住过吗?” 

 “ 是的。” 

 “你这么肯定?” 

 “当然,莫藤森先生,那个孩子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为什么?” 

 “长得招人喜欢,又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每次吃饭都要谢谢我们。你知道,这年头很少有人这么干了。” 

 “是的,这很难得。”维戈说,“你还记不记得他住了多久? ” 

 “这个……我们经理的纪录上应该有。让我想想,他们第一次来餐厅吃饭是… …上个星期五。最后一次早饭是这周四。” 

 “你说他们,那么他有同伴?” 

 “这个你早知道了吧。那象是他弟弟,他挺照顾他。”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他的长相?” 

 “谁?奥,当然。他非常漂亮,真的,就是小天使那种漂亮。金色头发稍微偏棕一点,剪得大概这么短。宽额头,眼睛惊人得大,蓝色的,非常蓝。鼻子,就象是博物馆里什么希腊罗马雕像那样儿,你知道,就是……那样子。嘴也…有点那样儿。脸是圆的,有点鼓,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婴儿肥?” 

她停下来,看着维戈撕下一张纸,迅速地勾画起来。 

 “是这样吗?”两分钟以后,维戈递过来一张速写。 

 “天啊,你一定是见过他,下巴这里再圆一点就更像了。” 

维戈笑了一下,低头修改。 

 “他不太高,是吗?大概五尺七寸?” 

达尼亚塔耸了耸肩:“看不出来。他一条腿断了,总是坐在轮椅上。” 

维戈吃惊地抬起头。 

“玛莎没有说?” 

维戈摇摇头:“我想她大概过于紧张…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吗?” 

 “不知道,他们没说。不过他们说过有重要的事要办,要离开DC。” 

“… …” 

“莫藤森先生,如果要我说的话,他们可决不象坏人,他们到底干了什么,要被通缉?” 

 “不,还不是通缉,”维戈停顿了一下,露出那种不知是专心还是分心的表情,“我们只是要找到他们,有一些事情需要调查… …”他似乎迷失了两秒,然后忽然问:“你见过他们开的车吗?” 

 “是的,见过。是一辆吉普,黑色的,jeep liberty ,对,没错。我丈夫一直想买一辆那样的车。” 

维戈低头看着旅馆的纪录,登记的车是银色suzuki,应该是他见过并跟踪的那辆。他记得车号,早在来这儿之前,已经去租车公司查过,当然已经归还了,归还的时间是周六晚上,他们在波多马克河边分手之后。他没有留下任何马脚,付帐用的是现金,登记的名字是兰德。 尼克森。 

他站起身来,向着达尼亚塔伸出手:“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谢谢你的协助,非常感谢。祝您有个愉快的一天。” 


10 


因为不是节日,离暑假也还有两个月的光景,奥兰多的各个游乐场所并没有人满为患。不过因为是周末,售票处还是有条不短的队伍。 

“你为什么总盯着那个?还没坐过瘾?” 

奥利买到了海洋世界的票,回到了利加身边。后者正盯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以那部著名漫画Hulk命名的过山车。小火车正在朝那致命的最高点轰隆隆轰隆隆地爬去。 

利加恶狠狠地回头瞪他:“我是在想,那么可怕的玩艺儿,你这个疯子竟然让我坐了十回?” 

奥利得意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喜欢那个。不然为什么每次车一停,我求人家让我们留下来再坐一回,你都坐着不动,一声不吭?” 

“我只是……”利加及时住口,没有丢脸地脱口而出 “我只是吓瘫了” ,随即有点恼羞成怒地喊:“滚开,你这个该死的。” 

奥利带着一种捉弄的神气说:“好啊, 如果你想分头行动的话。呶,这是你的票------” 


不远处小火车的轰隆声忽然消失,半秒种难耐的安静后,从几十把男女老少的胸腔中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响彻云霄的尖叫。利加回过头去,看见刚才那辆小火车正从九十度的轨道上跳楼一般直栽下去。在漫长的尖叫之后,车子继续疯狂地升降扭转,人们的尖叫声也不再一致,此起彼伏抑扬顿挫起来。利加笑着缩了缩脖子,回过头,奥利却不在了。 

“奥利?”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地操纵轮椅转了个圈儿。 

不,奥利真不在了。 

一阵小风吹过来,什么东西在他胸前沙沙作响。他低头看看,上衣口袋里插着一张门票。他愣了一下,又小声喊了一句: “奥利? ”声音开始有点哆嗦。 

“坐好了,你这个大笨蛋。” 他忽然听见奥利在他身后大喊。然后他感到轮椅飞转起来。速度如此之快,快得他被推倒在椅背上。一路上许多小朋友看到他们这样狂奔,都瘫倒在手推车里羡慕得目瞪口呆,口水直流。利加怦怦跳动的心慢慢安静下来,阳光照在他脸上,风一点都不冷,一切都让他觉得温暖舒服,必须要笑,于是他就真的大笑起来了。 

他们后来去看杀人鲸表演。 


前面几排座位都不太满,因为那是 “wet zone” ,表演时会溅湿。即使有坐着的,也都亮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雨衣、塑料布什么的。只有四五个小孩子勇敢无畏、什么也不拿地坐在第二排。 

奥利直接把轮椅推到第一排前,听见利加和后面几个小孩子一起抽了一口气。 

在利加来得及抗议之前,奥利回过头去,冲着几个小孩子灿烂地笑: 

“他有点害怕,”他指着利加说,“你们要不要帮帮他?” 

“住嘴!”利加愤怒地打掉他的手。 

小孩子们哄笑。 

“为什么不坐到前面来?你们也害怕?”奥利继续撺掇着。 

一个看起来很皮实的孩子第一个不忿,爬了过来。随后几个也都跟了过来。 


在紧张的期待中,杀人鲸出场了。令人惊异的是,它根本不象他的名字听来那么可怕。反而象是一条超大号的海豚,皮肤是干净可爱的黑白两色。表演的高潮部分其实就是它戏谑观众的部分。它围着透明的水池迅速游动,听到训导员说:“向这边的观众问好。” 便忽地高高跃起,再重重拍进水中,于是整个水池波涛翻滚,溅起的浪花长高宽都达几米,wet zone 里如同下一场瓢泼大雨,大笑惊呼响成一片。利加拼命转身,用手臂护住头,刚要破口大骂,已经灌了一嘴的咸水。他呸呸吐掉,听见奥利在旁边放声大笑。“ 利加,利加,这太棒了!” 忽然伸过胳膊来,紧紧搂住利加的肩膀。 

“他妈的,你给我放开!”  

利加看着杀人鲸正从另一边游回来,猛然领悟了奥利的恶毒:他是要让他再不能用手臂格挡。利加拼命挣扎,但是奥利简直力大无穷。于是利加眼睁睁地看着大浪扑面而来,这次是彻底洗了头脸。 

他们疯了一样地笑着,甩着头上的水。利加趁机给了奥利一记老拳。 

奥利跳起来:“ 我饶不了你! ” 

他猛地弯腰,把利加的轮椅推到紧挨水池的地方。利加尖叫,试图控制轮椅逃走。但是那群玩疯了的孩子都跟了过来,撒欢儿一样蹦着,拖住他的轮椅。利加绝望地回头,看见透明的水池后面绿色的海水晃荡得有如魔境,那条黑白相间的大鱼正得意洋洋地游过来。他听见坐在高处、干燥安全的观众们一阵欢呼,知道它已经姿态完美地跃出水面了。三秒钟之后,一条巨大的瀑布从他头顶直挂下来,他只觉耳朵里嗡的一声,水从衣领里袖口里裤腰里从任何有开口的地方灌进去,全身的肌肉都缩起来,毛孔通通关闭,耳朵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脑子无法思考,他大睁双眼,眼前只剩下一片神秘得不象是真实的绿色。 

“利加,利加,你不会是浇傻了吧。” 

利加抬起头,发现他们在一个洗手间里。奥利扔给他一条毛巾。“擦擦你的头。” 

利加笑了,胡乱擦着头发。“刚才真是好玩儿,奥利。” 

然后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唯一的残疾人专用厕所间仍然锁着。 


奥利皱了皱眉毛,弯腰从下面看了看。里面没有轮椅拐杖,只看见两只大脚,还有报纸翻动的声音。 

他很不客气地敲了敲门:“先生,如果你不打算在里面把腿坐断,就请快一点儿。” 

利加对他做了个鬼脸,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悻悻地从里面走出来。 


奥利看也不看他,直接把利加的轮椅推了进去。 

“把湿衣服脱了。”他拆着刚买的衣服,对利加说,看着利加套上上衣,然后蹲下去,帮他换裤子。 

“嘿,奥利,我不会感冒的,而且我很高兴。” 

奥利抬头看着他。 

“真的,我从来没这么玩过。小时候,我妈根本不让我离开她身边两步。” 

他的眼睛真蓝真大,闪闪发光。 

奥利笑起来,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脑袋。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都在背后笑话你,说你简直象个妞儿。” 

“闭嘴!” 利加红着脸抗议。 

奥利咧嘴笑着,站起来,迅速给自己换好了衣服。 

“走吧,我们还有好几个表演没看。但是这回,我们有这个。” 

他扔过去一件还没拆开包装的雨衣。 


… … 


星期一早上十点,一辆黑色的jeep liberty 离开了奥兰多,沿着九十五号公路继续南行。 



11 

同一时间,在弗吉尼亚州一家Barnes & Noble书店附设的星巴克咖啡店,维戈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从面前摊开的书上抬起头,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休。 

后者向寥寥几人的四周看了看,坐了下来。 

“没有任何现成的关于他们的资料。我正在让人追查他们入境护照的来源,还在设法传讯一些正在服刑的可能知道更多内情的人。但是这需要时间。” 

维戈轻轻点了下头,把另一杯没动过的咖啡推过去。 

“来杯咖啡?” 

“谢谢。” 休说,下意识地用手试了试纸杯的温度。 

维戈微笑:“放心,我是在你打电话说一分钟后就到的时候点的。只要你相信自己的准时就应该相信它还是热的。” 

“对不起,只是习惯而已。”休有种可贵的本事----不管什么样的嘲讽,他都会就事论事,当作完全没有领会。他瞥了一眼维戈面前摊开的摄影图册, “… …你看起来很放松,有新的线索了? ” 

“放松?”维戈苦笑摇头,“不,我只是不得不停下来。他们手脚干净得出奇,租车用现金,再没有用相同的名字租第二辆车,没有用旅馆的电脑上过网,没有在旅馆附近的加油站加过油、便利店买过东西。除了在第一次租车的时候,他们曾经买过一本地图,所以我也买了一本一样的。”他掏出一本厚厚的地图册,轻轻扔在桌上。“美东地图册,从缅因州一直到佛罗里达。他们会去哪里,我没有一点头绪。” 

休盯着那本地图,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 可能有点麻烦,不过我会设法弄清楚,哪里有他们感兴趣的目标。” 

维戈慢慢啜了一口咖啡,咽下去的时候决定问出来: 

“ 过去一个星期,在我的要求下,你似乎做了一些… … 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的事。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从不拒绝?” 

休即使在手握咖啡杯的时候仍然坐得笔直:“当然是因为你我目的一致。” 

维戈轻轻摇头:“但是我并不需要付出你要付的代价,你显然更加不惜一切。” 

休拉了一下嘴角,这使他的瘦长高挺的鼻子左侧出现了一道深刻的纹路,那张一贯冷漠严肃的脸上似乎因此多了一种情绪。 “ 你认为坦诚是信任的第一步?” 

维戈考虑了一下:“大多数情况下如此,但是个别情况也许有例外。” 

“我信任你,”休说,“尽管你并没有对我坦诚。” 

“但是你并非信任我,你只是信任我可以帮你找到真凶。” 

“那还不够吗?” 

维戈直视着他:“你在提醒我,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只是工作上的搭档。” 

“你不喜欢这想法?” 

“不,这很好,这至少比假装朋友好得多。” 

“那正是我想说的----”,休松开了握着咖啡杯的手,喝了一口,没有温度的灰色眼睛似乎也被热咖啡温暖了一些,“其实,也许等这个案子结束的时候,我们倒真可以考虑做朋友。” 

“真巧,”维戈低声笑起来,“那正是我想说的。” 


* * * * * * 


维戈在周三晚上七点收到了休的电话。 

“你可以在一个小时内赶到里根机场吗?” 

“当然。” 

“我在西北航空的柜台前等你。” 

“好,需要我安排下一步交通吗?” 

“不必,已经安排好了。” 

维戈没再多问,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这种情况很可能发生,所以这几天都把亨利留在埃克珊那里。在换衣服的同时,他给埃克珊的电话留了言。壁柜里还有一只永远可以拎起来就走的行李箱。三分钟以后,他已经把车子倒出了车库。 

飞往迈阿密的航班上满是打扮清凉、轻松惬意的红男绿女,维戈和休两个人衣冠楚楚得令送饮料的空中小姐都另眼相看。在她将推车推走以后,维戈转脸看着休:“ 我猜她一定以为我们是去参加葬礼。” 

休正埋头看资料,眉梢纹丝不动:“如果我们去晚了的话,也许真的只能赶上一个葬礼。” 


维戈瞟了一眼资料上的那份地图,那是弗罗里达群岛(Florida Keys),几千个星罗棋布的小岛从北美大陆的东南端延伸出去,一直到以海明威故居、各色酒吧、和同性恋天堂闻名的西岛(key west)。 他闭上眼睛,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他需要尽可能地获得一些睡眠,来应付即将来到的这个晚上。 

走出机场大厅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时五十分,迈阿密温热湿润的风立刻纠缠而上。维戈脱掉外套,毫不惊讶地看见路边已经有车等候, 路况很好, 他们以时速一百迈的速度向南开去。 

凌晨两点半他们到达爱丝拉美拉达岛,码头上另有人接应。这次交通工具换成一艘快艇,驾驶者是一个干练沉默的年轻人。他递给休和维戈两套步话耳机,就钻进了驾驶舱。  


休打开了通讯线路: “我是休。马登。情况如何?” 

“目前一切正常。只是g 先生已经休息了,坚决不允许我们进入他的卧室。” 

休皱起眉:“为什么不说服他?” 

“我们试过,但是他非常… … 坚持。不过应该没有问题,我们的人已经守住了所有可能的出入口。” 

休沉默了两秒钟。“知道了。我还有四十分钟到达。”随即切断了通讯。 

维戈舒展了一下四肢,靠着舱壁问道:“你那里有多少人?” 

“八个。” 

“那房子太大,我恐怕八个人不够。”在飞机上的最后一个小时,维戈已经仔细研究了整个小岛的地形和那座房屋的结构图。 

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维戈忍不住发笑:“喂,老兄,放松点儿,我并没有主动要求提供人手保护你这位身份机密的当事人。” 

“那么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把目标转移?” 

休干巴巴地说:“你听见了,当事人非常固执。” 

维戈微微嘲讽地笑了一下:“嗯,原来如此。” 

休紧紧闭着嘴。过了一会儿,他用双手搓了搓脸,放松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要明白,”他说,“一切不过只是猜测,而且,我的职权并非毫无止境。” 

这时候明亮的日光灯直射在他脸上,如同撒下了一层显示指纹的专用荧粉,所有平日不明显的纹路都一下子清晰得触目。忽然之间,维戈似乎能对他深切的疲倦感同身受,于是转开目光,不再争辩。 

休仍然闭着眼睛仰躺在椅子上, 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似乎短暂地陷入了梦乡。 


维戈转过身,轻轻打开舷窗。一股潮湿清凉的淡淡腥气涌进船舱,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海洋的味道,清新爽洌之下又掩藏着深不可测的复杂浊重,让人不能不深深吸一口,又不能不深深呼出去。 

天上云层很厚,同时淹没了月亮以及星星。海面上一片漆黑,只有他们的船头打出一道明亮的光束,标画出这黑暗无涯的海面上唯一一条通路。远远近近的反光航标被一一点亮,多数航标柱上都有一个大草帽一般的鸟窝,当船驶过时,里面会发生小小的骚动… … 

维戈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当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极其突兀地探出头来。那鸟高傲沉默,目中无人地与维戈对望,眼睛如同巫师魔杖上的黑晶石般冰冷明亮,脖子上华美丰顺的羽毛闪烁着金绿色的光芒,玛瑙雕刻般的橘红色半透明的鸟喙… …直到他们的船驶过以后很久,那只大鸟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处。 


… … 


远处渐渐出现了几盏灯光,渐渐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座小岛上简陋的码头。灯光以外就是黑压压的树林,完全看不见是否有房屋。 

他们的船又全速前进了一阵,引擎声慢慢低下去。 

当他们离岸边只有三十米的时候,维戈准备叫醒休。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一声沉闷的爆炸,码头上所有灯光一起熄灭。 

休几乎是一刹那间从椅子里弹起来,按下了通话键大声吼道: 

“怎么回事?” 

线路卡卡作响,那边没有人回答。  

休面如铁板地咒骂了一句,维戈已经打开舱门:“走吧,这里的水很浅。”  


掏出了枪和手电,两个人在齐腰的水中前进,一分钟之后,已经跑上沙滩。他们迅速钻进码头后面茂密的树林,沿着砂石小径一路狂奔。 

整座小岛的电路完全中断,处在树林环绕中的大宅同样一片漆黑。 

休一马当先冲进大厅。 

楼上传来杂乱的脚步与人声,休立刻沿着楼梯冲上去。维戈却微微犹豫了一下,慢慢刹住了脚。他站在黑暗之中,移动手电扫过大厅周围的几扇门。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他朝东边那扇门走去。 

门外是一条通往整座房子侧翼的窄走廊,两侧有几扇关着的铁门,是锅炉房,线路室,以及中央空调室。维戈用衣服小心掩着手电光芒,将脚步放得极轻。最后他停在距一扇门一米的地方,熄灭手电,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再次回忆了一下房屋的结构图,确认这是他想要进的房间。 

一 ,二,三,他习惯性地在脑海里计数,然后他猛窜过去,撞开房门,一个着地滚翻冲进去。 

子弹自他上方尖啸而过。 

他立刻辨明了开枪的方向,人还在地上,手电瞬间大放的强光已经准确地罩住了对方的脸。在对方瞳孔收缩,反应迟钝的一瞬,维戈和身直扑,一脚踢飞对方的手枪,枪口随即压上了对方的额头。 

“别动!” 

枪口之下,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毛线帽和黑色面罩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双因为震惊而毫无表情的蓝色眼睛。维戈伸手将面罩扯掉,柔软的金色头发水一样垂落下来,那张脸年轻之极,简直还是个孩子。 

男孩极轻地动了一下手指。 

维戈立刻掐住他的手腕,从他的手指间甩下来一个小小的电子仪器。在手电的光芒里,维戈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台高级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些不知用途的仪器.他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男孩显然是个电子专家,刚才已经给同伴发了信号。 

他一言不发地取出手铐,把男孩的双手反铐在桌腿上。 

男孩在剧烈地发抖,脸上却慢慢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方才的震惊失措就象被谁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个有些迟钝却又心满意足的笑容,就象是小孩子玩得太累正迷迷糊糊往床上爬时的表情。 

维戈看了一眼,心里一冷,正要说什么,余光里依稀觉得墙上阴影一闪,他本能地向前一扑,就势滚到桌子下面,噗地一声闷响,子弹打进他方才身后的墙壁。 


轮椅立刻被人从他面前哗啦一声拉走。紧接着两颗子弹砰然打中他身边的地面,火花四溅。维戈不得不狼狈地滚到墙角。然后他听见门被撞开,轮椅的辘辘滚动令走廊中回音大作。 

维戈跳起来时带翻了桌子,他全速冲到门口,手电的光柱中一个修长瘦削的黑影正推着轮椅狂奔。 

 “ 站住!”维戈高喊。举枪瞄准,却没有立即开枪。 

对方置若罔闻。 

维戈犹豫了一秒,扣下扳机。但在同一瞬间,那个背影连人带轮椅撞进走廊右边的一个房间。里面传来家具挪动的声音,门被顶死。  


奥利的手有点哆嗦,在利加身上摸索着。  

没有摸到血。  

他努力定了定神:“你受伤了吗?”  

 “… 我没事… ”  

奥利松了口气。他在轮椅前蹲下,命令道:“到我背上来!”  

利加没有动:“不,奥利,你自己走吧。”  

“屁话!”奥利不耐烦地冷笑一声,反过手臂,要把他硬拉到自己背上。  

利加用手撑住他的脖子,努力抗拒。  

奥利转过身一把抓住他,给了他一个耳光。“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利加被打得头歪过去,却笑起来:“听着,奥利,你明知道带着我两个人都走不了。何况… …”  

他忽然停下来,身体忽然绷紧,一阵猛烈的痉挛让他说不出话。  

奥利呆了一下,然后他死死抠住利加的胳膊,声音哆嗦得厉害: “ 你到底干了什么?”  

利加的冷汗疯狂地冒出来:  

“ …他们…不会让我死的,你快走。”  


奥利死死盯着利加,他觉得自己真快要疯了,胸膛似乎随时都会炸开,他一动也不能动地喘着气,嘴里满是腥味。  

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的杂乱的脚步,有声音在命令人手到屋外拦截。  

利加忽然把脸贴过来,在奥利的胳膊上深深咬下去,含糊不清地说:“走啊,你还可以回来…救我。”  

奥利呆呆地让他咬着。两秒之后,在利加松开了牙齿向后瘫倒时,他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将他勒了一下。  


… …  


奥利在黑暗的红树林(mangrove)里飞奔。  

追踪他的人已被甩下了一段距离。  

他已经跑回了掩藏潜水器械的地方,从这里到他停船的地方需要潜泳十个海里。那是一个对公众开放的岛屿,很容易把船隐藏在那些露营者的船只当中。原本的计划是在事后伪装成一个普通的露营者,并不急于逃离。但是从方才的情况来看,他的身份很可能已经败露,他必须尽可能快地转移。  

但是对手很可能已经取得了美方的协助,而海岸警卫队的船只上都配有雷达。只要他的船一开动,马上就会引起注意。所以一定要挑选一条航线,登陆以后可以很容易地脱身。他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并且已经提前探过了道路。  

… …  


四十五分钟以后,当他终于爬上船舷的时候,长距离的奔跑和潜泳几乎已经耗光了他的体力。他瘫倒在甲板上猛烈地喘气。  

周围如此黑暗,看不见的海浪在黑暗中轻轻亲吻着船身,发出柔和的波波的响声,停泊得很近的船只轻轻相撞,发出一两声轻微的金属的脆音,尾音拖得空远悠长,嗡…嗡… 经久不散。奥利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在这一切声音之中慢慢和缓下去,他疲惫异常的心灵和头脑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似乎真可以就此休息,一切都算了吧,不必再挣扎。  

一阵海风迎面扑来,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他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一点烟头在旁边的船上红红地亮着,虽然方才裹在海风里的烟草气味已经完全消散。  


“别动。”一个平静的声音说,“我已经瞄准,你不可能比我更快。”  

奥利认识那个声音。中年男子的声音,稍嫌暗弱,却带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微微倦怠的鼻音。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渐渐恢复到正常的呼吸。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你挺行的,我是说,居然追到这里。”  

“谢谢,”维戈礼貌地说,“二十海里的范围内,还有不少其他船只。我只不过是碰碰运气,没想到我们的想法居然一致。”  

奥利咧嘴笑了一下:“真是的,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在海底潜泳当然不如船走得快,所以对方才能够这么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  

“我的朋友,他还活着吗?”过了一会儿,奥利问。  

“抱歉,我不知道,但那栋房子里有医生,他们进行了急救,而且会送他去医院。”  

奥利干涩地笑了一声:“那个傻瓜,幸亏他苯得搞不到氰化钾。”  

维戈沉默。  

奥利慢慢站起来。  

维戈摁灭了烟头,打开手电。  

光束那一端,身穿潜水服的年轻人两手空空地站着。  

“你要抓我回去?”奥利拉拉嘴角,脸上出现一个挑衅的笑意。  


深夜的海水很冷,强烈的海风吹在他湿透的潜水服上,样令他不能克制地发抖,但他仍尽力站得笔直。他紧紧抿住冻得发紫的嘴唇,深栗色的眼睛燃烧一般地发着光。  

维戈缓缓点头:“那是我的职责。”  

 “那就来吧。”奥利转过身,举起双手,等他来铐。  

维戈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最好到我的船上来,我不想有什么意外。”  

他毫不怀疑自己从一条船跳上另一条船的时候,奥利会把握住机会逃脱。他不想和这个明显接受过特殊训练的年轻人比反应。  

奥利耸了耸肩。“年纪大的人果然比较谨慎。”  

他举起双手,慢慢走到船头,在准备跨过来的时侯,脚下忽然一个踉跄-----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一瞬之间,手电光照亮的海面上,只留下了一个迅速扩散的圆形水纹。  

维戈眉梢一跳,几乎毫不犹豫地,他射出了一匣子弹阻止奥利再回到自己的船上,然后他没有再继续浪费弹药和时间。他知道奥利此时必定已经游走,并且一定会停在外围的其他船只逃走,他走进了驾驶舱。  


不远处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维戈操纵着船掉头,离开岸边,紧紧追随着那艘白色的双人快艇而去。  

维戈开的船是送他们上岛的那艘,马力强劲,但是船体太大,加速比起那种两人小快艇要慢得多。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大,直到十分钟以后,才达到了同样的速度。两艘船现在都是全速行驶,谁也无法轻易改变间距。  

维戈这时才有余暇查看一下海图,他们一直在朝北偏西40度的方向行驶。这样下去,不久以后,他们就会驶进大沼泽国家公园(Everglades National Park)的水域。他皱了皱眉毛,忽然明白,其实这正是对方选择的逃离路线。  

船上的通讯仪里忽然传来卡卡的响声。  

 “我是休,重复,我是休。维戈,请确认你的方位。完毕。”  

维戈微微犹豫了一下,按下了通话开关。  


… …  


奥利弃船上岸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青。  

维戈与他之间的距离在手枪的射击范围之外,却还在视力所及之内。  

他需要尽快跑离这片海滩,进入地形复杂,长草丛生的沼泽,才有可能甩掉他。  

他用尽全力地奔跑,但是所剩无几的体力令他的速度大打折扣。潮湿的潜水服贴在身上,湿气和寒气在几小时前就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令他受过伤的后背异常疼痛.每跑一步,他的脊柱都象要在迈出下一步的时候断裂。他咬紧牙床,低头一味狂奔。  

不,他不能就这样被捉住。利加一定还活着,等着他去救他。  


忽然间,他的脚踢中一块隐藏在草根下的大石,从脚趾那里传来一阵难忍的剧痛,他一下子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完全出于本能,他用双手和膝盖撑了一下。他听到脊椎那里传来轻轻的喀的一声,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他一定爬不起来了。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一切就像当年那个铁床腿通地一声打在身上的时候,他拼命睁大眼睛,然而剧痛让他变成了瞎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在哄笑、吵闹,吹着刺耳的口哨,他就象一条虫子一样软下去,他知道自己正大张着嘴,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利加象是要替他把所有的痛苦喊出来一样,哭着尖叫:“ 奥利,奥利!”… …  

远远地,维戈看见前面的人突然跌倒,那一跤大约摔得很重,他在地上趴了很长时间,长得几乎象是再也不可能爬起来了。维戈咬了咬牙,充分利用这段时间迅速缩短了和对方的距离,本来似乎无望的追捕忽然变得有希望起来。  

但是那个似乎已经崩溃的人终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向前弯曲,似乎是靠双手支着背部才能把自己托起来。他弯着腰,歪歪斜斜地跑出去两步,那样子象是随时都会再次跌倒。那种古怪的姿势让维戈觉得似乎不仅仅是体力匮乏的问题,对方似乎正经受着某种伤痛的折磨。  

他苦笑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也不见得比对方好多少,自从肺部负伤以后,肺活量大受影响,稍做运动都会让他呼息急促。部分胃切除的后果是食量大减,体力更是一落千丈。这种几近全速的追逐已经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喘气喘得让自己都觉得骇人听闻。但是他实在不甘心在这个时候放弃。  

两个人以慢得近乎荒谬的速度在石滩上移动,但是没有人首先停下来。终于,僵局打破,前方的人影似乎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一样猛地加快。维戈吃了一惊,他隐约看见前面是一大片高大茂密的荒草。脑中警戒的细弦铮地响了一声,他知道那正是他害怕的事-----大沼泽国家公园并非空有其名。  

他拼命调动着每一分剩余的体力,期望可以在对方冲进地形复杂的沼泽之前再缩短一点距离,只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是手枪的射程。  


… …  


枪声怦然大作。  

两只水鸟尖声唳叫,钻出草丛。  

前面的人置若罔闻,继续在毫无遮掩的平地上直线奔跑。  

维戈没有余力出声招呼他停住,方才那一枪权当警告。  

他再次瞄准,在奔跑之中瞄准不易,但多年严格的训练使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以命中目标。  

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必须开枪。  

但是不知是因为疲倦,寒冷,还是别的什么,他勾在扳机上的食指异常僵硬,似乎要动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够开枪。他狠狠咬了咬牙,屏住呼吸锁定目标,然后他闭了一下眼睛,猛地用力----枪声响起,维戈觉得食指简直象是已经折断了。  


… …  


枪声响起的一瞬,奥利滚进了草丛。  

右大腿上微微一热,他心脏一缩,却不去管它。他从潜水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荧光指南针,继续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不远的地方传来异响,是被惊动大大小小的爬行动物:蛇,巨龟,或者短尾鳄。一些昆虫跳过他的脸,毫不客气地用长腿上尖利的倒刺划伤他。靠近水面的地方无数飞虫和蚊子被扰动,如同嘈杂的雾气一般跟着他移动,试图从他的鼻孔嘴巴钻进去,长长的尖嘴不断穿刺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埋头爬行,依靠那只小小的指南针与刻在记忆之中的地图,不顾一切地爬行着。  

直到他听见那声叫声。  

人类的叫声。  

并不如何惨厉然而充满了黑暗的绝望的短促的惊叫。  

他呆了一呆,停下来。  


… …  


维戈已经完全绝望。  

在渐亮的曙色之中,他看见周围的草木似乎在以肉眼可以感觉的速度生长。  

他明白那不过是种错觉,是他自己在缓慢然而不可遏止地下沉。  

草根下的地面呈现深深的龟裂纹路,纹路之中缓缓流动着颜色阴险的泥浆。刚刚经历过雨季的大沼泽,表面的泥壳已经禁不起一个人的重量。  

维戈一动不动地站着,十几分钟前泥壳崩裂后淹没到小腿的泥浆已经慢慢淹没到腰部。  

在渐亮的曙色里,他看见一条水蛇从他面前弯弯绕绕地游过去,悠闲地毫无目的地游过去,在泥面上留下一道电脑画般错综复杂的轨迹。一只巨大的乌龟趴在一小块孤岛一般的泥壳上缓缓漂浮,抬头望天,甲壳上微微反射着神秘的青光。  

没有什么生物注意到他,当半个小时以后,当他的头发也从沼泽表面消失,当他从被污泥填满的肺部里呼出的最后几个气泡也被张力强大的泥浆磨灭,将不会再有人发现他。  

维戈苦笑了起来,他没想过自己会是这种死法。  

如果他被宣布为失踪人口的话,亨利一定会很伤心,不过埃克珊一定会很好地照顾他。肖恩或者会不死心地来这里调查,说不定还会干出些出格的事,但是PJ是个好上司,只要他不是太过分,也不至于弄到丢了饭碗。那家伙哭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实在难以想象,如果一定要想象,可能就是喝多了以后掀桌子砸酒瓶,非常戏剧化地嚎啕大哭一场。大家仍然会很好地生活下去,过十年,不,或许用不了那么久,就可以神色平静地谈起他。  

至于那个年轻人,那个引他陷入绝境的年轻人。他大概是唯一可以猜到自己最后结局的人。不过对他而言,自己大概也就是个不自量力的山姆大叔,这样的下场咎由自取,没什么好说的。当然,贸然追进毫不熟悉的大沼泽里,真的是血气方钢的菜鸟才会干的事,他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干出来的。  

维戈又笑了一下。冰凉的泥浆现在已经漫过了他的皮带,这种一寸一寸去死的滋味真不好受。他怀疑自己在最后关头是不是会象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着沉下去,象喝浓汤一样吞下一肚子的泥浆。  


“喂,接着。”  

维戈震动了一下,这使他突然又矮下去了半寸。  

对方冷笑了一声:“你再多动几下,我也就不用麻烦了。注意了!”  

一条绳子啪地一下打在他面前的泥面上,维戈极慢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它。  

“绳子那头在树上,你小心点。”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说话的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维戈将绳子仔细地在手腕上打结,然后慢慢使力收短绳子,一点一点把自己拖向安全地带。  

远远传来马达的轰鸣。那声音同时来自身后的海面以及头顶的天空。几分钟以后,直升机强烈的探照灯光透进了大沼泽公园密密丛生的水草之中。  

休和他的人在公园巡警的帮助下找到维戈的时候,后者正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棵矮树下,浑身泥浆。  

休在他身边蹲下,皱着眉毛:“出了什么事?”  

维戈睁开眼睛:“他跑掉了,我差点儿死在沼泽里。”  

休看了看牢牢拴在树上的绳子,那是一条船上用的缆绳,结实之极,一端牢牢拴在树上。用来做为沼泽里的救生工具再恰当不过。  

“幸亏你还记得带上船上的缆绳。”  

维戈没有说话。  


记得带上绳子的并不是他,不过那个人把自己的绳子留给了他。  

休深深看了维戈一眼,伸出手问:“你站得起来吗?”  

天已经完全亮了,沼泽中弥漫着灰白的雾气,与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世界在缥缈虚幻之中给人以宁静美好的错觉。雾中看不见的水鸟开始捕食,清亮的鸣叫声似乎近在咫尺。  

维戈沉默地走了一阵,忽然问:“你出动了多少人?”  

“海岸警卫队一个两百人的编队。不过,”休摇了摇头,“这场雾会帮他的忙。”  

维戈沉默着。  

休忽然掏出振动的电话。  

“是吗?很好,严密看管他。我们尽快过去。”  

他朝维戈转过脸:“ 无论如何,我们手里已经抓到了一个。”  


那天在大沼泽公园的追捕毫无所获,除了一名公园巡警证实,不久以前有一名游客对沼泽颇感兴趣,不只一次地参加了他带领的穿越沼泽的特殊游览项目。但他看着奥利的照片坚决地摇头,说那完全不可能是一个人。 

休借用了联邦调查局迈阿密分部的一些设施,包括牢房,审讯室,以及技术分析室。在利加获准离院后,开始了对他的审讯。 

维戈没有被邀请参加对利加的审讯,他也并没有坚持,基本上他觉得那是一件能避则避的事。他无法忘记那个那个年轻得象孩子一样,眼神也纯净得象孩子一样的人在他眼皮底下服毒的情形。在他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第一次为自己充当了一个迫害者的角色感到极度不快,他无意在审讯室里再次充当那样一个角色。 

那天维戈与休在审讯室外相遇,后者的脸色并不比平日更严肃,但维戈却知道审讯进行得并不顺利。 

 “去喝杯咖啡?”他提议。 

休不置可否。 


“喂,老兄,领教过了DC总部的咖啡,你会觉得这里的咖啡还不错。” 

休嘴角抬了抬,做了一个可贵的微笑的尝试,但在维戈眼里,这个尝试完全失败了。 

“ 好吧。”休最后说。 

咖啡都拿在手里以后,两个人去了顶楼。 

“我猜审讯进行得不顺利。”维戈开门见山。 

休嗯了一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楼群,然后阴郁地开口:“从他嘴里我撬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维戈看了他一眼,以英国情报局之能,对付那么个孩子,这结果令人惊讶。 

“ 他是什么背景?” 

休收回目光望向他,慢慢地说:“他们的真实姓名你已经知道了,在押的这个叫利加。伍德,逃走的名叫奥兰多。布鲁姆。和你的设想差不多,都属于大卫。温海姆的私人卫队。” 

维戈唔了一声,沉吟着问:“他们两个人关系如何?” 


休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如何措辞。 

“他们两个人从小是邻居,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一起加入武装力量。利加伍德接受的训练是警戒系统和电子通讯,奥兰多布鲁姆则是特别行动队的成员。” 

“ 利加伍德的腿是怎么断的?”  

休眉毛跳了跳,尽力跟上维戈跳跃性的问题:“我不清楚,大概是在那次政府军的军事行动中吧。怎么,这对审讯他有帮助?” 

“也许,”维戈沉吟着说,“那么他们两个人,都和大卫温海姆有超越一般的私人关系?” 

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个也未经证实。为什么这么问?” 

维戈轻轻摇了摇头,尽量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对不起,刚才我只是在出声地思考,完全基于直觉问了一些问题……我的意思是,即使是同性恋,在爱情之中也会有嫉妒独占等种种情绪,即使是多年好友,也有可能因为是情敌而反目成仇。但是,这两个人之间,几乎是一种可以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关系,这必需是在两个人完全心无芥蒂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 

休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你是说……?”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维戈微微苦笑了一下,“只不过,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 

休沉默地仰头,一口喝完了咖啡,然后把杯子慢慢捏扁。 

“也许----”他说,上身笔直地转身:“我再去试试。” 

“休----”维戈喊住他。 

“嗯?” 

“不要逼得太紧… …如果你不想失去你唯一线索的话。” 

休点了点头:“当然。” 


维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一个瞬间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跟利加伍德谈一谈。不过,直到休打开了楼梯门,他都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在下午回旅馆前,去了一趟审问室。 

在审问室外间,三个休的助手正哈欠连天地喝着咖啡,看见有人进来,六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起警戒地望过来。 

“是我,”维戈说,“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看了一眼那个坐在角落刚刚有个小动作的人,那个人尴尬地动了一下手脚,轻轻咳嗽了一声。 

维戈没有说什么,将目光收回来。 

在单面可视玻璃的另一边,利加伍德正面对他们坐着,他毫无表情地低着头,脸色灰白,浅色的睫毛半遮住眼睛。如果不是偶尔轻微的眨眼,简直就象一座没有生命的石膏像。 

背对着他们的休按了一下腰间震动的通讯器,站起身来。 

“今天就到这里,你再考虑一下。” 

利加伍德慢慢抬起头,扬起下巴,看着高高在上的休。 


他有一双比一般人大得多的眼睛,眼睛与五官的比例只有在孩子的脸上才会见到,这让他永远拥有一种纯洁的孩子般的气质。此刻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比平时还要蓝,如同闪烁不定的蓝宝石溶液一样在眼眶里流动。似乎这个年轻人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干,只浓缩这么成两大滴,全盛在眼睛里。那样的眼睛镶嵌在一张灰白的面孔上,有一种荒废的墓地上鲜花盛放般的美。 

利加伍德盯着休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微笑起来。 

那一瞬间维戈觉得,那简直就是一个坠落在人间的天使终于找到了自己金子一般的灵魂,最纯洁神圣的形貌在一瞬间恢复,洁白丰盛的羽翼随着笑容缓缓展开。 

那一幕似乎不仅仅影响了维戈,连休的背影也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才转身开门。 


维戈等人入住的旅馆离联邦调查局分部很近,并不靠近繁华的马路,所以夜晚还算清静。 

但维戈一直难以入睡,他百无聊赖地换着电视的频道,希望那些无聊节目可以帮助他。当电视里播报着今年第一次台风已经开始在海上形成时,他才迷朦入睡。 

感觉上几乎是刚刚入睡,就被电话铃声吵醒。  

他猛地坐起来,打开了床头灯,因为起得过猛,心脏怦怦乱跳。 

话筒里传来休的声音。“维戈,很抱歉叫醒你。但是请你现在起床好吗?给你十分钟,五点三十分我来敲门。” 

维戈在五点二十九分打开房门,站到走廊上,恰巧看见休走出他的房间。 

休冲他点点头,神色疲惫阴沉,眼里满是红丝。维戈什么也没有问。两个人沉默地坐电梯下楼,直到坐进车里,维戈才说:“利加伍德出事了?” 

休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朝着医院的方向驶去。 

比维戈设想得更坏,他们不必坐在手术室外等待,他们的目的地是验尸间。 


揭开那块白布的一瞬,维戈不禁闭了一下眼睛。 

那个天使一样的年轻人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皮肤惨白得可怕,看一眼就知道已经冰凉了。蓝色的眼睛仍然大张着,灵魂却已从中永远飞走。嘴微微张着,里面还有没有清除干净的黑色板结瘀血。嘴唇上的伤口残留着紫黑色干血。 

方才放他们进来的法医正在洗手,头也不回地说:“没有必要进行尸体解剖,死因很明显,是大量失血。他咬断了双手手腕的血管,和他的舌头。” 

维戈震动了一下,将白布再向下拉了些。年轻人的手腕向外翻着,因为撕咬而产生的伤口远比刀伤狰狞可怖。 

法医向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份报告:“他的衣物都在那个证物口袋里,这是验尸报告。如果你们没有进一步要求的话,麻烦在这里签一个字。” 

休接过来,签下了名字。“谢谢您,”他说,“这份报告已经够了。” 

“不客气,”法医回答,“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自杀方式。他是个重罪犯吗?” 

休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对不起,关于案情我不能随意泄露。” 

法医耸了耸肩:“当我没问吧。两位早安。”推开门走了出去。 

验尸间里只剩下维戈与休两个人,忽然之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日光灯低微的嗡嗡的噪音。 


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他说:“维戈,请你把它盖起来。” 

他所用的那个“它”字忽然令维戈怒火中烧,他猛地抬头:“你究竟干了什么?” 

“冷静些”,休冷冷地回答,“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早就想死了,是我们一直连夜审讯他才没有机会,昨晚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机会。” 

“你应该明白他为什么会死,因为他不想继续当诱饵。他知道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就是在等奥兰多布鲁姆来救他。” 

维戈胸膛起伏却默默无言地走开两步,他被一种无名的愤怒和阴暗激愤的情绪刺激得无法思考。但是理智告诉他休很可能是对的。 

“他早就考虑清楚了。昨天晚上,他说怕冷,要了两床被子。他躲在被子里干的这些,我的人直到血迹透过被子,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太晚了。” 

“我们可以保证他无法得到任何金属玻璃塑料陶瓷,但我们不能拔光他的牙齿。” 

“够了!”维戈喝道,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他看了一眼休,后者的永远冷静的铁灰色眼睛仿佛也接近沸腾,一些复杂汹猛的情绪在其间泡沫一般翻滚。 

“你恨他。”维戈尖锐地说。 

休迎视着他:“不错,我当然痛恨谋杀曼克瑞宁部长的凶手。” 

维戈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澄明的灰绿色:“他的死是你所希望的。” 

“是的,但不是以这种阴暗血腥的方式!他应该在法庭上接受公正的审判,让所有的人们明白他的罪行后,再为他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休近乎失态地提高了音量。 

维戈望着他,慢慢地平静下去。 

“对不起,我道歉。” 

休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干涩地说:“不,你是对的,我的确应该为他的死负责。” 

维戈摇了摇头,争论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利加伍德,包括他左腿的断肢,和身上一些早已愈合的伤痕。然后,他仔细将尸体脸上的血迹擦掉,替他合上了僵硬的眼睑。这时他的脚踢到一个东西,是法医提到过的证物口袋。 

他蹲下去,把袋子打开,一股扑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是年轻的利加伍德在血浆里泡过的衣物。 

 “走吧。”他将袋子重新扎上,抬头说。 


… … 


在实验室里,维戈取出板结的血衣,仔细检查。 

他注意到衬衣的袖口少了一颗扣子。 

他把所有的纽扣剪下来,送到化验室,然后他去了利加伍德住过的牢房。 

牢房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腥气。一个清洁工正皱着眉头拖地,拖把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淡红的痕迹,桶里的水是一种泛着泡沫的肮脏的深红色。 

那张床上的卧具已经被全部搬走,但是床板上依然留下了一滩深色的血迹。血迹深入木材的纹理,已经不可能擦掉。 

维戈认真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用西班牙语问那个明显来自墨西哥的清洁工:“被子和床垫呢?” 

对方用一种恐惧的眼神望着他:“当然全都扔掉了,没法再用了,全都是血,那么厚的床垫都湿透了,沉得要三个人来抬,血滴了一路。” 

“扔在了哪里?” 

清洁工困惑地指了指东面。“东门那里的垃圾站。” 

维戈转身离开。 


在浸透了血的床垫上花费了一个小时以后,维戈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他回到证物档案室,要求查看利加最初被捕时被没收的随身物品。证物袋里封存了一只手枪,手套,毛线帽,帽子上别着一个小熊pooh的别针。那个永远在睡觉时穿得整整齐齐,出门就脱掉裤子的爱吃蜂蜜的小熊pooh。 

维戈很快归还了证物,只不过,他已经取走了帽子上的那枚别针,管理证物的人丝毫没有注意。 

利加伍德的尸体被运回了分局。休派人严密看管。 

维戈冷眼旁观。“你打算守株待兔?” 

“总要试一试。” 

“你自己说过,利加伍德自杀是不愿再当诱饵。我想他也许有把握可以让他的朋友得到消息。” 

“也许。”休说,“不过也许,还是有人会来。” 

维戈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地离开。 


三天过去,他再次走进休的临时办公室:“你还打算等多久?” 

休绷紧了嘴注视着他,然后把视线降到桌面上的打孔机上: 

“你送到化验室的那些纽扣,都是普通的扣子。” 

“唔。” 

“可是数目不对。” 

维戈安静地回答:“我也注意到了,袖扣少了一颗。” 

休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着维戈。 

维戈站起身来,将椅子推回原处。 

“我觉得这样留下去意义不大,我计划在这里再待两天,如果你需要我继续协助的话,可以和PJ直接联系。” 

他离开休的办公室,大步走到电梯间,按下按钮。 


一名清洁工在他身后用刷子耐心地擦拭着墙裙。 

电梯门是两块平滑的金属板,已经被清理得光可鉴人。维戈站在电梯门前,久久凝视着其中的影子  


等吧,虽然很漫长,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除了等!  

 

14 


深夜时分,联邦调查局迈阿密分局的陈尸房内,除了那些保存尸体的大型制冷设备发出的嗡嗡声外,别无动静。 

沉重的大门忽然无声地打开,走廊的灯光水一样泄了满地,一个剪影般的人形随着灯光漂进去。 

大门被小心地关好。 

袖珍手电的一点微光在黑暗中亮起来。 

“你不该来。”有人在黑暗中说。 

手电立刻熄灭,一道风声向有人说话的地方扑去。 

冰冷的刀尖抵在脖子上,一瞬间热得象炸出的火星, 维戈一动不动,平静地说:“你应该猜到了,这只是个圈套。” 

“那么… …他还活着?”刀尖微微有些发抖。 

维戈沉默了一下:“不,那不是圈套的一部分。他死了。” 

“不可能,他给我发过信号!”片刻沉默之后的反驳带着咬牙切齿的绝望。 

 “他发的信号难道不是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你不必再来?”维戈觉得脖子上微微一疼,那把抖得太厉害的匕首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想他在临死时用袖扣中的遥控装置启动了别针里的信号发射器。”  

一直在嗡嗡作响的制冷器达到了目标温度,忽然停下,连方才起伏不定的呼吸也已经消失,四周安静得仿佛世界猝死于这个瞬间。 

但是维戈知道,就在冰库大门打开的刹那,中控室已经警铃大作,大门自动锁死,再不能从内部开启。至少十个人正在向这里赶来。 

他感到刀尖忽然离开了自己的脖子,袖珍手电重新放出光亮,微弱的光柱射向了房间周围高大阴森的冰柜。年轻人高挑瘦削的背影仿佛冷得厉害,僵硬蹒跚地向着冰柜走去。 

一扇钢门被打开,白雾弥漫而出,淹没了年轻人的头脸。他停下来,耐心地等着雾散,等到看清是一个空抽屉,就再将它合上。抽屉被一只只拉出来,又合上,金属撞击空洞而冷漠,隔一阵,就响一声。 

在这样的声响之中,维戈听见一个更远的声音,那是楼梯门被尽可能轻地打开,许多压得很轻的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 

维戈低声说:“你不可能带他走。” 

年轻人一言不发地拉开下一只抽屉。 

慢慢消散的白雾里浮出一张表情扭曲的脸,半边额头已经炸得凹陷。 

年轻人微微抖了一下,将抽屉送回原处。 

维戈侧耳听着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但更慢,更轻,带着一种肉食者捕食猎物之前的致命的谨慎。 

他走到年轻人身后。 


年轻人紧紧咬着手电,电光照亮了他脖子上微微凸起的青筋。他弓下腰,拉开了最下层的一只抽屉,然后他猛地震动了一下,停住不动------ 

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如果仔细倾听,几乎可以听见门那边细微之极的呼吸声。随时都会有人破门而入。 

光芒照亮了利加伍德惨白发青,没有生命的脸。年轻人慢慢跪下去,搭在抽屉上的双手慢慢垂下,轻轻触碰那张脸,然后十指慢慢合拢,象捧一朵花一样捧住它。 

维戈从他的背后伸出手来,拿走了他一直咬在嘴里的手电。 

电光熄灭的一瞬,四周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 … 


光明如同阴霾的洪水一般涌入,大门在一瞬间洞开。 

人们翻滚着冲入,呼喝、扫射、躲闪、咒骂… …重物翻倒,密雨般的枪声与回音纠缠打斗,弹壳清脆的撞地声,金属被击中的当当铮鸣,墙壁被击中的啪啪爆裂,肉体被击中的扑扑闷响,人类闷哼,惨呼,呻吟,喘息… …有人高喊:“停下,停下!”火力渐渐薄弱,如同一切暴雨狂风必不能持久一般地薄弱下去,直到最后,一挺半自动步枪呛咳似地突突,突突,苟延残喘了最后几梭。 

在短暂的令人误以为失聪一般的寂静之后,有人打开了顶灯开关,光明大放。 

三四个人倒在地上,但仍然活着。其余的十来人戒备地端着枪,或站或蹲。 

休握着手枪,冷静地说:“你走投无路了。出来吧。” 

在翻倒的冰柜后面,站起来两个人。 


前面的人身材高瘦,有一张不再年轻却令人印象深刻的脸,轮廓深邃,两颊极其瘦削,混杂着灰蓝绿三种颜色的眼睛平静而疲惫,有种微微的疏远和冷淡。因为太阳穴上被顶了一把枪,他不得不向右歪着头。 

用枪顶着他的人穿着一身清结工的深蓝色制服,帽子底下露出一张平凡的墨西哥族裔面孔。“让开!” 

休盯着维戈:“你什么时候来的?” 

维戈笑了笑。 

“比你早一点儿,”他说,因为头还歪着的缘故,这个斜睨里的笑容看来有一种嘲讽或者自嘲的味道。“也许,太早了点儿。” 

一道强烈的情绪似乎在一瞬间毁坏了休一贯镇静的面具,但它随即又以奇迹般的速度自我修复了。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挡住去路。 


清洁工冷笑着把枪再捅了捅。 

“马登先生!”开口的是一个借调来的迈阿密分局人员。 

短暂的僵持之后,休终于挥了挥手。 

人们让开了一条路。 


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微型车。 

在年轻人的枪口下,维戈从驾驶副座坐进去,再挪到司机座上,有些狼狈地将两条长腿也搬过去。 

年轻人坐进副座,枪口没有一刻松懈地对着他。维戈注意到他一直用手按住腹部,拿枪的手却十分稳定。“开车!” 

微型车的性能大大超越了维戈的想象,显然经过改装的马达十分强劲,加速极快。而微型车身又使得它可以灵巧突兀地转弯和躲闪。而年轻人几乎象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迈阿密人,对各种小巷岔路了如指掌。在几次穿插迂回之后,紧紧跟随在后面的几辆警车已经被他们甩掉。 

年轻人命令他熄灭车灯,右拐,钻进了一个公寓楼的地下车库。维戈注意到车库入口处有一架隐蔽的摄像机。 

车停下以后,年轻人立刻在维戈腰间搜到了他的手铐,将他反铐起来。然后选择了另一辆车,极其娴熟地弄开了车锁。 


他在那辆车里自己待了大约十分钟,再出现时已经换掉了衣服,估计也包扎了伤口。只是走路的姿势仍然有些蹒跚。 

这一次他来开车,不出所料,出口处也有一架摄像机。 

不久之后,他们再次钻进了一座大厦的车库,这里却没有摄像系统,离方才的公寓楼只有一个街区。 

年轻人从那辆微型车上带了一个登山包出来,此刻他拉开拉链,掏出来一顶假发和一个假胡须,以及其他一些化装工具。 

他将那顶假发按在维戈的头上,用胶水将边缘细细贴好。当他靠近的时候,滚烫的呼吸喷到维戈脸上,偶尔碰到维戈皮肤的手指也热度惊人。维戈抬头看了看他,但对方那张带着化装的脸却完全看不出异样。 

年轻人迅速完成了对他的改装,也弄掉了自己脸上原有的伪装。有那么短短一刻,维戈看见了奥兰多布鲁姆的本来面目---那个深棕色卷发深棕色眼睛的年轻人,但很快他又变成了一副全新的面孔。 

“下车!”奥兰多重新亮出了手枪命令道。 

他让维戈站在一面空白的墙前,用立拍得小型相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打印出的照片被他贴在一张半成品的驾照纸上,背包里有着最实用的微型塑压仪,一张看不出任何问题的假驾照就这么做出来了。 

他搜出维戈的钱包,把真实的证件抽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换上假的,又塞进名字与驾照相符的伪造信用卡。维戈钱包里所有现金之外的东西都被他毫不严犹豫地抽出来,只是在看见维戈与和亨利的合影时,他停顿了一下。 

他把收拾干净了的钱包塞回维戈的裤袋,走开几步,把所有拿出来的东西拢成一堆,用打火机点燃。 

两个人默默看着火焰燃烧,直到奥兰多用脚碾灭了最后一点余火,把一件外套扔在维戈身上。 


“走吧,”他说,“用那个遮着手铐。” 

两人步行出来,走了大约三个街区,路边出现了地铁总站的标志。 

地铁总站的防卫措施形同虚设,他们毫不费力地潜入了一辆暂停运营的地铁空车。 

奥兰多把维戈推在一张空椅上,用手铐将他铐在椅子上。自己在离他不远的座椅上面坐下。 

“现在是三点四十分,”他看了看手表,“我们在这里等到他们开始运营。” 

隔着几排列车,站台上的灯光自玻璃窗透进来,使得车厢里不至于一片漆黑。维戈看不清奥兰多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隐约的轮廓。还有他手中一直抓着的手枪微弱的反光。 

奥兰多的呼吸听来比平常人沉重急促,安静下来的时候忽然变得明显。 

周围安静非常,偶尔有一只野猫凄厉地叫几声。 

维戈向窗外望去,然而看不见那只猫。 


他想起许多年前,当他还是单身的时候,他住的公寓楼底下,有一群野猫。他们非常喜欢打闹,几乎总是可以看见它们争抢食物,争抢玩具,争抢漂亮的母猫。他们没有固定的窝,冬天的时候他们总是聚集在被锁住的地下室铁门外,挤成一团取暖。 

那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维戈花了一个小时才把自己的车挖出来,路过地下室楼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些猫。他踩着台阶上厚厚的雪走下去,看见所有的猫挤成了小小的一堆,毛皮上面结满了霜。 

猫死了以后变成枯木一般僵硬,那种标本一样的触感令他不寒而栗。他把它们一只只分开来,最里面那只却还是柔软的,残存着温度。一时之间,他有些迷惑,只有最里面的这只猫可以生存,究竟是什么决定了他们的位置? 

他把那只猫送到了兽医那里,在那只猫好了以后,他把它送到了动物收容所。他从不养宠物,即使他会救助遭受残害或者处于危险中的动物。他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从不轻易承担责任。 


对面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声音,维戈没有动弹,只是将目光转回来。 

奥兰多靠在板壁上,伸开了腿,身体偶尔抽动一下。维戈明白他已经陷入了昏睡。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呼吸急促,不时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梦里,他的手脚似乎都被无形的绳索缚住,挣扎着想要动弹,却只能用后脑反复而焦灼地蹭着板壁。他这样梦魇了一分钟,维戈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叫醒他,但是奥兰多的手脚忽然挣动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他呆坐了一秒,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慢慢倾身,用手肘撑住膝盖,呆呆凝视着地面,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很久以后,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利加…是怎么…他是怎么自杀的?” 

 “… …他身上藏了毒药,我们没能搜出来。”维戈说。 

奥兰多大笑起来。 

“为什么撒谎?这样就会让你的狗屁良心好过一些?” 

他的笑声干涩而刺耳,充满了嘲讽与愤怒,在空荡的车厢里处处碰壁地折返回来,如同有形的压力一样令维戈无法辩驳。 

笑声的回音消失的时候,奥兰多也安静下来。 

在地铁早班司机上班以前,两个人再也没有进行过任何对话。 


早上八点的地铁是最拥挤的一班。他们两个夹在上班的人流之中,顺利到达了港口。 

码头上有游船的售票处,奥利用现金购买了两张去西岛的船票。 

维戈对他选择的目的地并不感到吃惊,在奥兰多放弃第二辆汽车的时候,他已经大概猜到了他的计划。人们一定以为他们试图深入美国大陆或者出境到墨西哥,追踪的车牌应该是第二辆失窃车辆。很难猜到他们反而会利用公共交通回到那个大陆尽头没有去路的岛屿。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登船的时候----- 

一个游船公司的工作人员在栈桥上给大家拍照。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赚钱方式,游客回来的时候,洗好的照片会在布告栏里张贴出来,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掏钱购买,也可以压膜或者做成冰箱贴。不喜欢的话就尽管走人,无需付钱。人人都无所谓地被拍,如果一定不肯的话反而会引起怀疑。 

一个坚硬的东西捅了捅维戈的腰,维戈伸手将帽沿拉低了一些。 

拍照时他们将脸埋得很低,但是敬业的摄影师百般指点他们看镜头和微笑,最后在他们终于对着镜头露出半张脸时,欣慰地叹了口气:“好,很好!” 

咔嚓一声,闪光灯让两个人都皱了皱眉。 


船是两层的中型游船,游客并不多,四散地坐下来。 

因为早就取下了维戈的手铐,奥兰多和维戈并排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维戈再次感到了奥兰多过于炽热的体温,他可以确定奥兰多一直在发烧。 

汽笛长鸣了一声,船开始离岸。 

一些游客们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欣赏渐渐远离的迈阿密城市风景。 

维戈和奥兰多仍然留在座位上。 

二十分钟以后船驶入苍茫大海,游客们纷纷回到船舱。 

船体渐渐有些颠簸,人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船冲上浪尖与跌下浪底的过程,象是在坐一辆温和的过山车,只不过这辆过山车永不停下。广播里开始提醒人们风速提升,浪头变大,呕吐袋的位置和厕所的位置。后两项非常有用,几名女士开始频繁地使用它们。 

维戈与奥兰多身后隔了一排座位,有人低声议论着关于飓风的消息,说是第一场飓风安娜已经在海上形成,会袭击哪里还不确定。 

又过了一会儿,颠簸的情况稍有好转。去厕所的人们也都回到了座位。 

奥兰多踢踢维戈的脚,站了起来。 

厕所很小,只有两个隔间,现在都是空的,奥兰多推着维戈走进一个空隔间,将门锁住,用手铐将他铐在水管上。 

然后他踩着马桶翻过了不高的隔板到了另外那间。维戈注意到他的姿势有点拖泥带水,远不如他过去的那种灵活敏捷。 

从那边传来一些悉悉嗦嗦的声音,背包拉链被拉开,金属东西轻轻碰撞……急促颤抖的呼吸声忽然完全屏住,隔板被大大地撞了一下。 

维戈低下头,从隔板与地面之间的空档看过去,只能看见奥兰多的一截腿,似乎在不能控制地微微发抖。 

 “你还好吗?”维戈问。 

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奥兰多低低冷笑了一声:“放心,对付你还没问题。” 


… … 


船到达西岛时,他们几乎是最后下船的。 

奥兰多示意维戈先站起来,自己慢慢站起来的时候,不得不扶了一下旁边的桌子。 

两个人下了船,慢慢走出一段距离,繁华的码头已经被抛在身后。现在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一条风光宜人的步行道上,右边是如同明信片一般的经典海景,碧海无垠,贝壳似的点点白帆,海鸥翔集。 

几辆自行车从他们后面赶上来,一路叮铃铃地提醒他们。铃声一直不停,直到维戈觉得不对劲地回头,猛拉了一把奥兰多。 

奥兰多踉跄了一下,闪开了通路。 


一群骑车的小孩子清脆地喊了一声:“对不起!”叽叽咯咯地笑闹着自他们身边呼啸而去。 

维戈对他们笑了一下,忽然感到手臂上的压力一下子沉重起来。 

奥兰多正向地面倒去。  


 

15


维戈把奥兰多放在床上,回身锁上门,拉严了窗帘。 

用假证件租车十分顺利,把奥兰多弄上车以后他很快找到了这处远离主街的小汽车旅馆。他不太确定接待处那个叫凯丽的姑娘是否看见他搬了一个男人进房间。但即使她看见了什么,想来也不会大惊小怪。这里毕竟是西岛,彩虹旗处处招摇。 

他解开奥兰多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深色的棉质T恤,几乎已经被汗水湿透,维戈轻轻掀开了它。 

奥兰多的腹部紧紧地缠了一圈绷带,黑红的血迹渍透了绷带,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随着他起伏的呼吸,如同抽象画中妖异的太阳一样伸缩收放。 

他解开奥兰多的牛仔裤,右大腿上果然也缠着绷带,那里的绷带比较脏,应该是几天前的旧伤。 

维戈犹豫了一下,转身去检查奥兰多的背包,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的急救箱,里面有基本的消炎止血药和足够的绷带。为双手消毒以后,他用绷带剪小心地剪断了原先的绷带,露出了腿部的伤口。伤口周围有黑焦的痕迹,似乎是被人以简陋的工具取出了子弹,又用灼烧的方式止了血。但是伤口的后期处理非常糟糕,已经发炎化脓,周围的皮肤和肌肉组织出现了小面积的坏死和溃烂。 

维戈难以想象一个人可以用这样的腿走路。 


腹部的伤口乍看之下还好,因为伤口上覆盖了一枚25美分硬币。血液将硬币牢牢地吸在伤口。虽然每次呼吸,都会有少量的血自硬币下渗出来,但是那无疑是一种很好的暂时止血手段。 

维戈停下动作,短暂地权衡了一下,揭开了硬币。 

奥兰多失去意识控制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粘稠的血液无声无息地急涌而出,如同被长久封印的黑暗魔泉终于得以重现天日,夺路而走,势头阴险而疯狂。 

维戈用消毒药棉迅速压住伤口,等药棉吸足了血以后,将它急速移开,在短短的一瞬间,新的血液没能再涌出以前,他已经看清了伤口的深度。 

他皱起眉,将硬币再次贴上去。紧紧按住硬币,他小心地让奥兰多侧过身,果然,在腰部对应着下腹伤口的地方,有另外一处血迹。 

是穿透伤,那么子弹应该没有留在体内。但是很可能造成了肠损伤和内出血。而且不仅如此,子弹自斜下位置穿进,穿出的部位离肾脏很近。 

奥兰多在急促不匀的呼吸之中痛苦地哼了一声,微微动了动。 


维戈看了看他。后者脸上的伪装材料已经被汗水泡得凹凸不平,因为变形而产生了一种怪异的非生物的恐怖。 

维戈拉过枕头将他固定在测躺的位置,到浴室里拿了一条毛巾。伪装擦掉之后,露出惨白的额头和潮红的两颊,被汗水浸透的眉毛和睫毛象用炭笔画上去的,似乎用手一抹就可以抹掉,生命也就随之结束了。 

维戈再次看了看急救箱里的药品,不,那远远不足以治疗这样的伤势。 

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拿着毛巾站了一会儿,回到浴室,重新消毒了双手,将奥兰多的伤口再次包扎起来,整理好他的衣服。 


一切就绪,他抓起床头柜的车钥匙,去开房门。 

手指碰到门把的一瞬间,他猛然站住。 

房间里如此安静,以至于他可以听见那只一直没有注意过的石英钟察察走动的声音。而一直都在的,来自床那里的呼吸声却不见了。 

“放松些。”维戈镇定温和地说,慢慢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没有武器,然后缓缓发问:“我可以转身吗?” 

回答他的是重新响起的虚弱急促的呼吸声。 

维戈慢慢转过身,床头灯的照耀下,是一张面具一样没有表情的脸,毫无光泽的深色眼睛如同两只抠出的空洞。一道窄窄的亮光如同伤痕一样划过奥兰多的右脸,那光芒来自他手指间一把菲薄而锋利的小刀。 

“你打算去报警。” 奥兰多木然地说,似乎是一个盲目的预言师阴郁空洞地读出厄运的警示,神志却仍被拘禁在不知名的空间。 

“不,”维戈平静地反驳,“我打算送你去医院。” 

“医院?”奥兰多迟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似乎终于明白了那个词的意思,他讽刺地动了动嘴角,却并没有多余的力气让那个成为一个笑容。“有什么区别?”  

“不去医院的话,你一定会死。”维戈淡淡地说。 


黑纱的碎片正在试探着触碰他的视野,奥兰多睁大眼睛,但是视野和脑海都在变得更加昏沉。 

“我…不坐牢。”他咬着牙说。 

维戈凝视着他,慢慢向前移动了一步,声音更加平和。“为什么?你坐过牢吗?你害怕什么?” 

奥兰多冷笑,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许多画面闯进他昏沉的脑海,蓬地一声撞在一起,发生剧烈地爆炸,千万片碎片从爆炸的烟尘中迸射出来,尖边利角,飞箭一样扎进血肉,液体忽拉拉地涌出来,耳朵在尖厉地鸣叫,黑纱又飘来了,这次几乎要遮蔽半个视野,他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手指上,但是眼睛真的快要看不清了。 

“我知道了,”维戈低声说,再次走近了一步,“我不会让你坐牢。” 

奥兰多看见床对面的电视柜慢慢鼓起来,又凹下去,似乎是个伪装得很拙劣的外星生物。那个对他说话的人,也象是印在一张波浪起伏的纸上,不停地改变着形状,又慢慢漂浮起来… … 

灯丝马上就要烧断了,四周正在忽明忽暗哆里哆嗦地黑下来。 

那个人还在说话。 

耳朵叫得太厉害,奥兰多听不清楚,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听清楚什么。 

“什么?”他艰难地转了转头,没有把握地问,声音发抖。 

维戈已经靠得很近,近得可以看清奥兰多不正常地放大的瞳孔。他微微犹豫了一下,终于再次肯定地说:“我不会让你坐牢。” 


四周彻底黑下来了,那个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什么的人已经看不见了。意识在渐渐飘远,耳鸣仿佛也随着意识消散。在最后一丝知觉尚存的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而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之中,只有一个声音清晰光亮得如同钻刀,可以不废吹灰之力地切割一切黑暗与静寂:“我不知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过去没有,将来也决对不会,为了破案而去牺牲任何无辜的人的利益。” 

骗子!全都是骗子!奥兰多想要大声嘲笑,想要破口大骂,但是无论嘲笑还是谩骂都被一种冰冷刻骨无边无涯的黑暗淹没了… … 

维戈再上前一步,轻轻伸手,拔出了奥兰多手指间的刀。 

他摸了摸奥兰多的脉搏,然后将手指探进他的衣袖里面,取出了另外三把同样的刀。 


… … 


奥兰多再次醒来,是被剧烈的疼痛惊醒的。 

突然出现的无法忍受的疼痛象强烈的电流一样令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弹,但是马上有人压住了他。 

一个人嚷道: 

“他妈的,怎么回事?别动,我再给你打麻醉剂。” 

奥兰多睁了一下眼睛,马上又疼得闭上。光线仿佛是一根根长刺,要刺爆他的眼球。 


但是这是哪里?他用力地挣扎起来。 

一个与方才不同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没关系。这不是医院。” 

这个声音他记得,虽然并没有听过很多次,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想停止挣扎,但是每一条肌肉仿佛有自己的意愿,一定要让他变成条脱水的鱼。疼痛似乎把他的肺烧坏了,他完全无法呼吸,全身弹跳般地剧烈痉挛。 

一双手死死地按住他。 

“放松。”那个忘不了的声音说,“放松。” 

什么地方细厉地疼了一下,渐渐地,可怕的疼痛缓缓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钝痛。 

“行了。你可以松开了。”第一个声音说。 

按住他的两只手离开了。被抓得太紧,以至于在那双手离开以后很久,奥兰多还能感觉到那些手指。他用力呼吸,但是头脑却象贫瘠的山坡,一星半点清明的绿芽都被滚滚而来的泥石流兜头盖脸地碾过。 

在再次失去意识之前,奥兰多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头短短的暗金色头发,里面夹杂了一些灰色发丝。头发下面额角宽阔,即使不抬眉毛的时候,也有看得见的纹路。那双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的灰蓝又仿佛是灰绿的眼睛向他望过来… … 

奥兰多的眼睛仍然睁着,却已经失去了焦点。 

维戈一瞬间有点窒息的感觉。

“医生?” 

“是麻醉剂。” 

维戈松了一口气,轻轻伸手,把奥兰多的眼帘合上。 


凌晨两点四十分,医生缝好了最后一针,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用血迹斑斑的手套拽下了口罩,露出一副茂盛的大胡子。 

“腿上的伤口再拖几天,就不得不截肢了。内出血是止住了,但是受损肠子里的细菌已经弄得到处一团糟。能不能挺过去,只好看他的运气。尽量少移动他。” 

“谢谢。” 

“哈!”医生冷笑一声,“留着你的感谢吧。我要那个没用。” 

“剩下的钱等我方便的时候会给你。”维戈说。 

“所有用枪逼我诊治的人都这么说。不过我到现在也还住在这种地方。”医生耸耸肩,站起来,走到水池边扔掉了手套和口罩,消毒双手。“那小伙子年纪轻轻,倒象是吃过不少苦。有机会还是别让他干这种事了。” 

维戈微笑起来:“黑市医生劝人不走黑道?” 


医生擦干手,从烟盒里拿出一只雪茄点上,把自己摔进椅子,摇着头说:“哈,到处都有烂到不可救药的人,他们足够我养活自己了。那些还有救的,我当然要劝人救。” 

他忽然回头看着维戈,噗地喷出一口烟:“我说得没错吧?你能救他。” 

维戈诧异地抬头。 

阅人无数的医生在烟雾后面了然地微笑。 

维戈放松下来,还以一笑:“我不知道,”他说,“不过,我在尽力。”  

 

16 


安娜飓风的确切消息在天亮的时候到来。 

气象部门如临大敌地宣称两天以后西岛将遭受二十年来最大的袭击,强烈建议政府遣散人员。 

政府很快作出决定,游客必须离开,当地人原则上也应该撤离。如果自信房子可以抵抗台风的可以留下,但要用不褪色的墨笔在手臂上写下自己的社会福利号。这道命令的凶险涵义使很多人下定了撤离的决心。 


这个风光宜人、居民闲散的小城一时混乱起来,大街小巷都在堵车。小车上扣着小船,大车后拖着大船,各自满载着衣服、食物、水、值钱的财产、猫、狗,全家老幼。婴儿在哭泣,孩子在吵闹,宠物在叫唤,大人焦头烂额坐在不能动弹的车里。电视上播出了飞机航拍的画面,通往大陆的跨海公路上已经挤满了车辆,蔚为壮观,几乎象是一条用汽车填海造出来的路。 

晚上,维戈离开了他入住的汽车旅馆,他差不多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人。飓风将在十个小时后到达。 

堵车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巡警车辆在做最后的巡逻,确保应该离开的人都已经离开。 


维戈缓缓起动车子,尽量不产生任何颠簸。他不能不离开那个汽车旅馆,但是他不能离开这个城市。奥兰多手术后一直在昏睡,高烧仍然没有退下去,每半个小时就用酒精帮他物理降温,绝对不能在汽车上长途颠簸。何况迈阿密也要疏散,要向北开至少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一处安全城市,而那里的大小旅馆一定已经人满为患,不可能找到一个地方让奥兰多不受干扰地养伤。 

维戈沿着偏僻的小街慢慢开着,自从听到飓风的消息以后,他已经开始寻找这个岛上坚固的老房子,那些经历过数次大台风却从来没有问题的房子。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弄清楚那些房子里有没有人留下来,晚上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时间。 

维戈微微放下车窗,这是大西洋海岛初夏的夜晚,空气清凉宁定,冉冉吹送着海的味道。几乎已经无人的城市如此宁静,宁静得可以听见从晚春开到这时的花轻轻坠落的声音。无论横街,纵街,或是曲折的斜街,每条街道的尽头都是海,所以潮水声无处不在,远远近近,此起彼落。 

维戈把车停下,路边的房子里全无灯火。 

他看了看旁边座位上的奥兰多,他的呼吸还算平稳,但是镇静剂的作用应该快要过去了。车窗外斑驳的树影柔和地落在他脸上,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影就跟他的睫毛一起微微颤动。维戈看了一会儿,抬眼去看路边的房子。 

主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但是窗户上都钉满了防飓风的木条,不可能从那里进去。他打算去试一试后门。 

门上同样钉了木条,维戈用奥兰多背包里的钳子拆掉了它们。门锁就要容易得多。很快,他已经在房子里面了。 

需要调查的是地下室,他很满意地发现这家的地下室一直被当作一个躲避飓风的场所,里面有一个简陋的厕所,床铺和冰箱,甚至还有一台使用蓄电池的电唱机。冰箱里没有食物和水,但不要紧,他的车上有白天采购来的东西。而需要的毯子和被子,只能借主人的了。 

维戈走上楼,进入卧室。窗外忽然传来汽车的声音,动荡的红蓝色光芒从没有封严的窗间透过来。 

维戈猛吃了一惊。 


… … 


巡警马丁皱着眉头从警车里下来。顺势提了提挂在大肚子上的裤子。 

他被警局留下来做最后巡查,再过两个小时他也要撤离了。他先行离开的的妻子刚刚在电话里抱怨,说根本抢不到便宜的旅馆房间,贵的旅馆又都是天价,今天晚上只能带着孩子在车上过夜。马丁安慰了她几句,她却没完没了,最后马丁只得在她对他菲薄年薪的咒骂声中挂断了电话。 

城里这一次撤得很干净,刚才基本没有看见什么人。不过前面这辆车里似乎还有人。 

真是麻烦。希望不要是什么上了年纪固执得不得了的老人。 


他走到车前,车窗是半放着的,有个男人坐在乘客的座位上。 

马丁清了清嗓子:“晚上好,先生!” 

那个乘客一动不动。 

马丁敲敲车窗。“喂,先生。” 

乘客微微抖动了一下,慢慢从椅背上抬起头。 

是个卷发黑眼相貌很好的年轻人,不甚清醒地盯着马丁。 

“先生,您是打算撤离吗?”马丁问。 

年轻人似乎没有听懂,但是目光渐渐凝聚起来,最后落在了马丁的制服上。红蓝两色的警灯光芒照着年轻人的脸,马丁看见他的瞳孔忽然猛地收缩。 

一种多年练就的本能反应让马丁迅速后退,手不由地扶了扶枪袋。 “警察先生!”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马丁紧张地转过身。 

 “站住!” 他喝道。 

一个中年人站在那里,抱着毯子和枕头,神情尴尬。 

“对不起,有什么问题吗?”中年人说,“我们马上就撤离,还不太晚吧?” 

马丁回头看看车里的人,现在那个神态古怪的年轻人正盯着同他说话的中年人。 

“为什么现在才走?”马丁问。 

 “本来不打算走的,但是我朋友忽然生了病,虽然房子很安全,但我想最好还是离开。” 

 “你朋友?”马丁狐疑地看着车里的年轻人。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是,是我的伙伴(partner)。” 


马丁似乎明白了。这个城市里这样的人不少,很多都是些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家伙。他有点怀疑车里那个到底是真的生病还是吸了毒。不过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还清醒。 

 “给我看一下你的……” 

车里的年轻人忽然打开车门,呕吐起来。 

中年人急忙走过去,打开车门,把毯子和枕头扔到后座。张罗出纸来给他擦嘴,一边低声安慰。 

虽然并没有什么过分举止,马丁还是看得很不舒服,警车里忽然传来要求他报告位置的声音。 

 “你们小心开车。” 马丁再次警告了一句,向自己的车走去。 


* * * *  


警车开远,两人沉默一阵,维戈低声说:“你能走路吗?” 

奥兰多用手背擦擦冷汗,刚才的呕吐只是装的,但是现在他开始觉得非常恶心。他抬头盯着维戈,似乎要把眼前这个人彻底看穿。 

“飓风十个小时以后到西岛,我们可以先在这座房子里躲一躲。”维戈解释。 

奥兰多默默点了点头,慢慢设法站了起来。 


腹部的伤口疼得象一根通红的铁棒对穿了身体,终于走到地下室那张床前的时候,奥兰多已经眼前发黑。他僵着身体,上不了床。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托上去,帮他垫好枕头。 

“伤口没事吧?”维戈在很近的地方问。 

奥兰多闭着眼睛抵抗强烈的呕吐感,不说话地摇摇头。 

维戈离开了。 


他立刻睁开眼睛,看着维戈走到冰箱前,蹲在地上,收拾水和食物。 

“你怎么找到医生给我动的手术?”奥兰多望着他的背影问。 

维戈没有回头,轻描淡写地说:“每个城市都有黑市医生,只要找对地方,总能找得到。” 

奥兰多没说什么,他当然知道那不容易,他就没能在迈阿密找到黑市医生。 


维戈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回过头来:“你饿不饿?” 

奥兰多摇摇头,他只是觉得恶心。 

 “还是吃一点好。”维戈没看见似地笑了一下,就像对待一个熟不拘礼的朋友,可以随便忽略他的回答,“我很快回来。” 

过了十几分钟,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这些是我的,”他把土司和大块的煎香肠放到自己这边,然后把一只小碗推过去。“你就只有这个。”他脸上带着点玩笑的神气,灯光底下,眼睛很温暖,奥兰多呆了呆。 

维戈有点尴尬地耸了耸肩:“对不起,这几年都只是给我儿子做吃的,习惯了。” 

奥兰多低下头,把小碗端起来。那是一小碗蒸蛋,里面放了切得很细的香肠。 

他还是觉得非常恶心,可是他想要把这个吃完。 


“谢谢。”二十分钟以后,他把空碗放在桌子上。 

“别客气。” 维戈把碗收走,倒了杯水,把药数出来,“吃药吧。” 

奥兰多看了一眼那些药片,摇摇头。 

“嘿,来吧。”维戈坚持,他有些好笑,这简直就是另一个亨利。 

奥兰多沉默地屈服了。 

在维戈去厨房的时候,奥兰多慢慢躺下去。 

伤口非常疼,他从前用过太多的止痛剂,所以一般的剂量对他根本没有用。烧也没有退,恐怕他的身体对普通的消炎药也早有了抗体。他不知道这回自己能不能硬扛过去。不过这也已经无所谓了,利加已经不用他去救了。 

当维戈的手放上他额头的时候,他震动了一下。 

 “对不起。”维戈缩回手,“不过你还在发烧。要不要用酒精降一下温?”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让奥兰多没有办法说不。 

冰凉的药棉在皮肤上摩擦,迅速挥发的酒精带走了令他难受无比的热度,仿佛连伤口的疼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奥兰多疲惫不堪的神经再次松弛下来,呼吸平稳下去。 

维戈替睡着的奥兰多把被子盖好,又将一个冰袋放在他额头上。 


窗外的风声开始变大。 

飓风已经不远了。  

 


17 


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有人朝他扑来。 


奥兰多猛地向前一窜,让过那个人。回头狠狠踹了一脚。 

左肋同时剧痛,黑暗里的敌人不只一个。 

他抓住那只还来不及缩回去的手猛地扭转,惨叫的声音遮盖了关节断开的咔查声。继续顺着那只手臂出拳,他击碎了敌人的鼻梁。 

利加在什么地方发出被闷住的声音:“奥利!” 

奥兰多慌乱地四处查看,但是看不见利加。 

 “你在哪儿?”他喊。 

风声袭面,他跳开,从不同方向扫来的棍子似乎要把他每一根骨头都打得粉碎。他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你在哪儿?” 

利加的惨叫从他身后传来。 

 “利加!”他大喊,转头再冲回去。 

黑暗在这时变成了粘稠的沥青,他用尽全力才能迈出一步。 


前面渐渐有光亮,他看见了利加。一个人以龌龊的姿势地跨坐在利加身上。 

利加的脸上全都是血,柔软的金发泡在血泊里,大海一样的蓝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不!放开他!”奥兰多疯了一般地嚎叫。 

坐在利加身上的人回过头来,笑容高贵文雅:“放开他!” 

他忽然可以自由地走动了。 

他狂奔过去,擦掉利加脸上的血。脸上的血擦掉了,但是血还是在流,他找不到伤口,可是血还在流。 

他知道,利加快要死了。 

忽然间,他们不在那里了。他和利加坐在小车里,小车在缓缓移动,一些线条简单的儿童画翻版在周围不断变化,他们在小熊pooh寻找蜂蜜的故事里。利加的脸上蹭了道蜂蜜,在冲他笑。奥兰多推开他:“傻瓜!”忽然间他又和一群小孩子坐在一起,玩一个水枪射击的游戏,谁最快最准就得到一个pooh的毛绒玩具。他在小孩子仇恨的目光里拿到了奖品,把它扔给站在一旁的利加。 

利加得意地笑起来,但是一瞬间他的脸和嘴唇变得惨白,身体向后栽倒。奥兰多冲过去抱住他,看见刚刚还好好站着的利加,左腿已经齐膝断了,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面,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出来,他抱着利加的头绝望地想,利加已经死了。利加已经死了。 


忽然间天就黑了,大暴雨的夜里。 

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一动不动地趴在丛林里。 

仿佛是赤身泡在冰冷的水泽之中。 

周围还有很多人,都是他的同伴。 

他们埋伏在这里,等待敌人,漫长而辛苦的等待。 

雨太大了,眼睛都睁不开。 

雷声轰鸣,闪电划过。 

忽然间,谁也没有料到的爆炸声在他身边响起。他身边的伙伴变成几块飞了起来,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喷到他脸上。 

更多的炮弹从天而降,他的伙伴们惨叫,纷纷从埋伏的地方冲出来,黑暗中的机关枪开始喷出火焰,他们全都倒在火焰织成的网里。 

巨大的雷声轧过去,忽然间机关枪只是在放射火焰,而没有声响,他感到什么东西穿透了他。 

整个腹腔炸裂了。 


… … 


时速一百五十英里的飓风中心已经到了,电闪雷鸣,暴雨狂浇。整座房子的窗户发出令人齿酸的吱吱声,玻璃在窗框之间猛烈振动。屋外的树木张开手臂奋力抵抗着狂风,但是断裂仿佛是迟早的事情。 

被惊醒的维戈从沙发上坐起来,摸到了地上的应急灯,打开,走到床前去看奥兰多。 

后者的情况很不妙,高烧完全没有褪下去,但是汗再也没有了,脱水的症状开始出现。毫无疑问,他又陷入了恶梦之中,有时张开嘴似乎要狂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维戈知道,有些特种队员从不说梦话,那是他们特殊训练的一部分。 

砰地一声闷响,维戈知道那应该是楼上的一扇窗户已经破裂了。 

就在这时,奥兰多猛地坐起来。 


维戈下意识地向后让了一让。 

奥兰多胸膛起伏,浑身颤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忽然间瞎了。 

 “奥兰多!”维戈叫了一声。 

奥兰多慢慢转过脸来,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他,但是渐渐的,目光缓和下来。 

维戈松了一口气,向他走近了一步。 

一道强烈的痛苦忽然撕裂了奥兰多的脸,他紧紧捂住腹部弯下腰,肩膀剧烈颤抖。 

“我要去厕所。”缓过来以后,他喘息着说。 

地下室里有一个小厕所,维戈把他扶进去,看他站稳以后,退出来。风雨声很大,维戈坐在外面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敲敲门,没有听见反对,就开门进去。 

奥兰多还扶着墙站在那儿,低声说:“停水了。” 

“没关系。”维戈说,走过去扶他,忽然瞥见便器里红色的脓血,不由浑身僵硬了一下。 

奥兰多反倒挺轻松地笑了:“对,我快要死了。” 

维戈一言不发地把他扶上床。 


奥兰多没有躺下去,他挺精神地坐着,很有兴致地建议: 

 “嘿,我说,我们聊聊天儿怎么样?” 

维戈看着他,在应急灯下,奥兰多烧得厉害的脸呈现一种艳丽的玫瑰色,深栗色的眼睛重新变得灵活明亮,笑容愉快而轻松。但是说话的时候,要用力呼吸,呼气很长,吸气却很短,胸腔里发出一种不祥的咝咝声,那是肺功能衰竭的前兆。 

“我不认为跟一个快死的人聊天有什么意义。”维戈忽然冷漠地回答。 

“利加伍德是为了让你不自投罗网才死的,但当我发现那个清洁工就是你的时候,我发现他几乎白白浪费了一条命。所以我才在停尸房那里等你,给你一个逃走的机会。” 

维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扔到奥兰多身上。 

“那些药对你没用对不对?我早该想起给你动手术的时候我们用了超过旁人两倍的麻醉剂。你闭口不提,因为你不怕死,很好,可你打算怎么去见利加伍德?” 

奥兰多拣起那个东西,是小熊pooh的别针。 

上身穿着短袖小毛衣,下面没穿裤子的小熊pooh。他为利加赢来的奖品上别着的别针。利加说那是他的幸运符,坚持要别在他那顶难看的蓝色幸运帽上。 

他抬起头,看见维戈已经穿好了外套,正在往身上套雨衣。 

“你要去哪儿?” 

“去弄特效抗生素。”维戈回答。 

“等等… …外面在刮风。”奥兰多吃了一惊,辞不达意地说。 

维戈的脸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声音里透出冰冷的讽刺:“对,外面还在下雨。所以你最好挺着别死,等我回来。”  

 

玛丽恐惧地倾听着窗外肆虐的飓风。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风暴。时间是早上十点,可是天黑得如同子夜。雷电疯狂地向大地轰击,狂风暴怒地劈砍着树木,不断有巨大的枝杈折断,噼啪落地。生长了几十年的粗大树干也在心有不甘地折断,木本质纤维一丝丝断裂,发出惨烈的垂死的咿呀声。当它们终于轰然倒地时,整个大地为之震荡。 

暴雨鞭打着墙壁与密闭的门窗,狂风变换着狞笑声寻找每一条罅隙。风雨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玛丽觉得,如果忽然在墙上打开一个小洞,那么自那洞中冲进来的风雨足可以洞穿后面的墙壁。 

布鲁迪医生在她的身边喃喃祈祷。 

 “我的主!为什么离弃我? 

求你不要远离我,因为危难临近了,没有人帮助我。 

它们向我张口,好像抓撕吼叫的狮子。 

我如水被倒出来,我的骨头都脱了节,我的心在我身体里如蜡熔化。 

我的精力枯干,如同瓦片;我的舌头贴在我的牙床上。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 

我的救主啊,求你不要远离我,求你快来帮助我!” 


玛丽心烦意乱地环顾周围的几十张病床,那些形容枯槁的病人都没有睡,一双双混浊的眼睛在黯淡的充电灯下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一所教会管理下的临终关怀医院。几乎所有的病人都无法经受长途旅行,医院只好将他们转移到防飓风的半地下室,留下了布鲁迪医生和玛丽照顾他们。 

玛丽二十二岁,是一个漂亮的墨西哥姑娘,起初是非法移民,在总统大赦取得身份后,她进入了这家医院。美国护士紧缺,有正规护士执照的没人愿意在这种医院工作。她因为在墨西哥有过经验,顺利地这里找到了一份护工的工作。当然,她必须隐瞒自己并非教徒的真相,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谈举要符合一个教徒的身份。但是现在,她完全丧失了伪装的心情。向上帝祈祷有什么用呢,如果你相信所有的风暴本来都是上帝的旨意。 

有的病人在跟布鲁迪医生一起念着祈祷文,有的病人仍在不为所动地地呻吟。凌厉的电光闪过,随之而来的猛烈雷声仿佛就轰击在他们头顶上方。一棵大树被击中起火,慢慢地如同楼房坍塌一般倒下,击中医院大楼,许多扇玻璃爆炸一般地粉碎。 

一个跟着布鲁迪医生祈祷的病人突然惊恐嘶哑地大叫:“末日来临了!撒旦即将主宰… …” 

仿佛回应他一般,地下室的门上响起了响亮的撞击声。 

玛丽看向布鲁迪医生,后者张口结舌的神情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几个病人的心脏监视仪开始发出警告,但无论是布鲁迪医生还是玛丽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撞击声停了下来,但是仍隐约有一些别的声音。 

玛丽再次看了布鲁迪一眼,明白他是不能指望了。她并不相信魔鬼,也对恐怖片里的食人怪兽之流嗤之以鼻,她唯一害怕的是现实世界中拿着刀枪杀人的匪徒,不过那些人一定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活动。 

她开始小心地向门走去。 

撞击声再次响起来,玛丽注意到这是和刚才同样的节奏,如无意外的话门外应该是人。她走到门边的时候,撞击声再次停下。她开始辨认出门外隐约有人喊话。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在狂风暴雨巨大的噪音背景之上,她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 

她回过头来:“布鲁迪医生,我想门外有人需要我们的帮助。你能帮我顶住这扇门吗?” 

布鲁迪医生不可置信地走过来,走到门边的时候才想起手里依然拿着圣经。他把圣经放在地上,凑在门板上仔细听了听。然后他象被门板咬了耳朵一样直起身来。 

玛丽提醒他:“医生,我们应该开门。” 

“啊……当然,”布鲁迪医生说,他用最大的音量向门外喊道:“我们马上开门。” 

玛丽摇了摇头,外面的人不可能听见。她轻轻推开布鲁迪医生,向门上猛踢了两脚。很快,门上传来轻轻的一扣,表示明白了。 

尽管做好了准备,门打开的一瞬间,两个人还是撑不住急速弹开的门,门板将他们毫不留情地拍在墙壁上,扔在地上的精装本圣经一下子被吹到房间尽头,一些病人发出惊叫,他们身上的被子就象旗帜一样翻动,输液管猛往后扯带出了扎在手上的针头。一个人影夹在风雨碎叶之间窜进来,立刻转身帮助玛丽和布鲁迪医生,三个人用尽了力气,才在风势突然一缓的时候将门关上。 

 

来人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拉掉了雨衣的帽子。 

湿透的头发贴在他脸上,几乎遮挡了他的真面目。他用发抖的手把头发弄到后面。 

人们呆呆地看着他。 

那是一个轮廓深刻的中年人,额头颧骨上有一些不断渗血的擦伤。他用力抹掉脸上不停流下来的水,胸膛急速起伏,似乎急切地想要说话,却被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布鲁迪医生把自己的椅子搬过来,想要让他坐下。但是他摇了摇头。等到他终于可以说话的时候,他说:“医生,我需要一些特效抗生素……有人病得很厉害。” 

布鲁迪医生似乎没有听懂一样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需要抗生素……我要回去救人。” 

“上帝,”终于明白了的布鲁迪医生瞪大了眼睛,“你能够到这儿完全是个奇迹,你不可能安全回去。” 

“我住得很近,离这里只有三个街区。” 

“你疯了,”布鲁迪医生摇了摇头,“不要说是三个街区,即使从这里走到医院门口也是件很危险的事。” 

中年人沉默地看着布鲁迪医生。 

而玛丽则望着中年人。 


这个人因为长期失温而嘴唇发紫,而且很明显,他的体力已经大大透支。她不知道是什么信念让他相信自己还能走回去。 

 “请你无论如何帮个忙,医生,”中年人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在谈的是一条人命。” 

 “是的,我们在谈的是一条人命,”布鲁迪医生固执地说,“是你的命。如果你死了,你要救的人一样会死。没有必要白白牺牲。” 

中年人低头沉默了片刻,他低头的样子安静到极点,让人感觉无论如何沸腾的思绪都可以严密地锁在他的头脑里,不会流露分毫。然后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如同笼罩着雾霭的深沉大海,连旁观的人都能感觉到那令人迷失的雾气正扑面而来。 

他直视着布鲁迪医生,缓缓地说:“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安全回去。” 

他的神情冷静非常,带着凹坑的下巴极轻地点了一下,那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却如重千钧。没有人可以怀疑他所说的话。 

玛丽呆呆地望着中年人,这个人,这个人比她听过的任何关于坚信者的宗教传说都更令人惊心动魄。她想她可能一生也忘不了这个人的这种神情。 

布鲁迪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嗫嚅着说: “我不知道----” 

“医生,给他吧。”一个病人打断了布鲁迪医生的话。 

中年人沉默不语,继续着他的注视。 

布鲁迪无法再继续与他对视,躲开了目光。 

玛丽慢慢走上前:“医生,我们可以一起帮他祈祷。万能的主会听见我们的声音。” 

一段她从来不曾真正相信却在这一刻忽然开始相信的经文泉水一样涌进她的心灵: 

 “耶稣说:若你们在地上同心合意,无论为什么事祈祷,他,我在天之父,必要给他们成就,因为那里有两个或三个人,因我的名字聚在一起,我就在他们中间。” 


她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出声地念出来了,而病人们也开始随着她念诵,甚至连那些永远都在呻吟的病人也用虚弱的声音跟随着她。 

“仁慈的天父啊,以我主耶稣的名义,我们请求你佑护此人,他为了别人的生命而置自己于危险,请你怜悯他,拯救他, 最慈爱的父啊, 求你救他免于一切的凶险……” 

… … 


暴雨销蚀了一部分雨云,天色已经不再漆黑如墨,但是眼前几乎没有道路。 

街道成为肮脏的河流,城市里满是倒塌的树木,瓦砾与废墟。一些房子被树木砸坏,一些房子墙壁坍塌,另外一些整个屋顶都被揭掉。而那些仍然屹立不倒的,空洞的门窗如同大张的嘴,家具象啃剩的骨头或者残缺的门牙一般横插其中。 

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垃圾卷在浊流里,碰撞搅动,在狂风掀起的浊浪中载沉载浮。大雨仿佛是固体的钝头长钉,源源不绝没头没脑地倒下来,要把一切敢于在地上行走的东西慢慢打出冰冷的孔洞。 

维戈小心地前进,总要抓住一个实在的着力点之后才迈出下一步。但是这场风暴似乎连根拔起了所有的东西,没有什么是真正可靠的。 

在回途过半的那个十字路口,他遇到了最大的考验。急流在这里形成一个旋涡,如果不幸失足就会被冲进街道尽头的大海。他观察了很久,决定了一条路线。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一棵巨木忽然自街道拐角被急流裹挟而来。雨水遮住他的视野,令他无法提前发现这巨大的危险,他几乎是在千钧一发的关头避过了那根巨木的当胸一击。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他发现为了躲避这根巨木,他已经错过了他下一个支撑点。忽然之间他发现自己无法站稳,一种螺旋型的大力毫不留情地拖倒了他,耳朵里嗡地一响,冰冷的水瞬间攻破了他的皮肤,内脏猛烈收缩,他完全无法呼吸。投奔怒海的汹涌水流裹挟着他毫不减速向大西洋奔去。 

维戈手脚并用,努力去抓一切他能抓到的东西。他抓到过锋利的碎玻璃,带着毛刺的断裂的树枝,棱角尖锐的家具的腿… …直到最后他终于抓住了一个光滑的圆柱形物体,忽然间他感到上身停止了运动,而双腿仍然被水向后猛拉,他的胳膊和身体在瞬间被橡皮一般拉长。他在心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用尽了一切的气力同水流争夺自己的双腿… …他不知道这样的争夺进行了多久,终于,缺乏耐心的激流放弃了他。 


… … 


午后一点。 

维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房门关上。 

回过头,这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漆黑一片,应急灯的电池已经用完。 

他摸了摸牢牢捆在身上的针剂,蹒跚地摸索到床边。 

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什么声音,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伸出手,摸向枕头的位置。 

他摸到了枕头。 

他的手指沿着枕头滑下去,一绺短短的凉滑的卷发嵌入他的手指之间。 

他忽然之间停下,没有勇气继续。 

他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与气息。 

忽然间他感到疲乏至极,颈部忽然不能再支持头部,不得不把头深深地折断一样地低下来。 

他冰冷的额头碰到一个东西,那东西仿佛是热的。维戈一动不动地呆着,直到那个东西轻轻震动了一下。 

“喂,”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说,“老家伙,你还活着吧!” 

奥兰多滚烫的手指动了动,摸了摸维戈冰冷的额头。 


(注: 2003 年的Ana其实只是个热带风暴,远远没有达到五级飓风的强度,也不知道有没有袭击florida keys。大家姑妄看之吧。)  

 


19 


酒吧、商店、与船坞七零八落,西岛著名的日落广场上一片狼藉。 

这个每天傍晚都聚集了形形色色的艺术家和游客,在云霞与海水的万丈金光中一起狂欢的地方,此时寂静得有如废墟。 

然而在天上,滚滚煅烧着的云层艳丽无比,液体一般的金红色如同汹涌奔流的岩浆瀑布,自万尺高空披挂而下,泻入大海,令广袤无垠的海面闪烁着冷亮的金属光泽。仿佛是在末世,人类灭绝,文明毁灭,九个太阳正在横空出世,地球重回生命未诞生之前,绝对的荒凉与壮阔无比的美丽。 

两个人,两个末世中的幸存者,坐在海边一艘破船的甲板上。黑色的背影如同剪纸,只要一点火星就可以燃烧干净。 


这是飓风过境后的第三天,因为通往大陆的公路有一段被冲毁,这个岛依然与世隔绝。 

“如果相机在这儿的话,我可以拍出一张有趣的照片。”维戈说。 

奥兰多转过头来。 

维戈正低头看着甲板上一小汪镜子般的积水,灿烂云霞映在那片水中,清楚得纤毫必现,仿佛是一小团燃烧着的火焰沉没在清澈的静水之中。 

“你喜欢摄影?” 

“对”,维戈笑了笑,“大概因为那是唯一一种对天份要求不算太严格的艺术。不大需要创造,只需要捕捉与传达。” 

奥兰多转开眼光,望向海面:“世界上哪里有凭空的创造?不过都是不同方式的捕捉与传达。对摄影而言,捕捉与传达的方式都受到限制,有时候反而更难。” 

维戈略有些惊讶:“你也喜欢摄影?” 

奥兰多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但不知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不再喜欢了”,他说,“自从我妈和我姐去给我买相机被炸死以后,就不再喜欢了。” 

“……我很抱歉。” 

“没什么,”奥兰多耸了耸肩,“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拿起一瓶水,仰头喝了一口。“后来我就住在利加他们家里,他父母对我很不错。” 

“你父亲……” 

“那就更早了,大概是我两岁的时候。我对他根本没有记忆。” 

维戈沉默了一会儿,“利加伍德就象你弟弟?” 

“不,他就是我弟弟。” 

“是吗?那么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把他卷入危险之中?” 

奥兰多猛地回头,盯着维戈,一瞬间脸因愤怒而涨红。 

“你他妈的知道什么?” 

“当然我知道的事实有限,也许你可以告诉我,”维戈平静地说,“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杀人?”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救我,”奥兰多的脸上掠过一个冰冷讽刺的笑容,“可惜翻牌翻得太早了点儿吧,老兄。” 

维戈眉毛跳动了一下,声音仍是平静的:“是吗?你这么认为?”他不带任何表情地注视着奥兰多。 

后者的笑容慢慢消失,但仍坚持以目光与他对峙。那双恢复了光彩的深栗色眼睛里映照着日光水影,几乎无法逼视。“那么,到底为什么救我?” 

但是维戈毫不闪躲:“你又为什么救我?” 

奥兰多紧紧闭着嘴,转过头去。 


日落的速度如此之快,现在太阳已经快要落下海平线了,金色彤云只剩下窄窄一条,海面几乎转成全黑,仿佛是一块巨大的正在冷却的金属板,在遥远的彼端被一道艳丽炽热的火焰自天空里切割出来。 

“有一件事,我早该感谢你。”当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维戈说。 

奥兰多躺在甲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神秘深邃的深蓝色开始浸染天空。 

“我很感谢你杀死了迪克斯诺,”维戈的声音几乎融合在海浪里,“因为我也许永远拿不到足够的证据制裁他。” 

“那不过是个人渣。”奥兰多淡淡回答。 

“是的,”维戈说,“一个杀死了我弟弟的人渣。” 

“所以你想要报复。” 

维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没错。” 

“……那么你会不会报复?当你的生命,价值,信念,尊严,一切东西都被人出卖,而出卖者还宣称这出卖是为了一个无比崇高的目的?” 

维戈没有立刻回答,一阵风从甲板上吹过,两人的头发在风里动荡起来。 

维戈低声地,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 

 “奥兰多,报复不能让你失而复得。它甚至,常常会令你失去更多。” 

奥兰多沉默不语,慢慢把手臂叠在胸前:“…太晚了”,最后他说,“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不,你还有一样东西。小心些,不要失去它。” 

奥兰多有些轻蔑地动了动眉毛,仿佛一个历经世事的成人看见有人在用哄骗小孩子的幼稚的玩具引诱他。“…是什么?” 

 “是明天。”维戈望着他的眼睛回答。 


群星就在那最安静的一刻破空而出。 

那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所熟知的星空。星星太多,太密,亿兆星辰的盛况无法形容,以至于整个天空都被星光漂淡了色彩,不再是深蓝或黑色,几乎成为一片浅色的沙漠,无数粒沙,每一粒都闪烁着亮白、莹蓝、暗金,或者银红色的淡淡光芒。 

真正的银河,半透明的纱一般的巨大光河,无比柔软轻朦地淌过这闪烁着微光的无垠沙漠。它自海平面升起,慢慢垂入大地彼端。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有一条船,就可以顺河而上横越广袤夜空,河水的乳白色珠光永远照亮前路,永不会有风浪波涛,永不会有葬身河中的水手,只会有以灵魂为代价沉醉于这梦境之中的船员,那是一条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河流。 

两个仰望夜空,长久沉默。 


奥兰多忽然伸出手。 

“看,那把勺子。”他说。 

维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北斗七星永远是北半球最容易辨认的星座,那把古老完美的勺子明亮而庄重,在它的星光照耀下,海洋中诞生了第一只草履虫,冰雪灭绝了巨大的恐龙,人类第一次点燃了火。 

奥兰多轻轻笑了:“小时候,在坎特伯里,我和利加迷了路,肚子咕噜噜地叫,他就指着那把勺子恶狠狠地说,奥利,我要喝汤,用那把大勺子喝汤。” 

液体冲出了眼眶,所有压下去的疼痛全都翻涌而上,在浩瀚的星空下,在咸涩的海洋的味道里,奥兰多为他永远不能再见的兄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注:见过的最美的星空,一次在犹他州无灯无人的公路上,寂寞群山,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银河,震惊无比。然后是在缅因州Acadia国家公园,可以在夜晚开车到Cadillac山顶。四面环海,夜风猛烈。看星星的人不少,但是大家都鸦雀无声。有小朋友爬上车顶躺下,无需仰头也能面对天空。我们打着手电走山顶的trail,遇到一家三口钻在睡袋里,露天躺着,看着星光等待日出。这里写的星空,实在不能描绘那种盛况的十分之一。美到极点真可以令人灵魂震荡。)  

 

20 

“很快就会有人回来了吧?”奥兰多问。 

“很可能。”维戈说,调节了一下奥兰多静脉滴注的速度。 

奥兰多的恢复速度惊人,烧早已退了,昨天甚至和他步行了一个街区去日落广场。但是抗生素还是要打完一个疗程。 

屋子里回响着隐约的音乐,这些天他们一直在用那套用电池的音响。喇叭的功率有限,声音总是很低,不过在寂静的地下室里可以产生隐约的回音。CD只有一张,是刻录的,上面没有写名字。里面的音乐旋律性很强,配器优美神秘。 


“还能找到可以用的船吗?”奥兰多问。 

维戈看了他一眼:“已经找到了一条。” 

他把空了的针剂瓶扔在垃圾桶里,又蹲下去,将已经满了的垃圾袋扎起来。 

奥兰多想了想:“可以帮我也找一条么?” 

维戈整理的动作停下来,抬起头:“我认为我们可以一起离开。” 

“喂,我已经不需要你这个人质了----,”奥兰多笑了笑,“护士也不需要。” 

维戈站起来,把垃圾袋扔到门口。“你打算去哪儿?” 

奥兰多的视线跟随着他,淡淡回答:“如果我可以告诉你的话,我也就可以和你坐一条船了。” 

维戈慢慢走回来,回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可以帮你找船,但是有一个条件。” 

奥兰多扬了扬眉毛。 

“停下来,停止杀人和报复。” 

奥兰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如果我不答应呢?你要怎么办?送我去坐牢?” 

“奥兰多,报复并不能赋予你伤害无辜者的权利。” 

“无辜者?”奥兰多冷笑。 

“没有无辜者吗?那么曼克瑞宁的司机,还有与他同乘一辆车的保镖呢?迈阿密分局的探员呢?他们不过是在工作。他们不应该付出残废或者生命的代价。不论有什么样的借口,你已经是一个迫害者,一个凶手。” 

奥兰多震动了一下,但随即大笑起来:“对,我本来就是一个凶手,你为什么不逮捕我?不把我扔进监狱里?好拯救更多的无辜者?” 

他靠在床头上,双眼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跳动一般地亮着:“你打算怎么办?让我答应不再杀人之后放我走?安排我躲到世界上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过完我老鼠一样的后半生?然后你就可以得意地说你成功地拯救了一个灵魂?嘿嘿,伟大的联邦密探先生,你是不是每天夜里都被自己的公正善良感动得痛哭流涕?” 

他可以看出维戈无疑是愤怒的,愤怒到他一向都严密封锁在头脑内部的情绪已经在深沉的双眼背后,隐约显露了出来。奥兰多准备好了维戈一拳挥来,他现在很欢迎肉体上的痛苦。 

维戈站起身。 

奥兰多想:好啊,来吧。 

但是维戈从他眼前后退了一步,眼底的情绪彻底消失了。 

“也许,你需要自己待一会儿。” 

他冷淡而礼貌地说,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地下室。 


… … 


维戈大步行走,有点发抖的手无意识地紧握着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直到走过了两条废墟一般的街道,他才开始意识到那个东西是什么。 

他慢慢把那东西掏出来。 

是手机。 

他在奥兰多昏迷后拿回来的自己的手机。 

他对着那只关闭了的手机凝视了一阵,抬头去寻找高一点的房屋。 

从屋顶上看下去,碧蓝的大海围绕的,是许多半毁的房屋和狼籍的街道。某个拐角处有一道阴影一闪,大概是一只幸存下来的野猫。 

维戈低下头,按下了开关键。 


… … 


地下室的门开着,维戈怔了怔,快步走到门口。 

奥兰多不在床上,但他随即看到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 

光线象个方柱子一样照进去,光柱的尽头就是在椅背后露出来的奥兰多的卷发,那些毛茸茸的头发让他看来象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 

奥兰多没有回头。 

“别关门,”他说,“听这首歌。” 

他用遥控器把音乐的声音调到最大。低功率的喇叭有它的极限,但是至少,这次维戈听清楚了歌词。 

在小提琴和双簧管,以及隐约的合唱背景中,一个自然优美的女声反复重复着民歌一般的旋律,简单而悠扬。 


The wheels of life keep turning, 

Spinning without control 

The wheels of the heart keep yearning 

For the sound of the singing soul 

And nights are full with weeping, 

For sins of the past we’ve sown 

But tomorrow is ours for the keeping 

Tomorrow the future’s shown 

Lift your eyes and see the glory 

Where the circle of life is drawn 

See the never-ending story 

Come with me to the Gates of Dawn 

And whose is the hand who raises 

The sun from the heaving sea 

The power that ever amazes 

We look, but never will see 

Who scattered the seeds so life could be 

Who coloured the fields of corn 

Who formed the mould that made me 

Before the world was born 

Lift your eyes and see the glory, 

Where the circle of life is drawn 

See the never-ending story 

Come with me to the Gates of Dawn 

Lift your eyes and see the glory, 

Where the circle of life is drawn 

See the never-ending story 

Come with me to the Gates of Dawn 


奥兰多回过头来,阳光穿过许多灰尘照在他脸上。 

“那天你去找药,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很快这间屋子就又黑又冷活像个地狱。但是你回来的时候,门一打开…就象这首歌里唱的什么…黎明之门。” 

奥兰多站起来,手里拿着什么光芒晃动的东西朝维戈走来。 

维戈盯着那东西,慢慢发现那是啤酒。 

“你真是混蛋,竟然藏了啤酒。”奥兰多大笑着把一瓶酒塞在维戈手里,威胁地龇了龇牙,“如果你要说伤口没好的人不能喝酒,我就用这个敲破你的脑袋。” 

他用自己的酒瓶碰了碰维戈的,仰头喝下去。 

维戈却没有喝。 

“你决定了?”他盯着奥兰多问。 

奥兰多拉起T恤下摆来擦了擦嘴:“那要看你安排我去哪儿。” 

维戈望着他:“你想去哪儿?” 

奥兰多耸耸肩:“哪儿都无所谓。”他一口气喝光了啤酒,转身抬臂,把啤酒罐远投到垃圾筐里,然后慢慢回过头,“只要你别送我去监狱。” 

“知道了。”维戈说,举起酒瓶慢慢地喝下去。 

奥兰多微侧着头站在那里,深深地望着他。他的脸重伤后更瘦,眉毛、眼睛、薄嘴唇,都是简洁精致优美的直线。只有鼻梁因为断过,不是百分之百的笔直。然而这丝毫没有破坏这张脸整体的美感,这仍是一张少见的标致漂亮的面孔。 


现在在这张脸上,慢慢展开一个微笑,不露出牙齿,只是闭着嘴,将嘴角向上拉,向上拉。 

自这微笑里,慢慢地弥漫出一种淡淡悲伤的味道。  



21

维戈醒来的时候,地下室很明亮。 

他慢慢抬起手,搭在眼睛上。 

他的手腕上用被绳子深深捆绑过的痕迹。 

四肢仍然麻木无力,他相信自己无法坐起来。记忆在意识之后慢慢恢复,他开始推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又见面了,维戈。莫藤森先生。”休马登刻板的伦敦音在耳边响起。 

维戈没有说话。 

休也似乎并未期待听到什么回答,几乎是立刻又问:“他在哪儿?” 

维戈疲惫地回答:“你认为一个罪犯会跟人质交代他的去向?” 

“是吗?你只是个简单的人质?” 

休马登的声调毫无变化,但正是这种无动于衷的音调让人感觉到一种深思熟虑的阴森。 

“那么你是否可以解释一下:一个已经陷身在沼泽里的人,如何能够在岸边的树上将绳子打一个死结来自救?还有,那根绳子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他的船上缆绳还在,而被他追踪的那条船上却没有缆绳?” 

维戈低声笑了:“现在我相信英国是个出神探的地方。” 

他的眼睛已经慢慢适应了光亮,把手放下来,休马登那张严肃的鹰鼻长脸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休的冷灰色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维戈继续微笑:“对,我是IRA的外围组织成员,恐怕你早就调查过,我父亲是丹麦人。当然,丹麦和北爱尔兰相去不远。他效忠IRA后,命令我打入美国政府,伺机帮助共和军。” 


休马登没有轻易被激怒,他刻板的声调忽然有了一些改变,仿佛从一个播放录音的假人变成了真人。 

“维戈,就算他救过你一次,你也在迈阿密救过他一次。双方已经扯平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掩护他?” 

维戈望了他一会儿,慢慢垂下视线:“信不信由你,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以为我已经报警,所以给我用了点烈性麻醉剂。” 

休马登沉默,过了一会儿,恢复了他一贯说话的调子:“你明白,刚才谈话的这段录音我会交给你的上级。” 

“当然。 ” 

休站起来,转身离去,在将要跨出房门的时候,他回过头:“你知道他跑不掉,无论如何我会抓住他。” 

“你不必告诉我,”维戈平静地回答,“从官方来说,我们已经不是工作伙伴,从私交来讲,我们也从来没有成为朋友。” 


… … 


他们在半天以后离开西岛,维戈相信休已经让他的手下将整个岛彻底搜索了一遍。 

一路上,休不允许维戈打电话,或者随便离开,甚至连他上厕所都有人跟随。当维戈开始对这种拘禁般的待遇感到忍无可忍时,他们在一个高速公路的检查站被截下。 

办公室里有两个人等着他们:肖恩,和一个很久没见过的人:曾经和休马登一起办案的英国情报局官员格里格。希恩。 

“你这个笨蛋,”肖恩大步走过来,在他肩上猛拍,“没事吧?” 

维戈被他拍得几乎要咳嗽,立刻反击回去。“揍你的力气什么时候都会留着。” 


再见到老朋友的感觉真好。 

格里格朝休走过去。当然,他们两个人当非老朋友再见。 

“休,”格里格带着他永恒的笑容走过去,“恐怕你得尽快回国了。”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案件正在关键时刻。”休冷冰冰地说。 

格里格为难地搓了搓手。 

“很抱歉我爱莫能助,这不是我的决定。不过案件,你放心,我会接手。” 

“迈阿密机场有飞伦敦的班机,最早的一班是三点四十。”格里格完全不顾休马登阴郁的沉默,自说自话地抬起手表看了看,“嗯,你还来得及。” 

肖恩对着神情厌倦的维戈耸了耸肩,走进两人对峙的区域: 

“对不起,我们恐怕要先行离开了。还有什么需要配合的话,请跟我们老板联系。目前来说,我们已经跟这案子毫无关系了。” 

格里格笑眯眯地点头:“我们非常感谢你们的协助,希望还有再次合作的机会。” 

他与肖恩和维戈礼帽周全地握手。整个过程中,休都是一言不发地笔直站着,冰冷的灰色眼睛一直盯着维戈,直到他完全走出门去。 

肖恩打开车门。 

“我来开车,买不到今天回去的机票。我们先去机场附近找个旅馆。” 

他发动了汽车,一边倒车一边说:“知道吗?那个英国佬有大麻烦了。他们那边早就召他回去,他顶着不办,还骗了PJ。现在事情闹大了,估计回去不仅仅是接受调查那么简单。” 

维戈摇了摇头。 

“他在这个案子上,认真得有点可怕。” 

“哈,”肖恩叫道,“我还以为认真得可怕是你的专利。” 


维戈心中一动,他知道肖恩指的是几年前迪克斯诺的案子,那时候他也是不顾上司的命令私自调查,最后受到了处分。他的意识中隐约飘过什么似乎极重要的东西,却一闪而过,再也抓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倒在椅背上。 

“老实说,”肖恩看了他一眼,“这些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被人抓了当人质?” 

维戈一时没有回答。 

“不想说就算了,先睡一觉。”肖恩左转,加速,并入了车流之中。 

“不,我只是在想从哪里开始。肖恩,不只是这些天的事……” 

肖恩绿色的眼睛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你是说,你竟然有不只一件事瞒着我?” 

维戈被他那种刻意装得酸溜溜的口气逗笑了。 


“其实也很简单。杀死迪克斯诺的与杀死曼克瑞宁的是一个人。” 

他们的车明显在车道内晃了晃。 

“你还记得我们扣留的那个英国学生吗?都是他。” 

刹车尖利地响了长长一声, 银色的Malibu连续换道,冲出高速,停在了路肩上。 

“好了。”肖恩朝维戈转过头,“你瞒我那么多年的帐回头再跟你算。现在先把事情全都给我仔细说清楚。” 


… … 


维戈告诉了肖恩所有的事,只除了一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没有说他在飓风来袭时去给奥兰多弄药的事儿,大概是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肖恩骂得狗血临头。 

“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肖恩最后问。 

维戈闭了下眼睛:“如果连你都这么问,难怪休马登不肯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不过,这有点说不通。你刚才说,他可能跟踪你出去,看到你用了手机。” 

“对,但是我并没有真的用它,因为我后来想到休很可能在监视我的手机使用。” 

“如果你并没有使用手机,”肖恩皱起眉毛,“休是怎么找到你的?” 

维戈疲倦地搓了搓头。“我不知道,我的脑子现在迟钝得很,他用的麻醉剂实在厉害。” 

肖恩看着他手腕上绳子捆绑的痕迹:“你说过,这些天你根本没有被限制自由。但这是怎么回事?” 

维戈看了看:“也许他只是怕麻醉剂的剂量不够。”但是他心中忽然一动,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飞快地掠过去。 

肖恩没有容他多想:“维戈,老实说,你本来真的打算放他走?” 

维戈看着肖恩:“你不赞成?” 

肖恩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维戈。说实话,我觉得这不太象你的风格,你从前不会… …我是说,你一向是那种是非分明的人,当然我不是在说你现在… …” 

“我知道---”维戈打断了艰难措词的肖恩,他想再解释一句,却不知道能够说什么。 

脑子里很乱,象大把大把的水草从污泥里拔出来,拖拉着泥浆,淋漓而混乱。他想,如果从来没有卷进与奥兰多布鲁姆有关的事,他的生活无疑会简单许多,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那条线仍然清晰无比。但他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也无法将那些事从生命中抹去。他已经不是从前的维戈。莫藤森。 

“喂,伙计,”肖恩拍拍他,“我不是说你不对。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兴许会和你一样,也许正好相反。反正无论怎么做都不会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不过我觉得,这太危险。我希望那个家伙永远不再出现在你的生活当中。” 


那天晚上,肖恩睡得很熟,大概因为他是搭夜班飞机来佛罗里达的,一直都没能好好睡觉。而维戈大概是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睡得太久,反而完全没有睡意。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反复查看。没有任何异常,最后一个通话记录是在迈阿密时,他打回家里的。留言信箱也是空的。 

第二天下午两点,他们在杜勒斯机场下机。 

肖恩刚刚打开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肖恩看了一眼号码:“啰嗦的PJ。” 

他接通电话:“喂,头儿,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当然人在我这儿。” 

“嗯,很顺利。” 

“… …什么?靠!”肖恩停下脚步,笑容在脸上凝固。 

维戈也站住了。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肖恩的眼睛看着他,嘴还在对电话说:“好的,我们马上回去。” 

他低头挂断了电话。 

“什么事?”维戈尽量冷静地问。 

肖恩过来搂住他的肩膀,耷拉下脑袋。 

一瞬之间,维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上一次肖恩这么做,是在亨利被绑架的时候。 

“亨利死了?”维戈浑身僵硬地问,他总是习惯先想最坏的可能。 

“不,不,”肖恩立刻说,“没那么严重,他只是……被人带走了。”  

 

22 


维戈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周围是走来走去的负责这次绑架案的小组成员,而他的身份是受害者家属。 

一切与上一次惊人地相似。只不过这一次身边没有埃克珊。 

他跟埃克珊通过电话,埃克珊并没有象他担心地一样大吵大闹,歇斯底里。离婚以后大家拉开距离,说话态度都比从前收敛,反而避免了许多无谓的互相伤害。 

维戈把烟头在烟灰缸里一点一点按灭。 


昨天这个时候,亨利在午休时间离开学校去买东西,然后就缺席了下午的两节课。查访下来唯一的线索是他被一个身材偏高的男人带进了一辆弃车,没有人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或者确定地描述出那辆车的样子。 

到现在为止,亨利失踪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绑架者仍然没有联系他或者埃克珊。使他开始怀疑这次绑架究竟是为了要胁还是为了报复。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就太晚了。 

他的目光落在沙发前面的筐子里,忽然震动了一下。那里面扔满了一些没拆开的信件。他把整个筐子拿起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沙发上。旁边的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们当然已经检查过,并没有任何特殊信件。 

维戈把帐单信拣出来扔在一边,当然,照例有许多来自投资公司和信用卡公司的垃圾邮件。他把那些信一封封拆开,都没有什么异样。最后是一封是昨天晚上才寄来的来自当地一家信用卡公司的信。信上说他已经通过了某某信用卡的信用测试,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收到一张卡。为了让人有个更清楚的概念,旁边还附了一张没有磁条的塑料样卡。唯一特殊的是这张卡上用墨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维戈停下动作,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人在注意他。 

他把那张卡小心地抽出来,翻到背面,后面果然贴了一张不干胶纸条。他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揭下来,藏在手心里。 

维戈站起来的时候,人们抬头看着他。 

“我去睡一会儿,有电话的话叫醒我。”他说。 

人们看着他疲惫的脸,理解地点点头。这个令人同情的父亲从昨天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睡过。 

维戈把卧室门关上,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又从壁柜里拿出了一只手枪,然后尽量轻地拉开窗户,翻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步行出社区,走了两个街区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停下的地方是亨利所在的中学,因为是周末,十分安静而空旷。 

维戈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向看台走去。他并没有走上看台,而是钻进了看台的钢架下面,在最低一排左数第五个座位下方,他发现了一只用胶带固定好的手机。 

维戈从看台后面钻出来,深吸了口气,按下手机的开关。 


里面只存着一个号码。 

他没有别的选择,按动了重拨键。 

电话那边没有人接听,当然对方不会傻得留下这样一个明显线索。这只不过是让对方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这支手机。 

他挂断之后五秒,手机已经响起来。 

维戈接通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边说:“不错,比我想象得还快。” 

维戈震动了一下。“是你。”他神色复杂地说。 


… … 


公共汽车上几乎没有人。维戈坐在车厢后部,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这是他转的第三辆车。当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伸手拉了一下要求停车的铃线。 

车辆停在一座公寓楼的门口,他推开那座大楼的楼门。昏暗大堂里的沙发上坐着几个老头儿,用浑浊无光的眼睛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一个老太太正在行走支架的帮助下慢慢地向电梯挪动。这是一座为老年人提供特殊折扣的公寓,居民几乎都是靠固定年金生活的老人。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暮气沉沉的气息。 

维戈坐电梯到十楼,1024在走廊尽头。他慢慢走过去,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门没有锁。” 

维戈转动门把,进入房间。 


这是最便宜的一种公寓格局,一间大房,没有客厅、卧室的划分,厨房是开放式的,一眼可以看全,可能藏人的地方只有壁橱和厕所。 

那个一直站在窗前居高临下观察着街道的人似乎终于确认了维戈是一个人来的,腰身笔直地转过身来。 “很抱歉,”他说,“你的儿子不在这里。” 

维戈笑了笑:“当然,绑架的事你不会亲自动手,休。马登先生。” 

休马登背对着窗口坐下,指了指沙发:“请坐。” 

“不必了,”维戈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这你非常清楚。” 

“不,在可以得到直接信息的时侯,我从不猜测。” 

“好吧,如果你坚持。我要抓住奥兰多布鲁姆,而我相信你可以帮助我。” 

维戈沉默了一会儿。 


“这次你走得太远了----” 

休马登有点厌倦地打断他:“不要告诉我你关心我的前途超过对你儿子的担心。” 

维戈注视着他,点了点头:“好吧,让我先见见亨瑞,然后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我们最好先进行实质性的合作,你儿子的安全你不必担心。” 

“不,”维戈坚持,“他六岁的时候被人绑架过,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半年的心理治疗后才基本好转。即使身体上没有受到伤害,我也必须确定他精神上的安全。” 

休微微动了动眉梢:“你觉得你有谈判的筹码?” 

“当然,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将要离境脱逃,你是想要在海关截获他,还是想事后在某个第三世界国家的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一般地寻找?”维戈淡淡地说,抬起手表看了一眼,“顺便提一下,我最后一次看见奥兰多布鲁姆先生是在五十七小时以前。” 

“我可以让你和他通话。” 

“不,伪造声音实在太容易,我更相信我的眼睛。” 

休马登与维戈对视,彼此衡量着对方的底线。 

“如果你那么担心你儿子的话,我可以把你们关在一起,这样你就可以尽你所能地安慰他。当然,我一旦找到奥兰多布鲁姆,你们就可以重获自由。”休慢慢说完,每一个字都象砸一根铁钉在地上。 

维戈笑了笑:“父子两个关在一起,事后灭口也方便一些,不是吗?” 

休以一种陈述事实的口气说:“基本上我没有灭口的必要,即使没有这件事,我所做的已经足够我入狱,我不过是要在那之前抓到我必需抓的人。” 

“为什么?”维戈望着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 

休冷冰冰地回答:“我当然有我的原因。” 

维戈没有再追问下去。 


… … 


维戈的双手被铐在背后,眼睛上被贴了胶布,又架了一副墨镜遮掩。汽车在路上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大约有一个小时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剩下一个小时则是在local路段上悠闲地行进。 


当车终于停下的时候,维戈在休开门的一瞬,闻见一股淡淡的花香,周围很安静,有车辆减速滑过的声音,远处门上铃铛响的声音,还有偶尔的犬吠。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在一个居民区里。 


休带着他上了两层楼梯,按响门铃。 


久久无人开门。 


维戈心中一动,极其缓慢地从休身边挪开了一点。 


他听到休的呼吸声稍稍加快了一点,然后他听见钥匙声响起。 


门被推开,一阵风扑面而来。 


休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23 


在离华盛顿不远的Shenondoah国家公园的一个RV营地里,稀稀拉拉地停了几辆房车。这不是一个游人很多的公园,尤其在现在这个季节。 

奥兰多就在其中一辆房车里,他把小胖子扔在双层床的下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给自己弄点吃的。一分种以后,他嚼着热乎乎的金枪鱼三明治重新在床边坐下来。 

那是个小胖子,如果不是脸太圆的话,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可是长得一点也不象维戈。莫藤森,尽管他是那个家伙的儿子。 

奥兰多原本没想过再跟那个家伙扯上什么关系。不过离开西岛以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他至今仍不知道最后那次导致利加被捕的暗杀是否成功,他当时没有时间确定目标是否死亡,而国内的那条联络线已经断掉,即使目标依然活着,他也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追踪。如果利加还在,他们也许可以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但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那就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于是一路向北,回到了华盛顿特区,这个城市不知为什么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他开车到他和利加住过的旅馆附近兜了一圈,他还记得那两个热情友好的厨娘,当然他没有冒险停车去和她们打招呼。他还去了市中心一带,路过杰弗逊纪念堂时看见樱花早已经败了,但是云彩代替了花朵盛开在碧蓝的湖水之中。他开过那条树木繁茂的华盛顿纪念公路,没有在任何观景台停留,所以他没有再次看见奔流在谷底的波多马克河。最后他停在一个安静的社区里。人们还没有下班,有一个主妇在一栋房子前的花园里除草,一个遛狗的老头被他那条高大的猎犬带着气喘吁吁地疾走。奥兰多坐在车里看了很久,看着阳光慢慢转移了方向,最后一辆黄色的校车慢慢悠悠地逛进了社区,车门打开,开闸放水一样冲出来一群欢蹦乱跳的小孩。一个小胖子把大书包往肩头上拽了拽,进了一栋房子。他在房子里消失了一会儿,很快又推门出来,手里抱了一个篮球,开始在房前竖着的儿童篮球架前练习投篮。很快,邻居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跑出来,对他喊:亨瑞! 

两个孩子开始一起玩,战况激烈,其间也发生了若干争执,但是他们一直兴致勃勃,直到橘红色的光线笼罩了整个社区,邻居孩子被叫回家里。亨瑞耷拉着脑袋,独自一人砰砰砰地拍球。 

但是那个邻居孩子很快又跑出来。 

“亨瑞,我妈请你来我们家吃饭。”  

“谢了,”亨瑞说,“不过我妈一会儿来接我。” 

亨瑞回到了房子里,客厅的灯亮了,窗帘没有放下来,他一个人在看电视。 


七点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房子前面,一个短发女人坐在车里按了按喇叭,亨瑞从沙发上跳起来,把电视关掉,拖着他的书包走出来。 

“我快饿死了,妈。” 

那个女人笑起来:“你好象总是处在饿死的边缘,好吧,你想去哪儿吃?” 

他们的车开走以后,一辆黑色福特跟着开走。奥兰多坐在自己的车里,皱了皱眉毛。他记得那辆车在社区里停了很久,从没有见人上下车。 


第二天上午,体育课的时候,亨瑞跑着去捡一只棒球。一个人和他撞了一下。 

“对不起。”一个很年轻的声音说,伸手扶了一下险些向后摔倒的亨瑞,顺便摸了摸他的脑袋。 

亨瑞抬起头,看见棒球帽下一双明亮的深棕色眼睛。 

“该我说对不起,先生。” 

两个小时以后,在亨瑞学校外一条小街上,一个男人用麻醉手帕制服了亨瑞,把他拖上一辆黑色福特车。 


不远处,隐藏在自己车里的奥兰多注视着定位仪的屏幕。 

他并没有立刻跟上去,在公路上追踪无疑是最容易被发现的。追踪器上显示的追踪目标在兜圈子,看来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手在确定是否有人跟踪。中间有一次目标的移动变慢,应该是亨瑞被转移到另一辆车上。 

奥兰多等待了四十分钟以后,启动了车子。 

最终关押亨瑞的地方是一片低收入公寓区。奥兰多到达的时候人们正好开始下班,他无法采取行动。天黑以后他爬上屋顶,设法窥探了一下那套房子。他欣慰地看到亨瑞并没有受到虐待,事实上小胖子在第一次醒来,反应很快地发出了半声尖叫后,就立刻被捂住嘴,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 

一整夜奥兰多没有找到机会,因为绑架者的高度警惕,还因为他不希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弄出什么足以使邻居报警的动静,毕竟他并不希望惊动警察。当然他有另外一个选择,他可以匿名报警。但是他有些担心那些警察的能力,他非常不希望小胖子身上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天快亮的时候,奥兰多撤了下来。一整夜趴在房顶上的感觉并不美妙,他受过伤的脊柱让他很不舒服。他开车出去给自己弄了点吃的,放平了座椅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再次回到那片公寓,设法潜入了绑架犯旁边的那间公寓。这种公寓的墙壁都很薄,隔音效果很差。他在墙上粘贴了几个利加从前发明的小耳朵,它们可以收集微弱的声波,接到放大器上就可以听见隔壁发生的一切。在收听了对方上厕所打嗝等一系列无聊的声音之后,他终于听见了他想听见的鼾声。保持高度警惕的时间越长,越容易感到疲倦, 一整夜加上一个上午,没有听到任何风吹草动的绑架者终于觉得安全了。 

奥兰多从阳台上潜入了绑架者所在的公寓,在对方惊醒的一瞬他已经放倒了他。 

他用枪口顶着对方的额头问:“ 为什么?” 

绑架者望着奥兰多那双变成地狱般颜色的眼睛,迅速考虑了一下说谎是否值得。 

“我只是受人雇佣,” 他说,“有人告诉我地址。要我把人带到这儿。” 

“关于那个客户你知道什么?” 

“ 我没有见过他,不过是个男性,有英国口音。” 

奥兰多猛地翻手,用枪柄打晕了他。 


… … 


小胖子的睫毛动了动,金色的长长的睫毛。 

真不象父子,奥兰多想,然后他愣了愣,因为他居然记得那个人睫毛的样子。他其实从来没有注意观察过,这时候想起来却历历在目。每次那个人要掩饰情绪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垂下眼睛,他的浅金色睫毛直而且密,纹丝不动,令人觉得冷静之极。 

小胖子就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是纯正的蓝色,而不是那种蓝绿不分的复杂颜色。最初的迷茫以后,恐惧开始在那双眼睛里聚集,奥兰多咽下一口三明治。 “放松点,小伙子,我保证世界上没有我这么英俊的绑匪。” 

他用没有拿三明治的手摸出了裤袋里的钱包,拎起来,让钱包里面放着照片的那一半垂下去。 

“看看这个。”他说。 

那是一张维戈与亨瑞的合影,他在迈阿密时从维戈钱包里搜出来的照片,他象早就料到有今天一样,没有烧掉它。 

但是照片的效果出乎他的意料。 


小胖子惊恐得几乎要哭了:“ 你杀了我爸爸?” 

奥兰多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 小子,你实在应该对你爸爸更有信心一点。” 

“他不会把照片给别人的。”小胖子言之凿凿地说。 

“一般情况下不会,不过当他知道有知道有坏人在打你的主意,自己走不开,想让我来保护你的时候,就一定得给我点东西让你相信。不过-----”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起来,“不过看来他低估了他儿子的警惕性。” 

亨瑞带着怀疑的神色盯着奥兰多。 

“你是谁?” 

“好问题,你可以叫我麦克。” 

“从没听说过你。” 

“当然,我不是你爸爸的同事,甚至连麦克也不是真名。但我欠你爸爸一个人情。所以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小胖子咬着嘴看着他,双眼象发现了可疑目标的小型探照灯,警报声随时可能响起。 

奥兰多满不在乎地继续往嘴里塞那个刚咬了两口的三明治。当他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听见小胖子的肚子里传来响亮的咕噜声。 

“用信任来换食品如何?”奥兰多坏心眼地微笑起来。 


五分钟以后,亨瑞猛咬了两大口火腿三明治,口齿不清地说:“我可以跟我爸联系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亨瑞奋力咀嚼,但仍没有忘记以控诉般的眼光盯着奥兰多。 

“喂,喂,你想用淬毒的眼光杀人吗?”奥兰多满不在乎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踢掉鞋子,“我说过我不是他的同事,他也没有向我报告行踪。他只是拜托我来看着你,如此而已。” 

“… …那我什么时侯才能回家?”这句话问出来的时侯,亨瑞手里的三明治只剩下三份之一的体积。 

奥兰多扔给他一瓶水。 


“三天。我保证三天一到,一切麻烦就全都解决了。你不用担心你妈妈,已经有人通知她你安全了。”他开始向上铺爬去,“现在,我要睡一觉。那边有游戏机和游戏,你自己玩吧,只要别离开这辆车。” 

他还没有完全把毯子打开,亨瑞已经蹦下床,朝桌子窜去。 

奥兰多躺下去,一只手撑着脑袋,看亨瑞忙忙叨叨地翻着大纸箱里的游戏碟。 

“喂,小子!” 

亨瑞忽然欢呼一声:“啊,你这儿有生化危机2,我找了整整一年了。” 

奥兰多笑了起来,把毯子拉到脑袋上,很快陷入了梦乡。 


… … 


“那些游戏存档太厉害了,”小胖子在吃晚饭时双眼冒心地说,“竟然把生化危机4打出了无限子弹的芝加哥打字机和火箭筒。” (注) 

“那很难吗?” 

“你开玩笑吗?每个都要一百万,可杀一个僵尸才给十几块。天啊,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也没多久,”奥兰多把微波炉加热过的罐头汤和面包端过来,在桌边坐下,“似乎只用了两天。” 

亨瑞哈哈大笑:“不可能。” 

“是真的,当然利加那家伙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挣钱,他肯定是发现了隐藏宝库什么的,我敢说从来没有什么隐形关卡逃得过他的眼睛。” 

奥兰多严肃的表情很有说服力,亨瑞渐渐停住了笑声。 

“利加?” 

“对,所有那些游戏都是他的。” 

“… …我能见见他吗?” 

“恐怕不能”,奥兰多垂着眼睛喝了一口汤,“他已经死了。” 

亨瑞张口结舌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说: 

“对不起…… ” 

“没什么,他肯定很高兴有人明白他那些存档的价值。我很少跟他一起玩。” 

好奇心空前膨胀的亨瑞忍了又忍,终于又问:“利加是你儿子?” 

奥兰多噗地一声把汤喷得到处都是。 



注:生化危机是我最爱的游戏,其实2005年才出了第4集,让利加提前玩了,便宜他。我家那个有无限弹药的火箭筒和芝加哥打字机的宝贵存档是某人兢兢业业玩出来的,在此不点名地表扬一下。生化危机2和3因为是几年前的老游戏,我开始找的时侯市场上非常缺货,ebay上有人卖100美金,没舍得,最后终于被我在gamestop店里淘到了一张20刀的,卡卡。结果老游戏画面果然不行,男猪里昂(当年还是菜鸟警察)的白牙就象一整条白木头,不对,是两大条白木头……被一个旗袍里面穿黑健美裤的亚裔土妞弄得五迷三道,唉,4里面同样一个人居然脱胎换骨成了无比charming 的28岁成熟帅哥……果然时间是男人的朋友。  

 

 

24  


在维戈准备趁机滚下楼梯的一瞬间,休马登的枪已经顶在他后腰上。维戈对自己的行动缓慢暗骂了一声,他低估了休马登的反应能力,即使在震惊挫败之下,他的身手依然快得惊人。  

维戈被猛地搡进那间屋子。房门立刻上锁,休把他紧紧绑在一把椅子上,然后才从后面解开他的眼罩。  

那是一套空空荡荡的公寓房间,窗帘是放下来的,光线阴暗。屋子里只有最简单的家具,除了他们两个外,没有其他人。  

“我以为你是带我来见亨瑞。”   

休马登没有理会他,打开了电灯。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注意到墙上有一行用刀刮出来的字迹:“我带走了那孩子。绑架犯先生和他的手机在我手里。三日之后上午九点整请给我打电话。OB” (OB 是Orlando Bloom的姓名缩写)  

休冷笑一声:“你和OB先生的伟大友谊真令人印象深刻。”  


维戈没有回答。他在门外时当然已经猜到事情出了意外,却却决没想到会是奥兰多带走了亨瑞。他为什么回到华盛顿?他怎么会知道休派人绑架了亨瑞?他究竟想要干什么?维戈试着思考,却无法做到。  

休大约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一反他平时惜字如金的习惯继续说下去:  

“也许我用词不当,不是友谊而是什么xxx的勾当,你可真够厉害,居然还能让那个该死的小玻璃帮你看孩子……”  

维戈猛地抬头:“你最好小心说话!”   

“你发火了,”休阴冷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发火,看来你们之间不管是什么恶心关系,都不是单方面的,” 他忽然猛地一拳挥在维戈脸上,“你们真让我想吐。”  

维戈被打得脑袋一偏,但是他随即把头正过来,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他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让休气得发疯,立刻又对准他一边的太阳穴揍了下去。  

维戈尽力一闪,铁一般硬的拳头随即落在他颧骨上,一阵剧痛,似乎骨头都碎了,这次他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可以说出话来。  

“原来这才是你的本性,休马登,军校和军队不过是给你换了一层包装,真正的你永远是贫民区里那个抢劫杀人样样在行的灰眼睛西蒙。”  

休向后退了一步,瞳孔因为惊惧猛地收缩,他死死盯着维戈,用一种阴森而颤抖的语调问:“你在说什么?”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在说什么。啊,对,也许我该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你更清楚我在说什么。另一个知道你身世过去的人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当年,他不仅知道你的一切历史,而且他还改变了你的未来,我说得对不对?”  

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维戈反问的语气。他只是死死盯着对面的维戈,那个被牢牢捆在椅子上一边脸肿得很高的人,正在用一种平静却极其坚定的口气说出他一生中最黑暗的秘密。  

“让我猜猜你们怎么见的面?是不是在灰眼睛西蒙最后一次因为暴力抢劫被指控的时侯?十四岁的西蒙因为雇佣了一位经验极其丰富、收费也很高昂的律师,最后终于被无罪开释,但是从此他从伦敦东区消失了。一年之后,十五岁的休马登进入圣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圣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那是英国王储就学的地方,即使是贵族也需要有强有力的保荐人才可以入学。做为一个来自偏远地方的贵族孤儿,休马登很幸运,因为他有一个很强有力的保荐人。可是我忽然产生了一个也许是荒谬的设想:你的这个保荐人,是否也强有力到可以聘请一个一流律师来推翻对灰眼睛西蒙的犯罪指控,并且在一年的时间里把他改造成一个合乎上流社会要求的贵族孤儿?… …当然这是可能的,因为那绝对是一个大人物。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命运,包括他的私生子的。”  

“闭嘴!” 休低声说,手伸进裤袋里。  

“故事就要结束了,你只需要再给我三十秒钟的耐心。”维戈说,他看着休马登的灰色眼睛继续说下去,“休马登在军事学院的成绩很好,其实他原本就资质不错,要知道很多罪犯在资质上往往超越普通人。他毕业后进入军界,后来又转入情报领域,本来一帆风顺,直到有一天他的赞助人,也是他的父亲,被人暗杀了。休马登坚持要抓到凶手,为此他不惜申请降级调组,来负责这个案件,他来到了美国。”  

冰冷的枪口顶在维戈额头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枪口稳定,休的手恢复了镇定,但是声音并没有,他不得不清了一下嗓子才能说完整句话。  

“我本来并不‘知道’,我只是推论。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所以你谁也没告诉过。”  

维戈掉开眼光笑了笑。“你想要灭口吗?那就来吧。”  

休打开了保险。  

维戈抬起眼睛看着枪管:“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和你追踪的罪犯已经没有差别。IRA为了自由独立制造恐怖,你为了亲情和公正绑架灭口----”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一股大力将他和椅子一起掀翻,他的脑袋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维戈醒来时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  

坐在桌前的休没有回头,从容地吃完了最后一口:“很抱歉,你错过了晚餐时间。”  

“没关系,”维戈回答,“我对英国烹调本来也没什么兴趣。”  

休翘起嘴角笑了一下:“是么?那你一定还不够饿。真正的饥饿会让人连食物的包装纸都能吃下去。”  

维戈抬头看着休:“我相信你有过一个很糟糕的童年,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难,这并不能成为迫害他人的理由。”  

“你很有趣。”休大笑起来。这是维戈第一次看见他的大笑,过去那个不苟言笑的面具已经彻底碎了,“你居然可以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并且对它深信不疑,维戈,你真是个珍惜物种。”  

维戈抬起眉毛:“很高兴可以娱乐您,不过这是我的原则。”  

“亲爱的莫藤森探员,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一个人不需要有原则,只需要有目的。”他弯腰平视着维戈,咧嘴笑了笑:“就象我如果有原则的话,就应该现在放了你,独自去见OB先生,凭本事抓住他---但是,我不会这样做,你得在这儿待几天,恕不供应食物和水,然后让我们看看一心想要为你解决麻烦的OB先生究竟要怎么办。”  


 

25  


亨瑞度过了充实刺激的两天。  

其实他并没能玩太多电子游戏,不是他对游戏失去了兴趣,而是跟着那个神秘有趣的家伙,可干的事情太多。  

一件有点惊险的事是他们遇到了熊,不过在亨瑞反映过来以前,他已经被奥兰多一把抓住,扛在自己肩上。那头正在饶有兴趣舔着一只蜂窝的大熊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了脑袋。奥兰多带着亨瑞慢慢后退着离开它的势力范围。把亨瑞放下地的时候,奥兰多抖了抖胳膊,瞟了一眼亨瑞:“小子,你实在份量不轻。”  

后来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野餐,吃的是让亨瑞顾不上说话的美味烤肉。不过所有这些烤肉的能量都在后来的爬山活动中消耗掉了。那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山峰,最后一段完全没有路,但在奥兰多的帮助下,亨瑞居然也手脚并用地上去了。他们坐在山顶上看夕阳,金红的云彩沉得很低,群山就漂浮在这些大海一般的彤云里,精疲力尽的小胖子第一次明白落日之美。他用力嚼着奥兰多扔在他嘴里的牛肉干,摊开手脚大字型地躺倒下去,心里觉得非常非常快乐。  

“该回家了,小子。” 第二天晚上奥兰多对他说。  

亨瑞愣了愣,耷拉下脑袋:“嗯。”  

奥兰多笑眯眯地看着他:“嘿,你旷课也该旷够了----放心,那些游戏都送给你。”  

那些游戏,那可真是太好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亨瑞高兴不起来。  

“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我才不会!”  

奥兰多没说什么,咧嘴笑了,伸手搓搓他头发。  

他打算在当晚把亨瑞送走,当然不能直接把亨瑞送回家,警察应该会在那里,维戈大概也回来了。他当初离开西岛的时候,用维戈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相信只要有人在监视他的手机号码,就可以确定他的位置,去救他出来。实际上,最有可能去救他的是那个一直追踪自己的英国警探。那个警探,奥兰多在迈阿密分局的停尸房见过一面,他很可能在那时就发现了什么……  


一阵电子音乐忽然响起,奥兰多的脸色变了变。那是绑架犯的手机,可能打电话的只会是绑架亨瑞的主谋,而这时距离他与对方约定的明天上午九点还有十二小时。  

他没有接电话,留言功能很快启动,十几秒后滴的一声,有人留了言。  

亨瑞看着奥兰多抓起手机,检查留言。然后他吓了一跳,因为奥兰多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出了什么事?” 亨瑞问。  

“没什么。”奥兰多慢慢合上手机盖子,“穿好衣服,到外面车上等我。”  

亨瑞不敢多说,很快乖乖在车上坐好。过了一会儿,奥兰多也出来了。  

汽车在安静的公园道路上行驶,亨瑞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偷眼瞧着奥兰多。后者嘴角紧绷,眉毛低低压在眼睛上。  

进入市区后不久,奥兰多把车停下来。  

“亨瑞,你看见那辆警车了吗?”  

亨瑞点了点头。  

“你去找那个警察,告诉他你前几天被人绑架了,他会送你回家。”  

“你要去哪儿?”  

“我得去干件重要的事。”  

亨瑞鼓足了勇气:“我能跟你一块儿去吗?你知道,有个人帮把手也好。”  

奥兰多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谢了,小伙子,”,他拍了拍亨瑞的肩膀,就象对待一个大人那样,“不过这次恐怕不行,太危险。”  

“好吧,”亨瑞没有再纠缠,动手解开安全带,“办完事以后给我个电话行不行?要不然我今天晚上没法睡觉了。”  

奥兰多看着他不说话,过了几秒钟清了清嗓子:“过来,小子。”他紧紧拥抱了一下亨瑞。  


… …  


维戈坐在椅子上,头上的伤口一豁一豁地剧痛,让他感到十分恶心,但三天没有吃过东西的胃里没什么能让他吐的东西。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轻微脑震荡,他头晕得厉害。被打过的脸高高肿起来,左眼肿得完全无法睁开,右眼的视线也非常模糊。  

休在他身边转了一阵,布置好一切后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踱回到维戈身边。“就快结束了,莫藤森探员,你只需要再忍耐一个小时。”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维戈用还能睁开的右眼盯着他,一言不发。  

休打量着他:“怎么你不高兴吗?还是你对我们亲爱的OB先生没有信心,不相信他会自投罗网地来救你?”  

他忽然拖了一张椅子在维戈对面坐下来,安慰性地拍了拍维戈的腿,“放心吧,他一定会来。”  

他直起腰来,“啪”地一声拉开了啤酒拉环,仰头喝了一大口,“想知道为什么?好吧,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点线索。”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在我们合作之初,你就问过我2000年那对IRA军事胜利的真相。我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你,但相信你猜出了答案。”  


维戈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不,不要太快下结论。没错,我们的胜利靠的是打入IRA内部的间谍,不过OB先生并不是那个人。”  

“那个真正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间谍,他非常出色,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坐上了IRA的二号交椅,他所提供的情报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不过当然,他取得的信任也并不是毫无代价的… …”  

维戈猛然震动了一下。  

“已经猜到了吗?你的推理能力真是惊人。”休以一种由衷钦佩的口气说,“我当初是想了很久才想到他的可能身份。”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维戈忽然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因为干渴变得极其嘶哑。  

“我不知道,”休耸了耸肩,“也许是这样干等真的很无聊,也许……”他忽然恶意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真相最能打击你。”  

他嘎吱嘎吱地捏着手里的啤酒罐。“真奇怪那个小玻璃没有自己告诉你,这一点上他倒还有点英国人的脾气。”  


维戈说不出话,他脑袋疼得要命,无数声音影像纠缠在一起,仿佛异形生物一般迅速生长。  

奥兰多把手垫在脑袋后面躺在破船的甲板上,夕阳照着他消瘦漂亮的脸。  

“不再喜欢了”,他说,“自从我妈和我姐去给我买相机被炸死以后,就不再喜欢了。”  

“……那么你会不会报复?当你的生命,价值,信念,尊严,一切东西都被人出卖,而出卖者还宣称这出卖是为了一个无比崇高的目的?”  

奥兰多蹲在河边洗脸,破了的T恤咧开来,露出了脊背正中一道长长的伤痕。他甩了甩脑袋,水珠飞出去。“是的。有人用铁床腿给了我狠狠一下。”  

奥兰多靠在床头,灯光照耀下,是一张面具一样没有表情的脸,毫无光泽的深色眼睛如同两只抠出的空洞。一道窄窄的亮光如同伤痕一样划过他的右脸,那光芒来自他手指间一把菲薄而锋利的小刀。他咬着牙说。“我…不坐牢。”  

自己在说话:“… …我过去没有,将来也决对不会,为了破案而去牺牲任何无辜的人的利益。” 奥兰多站在他的对面,冰冷锋利的眼光简直象两根嗡嗡颤抖的长探针,要噗地一下刺进他的眼睛,再深深戳进大脑里去,以这种方式来测试他是否在说谎。 “是这样吗?”奥兰多说。  


… …  


一切都明白了。  

 

… …  


一切都明白了。  

八分钟以后,休从窗户前转过身。  

维戈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脏沉下去。  

“猜得不错,”休赞许地说,“他已经来了。”  

他把一团脏布塞进维戈的嘴里,拨通了一个只有三位数字的电话。  

那个电话的内容让维戈的心更深地沉了下去。  

门上传来敲击声。  


“请进,门并没有锁。”休绅士般有礼貌地回答。  

门打开了,奥兰多出现在门口,他向前走了一步,反手关上房门。  

他看着维戈,视线在后者脸上以及顶住他太阳穴上的手枪上停留了大约一秒,然后他顺着那只持枪的胳膊看上去。“你想要什么?” 他问休。  

“很简单,你留下来再待五分种。”  

奥兰多笑了一下:“你报了警来抓我?”  

“真了不起,”休说,“你的反应令人惊叹,不愧是花大价钱训练出来的特种精英。”  

街道上响起警笛的尖叫声。  

奥兰多冷冷看着他。“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等在这里?就凭那个一直追捕我的老FBI?  


啧啧啧,好尝试,”休觉得很有趣似地笑了起来,“可惜你现在站在这儿已经给了我答案。”他用枪捅了捅维戈,“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莫藤森先生?我们的小OB相当不坦率。”  

“我们打个赌好了。”奥兰多的手轻轻一晃,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枪。“你最好快点决定,”他说,“你是打算朝我开枪还是向他开枪。我保证你只会有一次开枪的机会。”  

警笛声更近。  

奥兰多不为所动地地瞄准了休。  

"相信我,这个决定不象它看起来那么难。”休说,现在他整个人几乎全都在维戈背后,“我只要选择最让你这个小杂种痛苦的方式就行了。”  

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26  


门铃声响起。  

维戈从沙发上坐起来,走过去开门。  

是肖恩。  

“赶快放我进去,我给你买了好吃的。”肖恩高举着两个纸袋。  

维戈没说什么,把门拉得更大一些,侧身放他进来。  

“你还好吧。” 肖恩看着维戈脸上的青紫说。  

维戈点点头。  

“亨瑞呢?"  

“在学校。”  

维戈接过肖恩手里的纸袋,打开那些外卖盒子,把食物倒在盘子里。  


肖恩已经自觉地在沙发上坐下,摊手摊脚地向后一仰,忽然有什么东西硌住他,他伸手拽出来,是一本厚厚的资料。稍微翻了两下,肖恩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  

“我有个东西给你。”在维戈把盘子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时,肖恩说。  

维戈随便嗯了一声,已经在地毯上坐下,拿起了叉子。  

这时一张照片举到他鼻子跟前。  

照片的效果不好,两个人站在一艘游船上,脸上都有阴影,面目模糊不清。  

维戈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当地一声,叉子掉在玻璃茶几上。  

“这个东西在他的钱包里,”肖恩说,“我抽走了,没有别人看见。”  

“维戈,”他盯着维戈的眼睛说,“你得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维戈慢慢把盘子推开,双唇紧闭。  


肖恩看着他。  

过了很久,他把照片啪地拍在茶几上。“算了。” 他说,忽地站起身来。  

“北爱尔兰没有一个叫作肯特郡的地方-”维戈声音毫无起伏地开口,肖恩站住了。  

“肯特郡在英格兰,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三日,奥兰多布鲁姆出生在那里。他父亲在他两岁时去世。他母亲和姐姐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在一次购物中心炸弹事件中丧生,不久后北爱共和军声称对那次事件负责。”  

肖恩睁大眼睛。  

“布鲁姆后来被一对伍德夫妇收养,他们有一个儿子,叫阿莱加。布鲁姆与伍德一起参加了英国政府军,被选入一个特种编队,专门执行与北爱相关的军事任务。一九九年四月,他们在一次行动中失踪。事实上,那次执行任务的整个分队都被全歼,共和军似乎早就知道他们那一次的行动计划。”  

“事实上,布鲁姆与伍德并没有死。他们被抓获以后遭到各种虐待与逼供,甚至包括多次性侵害。直到几个月后,北爱军的一个高层人物从狱中把他们带走,那时布鲁姆被人打断了脊椎,伍德已经失去了他的双腿。而讽刺的是,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出卖他们的人。他是英国政府成功打入共和军的间谍,他有政府的许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牺牲任何人来完成他的任务。”  

“第二年,政府军取得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军事胜利,那个北爱高层据说在战斗中被击毙。当然假造一个人的死亡是很容易的事,他也许并没有死,被秘密安排在某个地方了此余生,更有可能,他真的死了,因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而他知道的又实在太多。无论如何,他的一生都是一个牺牲品,牺牲掉自己,还有别人。”  

“而被这个牺牲品牺牲掉的那些人,很多人已经不能为自己说话,有些还活着的最终选择为自己复仇。因为”他忽然停下来。  

肖恩震惊地站着,没有催促他。  


片刻之后,维戈以一种比平时更沙哑低沉的声音说下去:“因为他们的生命,价值,信念,尊严,一切东西都被人出卖,而出卖者还宣称这出卖是为了一个无比崇高的目的。”他抬头看着肖恩,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远离那些阴暗肮脏,在那些安全而光明的地方,那些出卖者心安理德地享受着别人的牺牲带来的荣耀。当他们穿梭于鸡尾酒会庆祝成功的时候,他们决不会有时间想到那些被牺牲掉的生命与灵魂。”  

很久以后,肖恩慢慢坐下来,坐在维戈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后者身上传来的因愤怒而产生的颤抖。他伸出手臂,紧紧搂了一下维戈的肩膀,他觉得胸闷,所以深深吸了口气。  

天色已经很暗了,没有人想起要开灯。  

肖恩悉悉嗦嗦地点着了一根烟。  

“给我一根。” 维戈说。  

在看不见的烟雾里,维戈说:“他为我弟弟报了仇,他救了亨瑞,也救过我。”  

肖恩借着烟头的光亮看他,然而维戈的眼睛只是深陷在黑暗里。  

“他救过我两次。一次在沼泽中,他扔给我一根绳子,那之前我正在追捕他,已经打中了他的腿,。一次是在那一天,他在休向我开枪之前打断了椅子腿,我摔下去的时候,休击中了他。”  

“维戈”肖恩打断他。  

“什么?”  

“没有办法的事,不要去想。”  

维戈安静地抽着烟,不再说话。  

肖恩不安地看着他,最后他扔下烟头,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向我发誓,你不会做一些你会后悔的事。”  

维戈看了他许久,嘴边的烟头渐渐暗了下去。他把烟头取下来,拉开肖恩的手,然后说:“我不会。”  


… …  


亨瑞跑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银色福特。  

他不怎么起劲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去。  

“你怎么天天来接我,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要被丢光了。没有人象我这么大,还有老爸天天来接。”  

“对不起,”维戈说,他看着他的儿子,“今晚想吃什么?”  

他们连续第四个晚上在同一家中国餐馆吃饭,waitress已经认识了他们,笑着同他们招呼。  

“还是老样子?”  

维戈看看亨瑞,小伙子兴奋地点头。  

“你确定没有更喜欢吃的了?”  

亨瑞正在大快朵颐,嘴里填得满满的只是点头。  

维戈自己不吃,只是盯着他看,忽然说:“儿子,我爱你。”  

亨瑞猛地呛住,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没有人听见那句恐怖的肉麻话之后,才放下心。  


“嘿,想让我少吃点儿也别用这种方式。”  

维戈笑起来:“对不起。”他说。  

后来他们捧着鼓鼓的肚子在社区里散步,等肚子小下去的时候,就在灯光底下玩后院的篮球。  

再后来亨瑞洗澡出来,看见维戈坐在他床边,一幅等着给他掖被子的架势。  

亨瑞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了。 “老爸,我不过是被有惊无险地绑架了一次,你用不着把我当五岁。”  

他推着维戈向门口走,维戈任由他推:“亨瑞?”  

“什么?”  

“当我那么说的时候,我就是那个意思。”  

亨瑞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象他这个年纪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接受起父母之爱总感到笨拙与羞涩。  

“得了吧,老爸。”他红着脸把维戈推出门,把门上了锁。  

维戈站在门外,盯着房门上他给亨瑞画的画,过了很久,用低得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记住这个,儿子。”  

 


27  


肖恩上班的时候没有见到维戈。他有点诧异,他以为维戈今天起会恢复上班。  

他给维戈家里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听。已经到了开会时间,他不得不冲向会议室。  

会后他向PJ打听:“维戈又续假了吗?”  

“不,他已经正式销假,现在应该在机场,他想休息一下,自己要求到英国那边办一下交接。”  

肖恩呆了一呆,然后他狠狠骂了一声fuck,将文件啪地摔在桌上,冲出房门。  


… …  


军用机场里停着一架小飞机,维戈站在那里,看着人们把一口棺材抬上去。手机再次狂响,他翻开盖子看了一眼号码,终于关机。  

不远处几个英国情报局的官员看了看他。  

他笑着耸肩:“做不完的工作。”  

跑道还没有清理出来,他们都在等。  

停机坪机场入口处似乎发生了一点混乱,维戈转身看着那里。最后他说:“我离开五分钟。”  

他从士兵手里解救了肖恩。  

肖恩一把揪住他,拉他到候机室的角落:“跟我回去!”  

“不,”维戈回答。  

“你答应过我!”  

“我只说过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件事我不会后悔。”  

“你疯了,你这样,亨瑞怎么办?”  

维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埃克珊会照顾他。”  

肖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维戈闭了一下眼睛:“我没有办法,肖恩,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 …  


飞机已经飞行了几个小时。  

睡了一觉的人们被咖啡的浓香惊醒。  

维戈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驾驶员在前舱抗议,维戈提着咖啡壶给他送过去。  

“我们来打桥牌怎么样?”他回来之后提议。  

一个小时以后,所有的人陷入熟睡之中,包括飞行员。飞机在自动驾驶状态,一切正常。  

维戈收起咖啡杯,小心洗净。  

然后他走到后舱,拉开了一道布帘。  

布帘后的简易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维戈拔掉那个人手腕上的输液管。  


“醒一醒。” 他说。  

那个人一动不动。  

维戈碰了碰他的脸。  

担架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那双一向明亮锐利的深棕色眼睛此刻暗淡无光。他盯着维戈看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  

他那一天胸部中弹,偏离心脏只有那么一点。休是一个神枪手,然而他不愿意痛快地杀死他所痛恨的敌人,就是那一点犹豫,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维戈试图微笑,但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嘴角让那笑容无法完成,他清了清嗓子:“听着,奥兰多,”他说,“我不会让你坐牢。”  

奥兰多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太长,似乎因此连眨眼都费力。维戈把手移过去,遮住他的眼睛。  

“你接着睡吧,”他说,“一切有我。”  

他掏出一根保险绳,把自己和奥兰多紧紧地绑在一起。他用了好几根,用力拽了拽,确保它们不会散开。  

窗缝里透进一些明亮的光线,太阳快要出现了,飞机如同在橙汁升华的雾气里飞翔。他给奥兰多戴好帽子,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  

“风会很大。” 他说,“不过一切都会好。”  

他拉开机门,狂风令他全身冰冷,只有胸口那里一片温暖。他抱紧了奥兰多,向着那似乎散发着温暖橙香的虚空跳下去。  


… …  


万丈金光刺入了奥兰多的眼睛。他抬头看上去,洁白的降落伞象云朵一般浮在头顶,玻璃一般的空气是艳丽的金橙色,空气中每一颗微粒都闪烁着亮光。而在缓缓接近的下方,碧绿的岛屿宝石一般漂浮在蔚蓝的大海之上,无数细小波浪如同金箔碎片一般闪闪明灭。  

他慢慢转过头,对着维戈展开一个笑容。  

“你笑什么呢?”维戈觉得眼眶疼痛难忍,发声都已经艰难。  

“你笑什么呢?”他说,“我们将不得不躲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象两只老鼠一样过完下半生。”  

但是奥兰多继续笑着。  

直到维戈的眼泪滴到他脸上,他才眨动了一下眼睛。  



(全文完)